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洪軒匆匆一見,隻覺對方麵龐與少年洪朗然相差無幾,言行舉止比他爹謹慎,除此之外,談不上多深刻的印象。


    幾十年來受洪朗然糾纏,好不容易“以死解脫”,輪到被他兒子瞧上?什麽仇什麽怨!


    她月事初至,身體欠安;二來順徐赫之意,避免去書畫院惹他傷心;三來,她做了詭異的夢,不想太快看到他那張臉。


    眼看各大商鋪酒樓飯肆一切如常,她懶去走動,幹脆躲家中。


    向晚雨歇,風則更急,搖曳花枝,雨水含混花瓣,拋灑一地。


    左右不見丫鬟,阮時意正打算親自回屋取衣,忽有一物破空飛來,正正砸在她腳邊半尺外!


    她嚇得連退兩步,抬頭卻見牆頭多了一淺青色身影。


    徐赫坐姿灑脫,麵上留著淡淡青髭,偏生神色古怪,如有尷尬,如有期許,如有憤然。


    阮時意微慍:這家夥又怎麽了?氣不過,特意跑她家丟石頭嚇唬她?幼稚到這地步?


    說好的……不再相纏呢?


    “請問先生有何貴幹?”她沒好氣地問。


    “那毛躁丫頭不在?”徐赫對靜影頗為忌憚。


    她勾唇輕笑:“先生找我家小丫頭?那孩子一大早出去了。”


    “找她幹嘛?我來尋你。”


    徐赫盡覽園景,見除她以外再無旁人,放心躍下,行至她跟前,解釋道,“不是和你敘舊情,而是……有一事相詢。”


    阮時意斜睨他,“有事,不能好好走大門?偷偷摸摸翻牆而入,不知情的還以為……”


    ——以為你我二人有一腿。


    但這話顯然不合時宜。


    當日一別,她於窘迫和難受之下,走得倉促,態度亦過分冷淡,必然令他誤認為——她有心斷絕來往。


    事後她又想,如若誤會能讓他徹底放棄,說不準是種解脫,何不快刀斬亂麻?


    七八天過去,她已然斷定,他們終將分道揚鑣。


    何曾料想,他竟鬼鬼祟祟現身於她家中?


    麵對她狐惑的眼光,徐赫極力展現坦蕩蕩的正經。


    “今日,蘇老提到,聖上有意搜集我那《萬山晴嵐圖》。在下請教阮姑娘,此話何意?”


    阮時意輕抿檀唇,暗忖:這人真心來討畫?抑或借機與她接觸?


    徐赫見她默然不語,容色暗添焦灼,悄聲問:“你把畫切割了?目下均不在你手上?”


    “當年你一走了之,無影無蹤,徐家境況一落千丈,我走投無路,不得不出此下策……時隔三十多年,你專程跑來興師問罪?責備我把你的寶貝畫弄丟?”


    阮時意念及當初困境,早已淡去的屈辱憤恨,隨記憶翩然而至。


    放下,不抱怨,不代表忘卻。


    如若徐赫以此斥責,她定然受不了這委屈。


    徐赫惶然:“沒把家護好,是我之過,但那畫……你爺爺千叮萬囑,要咱倆保管四十年後,重新揭裱……你全忘了?”


    “你壓根兒沒告訴我!”阮時意怒目瞪視他,“爺爺把我倆叫去,恰好兩兒子輪流鬧,丫鬟哄不好,我便抱去屏風後哺乳……過後你黑著臉上樓作畫,我隻當你倆說悄悄話!”


    藏了秘密不說,到頭來,怪她失憶?


    不帶這麽欺負人的!


    “我以為,你都聽見了,”徐赫緘默片刻,低沉嗓音溫柔得催淚,“況且,我一直堅信,別說四十年後,即便一百年後,你我依然幸福美滿如初……”


    他清朗長目徜徉黯然,與她隱隱泛霧的眼眸相對。


    疾風襲來,花枝上大滴大滴的雨水紛紛墜落。


    阮時意倒退半步,驚覺他傻愣愣杵在原地,急忙伸手拉他一把,不料自己無路可退,後背撞在廊柱上。


    徐赫趁勢將她困於方寸之間,幽深目光含情帶欲,如夜潮覆向她。


    阮時意被他溫熱氣息擾亂心神,慌忙抬手抵住他貼來的胸膛:“所以,老爺子究竟對你說了什麽?”


    徐赫張口欲語,冷不防前院傳來仆役的禮貌招呼。


    “首輔大人,二爺,大公子……這下雨天的,可有淋濕?”


    第20章


    “見過大人,見過二爺和大公子。”


    在一眾仆役麵前,阮時意蓮步依依而來,繞過地上水漬,垂眸掩飾未退的一絲慌亂,嘴角微微噙笑,向徐明禮三人盈盈一福。


    徐明禮、徐明裕與徐晟亦配合地拱手回應,謊稱徐府與生意上有要事急需與“阮姑娘”商量,隨之步入書閣小廳。


    屏退端茶倒水的粗使下人,留於嫻在門邊守候,阮時意自行落座,嬌態盡收,恢複“太夫人”的端方。


    “何事勞你們仨冒雨同來?”


    徐明禮撩袍而坐,神色凝重,壓低嗓音道:“兒子懷疑,下毒害您的,有吏部齊尚書、工部侍郎李振等人。”


    當下,他一一告知,如何奉命帶毛頭麵聖,如何誤打誤撞請眾臣吃糖,如何觀察數人反應異常。


    對應朝局動向、人際關係等尋獲的蛛絲馬跡,基本鎖定幾位嫌疑人。


    “既得線索,那便放手去查……隻是,你所提之人,並無潛入靈堂者。”


    阮時意轉動腕上手鐲,眉心輕蹙。


    數人當中唯一存有印象的齊尚書,年約四十出頭,江南口音,與表白男子完全對不上。


    可見,幕後操縱者未浮出水麵。


    母子三人展開討論,徐明裕談及山上情況,與阮時意交接生意。


    期間徐明禮親自燒水烹茶,徐晟年少氣盛坐不住,裏裏外外轉了兩圈,又得阮時意默許,上二樓巡視。


    諸事交待清晰,徐明裕看似有意無意問了一句:“母親,最近可有遇到麻煩事?”


    見她茫然,隱晦補充,“是否有不顧羞恥者……招惹您?”


    阮時意記起靜影消失一整天,八成被喚去問話,心下不悅——安插丫頭保護她,順帶監視她?


    “我縱然換了容貌,始終是你們的娘,有話但說無妨。”


    徐家兄弟自是從她淡如水的語氣中品悟出三分火氣,當即起身,恭敬致歉:“母親別誤會,我們兄弟二人別無他意。”


    徐明裕解釋:“正逢靜影姑娘服藥期限已至,外加安定伯夫人說了些不堪言語,兒子免不了多問幾句。”


    阮時意容色不怒不喜,示意二人回座。


    “您也知,靜影姑娘遭蠱毒蒙蔽,心性耿直,她說您確曾遭書畫先生跟蹤,與之在籬溪起過爭執,且觀蓮節當日,孤男寡女共處過半柱香時分……其後您再未去書畫院作畫,因此,咱們哥兒倆擔心,您被居心叵測者糾纏,才有此問。”


    阮時意無奈——那居心叵測之人,不就是你倆那幼稚爹麽?


    徐明禮唯恐母親動氣,溫言道:“您若尋得第二春,咱倆高興……就怕您沒摸清對方底細。據查證,那先生已有家室。”


    阮時意當然知曉,徐赫為防招惹桃花,才如此宣稱。


    再說,他的家,是徐家;他的妻,是她。


    即便她當了幾十年寡婦,過慣獨處歲月,卻不能抹殺事實。


    “先生有家室之事,我最清楚不過。與其交流,是因他畫風技藝出眾,相談投契罷了。難不成……在你們眼中,我是個會被人騙財騙色、再拐至鄰國賣掉的愚蠢老婦?”


    她語帶諧謔,令徐家兄弟汗顏,“母親說笑了!”


    “話又說回來,安定伯夫人……造的什麽謠?”


    徐明禮忍笑複述平氏誤以為她是徐晟意中人,卻與洪藍兩家子孫曖昧不清等言論。


    阮時意失笑:“她連我和晟兒都編排一番,更何況其他男子?至於那位先生,所謂跟蹤、爭執、共處,皆事出有因。我與他,清清白白。”


    她端肅正直,態度磊落,徐家兄弟自然深信不疑。


    “母親說的是。”


    “我本念在平家與阮家多年情份,不予計較,豈料平家人三番四次鬧事……”


    徐明禮會意:“您且安心,兒子會處理好。”


    阮時意知他有分寸,不再過問。


    當初,平氏之母出身商賈大家,蕭桐出自武學世家,阮時意則生於書畫名家,因長輩本交往密切、年齡相仿而建立友誼。


    蹉跎半世,走的走,散的散,人事已非。


    念及生死,阮時意驀地記起一事:“阿裕,你可曾聽聞……‘冰蓮’?”


    徐明裕一怔,似是竭力搜尋記憶,“兒子昔時周遊四國七族,確曾聽說,冰蓮乃雁族王族世代相傳的珍稀之物,但具體有何用,民眾皆一無所知。母親緣何問起?”


    “我閑來畫花鳥,對各類稀奇古怪植物最感興趣,偶然聽人提起,好奇而已。”


    徐明裕長眉緊皺,“母親,此物乃雁族禁忌,請您切莫張揚。”


    阮時意若有所思。


    外間樓梯腳步聲近,卻是徐晟下樓。


    徐家兄弟離座:“正事已了,不打擾母親用膳歇息,孩兒先行告退。外頭地濕路滑,您且留步。”


    徐晟表情古怪,欲言又止,跟著行禮作別。


    阮時意親送子孫出書閣,見長孫連連回望,暗含審視,深覺有異。


    她顧不上用膳,轉身返回,沿樓梯徑直登上二樓。


    *****


    樓上孤燈未滅,空無一人。


    案前仍堆疊賬簿,黑漆嵌螺鈿花多寶格上的古器、瓷瓶、紅珊瑚枝等物,似被人挪移過,擺放更具韻味,不像徐晟所為。


    阮時意正自狐疑,忽聽山水六條屏後傳出輕聲哂笑。


    “嗬嗬,你我清清白白?信口欺瞞我徐家子孫,你良心不會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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