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你慣於為兒孫操心,順帶也替我操持一番?”徐赫哭笑不得,“你可曾想過,我未必甘願擁有你構想的將來。”


    阮時意不悅:“還敢嫌棄?”


    “我隻願,活在和你一同創造的未來。”


    徐赫平靜注視她,語氣篤定。


    阮時意呆然瞠目,驀然記起,他曾憤憤不平對她吼道——沒有你,我在廣闊天地間孤獨終老,有何意義!


    意思相近的話,在不同場合,不同語境下道出,帶給她的感動竟千差萬別。


    心潮暖如溫泉,予以她祥和安樂之感。


    徐赫感慨:“阮阮,日複一日,我逐漸理解你不合時宜的強勢從何而來。事實上,不必非要誰低頭、誰妥切遷就,你我終將尋獲合適的相處之道。


    “錯過的年月,是錯過了,無可否認。但咱們還能慢慢來……如你允許我牽手,我就牽著;容許我抱抱安慰,我就抱抱……


    “反正,我不信,離了那種坐臥不離、翻雲覆雨的親密,人就活不下去。過日子的方式多種多樣,你不情願的,我不勉強;你不喜歡的,我能改即改。”


    阮時意於不知不覺間墜入縹緲虛妄的幻境中,他的話聽進耳裏,未留在心上。


    捕獲的,僅餘片言隻語。


    她專注盯著他誠懇的俊顏,目光飄忽,認真想了想,“我不喜歡你的胡子。”


    徐赫窘然笑道:“這個容易,等事情解決,我慢慢剃掉就是。腮邊這一圈,是黏上去的,現在就能撕掉。”


    他稍加用力扯下,痛得捂臉發出“嘶”的一聲,又苦笑問:“別的……你還有哪些不滿意,盡管吩咐。”


    阮時意聞言一笑,掙紮下榻,搖搖晃晃往外走。


    徐赫對她的舉動滿是惶惑不解,生怕她摔倒,急忙上前扶住,跟隨她在小小的煙暖閣中轉了一圈。


    花木扶疏,風搖影香,雅潔台閣清靜。


    潺潺泉流,漾起星星點點的月光。


    柔光瀉於硬朗容顏,與滑在嬌俏臉龐上的韻味截然不同。


    二人相扶扶攜,緩步而行,數十年前平常至極的日常小事,如今卻彌足珍貴。


    在這寒涼交替的初春夜,在夜霧繚繞的園子裏,在花好月圓的美景中,他們安閑地走著,她腳下趔趄,他便牢牢握緊她的手。


    ——如天下間最平凡的小夫妻。


    “你很好,這兒的一切也很完美,除了……”


    她拖著累贅長裙閑逛完畢,滿意點評,醉態可掬。


    隨後低下頭,以嫌棄眼神掃視自己浮誇的華美衣飾。


    “除了我這身衣裳,太花哨。”


    徐赫忍俊不禁:“那……不如脫了?”


    他原本想開個玩笑,逗一逗他的醉阮阮,而後哄她乖乖回榻安睡。


    未料,阮時意全無羞態,正經頷首:“好。”


    徐赫目瞪口呆,正愁要如何接話,卻見她迷醉眼神滑過一絲狡黠,丹唇勾笑。


    “我脫,你穿。”


    “……!”


    第65章


    徐赫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以為來到人世六十年, 經曆各種動蕩,經曆睡過頭三十五年的劫難, 理應坦然應對世間種種奇事。


    然則, 當他親眼目睹醺醺然的妻子醉眼迷離, 慢悠悠摘除首飾,一件又一件件脫下繁複裙裳, 從海棠色大衫、青色鞠衣、金繡翟紋的桃紅色褙子,乃至紅羅係帶、配有玉飾、金飾十餘件的玉革帶, 以及繡銀嵌珠的拖尾裙,直至僅剩下貼身的玉紗中衣和襯裙……


    他直覺自己要瘋。


    平心而論,阮時意往昔沒少在他麵前風情萬種地禦衣。


    他更沒少見她穿得單薄、春光外泄的撩人模樣。


    如今柔和月色與迷朦夜霧互融,溫暖水汽與濃烈花香交纏,擺明是將她活剝生吞的好時機!


    他到底有多傻!居然承諾“會收斂並尊重她”,信誓旦旦說“不再對她做出過態之舉”!


    真該狂抽自己耳光!


    眼看阮時意媚眼噙笑, 先是摘掉他的烏帽, 後解下他身後的藍絲絛結, 再抬手解開他圓領右衽大袖黛袍肩的扣子……他真心想摁她至榻上,去除所有障礙,撻伐而上!


    無奈阮時意套上他的官服, 後逐一為他穿上拖裙、褙子、鞠衣、大衫,配以各式珠寶和緞帶等物。


    動作緩慢, 偶爾還因頭暈而來回搖晃, 嬌俏酡顏卻喜滋滋的, 興致分毫不減。


    徐赫仿佛看到內心的他在捶牆大哭。


    他的阮阮……究竟受了何種刺激?


    說好的正經嚴肅、端莊大方、譽滿京城的徐太夫人呢?


    更要命的是, 她不光與他交換衣袍,還摁他到椅子上,逼著他打散頭發,半綰頭頂的幾撮,綰了個女式小圓髻。


    當她把那堆金絲八寶攢珠假髻、鳳棲梧桐掛珠簪等精美發飾統統轉移到他頭頂,他的內心是崩潰的。


    昂藏男兒弄一身大俗大豔的海棠色繡錦倒也罷了,頭上那亂七八糟的珠子、金飾流蘇駐足有兩斤重!


    還好此處沒鏡子,否則他定會一頭撞死在鏡子上。


    可就算沒有鏡子,他亦能想象此時的自己有多可怖……


    不不不!不要再想了!


    阮時意倒騰得差不多,拉著徐赫轉圈,笑哼哼調整他發簪上的琉璃珠,拉扯腰間束帶,最終抬眸,竭力將視線凝在他輪廓分明的麵容上。


    他長眉若墨柳斜飛,鼻梁挺秀,薄唇因胡子而增添粗野之氣。


    她忽而抬臂,以指尖不經意輕捏他的下巴。


    “胡子,不配。”


    徐赫嚇了一跳:“阮阮,你饒了我吧!若徹底刮幹淨,我跟晟兒太像,會被……”


    阮時意用食指指腹摁住他的嘴,笑容輕佻狂野。


    “你,不可以拒絕我!”


    徐赫整個人僵住了。


    ——這真是他的妻麽?行宮裏該不會混進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奪了她的魂吧?


    阮時意以溫軟掌心輕摸他貼過假胡子的腮畔,輾轉以指尖觸碰他的須根,突然踮起腳尖,湊向他的耳側,悄聲道:“你若乖乖聽話,我……可以‘三倍奉還’。”


    徐赫已被她整暈了——她又沒長胡子,如何三倍奉還他!


    阮時意回身去翻牆角的雜物,還真找出一把剪刀。


    她摸索著點了燈燭,推搡他坐好,半眯醉目,一點點剪掉他精心養護半年的胡子。


    “……”


    徐赫認命地閉上眼,由著她淩遲,感受她呼吸如蘭煙,雙手輕顫,卻又謹慎而小心地為他修剪的過程。


    條件有限,終究留下短短須根,但已無之前礙眼。


    阮時意居高臨下,滿意撫摸他的臉,力度輕且柔,撩得他快支撐不住。


    “阮阮,我念在你喝多了,隻能忍著!可你若變本加厲,我很難保證……”


    “不。”阮時意打斷他。


    她戴上他的帽子,把先前撕下的假胡須胡亂往鼻唇之間一貼,鄭重宣告。


    “從現在起,我是三郎,你才是阮阮。”


    *****


    徐赫疑心,他和阮時意之間必定有一人瘋掉了!


    他見識過她酒後抱住他說情話、暢談未來或索吻,但他完全可對天發誓,未曾玩過換裝、互換身份的遊戲。


    添了假胡須的阮時意妝容糊成團,帽子因發髻之故高高鼓起,黛袍鬆鬆垮垮且下擺垂地,可謂不倫不類到極點。


    搓揉額角片刻,徐赫以鎮定口吻道:“不,我不是阮阮,你不是三郎!你弄錯了!”


    阮時意顯然有些生氣:“你應當配合我!”


    “傻阮阮,你壓根兒演得不像!我、我至少……比你主動得多!”


    “要怎麽主動?像公狗見母狗那般……直接撲上去?”


    徐赫驚得合不攏嘴——他家阮阮溫婉嫻淑、素來規矩,怎可能說出這汙七八糟的鬼話!


    瘋了!瘋了!全亂套了!


    阮時意遲疑片晌,挪步而近,於微晃燈火下仔細端量他的臉,嘴邊笑意繾綣。


    “嗯……若將男子的剛強與女子的嬌柔集於一身,不就能同時享受雙重樂趣和美色了?”


    啊?徐赫對於這番沒頭沒腦的歪論深感狐疑。


    不料下一刻,阮時意抬起膝蓋,抵在他腿間,傾身俯視呆若木雞的他,繼而淺笑著以纖纖玉指挑起他的下頜,低頭吻住他錯愕的唇。


    突如其來的軟綿相觸!


    徐赫懵了。


    無從辨別心頭是震悚多一點,還是歡喜多一點。


    阮時意的吻尤為笨拙,最初隻是直接壓下,定住不動。


    停留須臾後,如像擦嘴似的左右磨蹭了兩下,便悄然撤離。


    徐赫愣了極短一瞬間,突然捧腹大笑。腦袋晃動時,金銀首飾叮咚作響。


    他依稀想起,她嘴裏那句“三倍奉還”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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