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時意懷疑,若非她的耳朵出問題,便是對方喝醉了,正胡言亂語。


    “事實上,你正式開口問我借晴嵐圖時,我恰好答應了齊王。雖說我不信他對你能有幾分真心,但他承諾,若借畫求娶事成,你們便是一家人,屆時探微先生的畫,我想要借要拿都不是問題……”


    阮時意笑了:“齊王殿下信口開河,您居然會信?這實在不像您的作為。”


    “我們姐弟同在信安姑姑膝下長大,情誼倒是有幾分。況且,我借他一段時日,以小博大,並無損失。”


    夏纖絡目光幽幽落在紋理細致的案上,白皙指頭沾著茶漬,漫不經心畫了圓圈。


    半晌後,她再度凝望阮時意,似是不死心地問:“他真沒找過你?”


    阮時意一愣,轉念才明白,對方猝不及防地把話題繞回姚廷玉身上了。


    她的心,軟了極短的一瞬間。


    當年的她,何嚐不是在懷著女兒的過程中,焦灼不安地等待徐赫歸來?


    那是一場有過道別的分離,生生拖了三十五年之久,她老過、死過、複生過。


    然則姚廷玉一走,大抵永無回歸之日。


    倘若夏纖絡水性楊花,僅將他當成任意一位排解寂寞的美男子,倒也無妨。


    可從眼下的紆尊與寥落來看,這位高高在上、肆意風流的郡主,已有過掙紮,才放下身段尋覓阮時意,展開這場無結果、無意義的對話。


    “回郡主,倘若有姚統領的下落,徐家人定不敢隱瞞。”


    最終,阮時意壓抑內心翻湧的同病相憐,堅守此秘密。


    下意識窺看夏纖絡尚未有動靜的小腹,她固然知曉,眼前的女子擅長偽裝和演戲,但其隱忍淚光的苦悶,去令她倍覺熟悉。


    那是強行裝作堅強才會有的細微情態。


    她懂。


    驟然記起姚廷玉曾言,若非男女雙方同吃冰蓮,誕下的子嗣大多活不長……


    阮時意心驀地一痛,悄然輕咬唇角。


    *****


    三日後,各方麵準備充足,得到消息的姚廷玉在徐赫陪同下前來道別。


    他身穿不起眼的褐色衣袍,比起上次所見,又消瘦了些。


    站在徐赫身側,頭一回被其昂藏磊落給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阮時意以前對此人頗為忌憚,乃至略感厭惡……而今聽聞他的遭遇,反倒蔓生出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


    如有同情,如有憐惜,如有祝福。


    “徐太夫人,”姚廷玉與她本就沒共同言語,僅作禮節性抱拳,“關於那兩條探花狼,我的意思是能殺即殺,莫要婦人之仁,但二位堅持己見,還請務必看管好。”


    “如今大毛二毛頗為親人,與其他黑白雙色大犬無異,你且放心。”


    阮時意沉須臾,柔柔啟唇:“姚統領,郡主前兩日找過我。”


    姚廷玉眼光微凝:“哦?”


    “為了……探聽你的行蹤。”


    “她、她怎麽會……?”


    “她說,直覺你會來找我,”阮時意語帶輕歎,“她有身孕之事,你可知情?”


    姚廷玉鳳目乍現驚色,隨後竊喜與隱憂兼而有之。


    薄唇翕動,他好一會兒才問:“……當真?”


    “她說,想留著那孩子。”


    “……”


    空氣中醞釀綿長沉默,阮時意望向久久不語的徐赫,右手不住旋轉左腕上的玉鐲,欲言又止。


    “姚統領,此番若能瞞得過女王,你……會為郡主留下嗎?”


    姚廷玉緊抿雙唇,沒吭聲。


    *****


    翌日,徐赫與徐晟借遊山玩水、出行采風之名,悠哉悠哉離開京城。


    阮時意表麵微笑相送,實則暗地裏捏了一把汗。


    也許是她強作鎮定平和的歡顏讓兒子兒媳誤認為是寂寞的表現,沒兩日,接到消息的徐明初拉上秋澄,特來徐府作客。


    繼上回母女二人以遊花園、看花車的名義小逛瀾園,已過了整整三個月。


    時日匆匆,期間發生了匪夷所思之事。


    如地下城案件從爆發到解決,如徐明初與父母相認,如阮時意和徐赫從曖昧不明到身心交付,如各路人馬腦子一熱紛紛到徐家提親,如徐赫公然進駐首輔府,如皇帝答應交還《萬山晴嵐圖》,如姚廷玉揭開冰蓮秘密,如徐赫名聲日隆,成為書畫界響當當的人物……


    紛紜複雜的狀況,早從一開始便埋下引線,忽然間如鞭炮般一一炸響,教人措手不及,心驚膽戰且激動萬分。


    此際,阮時意、徐明初、秋澄三代人緩步行於首輔府的花園內,衣香鬢影,談笑風生,宛如親姐妹。


    無數次想問秋澄與藍豫立發展到何種程度,終究因徐明初在側,阮時意不便多問。


    慈祥體貼的外祖母,想當一回知心小姐妹……不容易啊!


    正逢阿六牽著大毛二毛四處巡視,雙犬遠遠嗅出阮時意,興奮得無以複加。


    阮時意念在徐赫“出行”,遂把大犬們喚至跟前。


    過去一年,兩條“探花狼”在徐赫與阿六的努力下,徹底適應京城生活,且逐漸容許陌生人接近、撫摸。


    因徐明初來得勤,又和阮時意長得五六分相似,大毛對她甚為親切,不停伸長脖子,把腦袋擱在她手上蹭來蹭去,逗得她咯咯而笑。


    秋澄見母親難得流露雀躍興致,悄悄拉阮時意到一側,低聲道歉。


    “姐姐,上回遊湖……我丟下你們跑了,事後一直沒臉向你致歉,請你別見怪。”


    覺察她素來疏朗豪爽的態度平添忸怩之意,阮時意戲謔笑道:“小丫頭,你這哪裏是沒臉?分明是害羞!我還道藍大公子哄了半個月沒哄好!”


    “噓……你別在我娘麵前提這茬兒!”秋澄一跺腳,“還有徐家其他長輩!不許說!”


    阮時意幾欲笑出聲——孩子啊,你跟前的,才是徐家老祖宗呢!


    秋澄小臉緋霞起落,依稀隱含犯難之情:“唉!我和我娘,說是為除孝回的大宣,但不知不覺多呆了兩三個月,我父王天天派人來催……


    “我娘也不曉得是真鬧脾氣還是怎的,賴著不肯回,現下父王萬不得已,決定親自動身來京,把我們母女抓回去!”


    阮時意大致猜到徐明初的心態。


    一則盼了半輩子,終於得見親爹,又與失而複得的親娘言和,定然渴望多加相處;二則,若能勞動丈夫不遠千裏來接,等於向整個赤月國的臣民宣布,她徐王後和秋澄公主,始終是王的心頭至寶,往後大概沒人再敢欺負她們了。


    等不到阮時意的任何反應,秋澄催促道:“姐姐,父王若真來了,我、我……該怎麽辦呀?”


    “什麽怎麽辦?”阮時意唇畔挑起淺淺笑意,“自是要回去的呀!”


    “可那家夥……”


    “傻孩子,他若愛重你,必央求長輩提親,屆時你留在京城,或是他舍棄大宣的一切,將再作定論;如若他連開口的膽量也無,你何苦為他費半分心思?”


    阮時意與藍豫立相識一年有餘,了解他的為人,知他對秋澄並非一時貪玩。


    但兩人終歸有太多阻隔需要克服,外界的推動或鼓勵能予他們偶然的勇氣,卻未必足夠支持雙方維係一輩子濃情蜜意。


    *****


    秋澄陷入沉思之際,徐府下人來報,“阮姑娘,藍大公子到訪,說是有要事與您商議。”


    嗬,說曹操,曹操到。


    驟聞“藍大公子”四字,秋澄嬌嫩容顏難掩喜滋滋的笑。


    可細聽是來尋“阮姐姐”,且有“要事商議”,她小嘴一撅,鼻腔輕哼,轉身去摸狂吐舌頭的二毛。


    阮時意料想藍豫立並不知徐明初母女在此,笑道:“我先去瞅瞅什麽情況,說不定是義善堂的事兒……”


    她依禮向徐明初微福,讓阿六與雙犬作陪,自己則帶領靜影沉碧,快步走向前院偏廳。


    穿過曲折蜿蜒的回廊,踏入青磚鋪地的開闊院落,令她訝異的是,藍豫立未曾入內就座,而是來回踱步於竹叢下。


    他剛從宮裏下值,隻卸下帽兒盔、火漆丁圓領甲,僅餘一身灰青色武服。


    一見阮時意,他定下腳步,以焦慮口吻問:“姑娘!阿晟那家夥……好端端為何休沐?還不在府上?”


    “出什麽事了?”


    藍豫立猶豫張望,神色暗藏警惕,雙目竟透紅意。


    阮時意扭頭對丫鬟們道:“去繡月居取兩盒小酥球,好招待藍大公子。”


    自徐赫照興豐餅鋪的秘方成功做出各種酥後,像是怕妻子不夠吃,隔三差五變花樣來做,更甚的是學會自創新款。


    她一度埋怨,自己必將在他的點心和於嫻的燉湯輪番夾攻下養成胖子;徐赫則嬉笑稱,她比往昔瘦了,養胖了手感更好。


    當下,阮時意借分享點心,將仆侍支開,溫聲問:“說吧,怎麽回事?”


    藍豫立深吸了口氣,沉嗓哽咽:“有人來報,西山南麓……發現了一男屍,被大卸八塊,肢體殘缺,麵目全非,懷疑是……失蹤了的姚統領。”


    阮時意全身免不了一哆嗦。


    這是真的姚廷玉?抑或是聯合徐家祖孫偽造的?


    “誰、誰下的毒手?”


    藍豫立長眉緊蹙:“我和弟兄們聞風前去時,現場已被清理過,草叢泥濘處留有不少大犬腳印和黑白毛發……由肢解的彎刀痕跡看,是死在……雁族人手上!”


    阮時意無從分辨是真是假,但她沒法讓藍豫立往好處想。


    “郡主府有否得到消息?”


    “我聽說了,郡主她……親自確認過殘肢,看到腿上某處疤痕時,當場昏倒。”


    阮時意心頭如遭重擊,強烈的憐憫之情油然滲透骨血。


    不管死者是否為姚廷玉,夏纖絡必須麵對悲傷侵蝕,必須憑借一己之力扛過去。


    正如當年的她。


    她忽然無比期待,夏纖絡待姚廷玉的情誼不過爾爾,隻將其視作美好卻易逝的朝花清露,隨手可棄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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