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森喝茶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隨後奇怪地看向江昭陽,“嗯?”


    “我忽然想起原來看過的一則故事。在魏晉的時候,有一個人叫阮籍,是個高官。


    有一天,住在他家附近的一個士兵的妹妹突然死了,那家的人正在辦喪事。因為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當地有些名氣,所以當天去她家吊唁的人很多。


    不過大多數人都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去的,真正心懷悲痛的人沒幾個。


    這時阮籍突然跑了進來,他一下跪倒在女孩的靈位前,放聲痛哭,簡直比他自己的親妹妹死了還要傷心。


    當時,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哭,因為他與那家人素昧平生,以他的官位,他的名望,他也完全不必去一個普通士兵家裏吊唁。”


    “我好像知道他,竹林七賢裏邊的一個。”錢玉森插嘴道。


    “沒錯。”江昭陽肯定地點了點頭,“明明不認識人家,他為什麽還是要去呢?我當時是不明白的。剛才聽到你說起你侄子的事之後才忽然想通了——那個漂亮的兵家女孩也好,那些消失在北極的企鵝也好,都值得被人祭奠,被人懷念,盡管我們與她們素昧平生。”


    錢玉森突然把手中的熱茶一飲而盡,朝江昭陽微微一笑,笑容明媚而燦爛,跟他臉上的黑框眼鏡極不相符。


    “江隊,沒想到你還是個挺浪漫的人。”


    “浪漫?”江昭陽不禁睜大了雙眼,莞爾道:“他們一般都說我是個挺浪的人,跟漫沒什麽關係!”


    錢玉森把手肘放在了護欄上,表情突然認真了起來:“隻有真正浪漫的人,才會在意這種事。”


    江昭陽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地一笑,同樣把杯中的熱茶一飲而盡。


    “江隊,還記得你問巨猿首領的最後一個問題嗎?”錢玉森突然說。


    “當然。”江昭陽警覺地點了點頭。


    “你當時問它:在小興安嶺不好嗎?為什麽要帶著它們,不遠萬裏地來到這裏?


    “我記得它當時一會指指天上,一會指指地下,它說的什麽意思我們都不明白。”


    “我當時是不明白。”錢玉森忽然把紙杯狠狠地捏了幾下,攤在掌心,像一個白色的球。


    過了一會,他又說:


    “我不明白不是因為我不夠專業,而是它表達的那種意思,早已超出了猩猩語言的極限,後來我找陳部拷貝了當時所有的影像資料,回家後又重放了很多遍。”


    “你現在明白了?”江昭陽突然明白了他說起這事的原因。


    誰知錢玉森卻遺憾地搖了搖頭,“我又不是神仙,能掐會算,我隻是個搞動物語言學的,說不上能全明白,但大意應該錯不了。本來我是不打算告訴你的,也沒打算告訴過任何人,但因為你剛才說了阮籍的故事,我突然改變了主意,覺得告訴你也無妨,至少你不會像我侄子一樣笑話我。”


    “那它當時到底說了什麽?”江昭陽萬分好奇地問。


    錢玉森突然一笑,笑容跟窗外的風雪一樣,蒼冷而淒涼。


    “它其實並沒有回答你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你另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你一個人站在雪地裏看過天上的星星嗎?那麽多星,那麽燦爛,那麽落寞……”


    第76章 推翻


    這段話如果是出自別人嘴裏,江昭陽不僅覺得跳戲,而且肯定會覺得矯情,但這話出自錢玉森嘴裏,江昭陽不僅沒覺得跳戲,竟然還覺得異常真實。


    因為這讓他忍不住想到了人類進化史上那個著名的假想——當幾隻古猿同時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人類開始了那段由猿變人的最終進化。


    ·


    當天夜裏,江昭陽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又重新回到了東北的護林房裏,從腥臊粗糙的舊床板上,猛然睜開了眼睛。屋裏的火爐燒得滾燙,窗外堆滿了落雪,從床頭望去,正好看到破了一個洞的屋角,夜空如墨,上麵正掛著幾顆閃亮的星子,像是深埋在虛空中的寶石。


    江昭陽披上一件衣服,從床·上陡然坐了起來,從窗外望去,卻突然被窗外的景色嚇了一跳——那些高聳巍然的紅鬆林全部消失了!


    此時的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平坦遼闊,漫無邊際。


    在他的視野極處,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那黑點正站在盡頭的雪地上,孤零零地抬頭仰望著星空。


    ·


    第二天早晨醒來之後,他頭腦發脹,似乎依舊停留在那個夢裏。


    至於那個黑點是什麽,自己又是怎麽看到它正抬頭仰望星空的,他一直都想不明白。


    在酒店和顏以冬草草地吃過早餐之後,他們直接去了洪川市局的專案小組辦公室。


    雖然才僅僅是早上八點,不過辦公室裏卻熙熙攘攘,異常熱鬧,隻是空氣中充斥著的各種方便麵混雜的味道簡直讓人窒息。


    在一個玻璃隔間裏,江昭陽找到了正在悄聲商議著案情的陳權和徐秘書。


    陳權雙眉緊皺,正用一支金色鋼筆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


    “情況怎麽樣了?”他推開門問。


    徐秘書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時間,無奈地搖了搖頭,“現在還在查,這個李思剛的社會關係很複雜,醫院、政府、銀行,還有飼料廠和經銷商,他方方麵麵得罪的人都不少。”


    江昭陽進來先找了把簡易的塑料折疊椅,打開後,遞給了顏以冬,隨後又拿過來一把,撐開放在了屁·股下麵,問:


    “既然得罪了那麽多人,他這麽多年到底是怎麽挺過來的?”


    “我們分析啊,主要有兩方麵原因……”徐秘書說著看了一眼陳權,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見,直到陳權微微點頭之後,他才繼續說道:“一是他的政府關係極硬,和洪川市的幾位領導有不少人情往來;二是我們發現他還有一定的黑社會背景,手下養著幾個馬仔,這幾個人我們目前還在調查,但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應該替他擺平過不少事。”


    江昭陽嘴角一撇,表情輕蔑地一笑,“能跟政府領導拉上關係,還能養一堆馬仔,這是靠倒賣器官賺了多少錢?”


    “我和陳部剛才正說這個事呢……”徐秘書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根據他們的私賬,我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一個巨猿,光是器官一項,淨收入就有兩百多萬。”


    “這可比販毒賺錢多了。”江昭陽按著頭上的紗布感歎道。


    說完,他表情一怔,“你剛才說光是器官一項,除了倒賣器官,他們還用那些巨猿的屍體幹嘛?”


    “你看這……”徐秘書拿過來一個打開的賬本,指著其中的一行字,“他們還倒賣皮革,製作標本。”


    看到那行字,江昭陽頓時感覺腦袋一痛,他一手扶額,忍不住長籲了一口氣,“真他媽畜生……”


    江昭陽剛罵完,沈建國突然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年紀很輕,身穿警服的小夥子。


    “陳部……”沈建國正想匯報,誰知道陳權突然皺著眉擺了擺手,示意他停一下,然後指了指他身後的小夥,問:“他是誰啊?”


    沈建國回頭一看,不禁也一愣,皺著眉問:“你誰啊?”


    小夥子又是一愣,表情有些尷尬,馬上解釋道:“是局長讓我來的。”


    這話剛說完,陳權就馬上反應了過來——自他到洪川之後,還沒跟洪川市局的局長見過麵,這位局長現在肯定已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把一顆心在嗓子口吊著呢。


    “那你們局長找我什麽事?”他問。


    “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局長他本來是想親自來的,不過守在門口的士兵不讓進,他就打電話讓我來問下部·長,看部·長哪天有時間,他想私人為部·長接個風。”


    聽完這話,陳權一笑,道:“麻煩你轉告一下你們局長,他的好意,我陳權心領了。等到案子結束,我親自請他吃飯。”


    小夥子雖然人年輕,可是並不傻,知道婉拒跟打臉沒什麽區別,站在門口猶豫了一陣,想張嘴,卻又覺得在這種情景下,麵對公安部副部·長,自己還沒有張嘴的資曆,正想轉身走,誰知陳權又問:


    “你們局長都進不來,你是怎麽進來的?”


    小夥子聽見這話,馬上回頭解釋道:


    “我是被抽調到專案組的,負責查賬和審計,所以能進來。”


    “哦。”陳權點了點頭,小夥子轉個身,快步回到自己工位上去了。


    剛才的插曲似乎打擾了沈建國的思路,他還沒來及開口,徐秘書倒是先開口了口:


    “部·長,這麽做有點太不給他們麵子了吧?”


    誰知陳權白了他一眼,“我們來這,難道是為了給誰麵子的嗎?”


    徐秘書尷尬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徐秘書,你的擔心我也明白。”陳權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一般我們是不能把事辦得這麽絕,地方領導的麵子該給還是要給的,但是這次的案件特殊,我就怕他這個局長連自己的屁·股都是髒的,到時候我們給他擦屁·股倒是其次,別臨了還被他崩一身屎,那就惡心了。”


    說完,陳權似乎也不願在這事上多耽誤時間,朝沈建國招了招手,“查的怎麽樣了?”


    沈建國朝椅子上一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再加上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一看這幾天就沒睡好。


    “昨天我讓所有人加了個班,終於把李思剛的社會關係摸清了……”


    “別說廢話。”陳權不滿地打斷道:“你就直說,找到人了嗎?”


    沈建國眨了眨布滿血絲的雙眼,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小子仇家倒是不少,但就是沒找到跟畫像相符的那個人。”


    一句話過後,陳權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他從桌上的煙盒裏抽·出了兩支軟中華,扔給了沈建國一支,自己點了一支。


    “沒找到人……”陳權突然緊鎖了雙眉,語調有些奇怪地重複道。


    不光他沒想到,幾乎所有人都沒想到,利用犯罪心理畫像,竟然連個嫌疑人的影子都沒找著。


    “難道他得罪過這麽多人,連一個符合側寫條件的都沒有嗎?”陳權表情狐疑地問。


    沈建國把煙一掐,一臉無奈地回答道:


    “符合條件的當然有,還不少,有四五個呢,可昨天夜裏我派出去了四隊人,連夜把那幾個人查得底掉兒,但他們都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嫌疑馬上就洗清了。”


    辦公室的氣氛再度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鎖緊了眉,努力思考著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為什麽本來還算清晰的案情,突然就斷了一切線索,成了死局。


    直到一支煙緩緩抽完,陳權才清了清喉嚨,重新開了口:


    “都說說吧!有什麽想法?”


    江昭陽和沈建國麵麵相覷,顏以冬則跟徐秘書對視了一眼,四個人同時都把頭低了下去。


    “怎麽了?都啞巴了?”陳權似乎對眼前的沉默有些不滿,“除了小冬之外,你們三個也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了,難道就一點想法也沒有?”


    江昭陽看了一眼陳權,“陳部,也許是我的辦案思路錯了,誤導了大家……”


    陳權馬上把手一擺,“江隊,這個時候就先不要做自我檢討了,我們還是得集思廣益,共同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辦?”


    江昭陽“嗯”了一聲,緊接著就鎖緊了眉頭,在腦子裏快速地做著案情梳理,仔細推敲著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紕漏。


    就在這時,顏以冬突然舉了舉手,表情猶猶豫豫地問:


    “陳部,我能……”


    陳權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主動申請發言,心裏吃了一驚,隨後朝她飽含歉意地一笑,“小冬,剛才我說除了你都是老手,絕對沒有看輕你的意思,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你又什麽想法,隨時都可以說!”


    顏以冬用手捂著嘴咳嗽了一聲,隨後輕啟沒什麽血色的嘴唇,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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