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豫立攥緊雙拳:“這事兒已交由大理寺核查,但……我想請阿晟與我私下探訪。”


    “他們祖……哥兒倆奉命探尋景觀,預計得過兩三天才回。”


    阮時意心下忐忑,好生安慰了幾句。


    待丫鬟們以食盒捧來幾味小酥球,阮時意遲疑少頃:“秋澄和她母親正在花園裏遛狗,你要不要……?”


    藍豫立垂目掃向自身不倫不類的裝束,搓揉悲色未退的眼角:“改日吧……被王後和小公主看到我這失態的鬼樣子,臉沒地兒擱了。”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姚廷玉所言——我無真朋友,沒敢動心,沒敢留情,如行屍走肉。


    可夏纖絡甘以郡主之身為他保留腹中胎兒,藍豫立因他的死訊而難過焦躁……可見,他並非一無所有。


    願他熬過此劫,從此感受何為自由。


    藍豫立接過沉碧奉上的食盒,倉促道謝,匆匆而別。


    阮時意親送他出府,直至他翻身上馬,策馬揚鞭而去,方長歎一聲。


    驀然回首,朱門內多了個雪色身影。


    美眸丹唇,風姿俊逸,氣度高華,卻是秋澄。


    “他走了?姐姐沒說……我在?”


    “額……”阮時意略微躊躇,“他朋友出事了,趕著回去處理。”


    秋澄冷冷一哂,甩袖轉身。


    阮時意正想解釋,偏生那孩子輕功高明,人如一陣風過。


    淡紫色辛夷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小甜糕……怕是有點涼。


    第95章


    城東熱鬧夜市燈火映天, 城西豪華宅院外已是街道空曠, 褪盡白日繁華,氤氳寂寥意味。


    夜色之下,延伸的青條石映著淡淡月色。


    銜雲郡主府邊上, 小隊巡防護衛步伐整齊, 來了又去, 待四下靜悄無聲,一道暗影掠入高牆。


    此人身形瘦削,以黑布蒙住半張臉,僅露出長眉鳳眸。


    既是澄明凜冽的俊目,又深邃如墨海漩渦,仿似時光沉澱在其間。


    ——姚廷玉。


    他閃身從長廊屋頂掠向華燈環繞的樓閣, 如鬼魅般伏於窗外。


    新月徐徐擦過他矯健身姿,為那身黑色夜行夜勾勒出微弱銀光。


    傾聽室內呢喃之音, 他呼吸輕緩,竭力平定心緒。


    在西山被追逐一日一夜, 從一場躲避、殺戮間回過神, 他以毒箭滅掉了扈雲樨派出的殺手和探花狼,再奪去雁族彎刀,殺掉徐晟輾轉從牢裏弄來的死囚。


    他往對方斷肢處弄上自己的血, 造成雙方惡鬥後同歸於盡的慘烈狀況, 又冒充徐家祖孫的仆役, 藏身城外村落, 隻等死訊傳開。


    果不其然, 有關“郡主府上神秘的年輕統領被異族人殺死”的消息,短短兩日內傳遍京城。


    調查結果為,私人恩怨鬥毆所致。


    銜雲郡主為此慟怒,下令徹查,然則藏於城內的雁族細作早已潛逃。


    姚廷玉原是該趁動亂時,帶上徐探微夫婦籌備的錢銀、名簿、衣裳等物,即刻動身南下,用新身份遠遁江湖,就此安度餘生。


    可徐太夫人談及夏纖絡時那句“她有身孕”,宛如一道咒語,始終盤繞在心間。


    離開前,他決定折返回城,看上一眼。


    偷偷地……看她最後一眼。


    一直以來,他堅信自己無情。


    位高權重如扈雲樨,對他動過誓守終身之心。


    但在失去冰蓮後,他不敢以性命相賭。


    其後躲藏的三十多年,他曾接受小族山野女子的愛意。


    遺憾……對方懷上他的骨肉,難產後勉強揀回一條命,傷心、傷身、傷神。


    郎中說,胎兒天生自帶寒氣,難在母親腹中存活。


    姚廷玉意識到,上蒼在懲罰他的背叛行徑!


    他此生不能再過正常人的日子,注定孤獨終老。


    把所有值錢的物資留下,他忍痛辭別相處兩年的善良女子,奔走千裏,苟且偷生,立心不再連累任何人。


    他不能出名,不能被扈雲樨盯上。


    以雁族女王的脾性,必將傾盡全力來對付他。


    她做得出。


    他躲藏三十多年,遇見夏纖絡是場意外。


    他起初不覺得自己會對這樣一位葷素不忌的妖冶女子動心。


    但夏纖絡出奇詭異的手段、屢屢借機投懷送抱的行徑,教他啼笑皆非之餘,又忍不住多留意她。


    接觸久了,他才明白,這位皇家郡主也曾飽讀詩書、優雅得體,也曾天真浪漫、心懷美夢。


    一場破碎的婚姻,使她在空虛中變得狂肆靡亂。


    夜夜笙歌、放縱風流後,她獨自舔舐傷痕未愈的心,倔強地不讓眼淚掉落。


    他的“留意”,慢慢轉化為“在意”。


    若非夏纖絡那回親了他,要求他用“寶劍”貼身保護,且往下直接“拔劍”,鬧得他忍無可忍……他大概會努力置身事外,默默相守。


    幹柴碰上烈火,壓抑多年的他撞上她這位風月場上的老手,自那以後成雙捉對,朝暮行樂。


    當他極力避免令她有孕,她卻宣稱,早服食過藥物,百無禁忌。


    夏纖絡為他遣散了後院大幫男男女女。


    盡管,她本就沒有對外表現的放肆,有時是為裝模作樣,有時純屬欣賞旁觀。


    尋獲久違的溫暖,姚廷玉真心想過,不計較名份,與她安守一時得一時。


    好夢沒做幾日,人便醒了。


    *****


    孤燈搖曳下,一對青年男女奉命糾纏完畢,蜷縮在閣子的地毯上相擁而眠。


    而早無觀賞興致的夏纖絡,慵懶靠在雕花紫檀臥榻前,手裏抱著一枚銀色頭盔,雙目緊閉,淚痕已幹。


    確認閣內再無動靜,姚廷玉掀窗躍入,輕手輕腳行至她跟前。


    無名無份,她無須替他做任何悼念之舉,仍舊珠飾滿頭、裙裳華美。


    但她所抱的頭盔,是他的。


    因他怕被雁族人認出,特意在頭盔前多加了一道紗網,以遮蓋真容。


    世人皆以為,此舉是不願別人過多關注其俊美容貌,似乎連夏纖絡也這麽想。


    姚廷玉目睹一貫要強的郡主,因他之死而哭花了妝,於心不忍,彎下腰抱她上榻,並扯過織錦薄衾,輕輕蓋在她身上。


    夏纖絡手腳冰涼,睡得深沉,絲毫未察覺。


    歎息徘徊於姚廷玉心底,經久不歇。


    ——他和她都是大騙子。


    他悄然拔下她鬟髻邊的一朵寶石珠花,順手放入懷內,凝望她嫵媚麵容,揭下蒙麵布,低頭湊到她臉頰一吻。


    不宣泄,不霸道,不炙烈……有史以來最溫柔的一次。


    興許是最後一次。


    他不曉得她睡醒後是否會忘了他,也不確定腹中胎兒能不能平安誕下,唯求自身體內的冰蓮效力已盡,別對她造成太大的傷害。


    狠下心抽身離去,繞過重重守衛,他迅速飛掠至院牆。


    曾由他親力親為守護兩載的大宅院,在他腳下如無人之境。


    輕巧翻越牆頭,他取回留存在茂密大樹上的包裹,正欲從窄巷中撤離,忽聞身後傳來極隱約的輕喘……竟是狼犬類的呼吸聲!


    如水月色浸潤下,五條黑白雙色大犬如閃電般直撲而上!


    他的計策……被識破了?


    姚廷玉兩下騰躍至半空,踏牆頭而發足狂奔。


    閃避後方破空飛來的暗器,他暗呼不妙。


    為掩糊弄探花狼的鼻子放了不少血,且用慣了的小型連弩,被他棄在假死現場!


    以手兜住飛梭、梅花鏢等帶毒暗器,他憑借緊追不舍的聲響判斷來者人數、武功強弱,待搜集到一定數量的暗器,他於翻騰之際甩出!


    隻聽得“啊啊啊”數聲,圍捕他的七八人中倒下三人,但餘人有所防備,再偷襲將難上加難。


    姚廷玉在京城相熟者不多,如今不論向誰求援,皆會連累他人。


    一咬牙,他人似銳箭竄向城北,東繞西拐借巷道躲藏。


    得想法子,除盡這批歹人和畜生。


    否則……他和徐探微夫婦,將後患無窮。


    當殺手與探花狼循跡而近,他眉宇冷冽,清若冬湖,身姿如黑雁淩雲,奪取寒刃,俯身劈下。


    彎刀挑起寒霜,割裂夜色,排天而下。


    當姚廷玉連斃七人和四條猛犬,正以彎刀與敵糾纏之際,一條探花狼飛撲而上!


    他手起掌落,意欲用掌力拍碎狗頭,忽覺手心一痛,隨後痛覺立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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