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談妥,阮時意起身出廳,去尋四歲半的小孫子毛頭。


    清幽花園經剪除,僅剩顏色素淡的白薔薇隨風曳動生香。


    她靜立一旁,拈花笑看毛頭與於嫻、沉碧等人玩拋球遊戲。


    孩子蹦蹦跳跳,滿頭大汗,玩得不亦樂乎。


    那無憂無慮的歡快笑顏宛若驟現晴光,瞬即驅散餘人心頭陰霾。


    “姐姐不和我們一起玩嗎?”他回頭發現阮時意,嘟嘴問道。


    阮時意因“姐姐”二字忍俊不禁,見他糖不離手,打趣道:“毛頭,讓‘姐姐’吃顆糖,可好?”


    往日,小孫子總和她分享各種零嘴。每每品嚐,蜜意能從她嘴裏蔓延至眼角眉梢。


    此際,毛頭大大方方打開他存放飴糖的小陶罐,示意她挑一顆小的。


    阮時意佯作不悅:“為何我隻能選小的?”


    毛頭一臉認真:“大的,我得攢著,等奶奶醒來,全給她!”


    酸澀淚意以猝不及防之勢,湧上阮時意的眼眶。


    她早知徐明禮夫婦難以向年幼的孩子解釋複雜狀況,隻能半哄半騙,未料毛頭孝順至斯。


    “好孩子,是誰教你,把大糖讓給長輩吃的?你娘嗎?”


    她拿起一顆褐色圓球糖放入口中,唇齒清甜爽涼。


    “是孫嬤嬤,”毛頭扁著小嘴,“她說,所有大顆的糖,都要給奶奶,別人是絕對不可以吃的……”


    孫嬤嬤是毛頭的乳母。


    兩個月前回鄉,至今未歸。


    據稱,孫家人也無其音訊,已然報官。


    阮時意細算自己病情惡化的時日,眸光頓然一暗。


    舌尖上的糖甜味盡去,變得奇苦無比。


    *****


    翌日,阮時意如約前往藍家,以赴蕭桐之約。


    她先前不明白,為何藍曦芸態度堅決,聲稱《萬山晴嵐圖》的事,必須在藍府內詳談。


    直至蕭桐神色尷尬,雙手捧出錦祥雲瑞鶴紋聖旨,她才恍然大悟。


    ——《萬山晴嵐圖》,被當今聖上禦筆一揮,“借”走了。


    “此畫早於十年前就被今上拿走,一去不返。我和你家太夫人鬧得不相往來,我實在抹不開麵子跟她提這事,又想著,說不定今上玩賞盡興,會還回來……你若真要索要,我、我冒險到禦前請命便是。”


    蕭桐麵有愧色,語氣無奈。


    阮時意素知嘉元帝為太子時已鍾愛書畫,嫌宮中盛行的工整精麗畫風過於死板,對“探微先生”山水畫中的儒雅縱逸、開闊淡泊情致尤為推崇,更尊“探微先生”為師,懇求父皇賜徐赫“文華殿大學士”,即位後更追封其為“寧安侯”。


    他敬重阮時意,看重徐明禮,支持徐明裕,很大程度取決於對徐赫的孺慕之情。


    但阮時意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光明正大去臣子家中搶畫,美其名曰為“借”,實則為“占”。


    這頭一段《萬山晴嵐圖》,幾乎無索回的可能。


    既然是難為之事,阮時意豈會刁難好友?


    況且,徐赫還活蹦亂跳的,想畫多少都成。


    於是,她淺笑目視蕭桐,溫聲撫慰:“此為聖上旨意,徐太夫人在天之靈定能理解,您切莫往心裏去。”


    蕭桐長舒了口氣,親熱拉著阮時意,留她共用午膳。


    阮時意本欲欣然答應,忽聞偏廳外傳來藍曦芸和幾名年輕男子的交談聲,心下乍然明晰。


    ——這蕭桐!果真不放過任何一絲機會!


    當下,阮時意禮貌致歉,謊稱書畫院有重要講學會,不得不赴會。


    蕭桐強留無果,硬是要藍家兄妹送她過去。


    阮時意原是為開溜而撒謊,如今騎虎難下,隻得命馬車往南。


    道上,藍曦芸和其兄長藍豫立、弟弟藍豫和、藍豫正四人英姿勃發,騎著高頭大馬,分別護在低調而精致的馬車兩側,想不惹人矚目都難。


    阮時意懶懶靠著軟墊,有一句沒一句與車外的藍曦芸搭話,心思不知飄往何處。


    一連幾天沒去書畫院,徐赫那家夥會否誤以為她在躲?


    肆意妄為、灑脫自在的徐三公子,大抵會被她那番話慪得狂生悶氣?又因舍不得對她的舊情,狠不下心離去?


    不過,今非昔比,他氣消後鐵定不會像以前那般,悄悄雕點小玉雕、給她畫幾幅小像,甜言蜜語誘哄一番。


    最讓阮時意倍感微妙的莫過於,她比徐赫小七歲,曆來事事仰仗他。


    此刻,她的容貌仍舊比他小七八歲,心境已大不相同。


    尋思間,車馬已臨近東苑側門。


    阮時意哪裏敢領著威風凜凜的“藍家四秀”招搖?


    她命人停車巷口,裝模作樣拿上兩卷紙,與四人寒暄幾句,快步入巷。


    然而拐角處那挺拔的青灰色身影,以及那陰雲密布的俊顏,何以會“恰巧”出現在此?


    阮時意定住腳步,抬眸間正正撞上了他冷冽的眼光。


    徐赫這家夥有病嗎?無緣無故堵在巷內,板著臉給誰看啊!


    “阮姑娘,”徐赫擺出為人師表的端肅,淡淡發聲,“你又缺了好些天的課!要知道,像你這般一天到晚到處亂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多年辛苦練就的技藝自是大打折扣……”


    阮時意暗暗好笑。


    他明知她隻為消磨時間,卻硬要以先生口吻訓斥她,擺明是沒話找話!


    “學生知錯了!”阮時意裝出乖巧狀,“家事繁忙,學生定會遵照先生指導,在家專心勤練,不再到處跑!”


    徐赫被慪得不輕,瞪視她狡黠杏眸,忿然道:“我不是那意思!”


    阮時意勾了勾唇角:“那……先生杵在此地,是要給學生補課?”


    徐赫薄唇翕動,忽地轉目望向她身後。


    阮時意回頭,卻見藍曦芸憋笑走近,手上捧著一個剔紅食盒,笑得賊膩兮兮:“祖母讓我哥親手給你這小甜糕,不巧你走得急,他又害羞,便遣我當跑腿……”


    徐赫本就臉色發青,聞此言,立馬燒成了黑碳。


    阮時意接過食盒,訕笑:“那就謝謝你們了。”


    豈料藍曦芸端量徐赫片刻,露出了然神色:“嗬嗬,怪不得!你死活不肯留在我家吃飯,原來是為了……趕來見這位風流才子啊!嘖嘖嘖,果然搭上了!”


    徐赫眉間暗雲隱隱淡了些,唇畔如有玄妙莫測的弧度。


    阮時意驟見前方院門冒出探頭探腦者,依稀是午休時間溜達的女學員。


    她唯恐藍曦芸口沒遮攔,趕緊否認:“別亂開玩笑!我跟他之間……什麽也沒有!”


    “是啊,什麽也沒有……”徐赫附和,麵容冷峻。


    藍曦芸見阮時意並無介紹之意,吐了吐舌頭,笑而道別。


    女學員雖萬分好奇,終究沒敢靠近。


    徐赫直視阮時意微露窘迫的俏臉,低聲哂笑:“我倆之間什麽也沒有……但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四孫子、兩孫女,還有一外孫女……”


    “……”


    阮時意磨牙發誓,若非遠處有人偷窺,她定要拿小甜糕把他那嘴堵得牢牢的!


    第15章


    暢暢惠風卷起嘰喳鳥鳴,也卷起滿室墨香。


    東苑的先生們為輪值製,上午授課,下午便讓學員自由發揮,或去中院欣賞畫作、閱讀書冊,是以此刻,畫室內僅餘寥寥數人。


    阮時意束起烏黑長發,套上月白罩衣,手握兼豪勾筆,站姿挺直如修竹,精致明媚的嬌容處處透著專注。


    勾畫半柱香時分,她素手挪動鎮尺,忽聽門邊響起黃瑾的低喚,“姐妹們!蘇老正於棲鶴台焚香撫琴,咱們偷偷去院牆外欣賞唄!”


    餘人立即收筆洗手,隻有阮時意微笑招呼,執筆未移。


    黃瑾此前常與她為伴,偏生她來去無定,時日一長,漸漸疏遠了幾分。


    此際見她不為所動,黃瑾臉上掠過幾不可察的艴然。


    事實上,並非阮時意眼高於頂,而是黃瑾熱衷討論師長、師兄們,一有機會便往外跑,仿佛為覓夫婿而來。


    阮時意又不是春心蕩漾的小姑娘,自然沒法真正融入妙齡少女小天地。


    目送她們雀躍而去的背影,她柔嫩粉唇闔起祖母式的慈祥笑意。


    想當年……她每日在阮家作畫,何嚐不是坐立不安、時刻等待徐赫到來?


    那時,徐赫常捎來她最愛的栗蓉酥,再給阮思彥塞點糖或蜜餞,隨便找理由支開這位小師弟,以謀得和心上人獨處的良機。


    如今細想,用心真夠險惡啊!


    何曾想過年少時結伴的三人,堂弟最終成為書畫院元老,夫妻雙雙改換身份,一人擔任先生,一人則淪為學生?


    重遇徐赫後,塵封數十年的往事點點滴滴湧流心上,千般滋味,亦在胸臆間。


    猶記昔時他那張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俊朗麵容,既有武將世家子弟的凜冽鋒芒,又有書香人家的溫潤雅致。


    偌大京城,俊美少年郎上百成千,唯他一人笑時,眼裏映著暖春夜月,溫度藏而不露,撓人心魂。


    阮時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驀地抬頭,正好撞見思憶中那雙朗目。


    因一瞬間不確定,她直勾勾瞪視他半晌,方知非幻想。


    欸……這人怎麽陰魂不散的?


    徐赫靜立門口好一陣,見阮時意皓腕凝在半空,恬靜容顏蕩漾久違的溫柔,不忍驚擾。


    四目相對,他一時無話,清了清嗓子:“這會兒倒很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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