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意又驚又怒:“你不是早翻牆走了?”


    徐赫從屏風後緩步而出,神情複雜。


    “我、我隻想偷瞧兒子兩眼……我動身離京時,他倆才牙牙學語。”


    阮時意心頭微酸,咬唇不語。


    “阮阮,你有所不知,我不遠千裏帶回兩條異域大犬,滿心想訓練好,讓兩孩子各遛一條,以逞我平遠將軍府小公子的威風……誰知,平原將軍府沒了,兒子比我這爹還年長個十幾歲……”


    “再說也無濟於事,”阮時意打斷他的感傷,“晟兒瞧見你了?”


    徐赫聳肩:“他上來轉悠,先是翻了會兒書,後朝這方向走近,最終沒作任何行動。”


    阮時意四下張望,後知後覺,老酸枝短榻上竟整整齊齊疊著他那件洗淨未還的淺青色半臂衫!


    若僅有一件來曆不明的男子衣裳,徐晟大概會旁敲側擊問幾句。


    既有衣裳,又在屏後藏人……那孩子或許斷定,自家祖母寂寞難耐,悄悄在瀾園會情郎?


    眼看徐赫忍俊不禁,阮時意氣成河豚:“我數十年清白名聲,全被你毀了!”


    “你的清白早被我毀了,再毀點名聲算什麽?大不了,我對你負責到底唄!”


    他擺出勉為其難狀,笑意難掩躍躍欲試的期待。


    阮時意懶得糾結他嘴上占的便宜,收斂怒容,正色道:“既然蘇老說,聖上要搜集《萬山晴嵐圖》,這差事顯然落在我堂弟頭上,那日他下屬才說‘首輔大人’、‘洪大將軍’……”


    徐赫皺眉:“你把我的畫給了洪朗然?他懂個屁啊!”


    “他是不懂,但洪家當時出借整套院落!還管吃管住!我抵押你一張畫,總好過把下半輩子抵押給他吧?”


    “他想得美!”


    阮時意惱他摻雜不清:“三郎,你能否別管陳年舊事?當務之急,該查清爺爺藏了何種秘密、在哪一段。還有,聖上此舉,是知曉畫中奧秘,還是單純欽慕你這‘探微先生’?也得先弄個清楚明白!”


    徐赫愕然:“皇帝……欽慕我?”


    阮時意沒好氣地道:“聖上少時閱覽你的畫作,大為沉醉,甚至因自己生於你墮崖的次年,時而幻想自己是徐探微轉世,時而又硬要尊你為師。先帝不堪其煩,才追封你為大學士。”


    “噗……怪不得,我無緣無故多了兩個頭銜。”


    阮時意半點也不願談論那位號稱她亡夫托世的荒唐帝王,連忙轉移話題。


    “晴嵐圖原由六張拚接,後一分為六。我僅保留你落款的末段,數月前從平家人手裏索回第二段……要不改日,你先揭下這兩幅試試?”


    “其餘呢?”


    “其餘我再想辦法,隻要沒被毀,總能尋獲。可你……怎麽不早說?”


    “先前沒問,一則四十年期限未到;二則,你又不要我,我豈敢問這事?”


    徐赫動不動把“不要我”三字掛嘴邊,儼然一副委屈兮兮的棄婦模樣。


    阮時意不知該哭該笑。


    祖父秘密是真,但徐赫以此再次接近她,亦假不了。


    她猶自尋思畫的去向,徐赫磨牙:“你打算先去洪家?”


    “比起宮裏和下落不明的,洪家那幅最易得手。”


    徐赫火冒三丈:“不許你親自去!別以為我不曉得,他兒子看上你了!那小子給你買的前朝老坑端硯,還是我前日路過集賢齋,好心幫忙挑的!今兒在你案上看到,沒把我氣死!我徐赫造的什麽孽!好不容易爭贏老子,還得跟他兒子搶!”


    阮時意莫名覺得,他吃醋的抓狂樣子有些可愛。


    畢竟,當年他比她大七歲,手段高明,對她的追求不著痕跡、潤物無聲,悄然拿捏芳心,害她情思纏綿、無法自拔,掉進狼窩而不自知。


    而今,算是風水輪流轉。


    “我不親去洪家,你去?”阮時意禁不住莞爾,“也成!我替你收屍!這麽些年,老洪一直嚷著,恨你屍骨無存,未能挫骨揚灰,來日九泉之下,誓必將你剁成醬……”


    徐赫臉色由青轉紅,怒而捋袖。


    “看誰將誰剁成醬!”


    第21章


    書信來往過後,洪家父子毫不介意徐家人猶在孝中,盛情邀請阮時意到府上作客。


    徐赫得悉,再次上演後花園丟石頭的戲碼。


    他生怕阮時意被洪家父子吞了似的,非要同去,甚至不惜屈尊扮作下人。


    阮時意不願帶他招搖過市,又恐靜影實心眼,將他“書畫先生”的身份當眾抖出……後果不堪設想。


    幾番勸阻,徐赫終於不再摻和,但撂下狠話——若姓洪的敢動她一根汗毛,他便剁了那對父子的手來喂狗。


    阮時意瞧他那氣憤填膺狀,深知他早把“冷靜幾日、麵對現實”的決心拋諸腦後。


    唉,沒完沒了,滋味難言。


    是日天清氣朗,馬車穿過大街小巷,抵達城西南鎮國大將軍府。


    洪軒親領仆役出迎。


    他身穿灰藍窄袍,領袖墨色壓邊,煞是精神。


    膀寬背挺,腰懸佩劍,姿儀周正,俊爽剛毅,一眼知是有為青年。


    “阮姑娘大駕光臨,著實令敝府蓬蓽生輝!”


    洪軒微笑注視緩緩下馬車的阮時意,朗朗長目如滿載星河。


    阮時意仍是素淡衣裙,不施脂粉。


    她無心作少女嬌羞狀,淡笑客套幾句,隨他步向小偏廳。


    一如記憶中那般,大將軍府無絲毫繁雜裝飾,莊嚴大氣。


    落座品茶不到半盞茶時分,洪朗然爽朗的笑聲穿透整片院落。


    “小小阮啊!你總算來了!”


    阮時意擱下杯盞,維持溫婉笑意,離座相候。


    洪朗然一身家常錦緞玄袍,未加冠束帶,須眉迎風,步伐虎虎生威。


    他親手抱一卷軸,大模大樣坐到上首,如蕭桐那般開門見山,爽直痛快。


    “你家太夫人臨終前把老夫給忘了?緣何你先問安定伯夫人,又去過藍家,竟拖到今日才來?”


    阮時意向平氏索回《萬山晴嵐圖》,原是不滿對方口出狂言;後因家人對名作遺失抱憾,她才動了搜集全圖的心思;得悉藍家那一幅被皇帝“借走”時,她已知徐赫尚在人世,自然放下此念。


    此番,徐赫忽然告知長卷中藏有祖父的秘密,她迫不得已,隻好打起洪家人的主意。


    偏生當年,洪家人未曾立下字據,使得她的索討之路稍微艱辛了些。


    對於洪朗然半開玩笑的詰問,阮時意畢恭畢敬答道:“大將軍多慮了。安定伯夫人那幅,由徐夫人提出,與晚輩並無幹係;藍太夫人主動相邀,晚輩若不前去,是為不敬;大將軍乃京中不可多得的貴重人物,晚輩若毫無準備、貿然登門,豈不辱沒了大將軍?”


    洪朗然登時眉開眼笑:“不愧是小阮家的小姑娘!說話就是好聽!不過……”


    話未道盡,眼神平添狡黠之色。


    阮時意知他脾氣古怪,耐著性子問:“大將軍不妨直言。”


    洪朗然捋須端量她,似笑非笑:“老夫與徐探微打小掐架長大,和小阮自幼相識,你這孩子,一下奪走他倆予我的信物,有些說不過去吧?若想拿晴嵐圖,不是不可以……隻是,你得答允老夫一條件。”


    “大將軍請說,晚輩堅信,您名滿天下,守信守諾,絕不會為難故交的小輩。”


    阮時意素知,義動君子,利動小人。


    對付洪朗然這類腦子不大繞彎、自視極高的位尊者,最佳辦法是將他捧高,讓他拉不下麵子、紆尊降貴來自毀形象。


    然則,這老瘋子的思想行為,往往異乎常人。


    “我對小阮的執念,人盡皆知。當初若非徐探微使陰招橫插一腳,她早成了我洪朗然的人;此外……後來她要是能順利改嫁,沒準和我生下的女兒,就長你這模樣……


    “因此我從初見你之日起,一心希望你當我幹女兒……當然,你還有另一選擇——如今我長子傾心於你,你嫁入洪家,當我兒媳婦,更是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個頭!


    阮時意暗自慶幸擁有一顆年輕心髒,不至於被這老瘋子當場氣暈,也忍得住沒把盞中茶潑至其老臉上。


    深深吸氣,《萬山晴嵐圖》第五段近在數尺外,她何必在緊要關頭與洪家人鬧翻?


    “大將軍,您與探微先生相熟,曾予以徐家人莫大幫助,在太夫人心目中,您始終是一位重情重義的朋友。傷及情誼的玩笑話,還是少開為妙。”


    洪朗然怫然道:“誰跟你開玩笑!”


    “晚輩侍奉太夫人,若改認您為義父,關係大亂,是對探微先生與太夫人夫婦的不敬;徐家尚處於孝期,大將軍議親,是對亡者與徐家的不尊,還請大將軍收回不敬不尊之言。”


    “……”


    他一貫自恃軍功顯赫,說話直來直往,驟然被扣上“蔑視徐家”的帽子,瞬時發懵。


    半晌後,他一臉不情不願:“你不光剝奪小阮留給我的一丁點念想,還要狠心拒絕我兒?”


    “大將軍,太夫人未曾允諾,也沒打算給您留念想。她老人家一心勸您——憐取眼前人。”


    “眼前人?”


    “大將軍夫人出身名門,知書識禮,溫柔堅韌,為您操持洪府、生兒育女,的確是您的絕佳良伴。徐太夫人生平很是欽佩,奈何大將軍懷藏異念,她未敢與洪夫人來往,一直引以為憾……”


    閑坐一旁默不吭聲的洪軒,聞言瞬即動容。


    誠然,父親對徐家寡婦的執拗感情,一度置他和母親於異常尷尬之地。


    他們固然明白,徐家太夫人無意插足,但由徐家人晚輩親口道出,並對洪夫人大加讚許,卻予以洪軒極大的欣慰和感動。


    這一刻,他凝望阮時意的眼光,溫軟如綿,脈脈含情。


    阮時意倍感無奈——這小子幼時隨父到徐家作客,還光著屁股跟徐晟打架呢!長大了居然覬覦她?真是夠了!


    “謝大將軍與公子賞識。晚輩手裏尚有探微先生夫婦合作的花鳥畫,同樣可固兩家情誼。”


    洪朗然翻了個白眼:“老夫才不要他倆的感情見證!要不這樣……徐家後輩將這段晴嵐圖臨摹一遍,隻要達八成相似,就把徐探微的真跡換走!”


    阮時意嚴重懷疑他的腦子有毛病。


    過去數十年,洪朗然不止一次在她麵前貶低徐赫,非說他的都是破畫,轉頭卻要求徐家人照原樣描摹?


    以洪朗然對徐家的了解,必然通曉——徐家上下無一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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