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突然又變壞了。


    細雨落個不停。


    這是進入梅雨季節的第一場雨。


    每逢這個季節來臨,不僅書籍衣服容易受潮黴爛,人的性情也似乎特別容易感到煩躁不安。


    隻有羅老太爺沒有受到這種天氣的影響。


    羅老太爺今天的心情愉快極了。


    因為他今一大早就接到了報告:金記賭坊開業第一天,就損失了三名鬥鼠,一名齧鼠,兩名巡鼠。


    羅老太爺接到這個報告,歡喜得把一碗熱騰騰的參湯煨燕窩幾乎一袖掃翻。


    使羅老太爺滿心歡喜的,並不全是灰鼠幫的損兵折將,而是在昨晚這場風波中,戰公子和無名小卒那兩個令人頭疼的小子也插了一腿!


    如何誘導戰公子跟無名小卒兩個小子與友鼠幫或黑刀幫產生糾葛,這原是他計劃中一直想做,而又不知從何著手的一件事。


    而今消息傳來,兩個小子竟然不待安排,便自動完成了他的心願,這叫他怎能不為之心花怒放?


    進來報告這個消息的人,是年輕的三總管花槍小鄧。


    羅老太爺望著這位年輕而精幹的三總管,臉上充滿了一股慈父般的愛憐之色。


    他和悅地道:“這個月的餉銀夠不夠花用?”


    花槍小鄧低下頭去道:“稍為桔據了點,也差不太多。”


    羅老太爺像是有點生氣道:“如果不夠花,為什麽不早說?去賬房再支一個月的特別花紅!”


    第二個進來報告的,是二總管張宏。


    羅老太爺道:“找到了那個臭小子沒有?”


    張宏道:“找到了。”


    羅老太爺道:“什麽地方找到的?”


    張宏道:“茂源客棧。”


    羅老太爺道:“你照老夫的意思,跟他談了沒有?”


    張宏道:“談過了。”


    羅老太爺道:“你跟他怎麽談的,說給老夫聽聽。”


    張宏道:“屬下告訴他:他殺了本堂兩名蔡姓武師,老爺子您非常生氣。後來,還是經我們堂裏唐老夫子一再婉勸,您老人家才決定放棄激烈的報複手段。”


    羅老太爺點頭道:“很好,這一段話說得相當得體。”


    張宏道:“然後,屬下便告訴他:人在江湖,講理要講一個兩麵光。隻要他能除去兩名灰鼠幫或黑刀幫的弟子,讓花酒堂有個麵子,他跟花酒堂的恩怨,便算就此一筆勾銷。”


    羅老太爺道:“小子怎麽回答?”


    張宏道:“他說,除去兩名灰鼠幫或黑刀幫的弟子,隻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他做人有他的原則,他絕不會受人指揮,去殺任何人。”


    羅老太爺氣得發喘,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這小子好硬的骨頭!”


    張宏道:“屬下聽別人說,太原四義不僅是這位黑豹秦世偉如此,另外三義,好像也好不到哪裏去。”


    羅老太爺忽然注視著這位二總管道:“依你看來,我們花酒堂的武師之中,以哪一位對收拾這種硬骨頭的小子最有辦法?”


    張宏想了想,道:“若想萬無一失,似乎以無形刀陰森陰師父最為理想。”


    羅老太爺不禁點頭道:“老夫想到的人,也是他。”


    最後一個進來議事的人,是大總管沙如塔。


    羅老太爺指著一張椅子道:“沙兄,坐。”


    這是大總管沙如塔個人獨有的殊榮。


    在花酒堂中,羅老太爺除了對那位唐老怪尊稱夫子而不名外,被他以某兄相稱的人,就隻有這位大總管沙如塔。


    而各級大小總管議事或回話時,也隻有這位大總管有座位。


    如說唐老夫子是花酒堂的“文臣”,大總管沙如塔便是一位標準的“武將”。


    他名叫沙如塔,個頭兒也像一座塔。


    他練的兵刃,也是一支槍。


    六十七斤殺人槍。


    花酒堂中共有三支槍:七星金槍、花槍、殺人槍。


    大家心裏有數,這三支槍中,真正名副其實,具有殺人威力的槍,隻有一支。


    殺人槍!


    沙如塔在這支殺人槍上的火候,就連花酒堂中一向目空四海的“四天王”,都為之豎大拇指,喊“要得”。


    灰鼠幫和黑刀幫不敢苦苦相逼,跟花酒堂中有支殺人槍,也多多少少不無一點關係。


    沙如塔坐下,慢慢的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


    他不僅有著一身驚人的武功,同時也是個謹慎而有條理的人。


    羅老太爺吩咐他的事,他一定記下來,他準備提出的報告,也一定逐條記下來。


    所以,他說起話來,經常都保持簡短、明潔。


    處理事務時,也是一樣。


    而羅老太爺最欣賞的,便是這種人。


    沙如塔望了一下紙條,道:“有三件事,要報告老爺子,報告完了,再請老爺子指示。”


    羅老太爺點頭道:“好,你一件一件說。”


    沙如塔道:“第一件:除‘及時樂’和‘賈記賭坊’之外,本堂其他的事業,到目前為止,均未受到騷擾。”


    羅老太爺道:“這證明他們的人力還是有限,目前還不敢輕易分散實力。”


    沙如塔道:“第二件:十八金鷹已完全清楚前此種種,均屬灰鼠幫散布之謠言,該幫對本堂,迄無敵意。”


    羅老太爺道:“這個幫派比‘灰鼠幫’和‘黑刀幫’都要正派得多,隻要時機適宜,本堂實在應該在暗中給予大力支援。”


    沙如塔緩緩接著道:“第三件”


    他又望了一下手上那張紙條。


    紙條上沒有字。


    一個字也沒有。


    原來這位大總管武功雖然精絕,書卻念得不多。


    他以紙條記事,記的全是一些符號。


    那些彎彎曲曲,或圓或方的符號,也隻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


    羅老太爺很欣賞他這種處理事務的方式。


    除了一位唐老夫子,羅老太爺一向不喜歡那些書念得太多的人。


    他認為一個人書念多了,學問大了,就注定了一輩子沒有出息。


    他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如果他羅某人一肚子學問,像古人所說的,能來個椅馬千言,他會有今天這種地位?


    他能像今天這樣,雄霸關洛,成為花酒堂的主人?


    除了這一部分的理由,他還認為就是識字的人,也不妨多學學這種記事的法子。


    這種法子最大的優點是安全。


    因為這種紙條,即使不慎遺失,落去他人手上,也絕不會因而泄露任何秘密。


    紙條上的符號,是個潦草的圈圈,圈圈裏點著一個小黑點子。


    像這樣一個符號,你懂得它代表的意義?


    而沙如塔在望了這個符號一眼之後,神色卻突然嚴肅了起來。


    他望著老東家,傾身向前,壓低嗓門,一字字道:“花酒堂裏有了奸細!”


    (二)


    黑豹秦世偉正門在茂源老棧後院一個小房間裏喝獨酒。


    忽然間,砰的一聲,門被踢開了。


    一個青年人像標槍似的站在門口。


    黑豹秦世偉一看到這個青年人石像般的麵孔,以及那對冷酷無情的眼神,心頭便不禁油然浮起一種預感,要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羅老太爺派來的?”


    “是的。”


    “貴姓?”


    “陰森。”


    “無形刀陰森?”


    “不錯。”


    “有何見教?”


    “你該明白。”


    黑豹秦世偉當然明白。


    他慢慢地站起來。


    陰森冷冷接著道:“你哥子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有沒有後事要交代?”


    黑豹道:“沒有後事要交代,隻想說幾句話。”


    陰森道:“說。”


    黑豹道:“好幾年前,我就聽人提到過無形刀陰森這個名號,而我也一直覺得尊駕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直到今天見了麵,我才發現,古人有些話,的確不無道理。”


    “那是一句什麽話?”


    “傳聞不可盡信。”


    “所以,你現在突然發現,我陰某人並不是個英雄,而隻是個狗熊?”


    “你隻猜對了一半。”


    “英雄的一半?還是狗熊的一半?”


    “狗熊的一半。你還不夠格做隻狗熊,你隻是一隻狗,走狗。”


    陰森居然沒有生氣,淡淡一笑道:“說完了沒有?”


    黑豹道:“說完了。”


    陰森微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你這樣做,隻不過為了想激惱我,好死得快一點,沒有關係,我成全你。”


    他微笑著,突然舉步上前,一掌斜斜劈去。


    一掌劈出,勁氣激蕩,其勢如刀。


    無形刀。


    黑豹不敢硬接,身軀微偏,一腳踢出。


    他這一腳並不是踢向無形刀陰森,而是踢向酒桌。


    酒桌飛起。


    碗盤酒盞,四散迸射。


    陰森身形疾退。


    他是個愛潔淨的人。他不怕雙手染滿鮮血,卻不願新換的衣服上沾上酒漬油汙。


    黑豹趁隙抄起床頭那把長刀,刀光閃動,帶著銳嘯,疾撲已退出門外的無形刀陰森。


    陰森冷笑。


    羅老太爺沒有說錯,這姓素的果然是個少見的硬骨頭。


    天色雖仍陰暗如晦,細雨已停。


    陰森已退去邊廂屋簷下。


    黑豹身軀一弓一彈,突像豹子般,揮刀繼續飛撲過去。


    刀光如銀蛇竄走,走勢錯落縱橫,一出手便將陰森整個封罩於一片刀網之中。


    隻聽陰森冷笑著道:“這是長刀?”


    話剛說完,黑豹隻覺右腕一麻,長刀已經脫手。


    黑豹並不氣餒,他的長刀,過去也曾被人打脫過。他右手長刀脫手,往往也就是他左手短刀殺人的時候。


    他左脫一翻,一點寒星,疾撲陰森咽喉。


    陰森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冷笑道:“這是短刀?”


    然後就是喀嚓一聲,銀星一閃而沒。


    黑豹踉蹌後退,臉色煞白。


    左臂頹垂,腕骨已折。


    跟第一次長刀脫手一樣,他仍然沒有看清對方出手的招式。


    他已失去攻擊的力量。


    他隻有認輸。


    這種情況下,認輸就是等死。


    他知道無形刀陰森絕不會放過他,羅老太爺不是那種寬宏大量的人,昨天他回絕二總管張宏的要求,他就知道他應該立即離開洛陽。


    但是,他無法立即離開。


    因為他在這裏有個約會,他必須再多住一天,等會見了三位盟兄弟,說明所謂寶物消息,純屬子虛烏有之後,他才能離開。


    一天的時間並不長。


    他原可以跟那位二總管陽奉陰違一番,將這一天拖延過去。但是,他不屑這樣做。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


    世間所有的硬漢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


    寧折不撓。


    硬漢的下場,經常都很悲慘。有人把這種悲慘的下場歸結為“不識相”。但幸好也有人把它稱之為“骨氣”。


    陰森慢慢地走過來,冷笑道:“你已輸了,為什麽不逃跑?”


    黑豹聽如不聞,雙目中同時閃射出一股懾人的光芒。


    他不是那種於求生無望時,便以痛罵泄忿的莽夫。


    他這一戰雖然輸定了,但右臂仍然完好如故,他要凝聚全身的力量,作最後一擊。


    在他付出生命之前,他必須把握每一個機會,用盡所有的力量,求取補償。


    這一擊無疑就是他最後的機會。


    就在這時候,西廂屋頂上,突然淩空瀉下一條人影,身形輕巧無聲,如一片枯葉飄落。


    陰森已經警覺,大喝道:“誰?”


    他不等來人答話,已旋身劈出一掌。


    他一掌劈出,突然去勢一滯,失聲道:“金長老?”


    來人哈哈大笑道:“老夫這一手,的確不夠光明,抱歉,抱歉。”


    金光一閃,人頭落地。


    一顆人頭滾出老遠,身軀卻仍然挺立原地,鮮血冒射,像一個剛點燃的火焰炮。


    滾出去的人頭,兩眼仍然睜得大大的,仍像是充滿了駭異之色。


    他顯然不是駭異對方刀法之快,而是駭異對方這一刀為什麽會砍向自己的脖子?


    昨天下午,他們還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偷偷地在一起喝酒。


    他們還相互拍著對方的肩頭,相互敬酒,談起了很多未來的計劃。


    隻不過隔了一天,對方居然偷冷子給了他一刀!


    這種事真叫人死也無法相信。


    陰森死了。


    死也不信。


    不信天底下竟有這種荒唐事!


    黑豹秦世偉也無法相信。


    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瞪大眼睛道:“‘金髯絕刀’錢公玄,錢老前輩?”


    錢公玄道:“如今大家都稱老夫為瘟鼠八號金長老,也有人徑喊老夫金胡子。”


    黑豹道:“晚輩與前輩素無淵源,前輩今天為何要救秦某人?”


    金胡子道:“老夫殺這小子,並不是為了救你。”


    黑豹道:“你們另有私仇?”


    金胡子道:“也沒有。”


    黑豹不懂了:“否則”


    金胡子微笑道:“老夫要為另一個朋友治病,有這小子活著,老夫就開不了藥方。”


    為了救一個朋友,就必須殺掉另一個朋友?


    這是什麽話?


    黑豹想再問,金胡子已經上了屋頂。


    屋頂上傳來笑語:“你老弟殺了蔡家兄弟之後,又殺了無形刀陰森,也應該找個地方避避了。”


    黑豹這才恍然大悟。


    照理,對方原該殺了自己滅口,而今對方不殺他,並不是因為心腸慈悲,而是希望留個人下來替他背黑鍋!


    這時,東廂房上忽然有人道。“老家夥雖然不是個東西,話可沒有說錯,你兄台難道還不想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黑豹一驚,循聲望去,說話的人,原來竟是那個被大家喊作浪子的丁穀。


    黑豹不覺有氣道:“這些事跟你這個小馬屁鬼有什麽關係?”


    丁穀歎了口氣道:“人人都說太原四義不是東西,果然一個個都不是東西。”


    黑豹道:“你小子敢罵人?”


    丁穀冷笑道:“你他媽的已斷了一隻手腕,凶也凶不起來,罵了你又怎麽樣?”


    黑豹大怒道:“有種你就別跑。”


    縱身一躍,上了屋頂。


    丁穀拔腿便跑,回頭笑罵道:“打不贏別人,卻想拿小爺出氣,真不要臉。”


    他身子一滑,跳進下麵的小巷子,黑豹怒火難平,毫不遲疑,追了下去。


    就這樣,一逃一追,轉眼來到西城都城隍廟後,丁穀止步返身一揚手,黑豹立即應聲而倒。


    都城隍廟裏,立即奔出三四個髒兮兮像小叫化似的大小子。


    裏麵一個小子正是吳大頭。


    丁穀道:“大頭,抬他進去,好好綁起來,然後再派人去守在茂源老棧附近,等他的三位盟兄弟,要他們來把他領走。這位秦老四,要殺他非常簡單,要想救他,可真不容易。”


    吳大頭道:“狗肉已經燉爛了,你不進來吃幾塊?”


    丁穀道:“你們先吃,我還有事。”


    (二)


    這是一座幾乎隻有一個小房間的小茅草屋。


    房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盞昏黃的小油燈。


    牆上糊的花紙,已黃得發焦,桌凳也極為陳舊。


    床上隻有一條舊草席,一條舊棉被,兩個舊枕頭。


    可是,如今這個小房間裏,卻似乎充滿了春天的醉人氣息。


    因為此刻床柱上正斜靠著一個女人。


    一個美得能迷死人的女人。


    虛掩的房門,忽然被輕輕地推了開來。


    一名俊秀的藍衣青年閃身躡足走進。


    藍衣青年人入房,立即返身將房門閂好,然後才轉身走向床頭。


    那女人粉腮泛霞,微微垂下頭去道:“金長老呢?”


    藍衣青年的一張麵孔,已因極度亢奮,變得白中泛青,而一雙貪婪的眼光中,卻似乎有火焰噴出來。


    他胸口起伏得很厲害,舌尖也似已幹澀得挪移不動。


    “他一個人……喝酒……去了……”


    然後,他就一口吹煉油燈,撲上床頭。


    雨點打在窗紙上,發出有規律的浙瀝之聲,像是在和鳴著黑暗中另一種曖昧的節奏。


    誰說這種天氣討厭?


    離這座小茅屋不遠,還有一座茅屋。


    瘟鼠八號長老金胡子,如今就一個人坐在這座小茅屋裏喝酒。


    他在這裏喝酒,是為了消磨時間。


    因為胡娘子目前在名義上仍是花酒堂的人,她雖然可以自由行動,但絕不能通宵不歸,鬥鼠三號最後還是要回到這裏來的。


    他們之間,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必須在今夜設法解決。


    當鬥鼠三號以一副狼狽相走進這座小茅屋時,金胡子頗感意外。


    因為這位三號鬥鼠從“進去”到“出來”前後還不足半個時辰。


    金胡子拍拍身旁的凳子,笑著道:“渴朝奔泉,弱經難控?”


    鬥鼠三號苦笑著坐了下來道:“別提了。”


    金胡子道:“哦?”


    他替鬥鼠三號添了一杯酒,眼中間起亮光,似在等著聆聽下文。


    他雖比鬥鼠三號地位高,年紀也大了很多,但他畢竟隻是一位五十多歲的長老,而不是一位五十多歲的有道高僧。


    在一個正常的男人來說,尤其是一個內功修為精湛的男人,五十多歲實在並不算有多老。


    如果一定要說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跟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有什麽分別,那也許便是五十歲以上的男人,經常會顯得“聽”的興趣要比“做”的興趣大得多。


    鬥鼠三號接過酒去,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微微皺眉道:“真怪,我小楚自信也有兩套,不曉得怎麽搞的,過去屢試屢驗的法子,今晚竟然全不靈光,真他媽的邪門。”


    金胡子又為他添滿了酒,笑笑道:“這也許是你老弟想這娘們想得太久的關係,下次大概就不會了。來來,幹一杯,平息,平息。”


    兩人對於了一杯,鬥鼠三號忽然湊過去低聲道:“八老,有件妙事我還沒有告訴您。”


    金胡子道:“哦?”


    他送上一邊耳朵,眼中又問起亮光。


    鬥鼠三號低低地道:“那娘們”


    他伸出右手比了個很奇怪的手勢。


    金胡子沒有看懂。


    鬥鼠三號隻好又重新比劃了一下,這一次金胡子看懂了。


    一個要命的手勢。


    等到金胡子看見那段從手腕下突然冒出的刀尖時,七寸長的刀鋒,已如閃電般,齊柄括人他的左邊胸膛。


    這一刀並非致命之傷,金胡子正想掙紮,鬥鼠三號立即使勁一壓,低聲喝道:“這是幫中的屠魂刀,你動,就死得更快。”


    金胡子果然沒有再動。


    緊壓著的傷口沒有血流出來,像要有血流了來的地方,是金胡子的一雙眼睛。


    他嘶聲道:“你為什麽要殺老夫?老夫什麽地方對你不起?”


    “這不是我的意思。”


    “那女人?”


    “不錯。”


    “她又為什麽要殺老夫?”


    “因為你不該殺了姓陰的,使她失去一名得力而又忠心的助手。”


    “這是誰告訴她的?”


    “是我。”


    “殺姓陰的也是為了你,你為什麽要告訴她?”


    “我本來也不想告訴她,但當時我就像喝醉了酒,竟覺得這種事也不算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


    “她想殺老夫,也許有她的理由,你是老夫的心腹,又為什麽要聽她的話?”


    “因為我還沒有到手。”


    “你還沒有”


    “否則哪有這麽快。你以為我小楚真是個銀樣蠟槍頭?”


    “殺老夫是她的交換條件?”


    “不錯。她現在還在那邊等著我,隻要殺了你,我便是第二個無形刀陰森。”


    金胡子歎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皮,一張麵孔已因充血而瘀紫,刀鋒插入處,也有血水開始慢慢地流了出來。


    鬥鼠三號仍然不敢鬆懈。


    這老家夥功力驚人,他怕老家夥是詐死。


    金胡子的肩頭,忽然微微搖動。


    老家夥哭了?不像。想要咳嗽?也不像。直到金胡子的唇角向兩邊微微翹裂,同時以鼻子噴氣,鬥鼠三號才弄清老家夥原來是在笑!


    金胡子愈笑愈厲害,肩頭也跟著作大幅度的顫動。


    他每笑一下,創口受震,血也就流得更多。


    鬥鼠三號有點疑惑道:“老鬼,你有什麽好笑的?”


    金胡子不笑了,像歎息似的道:“笑那女人手段高妙,也笑我們兩個也實在太可憐。”


    “我們兩個?”


    “我們兩個!”


    “殺了你,我也可憐?”


    “也許比老夫更可憐。”


    “小爺不懂。”


    “算算時間,你也該懂了。”


    “什麽時間?”


    “藥性發作的時間。”


    鬥鼠三號一驚,忽又失笑道:“算了,老鬼,這種把戲,早就過時了。”


    “你不信?”


    “隻怪這種謊話不夠高明。”


    “你不信酒裏有毒?”


    “酒是兩個人喝的。”


    “杯子呢?”


    鬥鼠三號呆住了!


    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腸胃正在發生變化。老家夥沒有說謊,他是中毒了。


    他手一緊,厲聲道:“快拿解藥來!”


    金胡子閉著眼皮道:“這種毒藥沒有解藥。認命吧,老弟。”


    “老不死的,老賊,老狗,你憑什麽要向小爺下毒?”


    “這也不是老夫的意思。”


    “那女人?”


    “不錯。”


    “什麽原因?”


    “因為她不歡喜你。”


    “她不歡喜小爺?難道她會歡喜你這個又老又醜的老棍球?”


    “不錯,她是這麽說的。她說你小子是個小采花賊,身子太髒,心也太髒,沒有女人會歡喜像你這種男人。”


    鬥鼠三號慘白的麵孔,逐漸泛起一層淺藍。


    金胡子的話,就像錐子一樣,錐穿了他的心;他一直認為自己英俊瀟灑文武全才,對女人很有一套。


    如果他對一個女人表示好感,他始終覺得那是一種施舍,一種思惠。


    如今居然有一個女人將他視為糟粕,那是他萬萬無法忍受的。


    他寧可死,也不能承受這種自尊心的損害。


    隻是,時不我遇,他已無法表達他的憤慨;他感覺到全身真氣已在慢慢渙散。


    他知道他已死定了,他不願老家夥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於是,他拚提最後一口真氣,迅速拔出屠魂刀,又迅速地插了進去。


    拔出刀子的傷口,血如亂箭般噴出,噴了他一頭一臉,他沒有去抹,卻問了一句很笨很笨的話:“你這個老匹夫,你為什麽要聽她的話?”


    金胡子氣若遊絲,聽得這一問,臉上居然浮起一個蒼白的微笑。


    他呻吟似地笑著道:“因為老夫也不歡喜你。”


    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也是他這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句話。


    然後,他就帶著一種滿足的神情,慢慢地倒了下去。


    鬥鼠三號也慢慢地鬆開手,慢慢地倒了下去,他臉上的神情很痛苦,他的確比金胡子死得還要可憐。


    就在這時候,一個千嬌百媚,能迷死人的女人忽然悄悄地走了進來。


    她望望兩具屍體,輕歎道:“可憐,可憐,老的想毒死小的,小的發覺了,又殺死了老的,唉唉,黑道上的人物,就是這麽不講義氣。”


    她眼珠子轉了幾轉,忽又微笑道:“那個羅老頭如果聽說金胡子想跟奴家睡覺,被奴家以一石兩鳥之計,要老的先去掉小的,作為交換條件,結果老小雙雙中算,不曉得老頭子會歡喜成什麽樣子。這種現成的功勞,不撿豈非可惜?”


    她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了,輕巧得像是連塵埃都沒有帶走一小粒。


    茅屋前麵有幾棵白楊柳,這時其中的一棵白楊柳,樹幹突然一分為二。


    一名英挺的黑衣夜行人,木立於淒風苦雨中,凝望著胡娘子於夜色中逐漸淡溶的背影,喃喃自語:“這女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她到底在幫誰的忙?”


    (三)


    短短一夜之間,多事的洛陽,又出了兩件大事情。


    第一件事是:花酒堂八大名殺手之一的無形刀陰森,居然繼蔡家兄弟之後,又死在太原四義老四黑豹秦世偉的長短刀下!


    無形刀陰森身首分家,死得竟比蔡家兄弟還要慘。


    事後,根據黑豹的長短刀都留在現場看來,可以推想這位黑豹本人一定也受傷不輕。


    這位受傷的黑豹,如今哪裏去了?


    不過,不論受傷的黑豹去向如何,太原四義的聲望,無疑已因這一戰而大大提高。


    第二件事是:灰鼠幫瘟鼠八號長老金胡子,竟跟幫中一名三號鬥鼠發生火並慘劇。


    現場的情況很明顯,一定是金胡子想毒死三號鬥鼠,結果事機不密,被三號鬥鼠識破了,反而趁其不備,給了他兩刀!


    令人意外的是,收屍的人,無意中從三號鬥鼠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麵具,赫然發現這位三號鬥鼠竟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楚天遙!


    楚天遙在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六,是位有名的風流公子。


    楚家是江南有名的武林望族,八個月前,這位楚公子突然失蹤不見,楚家派人四處查訪,始終音訊奮然,誰也沒想到,這位楚公子原來已悄然投入了灰鼠幫!


    當這兩件消息,做成完整的報告,傳到羅老太爺耳中時,羅老太爺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既不為失去無形刀陰森這樣一員虎將而傷心,也並未因為灰鼠幫一下去掉兩位長老、堂主級的人員而感到高興。


    這位花酒堂的主人,他目前全部的心力,無疑都凝聚另一個更煩人的焦點上。


    “花酒堂裏有了奸細?”


    隻須細細的想一想,便知道大總管沙如塔的報告決非有意聳人聽聞。


    花酒堂裏,的的確確出了奸細。


    最明顯的事實便是,花酒堂方麵每次擬定一項策略,很快地就會泄露出去。


    像這一次,黑刀幫接管“及時樂”,灰鼠幫接管“賈記賭坊”,如果不是出了內奸,讓對方看透花酒堂方麵將作重大的讓步,對方又怎敢如此明目張膽地進行虎掠鯨吞?


    可是,這名奸細,究竟是誰呢?


    這是個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


    羅老太爺一直想以秘密的方式,暗中加以調查,但卻不知道如何著手。


    花酒堂的人數太多了。


    四天王,八殺手,三位總管,七名管事,胡娘子,賈拐子,七位姨太太,四十二名貼身丫頭,甚至連他最信任的唐老夫子,都無法排除於嫌疑之外。


    而這一點,也正是他最感苦惱的地方。


    因為他如今幾乎連一個打商量的人也沒有了。


    沙如塔忠告過他,除非抓到真憑實據,千萬妄動不得。因為那樣一來,不僅無法逮住正主兒,反會引起人人離心的反效果。


    如果花酒堂中,上上下下,彼此猜忌,人人寢難安,到時候不須敵人動手,花酒堂也完了。


    他姓羅的受得起這種打擊?


    狗肉隻剩下半鍋,昨天剩下來的。


    懂得吃狗肉的大行家,都知道一件事,剛燒好的狗肉固然美味可口,如果重燉一次,味道無疑會更香更妙,就連肉湯也會更調更鮮。


    大家麵前都放著一堆剝好的生蒜瓣,以及一小碗醉八仙。


    肉鍋離開火灶,尚未端上桌子,老騷包就已抓起筷子,兩眼瞪得圓滾滾的,像是勇敢的戰士握著利刃等著衝鋒肉搏。


    但他嘴裏卻在不停地嘀咕:“我們他媽的命苦,隻能撿人家吃剩下來的……”


    丁穀立即賠笑道:“我已吩咐大頭另外弄了兩樣菜,那是專為前輩準備的,剩肉我們吃。”


    老騷包扭轉頭來道:“我們一年雖然見不上幾次麵,老夫的脾氣,你小子倒是摸得透透的,嗯?”


    丁穀笑道:“大家今天到洛陽來,我浪子算是主人,如果連客人的飲食習慣都不了解,這個主人如何招待?”


    老騷包重重哼了一聲道:“隻可惜老夫有個毛病,你小子還沒有摸清楚。”


    丁穀道:“哦?”


    老騷包板著麵孔道:“老夫碰上不如意的事情,就會生氣;老夫生氣的時候,就會專做一些平時不願做的事吃東西也是一樣。”


    他拈起一顆蒜瓣,又接著道:“所以,這半鍋剩肉,你們最好都別動筷子。”


    他幾乎不等把話說完,便從鍋中挾起一塊熱騰騰香噴噴的腿肉,和著蒜瓣,塞進嘴裏。


    吳大頭第一個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騷包道:“小混蛋,你小心點。”


    他這句話說完,又是兩大塊肉,一大口酒。


    丁穀笑道:“慢慢來,別嗆著了。這半鍋肉,少說點也有八九十來斤。你就是吃到明天這個時候,也不一定能吃得完。”


    老騷包道:“子曰:食不語。吃東西的時候,你少講話。”


    戰公子坐在桌子的另一邊。


    家人金福,站在他的身後。


    他坐在那裏,既不吃菜,也不喝酒,隻是望著狼吞虎咽的老騷包微笑。


    這位戰公子雖然有著一副武林中人見人怕的騾脾氣,但當他跟三五知心好友在一起時,他的脾氣卻好得比誰都要好。


    老騷包一連吃十一塊肉,七枚蒜瓣,五口醉八仙,才打了個飽嗝,瞪著戰公子道:“你小子盡瞧個什麽勁兒?瞧老夫吃相難看?”


    戰公子笑笑道:“你如果想多吃些,就別吃得太快,你如果吃得太快,就一定吃不多。”


    這就像一個俄過頭的人,經常吃不了多少,是同樣的道理。


    喝酒也是一樣。


    這個道理,甚至可以引用到男女間的關係上去;你起步太快,一定跑不遠,你開頭過分賣力,就一定會提前疲倦。


    老騷包當然也懂得這個道理。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這幾句話你小子剛才為什麽不說?你小子安的是什麽心腸?”


    戰公子笑道:“現在說出來也還不遲。”


    他又笑了笑,道:“譬如說:你現在不妨暫時停一停,讓別人也吃幾塊。待別人那種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引起了你的胃口,你就又可以再吃了。”


    老騷包果然放下了筷子,口中卻又說道:“老夫吃東西,一向講究節製,講究適可而止。要說如何才能比別人吃得多,那簡直是笑話,隻有沒出息的人,才會去轉這種沒出息的念頭。”


    戰公子朝吳大頭使了個眼色,揮手道:“大頭,去拿幾個碗來,你們把這鍋剩肉,大家分一分,包老前輩不吃了。”


    老騷包狠狠地瞪著戰公子道:“小金,有一件事,你小子最好莫要忘記。”


    戰公子欠身道:“是!是!什麽事還望前輩多多指教。”


    老騷包板起麵孔道:“當年老夫跟你爺爺喝酒下棋的時候,你小子還包著尿片,抱在你娘手裏。”


    戰公子又躬了一下身子道:“是!”


    老騷包道:“所以,你小子最好別拿丁穀那小子作榜樣,好事不學,壞事全會。如果一個人連敬老尊賢也不懂,這種人啦,嘿嘿,你們等著瞧好了。”


    戰公子再打一躬道:“是!像小丁這種人,除了找他喝酒,或是找他借錢,晚輩以後一定盡量設法疏遠。”


    丁穀、吳大頭、跳蚤、和尚,全忍不住哈哈大笑。


    “跳蚤”跟“和尚”,是另外兩個小夥子的綽號。


    “跳蚤”人生得又瘦又小,但行動卻敏捷無比;“和尚”是個癩子頭,頭上的瘡疤,一行又一行,遠比疥疤還要壯觀。


    這兩個小夥子都跟吳大頭差不多年紀,都是浪子丁穀的崇拜者。


    老騷包搖搖頭,瞑目長歎道:“反了。反了。這成什麽世界?這成什麽世界?”


    他一聽鍋子響,突又睜開眼皮。


    吳大頭雙手扶在鍋耳上,笑道:“我們要分肉了,老前輩要不要再來兩塊?”


    老騷包眼珠子滑滑溜溜,不曉得發現什麽秘密,忽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好,這下可好了。”


    隻聽一個又冷又脆的聲音道:“這下什麽好了?”


    這裏是都城隍廟後的一間柴房。


    黑豹秦世偉已被三位盟兄弟接走,戰公子是丁穀邀來的,老騷包則是不速之客。


    都城隍廟香火極旺,廟祝已另外蓋了偏院,生活起居,宛如員外,而這間被遺忘的柴房,也就成了“跳蚤”“和尚”等流浪兒的安樂窩。


    這些小夥雖不是丐幫弟子,但隻要老騷包每次找來,差不多都能吃到“香肉”、“富貴雞”。


    兩扇破柴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推開的,房門口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站著一名長身玉立的紫衣少女。


    丁穀起身道:“宮姑娘請坐。”


    宮瑤理也不理,一雙鳳目仍然緊盯著老騷包道:“姑娘交代你的話,你轉達了沒有?”


    老騷包連忙道:“有,有,有!”


    宮瑤道:“真的?”


    老騷包道:“一點不假。”


    宮瑤道:“好!”


    她忽然轉向戰公子道:“請問戰公子,關於本姑娘交代的事,老騷包跟你怎麽說的?”


    戰公子一頭霧水,茫然道:“姑娘交代的事?我聽不懂。”


    老騷包麵孔一沉道:“小金,你這就不夠朋友了。”


    戰公子道:“我


    老騷包搶著道:“老夫昨晚一看到你,就跟你說,我說這位宮瑤姑娘,要你跟小丁替她找出那批無憂老人的寶藏,她別的不要,隻要一把無名刀。隻不過隔了一晚上,言猶在耳,你小子這麽快就給忘了?”


    戰公子一噢道:“是的,是的,你提過了。”


    宮瑤冷笑道:“是的,提過了,剛剛提到的。”


    戰公子不是一個善於圓謊的人,尤其碰上這類女孩子!他更無法像丁穀那樣應付裕如。


    如今經宮瑤這麽一頂,一張臉竟給窘得通紅。


    丁穀劈頭就碰了一個軟釘子,這時居然又鼓起了勇氣道:“這件事情,包老前輩的確提過了。我隻須舉一個例證,姑娘就會相信了。”


    宮瑤道:“什麽例證?”


    丁穀微笑道:“據說姑娘除了一心想取得那把無名刀之外,還說……還說……”


    宮瑤道:“還說什麽?”


    丁穀笑道:“還說姑娘曾鄭重交代,如果我們不能搶在別人前麵取得這把無名刀,我們就得小心自己的腦袋。”


    宮瑤的麵孔居然也紅了一下。不過,這樣一來,她倒是真的信了丁穀的話。


    丁穀笑了笑,又道:“今天,我們大夥兒在這裏喝酒,實際上就是為了慶祝這件事。”


    宮瑤眨著眼皮,顯然未能聽懂這幾句話。


    就連老騷包、戰公子、吳大頭、跳蚤、和尚,都露出迷惑之色,因為他們也同樣聽不懂丁穀這幾句話意何所指。


    宮瑤皺著眉頭道:“慶祝?”


    丁穀道:“慶祝我跟小金今後已不必再為自己的腦袋擔心。”


    宮瑤道:“哦?”


    丁穀道:“因為大家如今都已知道,所謂無憂老人的寶物,純屬空穴來風。既然這批寶物不存在,當然就不會有什麽無名刀。如果沒有人能找到那把無名刀,我跟小金的腦袋,當然就安全得很。一個人的腦袋,由危險而安全,難道不值得慶祝一番。”


    宮瑤點頭道:“很好,很好,好極了。”


    沒有人知道她說很好是什麽意思,所以也沒有開口接腔。


    宮瑤停頓了片刻,眼光四掃,忽然道:“你們身上誰有三千兩銀子?”


    身上銀子最多的人,當然是戰公子。別說三千兩,就是三萬兩,也不成問題。


    但戰公子一點表示沒有,他似乎有點怕了這位潑辣的妞兒。


    丁穀道:“姑娘要這三千兩銀子有何用途?”


    宮瑤瞪眼道:“是我在問你?還是你在問我?”


    老騷包喃喃自語道:“我們多吃了幾塊狗肉,人家取笑,我們一開口說話,人家就來找碴;原來天道好還,老頭子欺侮多了,也有遭上活報應的時候。咳咳。”


    他說完了,還加上一陣幹咳,誰也不難聽出他語氣中那份幸災樂禍的快意。


    他幹咳了一陣,似乎意猶未盡,又接著道:“老夫下次出門,看樣子還是帶個小孫女兒出來的好。”


    宮瑤倏而轉過臉去道:“你說下次出門要帶小孫女兒,是什麽意思?”


    老騷包仰著臉道:“沒有意思。”


    宮瑤冷笑道:“你老鬼敢再風涼一句,咱們就不妨談談半月前的那件事。”


    老騷包像是吃了一驚道:“不,不,我的小姑奶奶,你全弄錯了,老夫說帶個小孫女兒出來,意思就是說……意思就是說……”


    宮瑤道:“就是說什麽?”


    老騷包賠笑道:“就是說老夫年紀大了,受氣受多了,說不定隨時有中風的危險,帶個孫女兒出來,他好有個親人照應照應的意思。嘻嘻。”


    宮瑤一嘿,又轉向丁穀道:“有沒有?”


    丁穀道:“有!”


    他說著,居然就掏出了三張一千兩的銀票。


    老騷包像討好似地道:“老夫擔保,這位宮姑娘的信用決無問題。”


    宮瑤瞪了他一眼道:“你擔保?你憑什麽擔保?”


    這兩句話本該由丁穀來說才對,想不到她竟搶著說了。


    老騷包脖子一縮道:“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還是吃肉安全。”


    他果然又挾了一塊狗肉,塞進嘴巴。


    宮瑤道:“這三千兩銀子,我又不是向他借的;我既然沒借誰的銀子,為什麽要人擔保?”


    無緣無故向別人要三千兩銀子,說一聲借,已很勉強,如果連借字都不肯說一聲,豈非霸道得過分了點?


    可是,宮瑤卻似乎並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如何,大大方方地走進來,大大方方地接去銀票,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她走到門口,才轉過身來道:“本姑娘有個重要消息,定價六千兩分兩次出賣,今天賣的是前半段。如果還想再買後半段。三天後請到茂源老棧接洽,買了前半段的人,有優先權。”


    丁穀道:“什麽消息了?”


    宮瑤道:“無憂老人的那批寶物確實落在洛陽,不是謠言。”


    屋子裏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空氣就像肉湯上那層薄油膜似的,凝成一片。


    也不知過去多久,老騷包忽然望著戰公子道:“你身上有沒有三千兩銀子?”


    戰公子道:“有。


    老騷包手一伸道:“好,拿來。”


    戰公子居然未問情由,也從身上取出三張一千兩的銀票,交給了老騷包。


    老騷包將銀票揣進荷包,才哼了兩聲道:“老夫也有個消息要出賣,就賣你這三千兩。”


    戰公子道:“你也有消息要出賣?”


    老騷包道:“是的,老夫這個消息,便是浪子丁穀今天被一個小妞兒誑走了三千兩銀子。”


    戰公子隻是淡淡一笑,旋即跟丁穀一樣,蹙額陷入沉思。


    隔了片刻,戰公子忽然抬頭道:“那丫頭剛才提出來威脅你的,是件什麽事?”


    老騷包突然收起嬉戲之態,長長歎了口氣道:“半個多月前,老夫又吃了一次敗仗。”


    每個人都呆住了。幾乎比宮瑤宣稱無憂老人寶物真的落在洛陽還要來得吃驚,還要感覺意外。


    因為這位七步追魂叟過去雖然吃過五次敗仗,但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而五位勝過他的人,也都是當年的一代宗師和巨魔;這五場戰事,幾乎每一場後來都成了武林中的“戰史”


    和“佳話”,其中尤以跟天山“五爪瘋龍”哈魯格齊,以及川南“豐都惡客”一段留香的兩場硬仗,更是慘烈無比。


    事後有人談起,都認為他這位七步追魂叟身經這兩戰,竟然活了下來,實在是個奇跡。


    所以,過去五次敗仗,不僅沒有弱了這位追魂叟的名頭,反而更大大的提高了他的聲望。


    瘋龍和惡客等人,早已去世。如今,竟然又有人勝了這位追魂叟,此人會是誰?


    “事情是在什麽地方發生的?”


    “風陵渡。”


    “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


    “表麵看來,像個老病儒,但那是戴了人皮麵具的關係;依老夫估計,那廝還相當年青,可能還沒有超過三十歲。”


    “身材如何?”


    “普通。”


    “何方口音?”


    “接近雲貴,略帶川腔。”


    “怎麽扯上的?”


    “因為老夫一眼便看出他戴了人皮麵具,又見他行動神秘兮兮的,一時好奇心起,便暗地加以跟蹤,不意卻給那廝發覺了。”


    “然後你們便交上手,而你竟不是他的敵手?”


    老騷包喝了口酒,苦笑笑,沒有回答;因為這並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戰公子又轉向丁穀道:“小丁,你想不想得出這個人的來曆?”


    丁穀緩緩搖頭道:“想不出。”


    他頓了一下,又道:“但有一件事,我猜大概決錯不了。”


    戰公子道:“什麽事?”


    丁穀道:“我猜想這位神秘人物,目前很可能也已經來到了洛陽。”


    戰公子雙目中突然泛起一片炯炯異光,霍地轉向老騷包道:“風陵渡那一仗,你是怎麽輸的?”


    老騷包無精打采地道:“掌招不及人家變化多,內力不及人家充沛,身法不及人家靈巧,樣樣皆輸。”


    戰公子道:“對方有無佩帶兵刃?”


    老騷包苦笑道:“腰間像是佩了一把刀,但一個人若有著那樣一身功夫,帶刀不帶刀,還不是跟裝飾品一樣。”


    丁穀忽然皺起眉頭道:“小金,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有一句話,我都非說不可。”


    戰公子道:“什麽話?”


    丁穀道:“我懂你查問對方武功路數的用意。但這一次,非常抱歉,隻要你還把我小丁當朋友,你就必須要聽我的話!”


    戰公子雙目中的光彩突然暗淡下去,長長歎了口氣,端起酒來便喝。


    丁穀懂他的意思,他當然也懂丁穀的意思。


    丁穀隻當沒有看到,接下去道:“今天洛陽城中,已形成一種微妙的割據局麵。花酒堂、灰鼠幫、黑刀幫以及十八金鷹幫,彼此間實力都相去不遠。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任何一方先行發動攻勢,均屬不智之舉。”


    老騷包點頭道:“老夫也是這樣想。”


    丁穀道:“譬如說:前天晚上,十八金鷹幫找去金記賭坊,灰鼠幫方麵固然吃了大虧,但真正得到好處的又是誰?”


    這也是個不須回答的問題。得到好處的,決不會是十八金鷹幫!


    丁穀也端起酒來喝了一口,接著道:“這種僵持不下的局麵,當然也不會維持太久。風陵渡那怪客,如果真的來了洛陽,不論此人偏向哪一邊,或是另外代表一股勢力,這種均衡之勢,都會很快地就要被打破。”


    他眼光移向戰公子道:“如果你小金為逞一時之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此人拚上一場,我請問你老弟到底是為誰在如此賣命出力?”


    戰公子懶洋洋地道:“依你的意思,我們應該天天坐在這裏喝酒,等著瞧熱鬧?”


    丁穀點頭笑道:“不錯,這是目前最聰明的做法。即使我們想插手,也得先看清全盤大勢。我們的想法都差不多,我們也都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更該珍惜我們這份微薄而可貴的力量。”


    戰公子又歎了口氣道:“好,你有理,我贏不了你的,就是你這張嘴巴。”


    他像賭氣似的,又轉向老騷包道:“來,不理那小子,咱們聊聊。我且問你,風陵渡那件‘人恥’,宮瑤那丫頭是怎麽知道的?”


    老騷包一口喝於杯中餘瀝,大喝道:“小毛頭,倒酒!”


    吳大頭忍俊不禁,趕緊又替他添了小半碗醉八仙,老名包又淺淺吮了一口,才感慨地道:“老夫不敢招惹那丫頭,便是為了這件事。”


    戰公子道:“這話怎麽說?”


    老騷包道:“老夫懷疑這條老命,可能就是那丫頭給撿回來的。”


    戰公子道:“你懷疑?”


    老騷包道:“懷疑的意思,就是還不敢十分確定。”


    戰公子道:“哦?”


    老騷包道:“當時老夫招架無力,節節敗退,那廝目露凶光,顯然要下毒手,就在這危急關頭,道旁密林中,忽然傳出一聲冷笑,那廝略一猶豫,旋即掉頭而去。”


    戰公子道:“你懷疑以一聲冷笑解圍的人,就是這個姓宮的丫頭?”


    老騷包道:“當時天色已黑,並無第三者在場,如果冷笑的人不是這丫頭,她應該不會曉得這件事。”


    戰公子點頭不語。


    丁穀歎了口氣道:“如果冷笑的人真是這位宮瑤姑娘,如果無名老人的寶物真的落在洛陽,為了我們的腦袋安全著想,我們確有必要搶在別人前麵取得那把無名刀。”


    戰公子忽然站起身來道:“小丁,這裏太沉悶了,我們換個地方喝兩杯去。”


    吳大頭道:“我們可不可以去?”


    戰公子道:“不可以。”


    吳大頭道:“為什麽?”


    戰公子道:“因為那是個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老騷包也跟著站了起來道:“走,老夫也正想換換口味。”


    戰公子道:“不行,你也不能去。”


    老騷包道:“為什麽?”


    戰公子笑道:“因為那也是個老年人不能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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