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家上下、徐家仆侍自覺落在一丈以外,予以“一老一少”足夠空間。


    藍曦芸大為沮喪,她事前為新結識的小姐妹備了大堆誇讚之詞,好像……半句也用不上?


    走了一小段路,阮時意見蕭桐止不住淚,忙將帕子遞至她手上,並竭力擺出後輩該有的溫柔恭順。


    當年鬧得再凶,這死要麵子的女人也硬撐著不服軟,緣何初見她這“小輩”,反倒卸下所有防備與尊嚴?


    “阮小姑娘,她……可曾提起過我?”蕭桐問出此言時,無端增添與身份不符的誠惶誠恐。


    “回太夫人,當然提起過。”


    阮時意維持優雅得體的笑容,謊稱“徐太夫人”曾細訴兩家世代情誼。


    蕭桐垂淚:“我倆……整整十七年沒當麵說過話,她走時,還恨我嗎?”


    “從來沒恨過,”阮時意咬唇,“她一直念著您。”


    “我不該說她心機重、見風使舵,更不該罵她攀龍附鳳、罔顧情意。她生氣是對的。即便世上人人對她有所誤解,唯獨我不應該,明知她家丫頭執拗,我還火上澆油……我欠她一句道歉,可惜……沒機會了。


    “有別於表麵熟絡親熱、背地裏勾心鬥角的假姐妹,我倆相互理解、相互競爭、相互成就……隻恨年輕時太過要強……


    “你大概無法想象,當我聽聞她在喜宴結束後撒手人寰,我、我頓覺人間一片黑暗,向她妥協的最後一線希望也被奪去了。


    “我該早點與她達成和解,而非跑去她靈前、墓前流淚。阮小姑娘,你莫笑話我這老太太囉嗦,你實在太像她……像是替她繼續活下去,教我既高興又感傷。”


    阮時意的怔忪逐漸化作了然——蕭桐麵對熟悉臉容,無意中將“阮小姑娘”當成替身,忍不住宣泄久藏在心的痛楚和悔恨。


    她鼻頭發酸,喉嚨幹澀,壓根兒沒勇氣接話,生怕不慎泄露心底的憂傷和感動。


    往日,她偶有自怨自哀之時,恨此生早早守寡,和女兒緣淺,與最親密的姐妹鬧翻……就連“死後”,也能親耳聽見信賴的晚輩口出惡言。


    但今時今日,聽蕭桐放下執拗後的肺腑之言,她深刻認識到——縱然獨力披荊斬棘數十載,但愛戴、溫暖、敬重,從未真正離席。


    “阮小姑娘,你家太夫人既不怨我,大抵會容許你閑時陪陪我。”蕭桐拭幹淚痕,泫然眸光中徜徉期待。


    阮時意小聲答道:“那是自然。”


    “嗯……如果她尚在人世,該有多好。”蕭桐握住她溫軟小手,“那時,我倆約定,等兒女們長大自力更生,便結伴遊山玩水……誰知,造化弄人。”


    阮時意幾欲衝口答應陪她四處遊玩,不料她驟然停步,審視目光帶笑,越發慈祥。


    “曦芸常誇你端莊大方,我也覺你秀外慧中……”


    “太夫人過譽了。”


    “數代世交情誼,乃不可多得的緣分,你若沒訂親,不如,來當我的孫媳婦吧!”


    “……!”


    阮時意暗暗咬牙。


    蹉跎半輩子,好不容易冰釋前嫌,感動不過半盞茶,轉頭就逼婚?


    你們藍家人一天到晚把姻緣事掛嘴邊,一個個都是紅娘再世嗎?


    她正要婉言謝絕“好意”,卻聽身後眾人齊聲問安:“見過大將軍!”


    不、會、吧?


    阮時意有種捂臉狂奔的衝動。


    果不其然,洪朗然那粗糙而響亮的嗓音禦風而至。


    “阿桐,來我別院前遊湖也沒打招呼!不把我這大表哥放在眼裏了?”


    第8章


    “哼!鬼才樂意聽你翻來覆去講述阿阮的陳年舊事?”


    蕭桐抹去腮邊淚,仿佛她自身不曾“翻來覆去”般理直氣壯。


    阮時意隨她回身,對風風火火而來的洪朗然行福禮:“大將軍安好。”


    洪朗然素不留心女子,隻當她是侍婢之流,大手一揮:“免禮。”


    蕭桐饒有趣味地觀察表兄的反應,見他居然無視那張初戀臉,不禁惶惑。


    扯了幾句閑話,洪朗然眼角餘光一掃,頹然道:“阿桐,我眼睛又出了問題!”


    “對,”蕭桐樂了,“你眼瞎!”


    洪朗然經她嘲諷,才正眼望向努力削弱存在感的某人,頓時兩眼圓瞪:“這這這……就算重新投胎,也沒長這麽快啊!”


    阮時意無奈,勉為其難把原先那套說辭抖出。


    洪朗然恍然大悟:“我在徐府見過你!還道眼花!小阮太厲害了!能把小丫頭養成自己的模樣!大概是仙女托世,才具備此等能力……”


    蕭桐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洪朗然不好意思盯著妙齡少女,改而瞥向藍曦芸身側的玉麵少年郎,努嘴道:“阿桐,你又打起和徐家人聯姻的鬼主意?當年你跟小阮怎麽吵起來的?前車之鑒啊!”


    “要你管!”蕭桐被無情揭穿,忿然怒視他。


    阮時意深知這對表兄妹一吵架便沒完沒了,趕忙開溜。


    “晚輩不叨擾二位敘話,改日再請太夫人到徐家酒樓小聚,還望您賞光。”


    蕭桐意欲挽留,洪朗然卻微露不悅:“小丫頭不請老夫?”


    “你一老男人!瞎摻合什麽!”蕭桐嘲笑。


    “我是小阮的老朋友!自然能成為小小阮的新朋友!”洪朗然挺直了腰,語氣張狂,“況且,我兒子隻比你孫兒豫立大兩歲,還長一輩!當我洪家的兒媳婦,總比當你藍家的孫媳婦劃算些!”


    他早年一心等待阮時意接納,三十六歲那年終於扛不住長輩壓力,被迫娶妻生子,是以長子與同輩的孫子年齡相仿。


    阮時意聽二人莫名其妙開始攀比子孫,內心的“徐太夫人”驕傲叉腰——你倆得意個什麽勁兒!有本事跟我家比啊!


    不過,她可沒興趣陪兩人追憶似水年華,然後淪為他們的兒媳或孫媳人選!


    領著下人原路返回,她驀然回望,薄煙染柳處,洪朗然那襲玄袍與蕭桐的藍綠裙裳漸漸化為兩個點。


    年少往事融成淚意,悄然濕了眼角。


    幸好,這兩家夥一貫沒心沒肺,對她編造的謊言全盤接受。


    願他們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如她得上天眷顧,或許能以小輩身份與二人維持友好往來。


    阮時意檀唇抿笑,猛地記起,她此次會麵,明明要與蕭桐提出索還《萬山晴嵐圖》,恰巧洪朗然在場,原是天賜良機。


    結果一敘舊,感傷得一塌糊塗,全忘了!


    事實上,她並非多看重亡夫的舊作,而是長媳談及晴嵐圖時引以為憾,讓她萌生“有生之年讓長卷完整”之念,將丈夫留在世間最寶貴的紀念,完好無損傳承至子孫後代手裏。


    半生情誼當前,討畫之事,順其自然好了。


    *****


    蜜養的糖結伽南香渺遠如絲,彌散於城南小院陋室內。


    青年案前握筆,半天隻勾出幾根線。


    “自古人心人麵千枝萬派,縱為同胞雙生,細看亦有細微差別……可、可怎麽可能?京中士庶見證她經曆生老病死,人已不在了!”


    他心煩氣躁,重重擱筆,把高麗紙揉成一團,隨手棄於牆角。


    阿六坐在門口逗狗,聽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扭頭問:“叔,誰不在了?”


    “小六,你說,這世上是否會有人和自家長輩出落得異常相似?比方說,孫女與祖母少艾時……一模一樣?”


    阿六茫然:“少艾是什麽?”


    “算了,跟你說也沒用。”


    青年行至門外,披一身暖暖霞光,眼底堅冰始終未融。


    被阿六取名為“大毛”的大犬趁機鑽進房中,轉悠一圈,叼起紙團玩耍;“二毛”則一躍而起,試圖與之爭搶。


    雙犬你追我趕,悅耳鈴鐺響聲敲破靜默,隻追逐半盞茶時分,猛地停下,齊齊向院牆發出警告低吼。


    “這回又被誰盯上了?”青年略嫌不耐煩。


    話音未落,三道健碩黑影夾帶寒光一晃而入,快如閃電搶至青年麵前。


    青年臨危不懼,左手如迅雷烈風將阿六拉到身後,右手反手抽出腰側短劍,正好抵在對方送來的彎刀上!


    眨眼間,麵前多了三名蒙麵人,一人與之對峙,其餘二人分別提防蓄勢待發的大犬,凝招不發。


    青年墨瞳凝霜,揚眉道:“三位擅闖私宅,所為何事?”


    為首之人冷聲發話:“帶上犬隻,跟我們走!”


    口音頗為奇特,聽上去不像中原人士。


    “……?”


    青年俊顏掠過狐惑。


    異域高手突襲,是為邊境帶回的兩條狗?


    狗的主人早命喪於雪崩之下,且狗跟他從山穀出來時,雁族巡遊士兵未加搜查攔截,順利放行……


    見青年未按指令行事,蒙麵人左手往前一探,直往他胸口抓去。


    青年步伐如行雲流水般錯了半步,邊揮舞短劍還擊,邊喊道:“小六,快回屋!”


    阿六撒開小短腿跑進屋中。


    兩條狗護主心切,身體緊繃,背毛豎起,呲牙咆哮,飛撲去咬攔路的蒙麵人。


    蒙麵人唯恐傷了它們似的,左閃右避。


    青年心下豁然開朗——果真衝著大犬來的!


    他正欲解釋自己並非竊狗賊,對方忽然嘰裏咕嚕發出一聲號令,緊接著,三人同時摸出小布團,對準他和雙犬丟出!


    布團半空飄出粉霧狀,青年閃身避開,暗罵他們下三濫。


    二毛被粉末擲了正著,撲翻在地,嗚嗚哀嚎;大毛靈活避過,轉身咬住襲擊者的手腕。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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