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


    申無害摸出身上所有的現銀,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後打著嗬欠,慢慢的向店外走出去。


    他本不想驚動那個已有幾分醉意,正微閉著眼皮,支頤出神的店主,但在跨出店門時,還是給人一把拉住了。


    因為店裏沒有點燈,這位店主隻聽到腳步聲,感覺正有人從身邊走過,卻沒有看到那邊桌上的一堆銀子。


    今天他一共才做了兩個生意,當然不希望有人吃了他的酒菜,不聲不響,一走了之了。


    “酒錢!客官。”


    “在那邊桌子上。”


    店主揉揉眼睛,轉過頭去,終於看到了那堆碎銀。


    “那一堆都是銀子?”


    “都是。”


    “客官,您醉了吧?”


    “沒有。”


    “那麽您知不知道那堆銀子,總有五十兩上下?”


    “知道。”


    “您隻叫了兩壺酒,一盤鹵菜,對不對?”


    “對。”


    “隻是這點酒菜,您為何留下那麽多銀子?”


    “那裏付的,不光是酒錢。”


    “還有什麽?”


    “還有賭注。”


    “什麽賭注?”


    “我賭從我進來直到離開,如果沒有第二個客人進來,我就留下我身上所有的碎銀。”


    店主通紅的麵孔上,露出一片迷惑之色。


    “我什麽時候跟你賭過?”


    “你當然沒有。”


    “那麽你是跟誰打的賭?”


    “跟我自己。”


    ※※※※※


    月亮像個披了黑紗的寡婦。


    天空一片灰暗。


    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寥落的犬吠,更使這個漸趨沉睡的山城,充滿了陰森淒清之意。


    “宅子共分三進,地牢的出入口,就設在第二進西廂的一間書房中,從書櫥後麵走下地道,約十數步光景,向右拐一個彎,便可看到那座鐵門。”


    “守衛的劍士,分日夜兩班,白天兩人,夜晚兩人。”


    “今夜輪值夜班的兩名劍士,一個叫玉馬劍客艾玄,一個叫智多星方知一,究竟誰守上半夜,誰守下半夜,現在還不能確定。”


    “如果碰上後者,你老弟最好小心一點。”


    “玉馬劍客年紀很輕,這位智多星則已四十出頭,長方臉,高鼻梁,你不難一眼分辨出來。”


    “此人心機深沉,是所有錦衣劍士之中,頭腦最靈活的一個,萬一遇上此君,千萬不可大意!”


    老餘交代得很詳細。


    現在,他已找到老餘口中的那間書房,一個人影映在窗戶上,他從側麵認出正是那位智多星方知一。


    窗戶上隻有一個人影,但房中此刻卻傳出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老餘沒有提到,另外的那兩名劍士是誰。


    不過,他認識的劍士已不算少,他已從聲音上聽出,如今房中的另一名劍士,就是那個以一柄鐵骨扇為兵刃的寒山秀士徐奕秋!


    房中除了兩人說話的聲音,申無害這時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這也許是老餘全盤計劃中惟一被遺漏了的一個細節。


    老餘顯然沒有想到這些劍士,在如此漫漫長夜,坐對孤燈之餘,可能會有些什麽消遣。


    這一局棋要下多久呢?


    申無害並不著急。


    兩人下棋並不會為他的行動帶來多大妨礙,隻要他高興,他隨時可以破門而入,使兩人的棋局,提前結束。


    隨生命一起結束。


    隻是他目前還沒有立即采取這種強硬手段的必要,在進入這間書房之前,一還有一些事他必須重新盤算一番。


    首先,他必須弄清的是:老餘何以會對這座宅子如此熟悉?


    在長安時,他們幾乎是天天見麵,而這次來潼關,他們也是一起來的,甚至可以說,自他進入萬應教這個亥字小組之後,老餘從沒有單獨一人,離開過長安兩天以上。


    這廝是憑什麽神通,得到這些秘密的呢?


    這個謎團本來不易獲得答案,如今他經過一陣苦苦思索,忽然想通了。


    當初他想不透,是因為他路走得太遠,他把一個簡單的問題想得太複雜,這個問題其實並無玄虛可言。


    這個問題隻有一個答案:劍宮的劍士之中,有人吃裏爬外。


    他如果想知道這個吃裏爬外的劍士是誰,他甚至馬上就可以弄清楚這名劍士是誰。


    如今這座宅子中隻有四名劍士,此人必為四劍士中的一個,此人將不會是今夜值班的智多星方知一和玉馬劍客艾玄,也不會是此刻在房中跟智多星下棋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因為今晚在這間房間出入的人,隨時均有喪命之可能,吃裏爬外的那位仁兄對這一點應該比誰都清楚。


    出賣朋友的人,到處都有,出賣自己的人,畢竟不多。


    所以,這個人一定是上述三人之外的那名劍士。


    其次,使他迷惑的是:老餘為什麽不惜冒生命之險,幫他這個大忙?


    這對於他姓餘的來說,究竟有什麽好處?


    這是他想得最多,也想得最久,而始終無法找到答案的一個問題。


    如今,他憑想像所能找得到一點線索,便是這件事也許並非由老餘所主動,老餘也許隻是奉命行事。


    真正想幫他忙的人,說不定是“巫老大”或“金長老”。


    可是,這並不能算是答案,巫老大或金長老幫他這個忙,又是為了什麽呢?


    對麵書房中,這時忽然傳出一陣笑聲,笑的人是智多星方知一,無疑問的,棋已下完,這局棋是寒山秀士徐奕秋輸了。


    智多星方知一正在將棋子一顆一顆地放回棋盤,收拾殘局,永遠是勝棋一方,所樂意做的差使。


    輸了棋的人,經常是雙手一推,紅著麵孔,起身便走。


    徐奕秋站起身子,已經準備走了。


    方知一側臉敲敲棋盤,笑著道:“如果輸得不服氣,再殺一局如何?”


    徐奕秋打個嗬欠道:“要睡了。”


    方知一笑道:“睡得著?”


    徐奕秋瞪眼道:“為什麽睡不著?”


    方知一笑道:“如果換了我,我就睡不著,那麽長的一條龍,明明可做兩個眼,結果被我妙手一點……”


    徐奕秋哼了一聲道:“你在我身上少來這一套。”


    方知一大笑道:“好,好,隨便,隨便!”


    徐奕秋沒說什麽,已轉身向房外走去,方知一望著他的背影,提高聲音,又笑著道:


    “如果睡不著,還可以再來找我,不過最好早一點,等到小艾接了班,我就恕不奉陪了。”


    徐奕秋隻嘿了一聲,便推開廳堂大門,走進漆黑的院子。


    方知一聳聳肩膀,激將法失靈,使他多少感到有點失望。


    不過,這一段時間並不長。


    他跟出來關上大門,回到書房不久,便聽到了一陣輕輕叩門的聲音。


    方知一側耳一聽,臉上登時露出會心的微笑。


    敲在門上的,不是一個人的指節,而是一種堅硬的金屬。


    鐵扇!


    他帶著笑容走出來,一把拉開門閂,笑著問道:“我說如何”


    但他也就隻說出這四個字。


    等他看清來人不是寒山秀士,臉色一變,正待抽身後退之際,來人已經閃電般,一掌切斷他的喉骨。


    ※※※※※


    書房裏麵果然有座書櫥。


    書櫥後麵果然有條地道。


    走下地道,約十數步,向右一拐彎,果然出現一道形式特別的鐵門。


    總之,毫厘不爽,一切均與老餘所描述的完全符合。


    鐵門上有個圓形轉盤,沿著圓邊,均勻地鐫著十個號碼,隻要稍稍留意,便不難發現其中三個號碼上麵,均有著一層不同程度的藍色光輝。


    這三個號碼,依順序是:六三九!


    申無害小心地按下第一個號碼六,停下來,凝神諦聽,直到確定沒有按錯,接著按下底下的三和九。


    吱的一聲,鐵門悠然開啟。


    地牢中居然點著一盞燈,百寶盒老餘和一個青衣老人,分別被兩條鐵鏈係在地牢的兩個角落裏。


    這個青衣老人當然就是全鞭趙中元。


    申無害心頭止不住一陣難過,金鞭趙中元如今才不過四十出頭,想不到幾年不見,竟老成這種樣子。


    多可怕的一個愁字。


    他快步走過去,先替百寶盒老餘解下鐵鏈,並向百寶盒老餘致了謝意,才過去放開金鞭趙中元。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直到離開那座古宅。


    百寶盒老餘低低說道:“你先設法替趙局主安頓一下,然後我們還在老地方見麵。”


    老餘的背影,很快地便於夜色中消失不見。


    趙中元隔了很久,才輕輕歎了口氣道:“這次多虧了這位朋友,剛才他離去時,我竟忘了連謝謝也沒說一聲。”


    申無害淡淡一笑,道:“你用不著謝他。”


    趙中元愕然道:“為什麽?”


    申無害忽然四下望了一眼道:“我們先隨便找個小客棧住下來,弄點酒喝喝怎麽樣?”


    趙中元當然沒有意見。


    於是,轉過兩條街,他們走進一家小客棧。


    兩人在燈下默默地喝著酒,趙中元幾次想開口說話,都因為申無害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忍住沒說出來。


    申無害一邊喝酒,一邊望著燈花出神,足足過了頓飯之久。才緩緩轉過麵孔道:“那姓餘的在地牢,有沒有告訴你這次設計援救你的經過?”


    趙中元點頭道:“有,不僅提及,而且說得十分詳細。”


    申無害道:“他是否也告訴了你,我與他之間的關係,以及我目前的身份?”


    趙中元道:“是的。”


    申無害點點頭,自語似地道:“這就跟我猜想的差不多了。”


    趙中元露出惶惑不解之色道:“你老弟的意思……”


    申無害忽然笑了笑道:“你覺得姓餘的這個人怎麽樣?”


    趙中元道:“很夠義氣,也很勇敢,而且相當富於機智。”


    申無害道:“還有呢?”


    趙中元沉吟道:“還有……”


    申無害笑道:“還有便是待人很和藹、很親切,對嗎?”


    趙中元點頭說道:“是的,在我的感覺上,確是如此,要交朋友,就該交這種人。”


    申無害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會對他產生這種親切的感覺?”


    趙中元微微一怔道:“這個……”


    他望著申無害,眼中露出詢問之色。


    因為他已漸漸覺察出申無害對那位百寶盒老餘似乎並無好感,甚至還帶著幾分不信任。


    這怎麽可能呢?


    申無害微笑:“如果你無法回答,我可以代你回答:那是因為他告訴了你許多不該說的秘密!兩個初見麵的人,如有一方坦誠相見,常會於另一方一種印象,這種印象便是親切感。”


    趙中元仍然不甚明白地說道:“難道他告訴了我這些,反而顯出他是個虛偽的人?”


    申無害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中元道:“那麽你要說的,是什麽意思?”


    申無害道:“我意思是說,他這種做法很聰明。”


    趙中元眨眨眼皮,沒有開口。


    因為他已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接下去,如果說一定要他開口,他無疑地隻能說:“聰明有什麽不好?”


    但這句多少含有一點抬杠的意味,以他們兩人的關係,自然不便出口。


    申無害道:“一個聰明人對別人其實並沒有什麽害處,相反的隻有靠了聰明人,這個世界才會進步。”


    他喝了口酒,緩緩接著道:“但聰明人必須記住一件事,他可以處處表現自己的聰明,卻絕不可以把別人當傻瓜!”


    趙中元茫然不解地說道:“他把誰當傻瓜?”


    申無害又喝了一口酒,微笑著道:“要解釋這一點,你得先聽一個故事。”


    他接著說出一段故事,這段故事當然比老餘說的要詳細得多。


    趙中元聽完,又思索了片刻,才道:“這樣說,就連我也有些迷糊了,他們的確沒有轉彎抹角幫你把我從姓艾的手裏救出的必要,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呢?”


    申無害微笑道:“為個問題曾經困擾了我很久,如今我總算找到了答案。”


    趙中元道:“就因為他告訴了我那些秘密?”


    申無害道:“也可以這樣說,但並不全是。”


    趙中元道:“哦?”


    申無害道:“他告訴你有關萬應教的種種,可以分作兩方麵解釋:第一,在他想像之中,以你我之關係,就是他不說,我也可能告訴你,所以他不如搶先一步,以表示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和我之間,已無彼此之分。”


    趙中元點點頭,但想了想,又道:“關於這一點,他可能有欠考慮,他應該想到,這種事情的深遠,你我交情雖夠,但也不一定就會談到這一方麵去。”


    申無害笑道:“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種解釋,也是整個問題的重點所在。”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微笑著接下去道:“一個人肯將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不出兩個範圍,第一是自己的生死之交,縱然告訴對方,也不擔心對方說出去。第二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人,對方時時都在他監視之下,隻要這人一有不穩的現象,隨時均可使其與外界完全隔離!”


    趙中元露出吃驚而又意外的神色道:“你是說,他們以後會派人盯著我?”


    申無害道:“不錯!這便是答案。他們這樣做,並不是幫我的忙,而是幫他們自己的忙,這也就是說:你目前雖已脫離那座地牢,卻已同時走入另一座無形的牢籠!”


    趙中元忿然道:“我趙某人跟他們萬應教,素無冤仇,他們這種作法,是何居心?”


    申無害輕歎了口氣道:“你跟他們,當然談不上有何冤隙。”


    趙中元道:“那麽”


    申無害苦笑道:“原因是為了我。”


    趙中元道:“為了你?”


    申無害道:“是的,完全是為了我,你隻不過是像這次被姓艾的弄來一樣,無辜受累而已!”


    趙中元道:“我還是不懂。”


    申無害道:“道理其實非常簡單,他們很需要我這樣一名殺”手,但又擔心我不易控製,所以便處心積慮的想找我的弱點,如今他們總算找到了一個,那便是對你們信義鏢局的關心!”


    他頓了一下,又道:“明天,他們要我殺掉十方羅漢,我如照辦,一切太平,否則,他們一定會以你的生命作要脅,逼我出手。”


    趙中元臉色一變,忽然咬牙道:“你老弟千萬不可受他們要脅,我趙中元算什麽東西?


    就是一百個趙中元,也抵不上人家半個百裏大俠。”


    申無害微微搖頭道:“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誰的生命值錢,是另一回事,問題是他們清楚我縱然不願殺害十方羅漢,也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趙中元默然。


    他懂得申無害這番話的意思,這不是一種比較,也不是一種選擇;就算他不看重自己的生命,申無害也無法答應。


    這就像有人要拿刀砍掉你一根手指,你絕不會因這根手指對你特別重要,而希望對方把刀砍在你另一根手指上一樣。


    趙中元沉默了片刻,突然平靜地道:“那麽我可以找個地方躲起來,大不了從此埋名隱姓,不再在江湖上走動便是。”


    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居然肯說出這樣的話,其內心之痛苦,自是不問可知。


    申無害輕輕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肯屈辱自己,也已經太遲了!”


    趙中元臉色不禁又是一變道:“如今已經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


    申無害點頭道:“是的,從我們跟姓餘的分手時起,就已經被綴上了,否則我又怎會故意留下你來喝酒。”


    趙中元怔怔然道:“那我們適才說的話,豈不已被他們聽去?”


    申無害道:“那倒不會。”


    趙中元道:“何以見得?”


    申無害輕輕一哼道:“敢在暗中監視我這個天殺星,已經算他們夠有膽量了,我不相信真有人想試試他的運氣,有種逼近方圓十丈之內。”


    趙中元點點頭,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大,要想聽清他們說的話,最少也得潛至窗戶附近,才有聽清的機會,他相信目前江湖上,有這份膽量的人物,大概還沒有幾個。


    他思索了片刻,皺眉道:“那麽,依你老弟之意,如何才能度過這次難關?”


    申無害沒有馬上回答,他在望著自己麵前的那隻酒杯,酒杯裏沒有酒,他慢慢端起那隻空杯。


    趙中元道:“杯裏沒有酒。”


    申無害道:“我知道,酒沒有了,你在這裏坐坐,我去叫夥計送酒來。”


    他放下空杯,匆匆出房而去,過了片刻走回來笑道:“我叫的酒隻夠我一個人喝,我不喝則已,一喝就要喝個痛快,你先上床去睡吧!”


    趙中元正待要說什麽,抬頭接觸到申無害的目光,話到嘴邊,忽又咽回。


    因為他已明白申無害要他上床先睡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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