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雙眼,他竭力從三十多年前的渺茫記憶中尋找任何有用的細節。


    可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徐探微和阮時意的音容笑貌,逐漸化為徐待詔和那位小阮姑娘的一雙儷影。


    他的心猝然一痛。


    徐待詔,姓徐名烜奕,身材相貌與他思海中的徐探微幾乎無差別;其未婚妻小阮,更是像極了那人……二人容色傾城,如畫卷中的神仙眷侶。


    但這怎麽可能?


    就算徐探微如雁族王族那般,擁有神奇的不老之術……可阮時意不一樣。


    他親目所見,她年複一年老去。


    最後一麵時,她孤零零躺在棺材中,沒有脈搏,沒有呼吸,肌膚冰冷。


    溫婉慈和的她走了,剝奪他為數不多的希冀。


    然則他還扛著一大堆破事,一個隻有他才能收拾的爛攤子。


    作繭自縛。


    念及此處,阮思彥鼻腔裏悶悶一哼,低頭繼續從晴嵐圖上搜尋蛛絲馬跡。


    六幅畫中的山峰起伏,層林蜿蜒,雲岩連綿,江水遼遠,可謂真正的雄秀蒼莽,難怪備受追捧。


    正自苦思,他猛然記起某個細節,意欲揭開一觀,未料門外腳步聲至。


    “大人,齊王殿下親自到訪,說是……有急事請見。”


    第102章


    聽門外步伐匆忙, 阮思彥來不及逐一收拾長案上半展半卷的晴嵐圖,唯有倉促推至一邊。


    篤、篤, 兩下敲門聲。


    阮思彥即刻驅散眉間濃雲, 信步繞過四條屏,開門相迎。


    門外那人換了一身低調的素錦長袍,銀冠束發, 長眉如劍, 桃花眸凝重,正是齊王夏浚。


    “殿下不是說要離京麽?”


    阮思彥與他相熟多年,曆來無須過多禮節, 徑直請他入書房。


    齊王於客座前撩袍而坐:“堂姐拿我當掩護罷了!一出京城,便直奔她自己的私宅……小王此行前來, 是接到雁族女王的密函, 趕回來和門主商量。”


    阮思彥不緊不慢以麩火引炭,看似不經意發問:“殿下不是把人給他們了?難道又出岔子?”


    “說來話長, ”齊王笑意艱澀, “那人……意欲尋死, 雁族女王為從他嘴裏套秘密,強行下柳樹皮、紫堇、曼陀羅花等鎮痛強藥, 又從小王手裏拿了點暢心粉, 好蒙蔽他的意誌,引他開口。然而那家夥也是個狠角色, 關鍵時刻, 自個兒咬傷舌頭, 話隻說了一半……”


    阮思彥打開素雅漆盒,啟封黃紙包裝的茶團,“然後?”


    “雁族女王一籌莫展,希望咱們配合。事成之後,將會出高價買下三百名地下奴,帶回雁族安置,並予我方在北域暢行無阻的諭令。”


    阮思彥淡淡一笑:“聽著像是個不錯的價碼,如何配合?”


    “她從那姓姚的口中得悉,有一男一女偷了王族珍物,估摸就在大宣境內,甚至藏身於京城,讓我們幫她找出來……”


    齊王劍眉一凜,靜待阮思彥許可。


    阮思彥長指捏碎茶團,以茶碾碾成茶末,半晌後方道:“可曾提供姓名、身份、關係、相貌等信息?”


    齊王搖頭:“未曾。”


    “光是京城便有兩百萬常駐人口,更莫論每日進出的旅人、商家、各族遊客。要是地下城猶在,尚且艱難,而今境況……堪比大海撈針。”


    “她隱晦地問起,欲尋之人必定是容貌長期保持不變者,”齊王躊躇道,“估計,與雁族傳聞的不老術有關。”


    阮思彥正將茶末從碾中倒出,聞言手不禁一抖,青碧色粉末如煙塵般蒙了茶案一角。


    他不動聲色以毛刷掃淨,歎道:“殿下,地下城沒了,僅餘老夫早年新挖的北城通道未被發覺,您身居高位,又何苦往無底深淵裏紮?”


    齊王先是愕然:“門主這是怎麽了?我皇兄不是壓根兒沒懷疑到咱們頭上麽?您才是真正的地下之王!我十五歲與您共事,整整十年,從不未見您露過半分頹意……”


    阮思彥置湯瓶於風爐上,沉默良久:“老了。”


    齊王打量他那張光滑無皺紋的白淨麵容,失笑:“門主哪裏老了?看著還不滿四十呢!若不知您服食常青丹,注重養生,小王險些以為您也有不老之術。”


    “心老了。”


    阮思彥靜候瓶中湯響,挑了兩隻老茶盞,按照前人方式,以熱水協盞。


    齊王思索片刻,眉頭緊皺:“您此言何意,不妨直言。”


    “自地下城被清剿,生意蕩然無存,人員折損大半。北城那條通道,隻能供大夥兒容身,幹不了什麽大事,還得養一幫人,何不另尋出路?”


    齊王默然目視他從容不迫將茶末挑入盞中,注入二沸之水調膏,茶香四溢,心卻更為躁動。


    “小王三番五次提出替您擔著,您遲遲不允,卻在地下城出事當夜才答應!這、這不擺明了甩我一爛攤子?好吧,城沒了,人還剩半數,可他們隻聽您的!”


    阮思彥左手提瓶,注水入盞,另一隻手則執筅點擊,淡然道:“當初的條件是,殿下為老夫搜集所有晴嵐圖,可到頭來,還是得由老夫的人親自出馬……目下您若還想要人聽命於你,我再下一蠱,讓他們全聽殿下吩咐便是。您要殺要剮、要賣要遣,悉隨尊便。”


    齊王略感意外,定定注視他注水加力擊拂。


    盞中湯色漸開,茶湯中的漩渦牢牢吸附心神。


    ******


    三十七年前秋末,阮思彥年僅十四歲,日常隨祖父作畫。


    猶記有一回,在後花園中畫到一半,老爺子忽然讓他去書房看書。


    他雖一頭霧水,硬著頭皮踏出垂花門。


    過了半盞茶時分,他腹中饑餓,想折返回去拿些糕點解饞,竟親目見假山下鑽出一灰衣壯年男子。


    阮思彥嚇得躲在樹後,恰逢那日穿的是褐黃色衣袍,匿於秋樹間不易被發覺。


    那時風聲時斷時續,輾轉送來幾句微不可聞之言。


    阮思彥隻聽見那人提及,“魏親王凶多吉少”、“北冽內亂,相互告密,回不去了,也不可長留此地”。


    而老爺子捋須深思,說了兩句,正好被驟風掩蓋。


    灰衣男子又問:“那親王留在北域的至寶……”


    “人都不在了,至寶有何用?一切留待後世人定奪。”


    老爺子喟然而歎。


    自那天起,阮思彥知家族絕非想象中簡單,時刻留心。


    夜裏窺見祖父親手焚燒舊物舊書,他趁老爺子淨手,偷偷從火裏挑了一疊,既有阮家門的舊史,亦有半張地下密道圖。


    燒毀一切證據,為的是與前朝密衛、地下城撇清關係。


    半個月後,舉家南遷,阮思彥是唯一被留下的。


    他曾被人視為濘泥般糟踐,即便處心積慮融入阮家,亦隻是棄卒,隨時可丟棄。


    由於心存疑慮、心懷不忿,他在處理阮家變賣房宅田產後續過程中謹慎萬分,終於尋出四通八達的秘道。


    他竊聽機密,栽贓陷害,一舉滅掉羞辱他的仇家,拒絕南下,借留守京城陪伴堂姐為由,過上了“白天地上、夜晚地下”的生活。


    所有努力,全是在提升地位、積攢財富、把持權力。


    白日裏,他從阮家少年郎逐漸成為名聲鵲起的花鳥畫師,多才多藝,學識淵博,受人景仰。


    夜間,他野心擴張,易容行事,不光將空無一人的複雜領域,變為生財之路,更於密道中竊聽各家機密,結黨營私,鏟除異己,無可匹敵。


    尤其在後來,有了可靠的助手,有了讓人忠心不二的蠱毒,有了齊王和吏部尚書齊穆的擁戴。


    可惜,齊穆誤把他和阮時意的疏遠理解為仇恨,為阻礙內閣推行新政、獨占江南茶葉商路,以慢性毒物害死了阮時意。


    阮思彥恨不得掐死齊穆。


    但作為門主,他不能。


    他順了徐明禮之意,借籌辦書畫盛會遠離京城,一則為走出傷痛,二則置齊穆不管不顧,乃至在其落網後殺人滅口,清除後患。


    遺憾死者不能複生。


    死掉的心,也無法複蘇。


    ********


    熱茶入腹,香氣與溫熱氣息流轉全身。


    齊王轉目睨向畫案上堆疊的幾卷畫,“門主,那可是晴嵐圖?”


    事到如今,阮思彥也沒必要再瞞他,遂點了點頭。


    齊王慨歎:“枉我起初迂回曲折,接近赤月國那小公主,又頻頻向阮姑娘示好,無非想伺機湊齊,以‘借來’一觀。多虧皇兄宅心仁厚,連自己的私藏也慷慨歸還徐家……否則,不曉得該等到何年何月……”


    見阮思彥悶聲不響,他擱下杯盞,取了帕子擦手,試探問道:“可否容小王一觀?”


    “殿下請便。”


    阮思彥渾不在意,平靜從柔滑泡沫中感受茶湯的甘香醇厚。


    齊王拿起其中一卷,緩緩展開,眸光難掩讚歎。


    “門主確認,魏親王的機密藏於此畫?小王曾借了堂姐那幅,盯著看了大半月,也沒瞧出端倪……”他左看右看,細細卷好後又攤開另一卷。


    阮思彥並非親耳聽祖父講述,而是從其當時的言行舉止、神態動作中揣摩,推斷此作至關重要。


    對應那句“留待後世人定奪”,且那段時日,阮老爺子終日閉門對畫靜思,可見是把秘密留給了徐探微夫婦。


    這些年,他原有數次機會,暗中奪畫。


    但蕭桐、平家、洪朗然皆將此畫藏得嚴密,阮思彥屢次派人潛入三家府邸,皆無所獲。


    另外兩位保管者,一位因被他拿住把柄,鋃鐺入獄。


    抄家時,晴嵐圖悄無聲息落入他手。


    還有一人則為長輩,病故後,子女流散,畫作遺失,晴嵐圖幾經周折到了信安大長公主手中,被自家侄女銜雲郡主強行討去。


    去年春,阮時意亡故,阮思彥一心奪取晴嵐圖。


    然則聽聞堂姐助養的孤女奉遺命四處索討,他暗覺可先讓小姑娘忙碌,屆時坐收漁人之利。


    “咦?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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