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確實做了場很長的夢,夢裏,他看見了十七歲前的自己。


    甚至這場夢延續到他和江淮許進了家門,唐柔見他倆是一塊兒回來的還愣了下,反應過來後才問他倆吃晚飯了沒。


    “吃過了唐姨。”


    江淮許彎腰換鞋,也說吃了。


    唐柔懶得操心,和江聲平坐在客廳裏繼續追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日氣溫降得快,又加上吹了一路的冷風,俞秋有些頭暈,和唐柔說了句便上了樓。


    “這孩子是不是吹著風了。”


    家裏的阿姨已經回家,但唐柔又擔心得緊,好在薑湯不難做,沒一會兒就煮好了,隻是恰好到精彩的劇情,她不想錯過,很順理成章的,江淮許便被當做了工具人使喚。


    “江淮許,你把這薑湯給小秋送上去,高三正是要緊時期,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還沒等江淮許應聲,唐柔在江聲平的催促聲中坐下。


    江淮許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兩人,輕輕歎了口氣,端著薑湯往樓上去了。


    “俞秋?”


    敲門聲響起時,俞秋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他心想這個夢也太長了,甚至還有些美好。


    因為在夢裏,他好像和江淮許一起吃了飯,又一起坐著公交回了家。


    現在門外還傳來江淮許一貫溫柔的聲音,俞秋本來已經把自己埋進被子裏了,還是強忍著難受起身給江淮許開門,即使他知道這極有可能是他做的一場夢。


    俞秋開了門。


    他比江淮許矮半個頭,看江淮許的時候總是需要抬頭。走廊裏掛著的吊燈,柔光側著投在江淮許的身上,像是一副色調溫暖的寫生。光也總是眷顧長得好看的人的,俞秋心想。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稍微站直了身,“你還在啊?”


    江淮許沒說話,忽然,他抬起另外一隻手,貼了貼俞秋的額,“有些熱。”


    “有點。”


    俞秋的動作慢了幾拍,如果不是和他一塊兒回來的,江淮許可能還以為他是喝了酒。


    他把手上的薑湯遞給俞秋,那雙看著他的眼睛太亮了,他將貼著俞秋額頭的手往下挪了幾分,於是,他捂住了俞秋的眼睛。


    長而軟的眼睫輕輕掃了下他的掌心,也許連此刻他都不曾知曉他語氣裏藏著的柔意,他說:“喝了再睡。”


    薑湯除了苦和喝下去的那幾分鍾渾身發熱外並沒有什麽用,俞秋還是發了燒。


    隔天七點,唐柔讓他往嘴裏含了根體溫計,看到溫度後嚇了一跳,說什麽也不讓俞秋去學校,“三十九度一,必須得請假。”


    唐柔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她很快給俞秋請了假,加上俞秋自己也渾身提不上力氣,去了學校也隻是趴在桌上睡覺,最後決定還是在家裏休息。


    可能許久沒生病,這場病來勢洶洶。


    俞秋喝了藥便上了床,隻能隱約聽見樓下江淮許的聲音,時不時地,還能聽見唐柔的低聲囑咐。


    後來他就睡過去了。


    昨天遇到了陳國為,但難得和江淮許一起過了一個還算得上不錯的下午,所以當俞秋再次陷入那個噩夢時,倒也顯得不是那麽可憐。


    上輩子,


    上輩子的俞秋是什麽樣子的呢?


    其實俞秋也有些忘記。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往往最先忘記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俞秋深有同感。


    他最先忘記的是十七歲前的自己。


    俞秋的記憶裏,他沒有父親,隻有汪今。她喜歡穿漂亮的碎花裙子,紮不會遮住那雙桃花眼的馬尾辮,騎著三輪車,四五歲的俞秋躺在三輪車裏,看星星連成河。


    他們住在沿海的一個農村,未婚先孕的汪今是村裏人的談資,他們會說唉汪今那個狐媚胚子每天不知道勾引誰呢,穿得花枝招展的。會說她身邊帶的那個小拖油瓶不知道是誰家的崽子,真是年紀輕輕不知檢點。


    可汪今足夠勤奮,她會在天剛擦亮時把小俞秋收拾幹淨,在太陽還沒出來之前,騎著三輪,帶著俞秋離那個閑言碎語的漁村遠遠的。


    她把俞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後給別人拉漁網,殺魚,搬運水貨。


    對於俞秋來說,那時吹過的海風都是甜的。


    後來他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汪今咬咬牙,也把他送進了村裏的小學。


    他們都說俞秋是沒有人要的野種。


    小時候的俞秋不懂這些,他親手把這把利刃插進汪今的胸口,他的眼睛大大的,和汪今的一樣,“媽媽,野種是什麽?”


    汪今愣了下,小俞秋察覺到了,汪今突然變得很難過。


    冰涼的觸感帶著苦澀滑過小俞秋的臉龐,低聲的嗚咽和溫暖的懷抱成了小俞秋心裏的一道疤,那是他親手給汪今和他自己撕開的。


    他說:“媽媽,別哭,我不想知道了。”


    俞秋變得敏感又小心,體貼又可憐。


    有一年汪今喝醉了酒,而俞秋也總算知道了那隱秘的過往。


    汪今的故事很簡單,但卻很沉重。十八歲時,她懷揣著懵懂的少女心事,迅速和俞柏霖陷入熱戀。他們談婚論嫁,卻在大婚當日出了車禍,俞柏霖死了,隻留下還活著的汪今。


    俞柏霖的父母把俞柏霖的離世怪罪在汪今的身上,最後,汪今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小村子。


    其實汪今是來尋死的,隻是在尋死時意外發現有了身孕,便多了想活下去的希望。


    二十三歲的汪今,拉扯著俞秋,慢慢長大。


    俞秋十歲的時候發現汪今談戀愛了。


    雖然俞秋覺得沒有人能配得上汪今。汪今長得多好看啊,漂亮的鵝蛋臉,江南水鄉的姑娘,盈盈一握的腰肢,她的眼睛圓圓的,很大,笑起來時像是村子外那片海一樣,柔和又寧靜。但俞秋想,要是汪今真的喜歡的話,他也就勉強接受了。


    那個比他高很多的男人穿得很幹淨,頭發也是往後梳的,學校裏的老師和他們說過,城裏有文化的人都那樣梳。


    小俞秋有些怕生,他躲在汪今的背後,怯生生地看著笑得溫文儒雅的男人。男人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好,我是陳國為。”


    小俞秋捏緊了汪今的碎花裙。


    再後來俞秋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男人。


    直到有一次,他半夜醒來,聽見汪今和村裏的一個大嬸在爭吵。


    “算了大嬸,你就別操心了,我帶著孩子,哪兒還敢再嫁人。”


    大嬸恨鐵不成鋼,“哎喲,我說汪今你個倔腦袋,你自個兒問問,你一個寡婦帶著個孩子,就你這條件怎麽能找到那麽好的男人哦,錯過了這個以後可就找不到了。”


    汪今環抱著胳膊,有些冷,她瑟縮了下,“找不到就找不到,我自己能把我家小秋養大。”


    “我說你哦,”大嬸重重歎了口氣,忽然想到了什麽,說,“那小秋的戶口怎麽辦,上不去啊,現在小學還好的嘞,初中以後沒得學上。”


    隱約間,小俞秋覺得吹過的海風好像變得格外苦澀。


    汪今站著沉默了好一會兒,良久才說:“麻煩大嬸了。”


    大嬸笑得樂嗬嗬的,直擺手,“有啥麻煩的,不麻煩不麻煩。國為是自小村裏看著長大的,什麽品行村裏人都知道。況且現在在莞城那個大城市工作呢,以後你家小秋上了戶口,也能和之前你們在海裏救的那家男娃子一樣在大城市讀書了。”


    從那天起,俞秋看見陳國為的頻率又漸漸高了起來。


    他們很快從俞秋自小長大的漁村裏搬了出去,來到莞城。


    陳國為剛開始時還裝模作樣了幾個月,後來索性不裝了。很多次俞秋從寄宿學校裏回來時看見汪今的臉都帶了擦傷。


    俞秋說:“媽媽,你帶我逃跑吧。”


    汪今總是看著他,那雙像是漾了海一般的、漂亮又溫柔的眼睛,溫柔地看著俞秋,“小秋好好上學,陳叔叔他喝醉了,不是故意的。”


    他們總在吵架,因為各種理由。


    陳國為愛賭,他沒錢了就會在家裏翻箱倒櫃,很多時候找不到錢便扯著汪今的頭發,表情猙獰而可怖。


    有一次被剛從學校回家的俞秋碰上了,他站在門外,看著陳國為跨坐在汪今的身上,青筋暴起的拳頭落下,俞秋忽然想到,曾經那個愛穿漂亮碎花裙的女人,好像被陳國為和俞秋扼殺在莞城了。


    老式的木門在地上發出咯吱的摩擦聲,俞秋斜挎著包,一隻手順手拎起了角落裏陳國為愛坐在那兒,搖搖晃晃抽煙的椅子。在汪今不可置信的目光裏,把那張椅子狠狠砸在了陳國為的身上。


    那時俞秋的願望是,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


    陳國為沒死,他在醫院裏住了幾天院。汪今怕陳國為出院後會打俞秋,哭著把俞秋趕回了學校。


    但俞秋逃學了。


    他跑得很快,運動會的時候總能跑第一名。如果能帶汪今逃跑的話,陳國為肯定追不上他們的。


    他在醃臢的小巷裏奔跑著,隱約間還能聞見從地下的臭水溝裏傳出來的腐臭味。按著清脆鈴聲的自行車從他身邊擦過,他的衣服裏灌了冷風,冷汗浸濕了他的額發,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俞秋氣喘籲籲地停下,看著正要去給陳國為送飯的汪今。


    “媽,我不想讀了,我們走吧。”


    汪今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在原地愣了幾秒後,她瘋了似的把飯盒狠狠砸在地上,在街坊鄰居的目光裏,上前用力甩了俞秋一耳光,用盡生平所有的力氣,大聲吼道:“給我滾回學校去!”


    這是汪今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汪今再也沒有讓俞秋看見過陳國為。


    她會在俞秋要回來的那個晚上,給陳國為錢。有了錢的陳國為不著家,而她也能把那破舊的老房子收拾出一角來給俞秋學習。


    隻是她沒想到的是,高一的那個夏天,陳國為沒去賭,而那是所有不幸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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