申無害回來了,並不算太遲。


    當那個新來的客人,還在加油添醬,津津有味的描述著這件血案的尾巴時,門口光線一暗,一個人慢慢走進店堂。


    走進來的正是申無害。


    桌子上本來就放著兩副杯筷,酒菜也點的是雙份,申無害走過去坐下,誰也看不出他曾經離開過這裏,當然更沒有人能想像他便是製造羅府血案的那位神秘人物。


    申無害緩緩端起了麵前那杯冷酒,但隻是端起,並沒有喝下,他在等待。


    他已不需要再說什麽。


    因為他應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如今是他收取代價的時候,如今,他隻須用他的耳朵聽進,記住對方說的每一個字。


    老餘沒有讓他等多久。


    “就在潼關。”


    這不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但無可否認卻是一個最動人的開始。


    申無害眼中,起了亮光。


    “就在這家客棧後麵!”


    即使換了修養再好的人,聽了這第二句話,恐怕也無法還沉得住氣。


    但申無害還是沒有開口。


    因為他知道隻要插口發出問句,對方就必須為他詳細解釋一番,那樣就勢必要浪費很多時間。


    他不願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


    老餘道:“這後麵隔一條街,有幢巨宅,我想你經過時,一定已經留意到這座巨宅了。”


    申無害點點頭。


    老餘接著道:“這座巨宅名義上是一個姓馬的員外,實際上卻是劍王宮的潼關行宮,金鞭趙中元如今就被囚禁在裏麵的一間地牢中。”


    申無害留意聽著。


    老餘接著道:“我已打聽清楚,目前這座行宮中,除了無情金劍艾一飛,和兩位仆婦之外,輪值看牢的人,是四名錦衣劍士。”


    申無害道:“隻有四名?”


    老餘道:“以人數來說,四名錦衣劍士並不算多。”


    申無害繼續保持緘默。


    老餘道:“但你就是一舉殺光了這四名劍士,你還是不能救到你要殺的人。”


    申無害道:“為什麽?”


    百寶盒老餘道:“因為那座地牢雖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卻有個十分奇異的門戶。”


    申無害道:“這個門戶如何奇異?”


    老餘道:“門係生鐵鑄成,上麵安裝著一個圓形轉盤,轉盤沿邊嵌有十顆活動鋼珠,每顆鋼珠上麵,均鐫有一個號碼,必須依序連接三個特定的號碼,鐵門才會開啟,否則,便會引發警鈴,驚動值衛劍士。”


    申無害道:“知不知道那是三個什麽號碼?”


    老餘道:“號碼並不固定,隨時均可調整,知道號碼的人,永遠隻有一個。”


    申無害道:“無情金劍?”


    老餘點頭道:“是的。”


    他喝了口酒,緩緩接著道:“這就是問題症結所在,如果那些劍士知道號碼,事情便好辦多了,而無情金劍這人,諒你老弟也有所耳聞,要想從這位大總管口中逼出秘密,也許比從十個號碼中摸索三個特定的號碼恐怕要難上數倍。”


    申無害點頭不語,無情金劍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當然清楚。


    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餘兄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座鐵門除非由無情金劍本人親自開啟,根本就沒有打開的希望?”


    老餘道:“是的,如果想憑武力或運氣去打開這樣一道鐵門,可說毫無希望可言。”


    申無害注目緩緩接口道:“這也就是說你餘兄幫忙也隻能幫到這裏為止?”


    老餘微微一笑道:“如果隻幫到這裏為止,你老弟答應嗎?”


    申無害很高興聽到這句話,也很高興對方在這時候臉上居然出現了笑容,不過他仍然忍不住緊緊皺起了眉頭。


    因為對方若是句句屬實,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可以打開這樣一道門戶。


    老餘望著他,大笑了一下道:“好在這種門戶雖然新奇,還夠不上十全十美,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缺點。”


    申無害道:“什麽缺點?”


    老餘道:“它最大的一項缺點,便是在鎖上時,也須按動三個號碼,而這三個號碼,就是開啟的號碼!”


    申無害露出迷惑之色道:“就算開關都是這樣三個號碼,對不知道這三個號碼的外人來說,又有什麽不同?”


    老餘道:“不同多了”。


    申無害道:“如何不同?”


    老餘微微一笑,道:“這樣,我們隻須設法使姓艾的再將鐵門開關一次,便可達到目的!”


    申無害眨了眨眼皮道:“你老兄是不是在說笑話?”


    老餘道:“誰說笑話?”


    申無害道:“如果我們能有辦法叫姓艾的再打開那道鐵門,我們還要那三個號碼幹什麽?”


    老餘道:“我想你老弟一定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申無害道:“我是沒有聽懂。”


    老餘微笑道:“姓艾的按動號碼時,必然不會讓別人看到,就是那些劍士,一定也不例外。”


    申無害沒有開口,因為這一點根本就用不著交代。


    老餘微笑著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說,隻要姓艾的再將那三個號碼按動一次,那就有方法知道那是三個什麽號碼,而且還能知道它們的先後次序。”


    申無害道:“即使當時你不在場,你也知道?”


    老餘道:“不錯!”


    申無害道:“你能不能說說那是一種什麽方法?”


    老餘麵有得色道:“我有一種特製的粉末,無論灑在什麽物體上,均非肉眼所能覺察,但隻要在上麵指頭一按,便會現出一抹藍色指紋,因為按第一次時,指頭上已經沾有少許粉末,第二次按下的地方,指紋便較第一次更為明顯,所以,由指紋的濃淡,還能同時判別它們先後的順序。”


    申無害像聽神話似的瞪大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又問道:“就算你有這種奇妙的粉末,你又能以什麽方法接近那道鐵門,並且一定能叫姓艾的開關一次?”


    老餘道:“當然能。”


    申無害道:“什麽方法?”


    老餘微笑道:“再叫那位假喬三公子出現一次!”


    申無害道:“哦?”


    老餘道:“適才那人說羅七爺已懸出五千兩銀子的賞格緝拿凶手,這筆賞格應該有人眼紅。”


    申無害道:“那位假喬三公子,在哪裏?”


    老餘笑道:“我們既能造出第一個,當然就能再造出第二個來!”


    申無害道:“然後呢?”


    老餘道:“然後,凶手落網,羅府請賞。”


    申無害道:“好主意!”


    老餘道:“隻要這名凶手在羅七麵前表示是受人唆使,而又堅不供出唆使之人是誰,我想羅七一定會把凶手交給姓艾的處理。”


    申無害道:“可能。”


    老餘道:“姓艾的因為死者是劍王身邊的紅人,一時定也不敢輕易發落,這樣他就必須先將凶手囚禁起來,再向總宮請示。”


    申無害暗暗冷笑,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這意思其實他早就懂了。


    尚三郎根本就不認識什麽百寶盒餘老三,這宗交易根本就是一個圈套犧牲一個不關痛癢的尚三郎,然後讓他這位天殺星服服帖帖的自己走進牢籠!


    老餘又端起酒來喝了一口,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申無害聲色不動,緩緩抬頭道:“這就是說我還得再扮一次喬三公子?”


    老餘道:“不!”


    申無害道:“哦?”


    老餘道:“這一次的喬三公子,由我來扮!”


    申無害微微一愣道:“由你扮?”


    老餘道:“是的,你這一次是那個請領賞格的人!”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當初要你戴上人皮麵具,以及要你扮成一個跛子,就是為了方便實行我這第二步計劃。”


    ※※※※※


    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駛來羅府門前停下。


    馬車後麵跟了一大群閑人。


    馬車是從關帝廟口駛來的,這群閑人也是從關帝廟口跟來的一場惡戰的目擊者。


    他們全都親眼看到現在這個趕車的漢子,以一套淩厲詭異的拳法,在一陣急如旋風的攻逼之下,活生生地擒下了一個身手亦頗不弱的跛足中年人。


    然後,這漢子便以一條粗麻繩,將擒下的跛子,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租了一輛馬車,一直駛來這裏。


    大家起初都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如今看到馬車忽於羅府門前停下,他們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被擒的跛子,就是上午在羅府犯下血案的凶徒!


    隻是羅府門前那兩名煞神似的門丁,顯然還沒有看出這輛馬車的來意。


    其中一名門丁橫身一攔,沉聲喝道:“幹什麽來的?”


    趕車的漢子於車座上高踞如故,悠然微笑道:“領賞來的。”


    那名門丁麵相雖然不錯,頭腦卻似乎不怎麽靈光,趕車的漢子已經告訴他是領賞來的,他仁兄居然還沒有能會過意來。


    這時兩隻豹眼一翻,正待接著喝問時,後麵那群好事的閑人,已七嘴八舌搶著說出了關帝廟口的一段經過。


    兩名門丁大吃一驚,慌忙派出一人入內通報,不上一會兒工夫,羅七爺親自領著一批護院和清客出現。


    趕車的漢子,已自車篷中提出那個上了綁的跛子。


    他不等羅七爺開口,便指著那跛子道:“羅七爺出五千兩銀子賞格,要拿的是不是這個人?”


    緊靠著羅七爺身後站立的黑心書生,搶著低聲說道:“是的,七爺,就是這個人!”


    羅七爺一哦,趕緊抱拳道:“是!是!請問壯士貴姓大名?”


    趕車的漢子道:“敝姓要。”


    羅七爺微微一愣道:“要?”


    趕車的漢子道:“是的,姓要,名銀子,連名帶姓就叫要銀子。”


    羅七爺眨眨眼皮,旋即賠笑道:“噢,是的,是的,我懂了。”


    他接著掉過頭去,向一名清客道:“到錢師爺那裏去把那張票子拿來。”


    不消片刻,銀票取到,趕車的漢子驗明無誤,小心摺好,納入懷中。


    羅七爺道:“這位壯士要不要下來喝杯茶?”


    趕車的漢子一聲不響,突然提起那個跛子,出其不意地驀向羅七爺拋擲過去,羅七爺防不及此,雖然勉強伸手接住,身子卻止不住向後連退好幾步。


    趕車的漢子抄起馬韁,回頭一笑道:“七爺,您的身子荒疏得太久了!”


    羅七爺老臉飛紅,氣得直翻眼睛,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趕車的漢子韁繩一抖,蹄聲得得,揚長而去。


    羅七爺帶人回到大廳,一肚子怒火仍未消退,他在太師椅上坐定,連抽兩袋旱煙,又喝了一大口茶,才瞪著地上那個假冒喬三公子的凶徒厲聲喝道:“你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


    你跟我們尚總管,有什麽怨仇?”


    羅七爺生氣的時候並不多,因為很少有人敢惹他生氣;假如羅七爺生了氣,那就一定非有人倒黴不可。


    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所以,當羅七爺對某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那人若想少吃一點苦頭,最好百依百順,多賠小心,少說硬話。


    隻可借此刻地上那個凶徒並不清楚這一點。


    羅七爺問他的話,他連理也不理,一雙眼睛盡在大廳中轉來轉去,好像正在品評廳中那些陳設,是否放對了位置一般。


    黑心書生忍不住吆喝了一聲,說道:“喂!七爺問你的話,你他媽的聽到了沒有?”


    尚三郎一死,首先得到好處的,便是這位黑心書生。


    因為以尚三郎為人之陰險狠毒,他知道早晚總有這麽一天,他會步上馬老大等人的後塵。


    如今,尚三郎一死,他就再沒有什麽好擔憂的了。


    不過,什麽事都有正反兩麵,尚三郎一死,他雖然去了一樁心事,但也失去一個有力的靠山。


    羅府的生活舒服而自由,他已不想再回劍王宮。


    但是,羅府的護院,多為來自劍王宮的紅衣劍士或錦衣劍士,而他,卻隻是一名藍衣劍士。


    尚三郎在時,當然沒有什麽問題,如今尚三郎死了,他是不是還能保得住這個金飯碗呢?


    隻有一個辦法,盡量討羅七爺的歡心。


    說也奇怪,假冒喬三公子的百寶盒老餘,也好像有心要成全這位黑心書生,羅七爺問他的話,他裝作沒有聽到,如今經黑心書生這一吆喝,他反而開了口。


    他瞟了黑心書生一眼,點點頭道:“是的,我聽到了!”


    黑心書生板著麵孔道:“你既然聽到了,為什麽不回七爺的話?”


    老餘道:“這是我的習慣。”


    黑心書生道:“什麽習慣?”


    老餘道:“當我手腳被人綁住時,我從不回答別人的問題。”


    羅七爺嘿了一聲道:“好個不知死活的狂徒!”


    老餘緩緩接著道:“我雖不願在這種情形之下回答別人的問題,卻經常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向別人提出忠告。”


    羅七爺又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黑心書生也沒有開口。


    他最大的長處,便是善於察言辨色,他已看出,羅七爺正在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老餘稍稍頓了一下,又道:“我的忠告一向非常簡單,這一次也隻有一句:“那就是——


    你們最好馬上放了我。””


    羅七爺仍然沒有開口。


    他不是一個喜歡受人威脅的人,但數十年來的江湖經驗,使他知道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能口出大言,必然多少有點仗恃。


    他對別人的生命雖然不當一回事,但對自己的生命,卻很愛惜。


    對方言下之意,無異是說:你們如不馬上放了我,我保證你們將來一定會後悔。


    他雖然不喜歡受人威脅,但也不願因一時意氣用事,而造成無可彌補的遺憾,一個人一生之中,有些事可以做錯了重來,有些事則一次也錯不得,因為一個人無論貴賤貧富,都隻有一條性命。


    他不希望為了區區一名總管,而讓自己去冒這種不必要的風險。


    所以,他隻有耐著性子,靜候對方說下去。


    老餘見始終無人打岔,這才露出滿意之色,慢慢地接下去道:“我是哪裏人,以及我的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為什麽要殺這個姓尚的,我為什麽要殺這姓尚的,你們有人知道嗎?”


    當然沒有人知道。


    老餘道:“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們,這是別人的主意,我隻是奉命行事,至於這個人是誰,我想我還是不說的好。”


    羅七爺忍不住脫口道:“這個人為什麽不能說出來?”


    老餘道:“因為這個人也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


    羅七爺道:“什麽習慣?”


    老餘道:“誰要是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秘密的這個人一定活不了三天。”


    大廳中登時靜了下來。


    一名錦衣劍士出身的護院武師,突然大喝道:“鬼話!你說!老子偏不信這個邪!”


    老餘望向羅七爺,微微一笑道:“七爺的意思怎麽樣?”


    羅七爺臉上紅白不定,欲言又止。


    黑心書生忽然俯下身子,不知在羅七爺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話,羅七爺聽得不斷地點頭,最後揮了揮手道:“好,你去請艾總管馬上來一趟!”


    申無害一個人坐在小酒店的角落裏,一口又一口地喝著問酒。


    此刻酒店裏隻有兩個人在喝,一個是申無害,另一個便是這間小酒店的主人。


    兩個人都很少說話,各人喝著自己的酒,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兩人喝的是相同的酒,卻在想著不同的心事。


    小酒店的主人是為了生意清淡而煩惱,像這樣一天到晚隻有三兩個客人,一家大小六口,將拿什麽養活?


    他賣的酒並不壞,價錢也很公道,但就是沒有客人上門。


    他也知道生意清淡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門麵太窄,酒具太舊,陳設太亂,可是,他有什麽辦法呢?


    老婆病了,兒女又小,他隻有一個人,隻有一雙手,他怎麽照顧得來?


    請人幫忙,要錢,改裝門麵,要錢,換置酒具,要錢,樣樣離不開錢,動一動就是錢,他的錢在哪裏?


    而申無害此刻的心情,恰與這個倒黴的店主人完全相反。


    店主人喝酒是因為事事不如意,他喝酒則是因為近來每一件事都太如意;如意得使他自己無法相信;無法相信自己怎麽會有這一連串的好運氣。


    他想去掉血掌馬騏,馬騏去掉了。


    他冒險殺了大煙杆子蔡火陽,滿以為一定要出毛病,但結果非但沒出毛病,他反而因此更提高了在萬應教中的地位。


    這種事你能相信嗎?


    而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則莫過於目前跟百寶盒老餘的這宗交易。


    他可以暫時不殺馬騏和蔡火陽,但對於金鞭趙中元落入劍王宮之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救。


    如何才能救出這位無辜受累的金鞭趙中元呢?對這件事,他簡直一籌莫展。


    在這件事上惟一可以幫他忙的人,隻有一個麻金甲,然而事有湊巧,麻金甲竟偏偏又在這要命時刻搬了家。


    就在他無計可施之際,百寶金老餘突然出現了。


    這真的隻是一時之巧合?


    他知道不是。


    因為他已從尚三郎口中證實了這一點老餘自稱是尚三郎的大舅子,而尚三郎卻根本就不認識百寶盒老餘是何許人!


    這也就是說:百寶盒老餘與尚三郎根本無怨無仇,百寶盒老餘根本就沒有一定得殺死尚三郎的必要!


    而百寶盒老餘居然以此作為交換救出趙中元的條件〕你說怪不怪?


    這種事你怎麽解釋?


    你又怎能相信?


    可是,不管它如何荒謬不經,這種事畢竟發生了,無論你信與不信,它就擺在你的眼前。


    你若想獲得答案,隻有一步一步往前走。


    即使通向死亡,你也無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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