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還在下著細雨,巷子裏一片泥濘。


    這是一條平時很少有人進出的小巷子,如果遇上這種陰雨天氣,更是連癩皮狗也難看到一條。


    但令人詫異的是,今天這條巷子裏,居然擠滿了人。


    人雖多,卻一點也不顯得嘈雜。


    行列中有老頭子、老太婆,有躺在門板上的壯漢,也有抱著嬰兒的少婦;大家都一個挨著一個,排得整整齊齊的。


    這一群人的衣服都很破爛,雨點打在他們身上,他們一點也不在意,每一張麵孔都流露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歡欣之色。


    丁穀不期然停下腳步道:“奇怪,這是怎麽回事?”


    戰公子也跟著站定,道:“是不是什麽大善人在賑放錢糧?”


    丁穀道:“無此可能。”


    戰公子道:“何以見得?”


    丁穀道:“前麵這條巷子我熟得很,裏麵隻住了個怪人,沒住善人。”


    戰公子道:“怪人?”


    丁穀道:“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喊他怪道人。”


    戰公子道:“一名裝神弄鬼的神棍?”


    丁穀道:“不是神棍,是神醫。”


    戰公子輕輕一啊,道:“對,對,葫蘆巷的怪道人,我聽人提過,這些人原來是來看病的。”


    丁穀皺眉道:“看病的?就是看到了這些病人,才叫人奇怪。”


    戰公子道:“為什麽?”


    丁穀道:“因為這位怪道人醫術雖然高明,平時卻很少替人看病。”


    戰公子道:“大夫不看病,他幹什麽?”


    丁穀道:“我隻說他很少替人看病,並沒有說他不替人看病。”


    戰公子道:“難道他身體虛弱,自己也有毛病?”


    丁穀道:“正是。”


    戰公子道:“他害的是什麽病?”


    丁穀道:“缺銀症。”


    戰公子重複了好幾遍,才算弄懂了這三個字,忍不住有氣道:“這種沒有醫德的大夫最可惡,你為什麽不想個法子教訓教訓他?”


    丁穀道:“他隻是自抬身價,診金訂得高了一點,又沒有做什麽壞事情,你能拿他怎麽樣?”


    戰公子忽然道:“不對。”


    丁穀道:“什麽不對?”


    戰公子道:“你說他診金訂得高,不願替窮人看病,現在你看這些候診的人,誰像是有錢的人?”


    丁穀道:“所我覺得這裏麵一定有蹊蹺,我們過去看看。”


    兩人走進巷子口,便看到一塊白底紅漆的大木牌。


    “七代祖傳名醫張子秋,義診一月,不收分文。”


    戰公子慨歎道:“難得,難得,這位名醫突然生出了菩薩心腸,倒是洛陽百姓的一大喜訊。”


    丁穀笑笑道:“我們進去向這位大名醫表示一下敬意如何?”


    戰公子欣然道:“要得!”


    兩人一走進巷子,老遠的便聞到了一陣藥草的氣味。


    戰公子道:“說奇怪也真奇怪,一個人若是在心情愉快時,連藥味嗅起來都好像有種特別的香味。”


    丁穀笑道:“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時時刻刻設法保持心情愉快,而不該自尋煩惱,老是想在武功上勝過別人。”


    戰公子道:“我看你最好也找怪道人弄點藥吃吃。”


    丁穀道:“我有什麽毛病?”


    戰公子道:“廢話太多。”


    當他們上了台階,準備跨進大門時,後麵有個婦人高聲道:“排隊,排隊,照順序來。”


    丁穀轉過頭去,笑笑道:“陳大媽,我們不是看病來的。”


    旁邊立即有人道:“陳大媽,你是不是昏了頭?這是時常接濟我們的丁少爺,人家丁少爺會生病?”


    陳大媽紅了臉道:“原來是丁少爺,對不起,對不起。”


    戰公子低聲道:“失敬了,原來你還是位少爺?”


    丁穀笑道:“少爺有好幾種。你是一種,我又是一種。”


    戰公子道:“哦?我是哪一種?你又是哪一種?”


    丁穀笑道:“你是有錢借給別人的闊少爺,我是專向你這種闊少爺借錢來胡花的花少爺。”


    院子裏搭了座渡雨棚,一身道家裝束的怪道人坐在一張條桌後麵。


    他以五根又瘦又髒的手指頭,一邊瞑目為病家把脈,一邊喃喃念著藥草的名稱和分量,下首一名少年學徒,埋頭振筆疾書。


    藥方開好了,便交給一名以青布包頭,看不清麵孔的少女抓藥。


    走廊上放了一隻大藥櫥,藥草種類多而儲量豐富。藥櫥旁邊還堆了一大堆碎銀,不僅診金藥料免費,好像另外尚有銀兩隨藥包贈送。


    這樣一人看病,一人錄方,一人抓藥,普通看一個病人的時間,這樣則最少可以看六七個病人。


    戰公子忽然低聲道:“我懂了。”


    丁穀微笑道:“我也懂了。”


    原來兩人已同時認出那個青布包頭,正忙著抓藥的少女,就是宮瑤。


    兩人眼色一使,悄然退出。


    出了巷子,丁穀道:“她忽然要用三千兩銀子,我就猜出必有特殊原故。”


    戰公子道:“也不知道她用的什麽方法,竟把一個怪道人整治得如此服服帖帖的。”


    丁穀微笑道:“一個聲言能把戰公子腦袋砍下來的人,區區一個怪道人,在她的眼中又算什麽?”


    戰公子道:“她說過她隻想砍下我戰公子一個人的腦袋?”


    丁穀笑笑道:“現在的情況不同了。”


    戰公子道:“分別在哪裏?”


    丁穀道:“我已付了她三千兩銀子,幫她完成一件善舉,她感謝我還來不及,怎麽好意思再砍我的腦袋?”


    戰公子眨了眨眼,道:“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表示你看法已經改變,也承認她說無憂老人寶物落在洛陽隻是一種借口?”


    丁穀道:“正好相反。”


    戰公子道:“哦?”


    丁穀道:“現在我隻有更相信她說的是事實。”


    戰公子道:“因為她樂於行善,心腸慈善,令人尊敬,同時也不像是個說謊話的女孩子?”


    丁穀道:“這是理由之一。”


    戰公子道:“還有更重要的理由是什麽?”


    丁穀道:“你應該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戰公子道:“清清楚楚。”


    丁穀道:“當時,她要三千兩銀子,我就給了三千兩,如果不是老騷包多嘴,她也許拿到銀子就走了,這個消息可說完全是老騷包硬給激出來的。”


    戰公子道:“激出來的消息,就是真消息?”


    丁穀道:“我們對這位宮瑤姑娘,都沒有十分深刻的認識;但有一點,我們應該不難看得出來,不論她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談到智慧方麵,她決不在你我之下。”


    戰公子道:“這一點我完全承認。”


    丁穀道:“這就是我的第二個理由: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絕不會為了一件不須加以解釋的小事情,而撒下一個隻須三天便能拆穿的謊言。”


    戰公子歎了口氣道:“你的口才實在令人佩服。隻是不知道你過去有沒有把死人說活的記錄?”


    丁穀笑道:“能把你這種死硬派說服了,也是一項記錄。”


    戰公子道:“我的確有點被你說動了。除這兩點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理由?”


    丁穀道:“還有一點。”


    戰公子道:“哪一點?”


    丁穀道:“風陵渡那位神秘人物的突然出現,也是理由之一。”


    戰公子搶著道:“如果不是無憂老人寶物重現江湖這種大事情,像這種人物決不會輕易被從暗處引出來?”


    丁穀笑道:“你總算慢慢的聰明起來了。”


    (二)


    小孩子和老頭子都不能去的地方,是種什麽地方?


    這種地方到處有,隻是洛陽城中特別多。而洛陽城中最有名的一處,便是“及時樂”。


    但戰公子和丁穀並沒有真的光顧及時樂。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全來了。”


    這兩句話,原是一個古老的宴客笑話。沒想到這個笑話,今天在及時樂萬花廳中竟又上演了一次。


    大廳一角的一張四仙桌兒上,擺了七八碟小萊,四大碗白酒。


    而圍著四仙桌兒的老少四位客人不是別人,正是老騷包、吳大頭、跳蚤、和尚。


    三個小家夥,全是老騷包硬給逼來的。


    老騷包向他們保證:主意是他出的,丁穀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找他們的麻煩。隻要他們乖乖地聽話,明天他就傳授他們三個人一套武功。


    要是不聽話呢?他馬上就給他們一人一拳,保證他們至少要在床上躺足三個月。


    三個小家夥沒有選擇,隻有從命。


    如今這三個小家夥都坐得端端正正的,臉孔通紅,頭垂得很低,心怦怦跳,雖然難為情極了,但禁不住好奇心驅使,隻要覷個空檔,又忍不住要朝滿廳那些花蝶似的姑娘們偷偷膘上兩眼。


    萬花廳的那些姑娘,有幾個原想上前兜搭,待湊近一看,才發覺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於是,一個個掩口葫蘆,又退了開去。


    其實,吳大頭、跳蚤、和尚,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說小也不小了。隻因為幾個小家夥一臉邋遢相,以致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好像小了好幾歲。


    老騷包喝酒又吃菜,還不時興致勃勃地朝那些姑娘們招手:“你長得不錯,過來一點,讓我老人家瞧瞧。”


    他不招手還好,這一招手,那些姑娘反溜得更快更遠。


    老騷包長長歎息道:“金戈那小子說得不錯,這裏果然不是老頭子該來的地方。”


    他瞥及三個小家夥吃吃偷笑,不禁冒火道:“你們這些小渾蛋,簡直沒有一個有出息。


    人家姑娘討厭的是老頭子,你們他媽的就不能去釣個姑娘替我老人家出出氣?”


    吳大頭推推跳蚤道:“跳蚤,你去,你不是常說你最像個人麽?”


    跳蚤又推了和尚一把道:“和尚,你去,你除了頭上有幾顆疤,樣樣都比我們強,人家姑娘會看上你的。”


    和尚搖頭道:“不行!我是和尚,不作興做這種事,還是大頭去的好。”


    三個小家夥你推我讓之餘,全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連眼淚鼻涕,都給笑出來了。


    這些小家夥,是本城裏有名的小搗蛋鬼,受拘束不過是暫時的,時間稍久,習慣下來,頑皮的本性,就全顯露出來了。


    老騷包摸出一把銀子,放在桌上道:“去,去,隨便誰都可以。你們要學丁穀,就得從這種地方來學起。”


    他望著三個小家夥,壓低聲音,又道:“你們難道不曉得丁穀那小子,從十五歲上就學會了逛窯子?”


    吳大頭道:“我不相信。”


    老騷包瞪眼道:“我老人家這麽大年紀了,還會騙你們這些小鬼頭?”


    吳大頭笑道:“您老是因為丁大哥跟戰公子去別處喝酒,沒讓您跟去,才故意這樣講的。”


    老騷包氣得像要昏過去似的,怒聲道:“丁大哥,丁屁哥,他前幾天還來過這裏,你們不知道?”


    吳大頭道:“前幾天的丁大哥不是十五歲。”


    老騷包恨恨地道:“好,好,你們這些小鬼頭,都替我記住就是了。”


    一個長得很端正,就是皮膚黑了些的小姑娘,忽然走來桌旁道:“你們有人認得浪子丁穀?”


    吳大頭搶著道:“認得怎麽樣?不認得又怎麽樣?”


    那姑娘道:“認得不認得,都不怎麽樣。”


    吳大頭道:“那你過來問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那姑娘道:“因為我發現浪子丁穀和他的一些朋友們,好像多多少少都有點毛病。”


    吳大頭道:“什麽毛病?”


    那姑娘道:“丁穀是第一個,你們也一樣,表麵看來,都很像男人,其實卻都是一些見不得女人的男人。”


    老騷包瞪著吳大頭道:“大頭,我老人家隻說一句話,你小子今天如果不跟這位姑娘去一趟,包你小子明天就會像賈拐子一樣,多根拐杖幫你走路。”


    跳蚤跟和尚也一齊助威道:“去,大頭,怕什麽?別叫一個小丫頭瞧扁了咱們兄弟夥。”


    吳大頭也犯上火氣,昂然道:“哼!什麽了不起!你敢老子不敢?笑話。”


    他說著,果然就站了起來,一推那姑娘道:“走,堂堂丁氏門下,還怕了誰來,嘿。”


    老騷包叫道:“銀子在這裏,拿去。”


    吳大頭頭也不回,揚聲道:“丁氏門下,銀子有的是。”


    語音未了,兩人已進入一個小房間。


    砰的一聲,房門關了。


    跳蚤歎了口氣道:“可憐的大頭。”


    和尚道:“沒有關係,等他一喊救命,我們就衝進去。”


    在進入房間以前,吳大頭一直都顯得很英勇。


    房門一閂上,他那股勇氣,就好像全給關到門外去了。


    他緊抵著門板,舌尖有點不聽指揮地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那姑娘道:“我叫小玲。”


    吳大頭像哀求似的道:“小玲,說真的,方才我們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進來一次,多少銀子,我照付,我們……不要……好不好……”


    小玲沒有理他,走去兩邊壁板旁,分別傾聽了片刻,這才攏過來,低聲道:“你說丁穀是你什麽人?”


    吳大頭道:“大哥。”


    小玲道:“不是師父?”


    吳大頭道:“我們想喊他師父,他不答應。”


    小玲道:“為什麽?”


    吳大頭道:“不知道。可能我們不是材料,根本不夠資格練武。”


    小玲道:“你們處得好不好?”


    吳大頭道:“好得比親兄弟還要好。”


    小玲點點頭,又道:“丁穀前幾天來過,你可知道?”


    吳大頭道:“知道。”


    小玲道:“知不知道他那天在這裏殺了很多人?”


    吳大頭道:“知道。”


    小玲道:“既然知道,你們剛才為什麽還老是提起他的名字?你們不知道他殺的是什麽人?不知道這裏現在是什麽人掌管經營?”


    吳大頭道:“都知道。”


    小玲道:“知道也不怕?”


    吳大頭道:“隻要有了外麵那個老頭子,我們誰也不怕。”


    小玲一哦道:“那老頭子武功很高?”


    吳大頭道:“據說高得不像話。”


    小玲一愣道:“不像話?”


    吳大頭訕然一笑道:“我說不像話,就是很高很高的意思。”


    小玲點頭一嗯道:“這樣就好多了。”


    吳大頭道:“什麽事?”


    小玲有點緊張,低聲道:“你們回去之後,趕快通知丁大哥,要他這幾天最好小心些。”


    吳大頭道:“為什麽?”


    小玲道:“有人要殺他。”


    吳大頭道:“誰?”


    小玲道:“這裏昨天來了幾個人,據說都是黑刀幫的高手,他們決定要殺了丁大哥,好替那些死去的弟子報仇。”


    吳大頭道:“你聽誰說的?”


    小玲道:“萬花廳的弓師父和威師父。”


    吳大頭道:“他們為什麽會把這種事情告訴你?”


    小玲道:“我是無意聽到的。兩位師父好像對這件事也很關心。”


    吳大頭道:“為什麽?”


    小玲道:“他們說丁大哥很照顧底下的人,那天要不是丁大哥手下留情,他們早就沒命了。”


    吳大頭拿出兩隻銀元寶,塞了過去道:“這是我代表丁大哥向你表示的一點謝意,你一定要收下來。”


    小玲雙手一推道:“我不要。”


    吳大頭道:“為什麽?”


    小玲道:“我如果收了你的銀子,就沒有一點意思了。”


    吳大頭道:“什麽沒有意思?”


    小玲道:“丁大哥對每個人都好,對我們這些姊妹也很好。他每次來萬花廳,隻是喝喝酒說說笑話,裝作沒錢的樣子。其實,我們大家都明白,他是來保護我們的。”


    吳大頭道:“哦?”


    小玲眼圈一紅,微微低下頭去道:“隻要看到客人欺侮我們,他就一定會找那個客人打上一架。他有時自己也會受傷流血,因為我們都不曉得他會武功,時常都覺得他好傻,好可愛,又好可憐。”。


    這類事情,吳大頭當然比誰都更清楚。


    丁穀教給他們武功,不許他們任意炫露,也不許他們喊師父,還不是為了同一原因。


    小玲拭了一下眼角,又道:“上個月阿紅姊生了病,不能接客人,連買藥的錢都沒有,家裏又要寄錢回去,我們大家湊了一點,還是差得很多。最後,丁大哥到她房裏去了一趟,沒隔幾天阿紅姊病就好了,家裏也寄了錢……”


    她哽咽著,淚如斷線,無法再說下去。


    她隻希望吳大頭能懂她的意思。


    吳大頭當然懂。


    他們幾個小家夥,都知道丁穀除了吃飯睡覺,成天東奔西跑,是在忙些什麽。


    他們崇拜丁穀,並不是崇拜丁穀的武功,而是崇拜丁穀的為人。像援助阿紅這種事,在丁穀日常的義行中,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吳大頭拉起她為淚水濕透的雙手,塞上那兩隻銀元寶,故意裝出大人的樣子道:“你既然清楚丁大哥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就更非收不可,除非你不怕丁大哥知道了會生氣。”


    小玲一愣,抬頭瞪大一雙紅紅的眼睛道:“我不收丁大哥會生氣?”


    吳大頭板著麵孔道:“當然會生氣,不僅生你的氣,還會生我的氣。”


    小玲道:“為什麽?”


    吳大頭道:“他會他會說我不會辦事,不懂人情世故。”


    小玲道:“這跟人情世故有什麽關係?”


    吳大頭道:“總而言之……”


    他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一個很好的辦法,忙接下去道:“總而言之,我被他罵怕了,如果你不收下,我回去隻好一字不提。”


    小玲著急道:“那怎麽可以?”


    吳大頭得意非凡,仍不假以顏色道:“所以我說,你快收起放好,開門讓我出去。”


    小玲道:“不行,你還要再等一會兒,才能出去。”


    吳大頭道:“為什麽?”


    小玲低下頭去,不勝羞赧地道:“你這麽快出去,別人會笑你的。”


    (三)


    從天王廳走出來,羅老太爺心裏覺得舒服多了。


    天王廳是花酒堂的禁地之一。


    平常時候,別說閑雜人等不敢輕越雷池一步,就是羅老太爺本人,無事也很少去天王廳隨便走動。


    四大天王在花酒堂中很少公開露麵。


    而花酒堂中,除了羅老太爺、唐老夫子、大總管沙如塔、以及七殺手之外,就連二總管張宏,三總管鄧小閑,都不怎麽清楚這四位天王的出身來曆。


    四天王的飲食起居,均由專人侍應。


    根據粗略的估計,羅老太爺為了供養這四位天王,每年的花費,至少也在十萬兩以上。


    不過,誰都清楚,羅老太爺這筆開銷,開支得並不冤枉。


    花酒堂過去能控製整個關洛道上嫖賭酒棧四大行業,四天王的金字招牌,無疑是一股很重要的鎮壓力量。


    今天,羅老太爺進出天王廳,是不是天王廳中出了什麽事?


    答案是:天王廳中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羅老太爺走進去,隻跟其中一位天王下了一盤棋,抽了幾袋旱煙,打了兩個哈哈,便告辭走出來了。


    方才那盤棋,羅老太爺應該贏結果反而輸了。


    為什麽?


    羅老太爺心神不專。


    今天,他去天王廳下棋,並不是為了棋盤上的棋,而是為了安放棋盤外的一顆棋子。


    他輕描淡寫的告訴四天王,為了符合狡兔三窟計,他已決定將花酒堂的重要財寶,於七日之內,先撥出一部分,運往熊耳山的承雲山莊。並問四天王對此舉有無意見?四天王同時頷首,均表讚成。


    這是七姨太太白玉嬌,設計的一個陷阱。


    羅老太爺並不信任這位七姨太太。


    這次他采納這位七姨太太的計策,可說完全事出意外。


    昨晚,他按慣例,於七姨太太處留宿。


    不知是何緣故,怪道人的藥丸,竟然完全失效,七姨太太當然很不痛快。


    羅老太爺本來就有點怕了這位七姨太太,碰上這種尷尬事,心中自是急得要命。


    但這種事情偏偏就是急不得,越急越槽。


    結果,羅老太爺折騰得滿身大汗,手腳發軟又發抖,還是“力不從心”。


    他一時情急,隻好一切諉罪於大總管沙如塔的那個驚人報告。


    七姨太太也覺得事態嚴重,不僅原諒了他,而且借箸代籌,替他想出這個主意。


    羅老太爺仔細聽完七姨太太白玉嬌的計劃,不由得大為激賞。


    最後,白玉嬌很有信心的向他保證,十天之內,如抓不到花酒堂中那名奸細,以後隨他再討幾個姨太太,她都絕不過問。


    現在,第一顆棋子已經放下去了。


    第二天,羅老太爺取出一張草圖,交代二總管無情掌張宏,立即雇工造五百隻同樣大小的木箱。


    然後,他又叫來三總管花槍小鄧,要他通知城中各銀號,在這兩三天之內,盡量多籌現銀,以備花酒堂隨時支領。


    羅老太爺這兩項緊急措施,迅即傳遍整個花酒堂。


    五百隻木箱,當然是用來裝銀兩的。


    銀兩裝箱後,運往何處?


    除了四大天王,沒人知道這個秘密;也沒人敢不避忌諱,去刺探這個秘密。


    午後,羅老太爺派人將羅三爺喊去書房,低低的不知吩咐了幾句什麽話,羅三爺邊聽邊點頭,連連應是。


    出了書房,羅三爺立即去賬房上領了一千兩銀票,搖搖擺擺地走出花酒堂。


    羅三爺沒有吹牛,他的確是花酒堂的七名管事之一。


    他這位管事跟另外六名管事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這位管事,隻管一件事;至於他管的是一件什麽事,花酒堂上上下下,人人心裏有數。


    陷阱已經布置妥當了,獵物會不會自動送上門來?


    (四)


    轉眼之間,三天過去了,丁穀和戰公子依約前往茂源客棧。


    丁穀的判斷沒有錯誤。


    宮瑤果然在後院一個小房間裏等著他們。


    她居然還替他們準備了幾樣酒菜,菜色雖然不多,卻都精致可口。


    也許是賓主易位的關係,這位潑辣的大姑娘,今天在態度方麵,也似乎和善了不少。


    她等丁穀和戰公子坐定後,微微一笑道:“我猜想你們一定以為消息是假的。”


    丁穀道:“我對盲姑娘這個消息並不懷疑,我隻懷疑另外一件事。”


    宮瑤道:“什麽事?”


    丁穀道:“消息盡管不假,寶物是否能順利到手,顯然頗成疑問。”


    宮瑤點頭道:“你猜對了。”


    她眸珠一轉,忽然道:“你是怎麽想到這一點上去的?”


    丁穀微笑道:“因為這件事情如果不太難辦,以宮姑娘的一身成就來說,應該不會另找幫手。”


    無論他說得如何委婉,也掩飾不了他這種單刀直入式的唐突,他們以為小妞兒聽了臉孔一定會發紅,沒想到宮瑤竟隻是淡淡一笑,道:“這一回你可猜錯了。”


    戰公子忍不住膘了丁穀一眼道:“這算不算一項記錄?”


    丁穀端起了酒杯,隻當沒有聽到。


    宮瑤眨著眼道:“什麽記錄?”


    丁穀道:“別理他,那是我們平時開玩笑常常提到的一句話。”


    宮瑤道:“是不是說你碰了個釘子的意思?”


    丁穀道:“差不多。”


    宮瑤笑笑,沒有再追問下去,又轉回正題道:“這件事的確不太好辦。不過跟你所想像的那種難辦,卻有著很大的出入。”


    丁穀道:“哦?”


    宮瑤道:“無憂老人這批寶物當年失竊的經過,我想你們都聽說過了吧?”


    丁穀點頭道:“聽說過了。”


    宮瑤道:“如果兩位有興趣,在解決問題之前,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再續上一段。”


    丁穀和戰公子全為之精神一振。


    他們對偵查無憂老人這批寶物的下落,並不如何熱衷,他們也從沒有想過要將這批寶物據為己有。


    這批寶物之所以能引起他們的注意,是因為寶物的失竊和出現本身便像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傳奇故事。


    是這個傳奇故事吸引了他們。


    如果還有其他的理由,那便是他們不希望這批寶物最後會落在灰鼠幫、黑刀幫或花酒堂,那些江湖敗類的手裏去。


    尤其寶物中那把無堅不摧的無名刀,萬一它為某個精擅刀法而心腸狠毒的魔頭獲得,後果之嚴重,更是不堪設想。


    那當然都是以後的事,而現在,他們隻希望盡快聽到這個故事的後半段。


    宮瑤以主人的身份,催兩人吃了一點菜,喝了幾杯酒,才開始說道:“這件竊案的主犯,當然就是當年受雇於無憂老人的那名巧匠。這名巧匠名叫黃金發,原住天水縣風沙鎮,寶物得手之後,他便遠遠逃去大武關附近的一個小村落隱居下來,同時改名為吳太平,仍以木工為業,因鄉村貧瘠,生活苦不堪言。”


    戰公子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既不能陳設觀賞,又不敢待價而沽,真不懂這批寶物對他這個平凡的小人物有什麽好處?”


    宮瑤道:“又豈止沒有好處而已。”


    丁穀道:“後來呢?”


    宮瑤道:“這位改名後的吳太平,無親無威,亦無家累,身邊隻有一名喊作小癩子的小徒弟。”


    戰公子道:“這個小徒弟當時多大年紀?”


    宮瑤道:“大約十二三歲。”


    戰公子眼中忽然一亮,道:“我知道了!”


    宮瑤道:“你知道了什麽?”


    戰公子道:“結果毛病就出在這個小徒弟身上?”


    宮瑤讚許地點點頭道:“一點不錯。”


    戰公子又膘了丁穀一眼道:“你想到了這一點沒有?”


    丁穀笑道:“你比吳大頭、跳蚤、和尚他們的進境要快得多。”


    戰公子像被紮了一針似的,瞪眼道:“你拿我跟他們比?”


    丁穀道:“他們怎能跟你比,你比他們強得太多了。”


    戰公子挾起一塊香鹵雞,往嘴裏一塞,狠狠嚼了幾下,道:“總有一天,我會刈下你的舌頭,像這塊雞肉一樣吃下去!”


    丁穀笑道:“我知道你歡喜吃雞肉,你盡管吃,沒有關係,用不著找借口。”


    宮瑤望望他們兩個,好像覺得很有意思,直到兩人都不開口了,她才接著道:“吳太平小時候是個孤兒,小癩子也是個孤兒,這也許正是吳太平一直把小癩子帶在身邊的原因。”


    丁穀插嘴道:“你說小癩子當時多大?”


    宮瑤道:“十二三歲。”


    丁穀道:“那麽,發生事故,又是多少年以後的事?”


    宮瑤道:“就在他們定居下來之後不久。”


    丁穀和戰公子都好像有話要說,但結果兩人隻是皺皺眉頭,都沒有說什麽。


    宮瑤道:“這種事說出來,也許無人相信,但它的的確確是真人事實,你不信也得信。”


    她頓了一下,又道:“吳太平年輕時據說曾練過幾天拳腳,體格相當健壯,生活清苦一點,顯然還承受得住,但那個小癩子可就不一樣了。”


    戰公子也忍不住插嘴道:“一個才十二三歲的毛頭娃娃,就算過不慣這種日子,又能怎麽樣?”


    宮瑤道:“我說這種事說出來無人相信,關鍵就在這裏。”


    戰公子和丁穀露出傾聽的神色,都沒有出聲打岔。


    宮瑤道:“小家夥當時隻知道師父有口小箱子,並猜測箱子裏一定藏著值錢的財寶,他見每天除了青菜豆腐黍米飯,十天半月,難見葷腥,心裏便不免對師父有點怨恨起來。”


    戰公子忽然轉向丁穀道:“你那幾個小徒弟,都比當年的小癩子大得多,你小心點。”


    丁穀笑道:“我隻要時常買點雞肉給他們吃,就沒有事情了。”


    宮瑤好氣又好笑,故意板起麵孔道:“你們如果再打岔,我就不說了。”


    兩人一驚,幾乎同時道:“好,不”


    宮瑤這才思笑接下去道:“小癩子起初的想法,也許隻是想偷了那口小箱子,一溜了之。但是,在師父的嚴密監視之下,他幾乎連摸摸那口箱子的機會都沒有。後來,有一天,小家夥終於下了狠心。”


    丁穀和戰公子都不由得挺直身軀,好像跟著緊張了起來。


    宮瑤道:“小家夥不曉得從哪裏弄來了一些毒草,絞成半碗毒汁,摻進少許白糖,偷偷的倒進了茶壺裏。”


    戰公子失聲道:“結果吳太平一時不察,竟胡裏胡塗的喝下去了?”


    吳太平行為不端,貪圖非分之財,縱然被徒弟毒死,也隻能說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可是,如今戰公子和丁穀這兩位嫉惡如仇的青年豪俠,聽到這種地方居然會為吳太平暗暗著急。人類的情感,你說奇怪不奇怪!


    宮瑤淡淡一笑,搖頭道:“沒有。”


    戰公子像鬆了口氣道:“那還好。”


    宮瑤道:“好個鬼!”


    戰公子一愣道:“怎麽呢?”


    宮瑤道:“吳太平生平最大的嗜好,就是喝茶。他幾十年來,喝的都是同一種茶葉,茶碗一湊近鼻子他便發覺氣味不對。當他抬起頭來,正想找小癩子查問時,小癩子已對準他的麵門,灑出一把生石灰。”


    丁穀驚呼道:“生石灰?”


    宮瑤輕輕歎了口氣道:“是的,生石灰。隻要見泥水匠拌過生石灰的人,都該知道生石灰的燒灼力可怕到什麽程度。”


    丁穀道:“吳太平沒有避得開?”


    宮瑤道:“沒有。”


    丁穀頓足道:“吳太平的一雙眼睛報廢了。”


    宮瑤道:“沒有完全報廢。”


    丁穀道:“哦?”


    宮瑤道:“他留下了半隻。”


    丁穀道:“半隻?”


    宮瑤道:“右眼全瞎,左眼留下四分光。”


    她說到這裏,為了鎮定自己的情緒,不自覺地端起酒來喝了一大口。


    她咽下酒,嗆咳了幾聲,才又接著道:“當時,吳太平劇痛難忍,抱頭滿地嚎叫打滾,那個小癩子,心腸可硬得很,他毫不遲疑,去房裏床下找出那口小箱子,打開門便溜掉了。”


    戰公子迫不及待地道:“以後呢?”


    宮瑤道:“以後,吳太平便變成一個半瞎的叫化子,四處流浪,以乞討為生。”


    戰公子道:“他還想找到那個小癩子?”


    宮瑤道:“起初,他確有過這種念頭,後來時間一久,當初的‘找尋’便變成‘逃避’了。”


    戰公子道:“這話怎麽說?”


    宮瑤道:“小癩子是他一手養大的,這小鬼頭的性格,他當然比別人清楚。”


    戰公子道:“哦?”


    宮瑤道:“他知道小家夥為了怕被師父找到,以及有能力保護那批寶物,小家夥一定會想盡方法投師習武。經過十多年的漫長歲月,小家夥在武功上必已大有成就,他哪還敢去自尋死路。”


    戰公子道:“你說以後的十多年,吳太平一直都沒有聽到那個小癩子的消息?”


    宮瑤道:“前後足足十七年。”


    戰公子有點失望道:“既然連吳太平都沒有一點線索,我們又到哪裏去找這個小渾球?”


    丁穀微笑道:“十七年後的今天,當年的小癩子,已經不是一個小渾球了。”


    戰公子瞪眼道:“就算是個大渾球,又有什麽分別?”


    丁穀笑道:“大渾球與小渾球,的確沒有多少分別。如果我說你性子太急,隻怕你又要不高興了。”


    戰公子正想開口,心頭一動,忽又忍住。


    因為他突然想起,丁穀這句話並沒有說錯,的確是自己太性急了些。如果以後一直沒有發現小癩子的下落,宮瑤又憑什麽肯定那批寶物目前落在洛陽?


    宮瑤舉著含笑道:“慢慢來,這隻是故事的前半段,還有下文,大家先吃點酒菜。”


    今天的宮瑤,完全像換了另一個人。


    這小妞兒第一次出現是在彭麻子茶樓,第二次是太平坊一家小酒店,第三次是都城隍廟後偏院,第四次是葫蘆巷怪道人的診所,連今天在內,丁穀共計跟她見過五次麵。


    小妞兒先後露麵五次,所表現的性格,幾乎沒有一次完全相同。


    從文靜大方、刁蠻潑辣,到慈善真誠、溫柔世故,女孩子的每一種特性,她似乎都具備無遺。


    丁穀愈回味愈感覺迷惑,這妞兒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


    宮瑤等大家吃過一點酒菜,放下筷子,才繼續說道:“這個故事的後半段,應從去年年底開始。”


    她稍稍停頓了一下,道:“去年年底,吳太平走遍陝川湘鄂各省,終於輾轉來到洛陽。


    有一天,他在城中乞討到一家當鋪門前,店裏夥計見他雖身帶殘疾,精神尚稱健壯,人看上去也還老實,恰巧店裏少個幹粗活兒的,便將他收留下來。直到上個月,他患了氣喘病,頭暈心跳,四肢無力,什麽活兒也於不了,店東才給了幾兩銀子,將他辭退。”


    戰公子忽然哼了一聲道:“開當押店的家夥,吃人不吐骨頭,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丁穀笑道:“怪事,怪事,怎麽無緣無故地罵起人來了?你以為城裏那些當押店,都是我浪子開的?”


    戰公子道:“管他誰開的,我想到罵就罵。”


    宮瑤也有點摸不著頭腦,眨著眼道:“金公子乃豪富世家,跟這一行業永遠沾不上邊,怎會對這種行業如此了解?”


    戰公子道:“一個人走在外邊,銀子再多,也有用完的時候,去年在襄陽,我就進去過一次。”


    宮瑤一哦,顯然相當感到意外。


    汾陽金家,富可敵國,金家的大公子居然會進當店當東西,這種事說了誰肯相信?


    戰公子道:“那種地方你隻要進去過一次,包你就會恨不得拿把刀子,把他們一個個捅個痛快。”


    宮瑤歎口氣道:“那種地方,我也去過,別的不說,單是那座高如城牆,窗如貓洞的櫃台,便叫人感到很不舒服。”


    丁穀笑道:“你們這一扯,扯到哪裏去了?”


    宮瑤又歎了口氣道:“這其實也不算亂扯,洛陽城裏要沒有這種當店,今天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


    丁穀一怔道:“難道曾經有人以無憂老人的寶物送過那家當店?”


    宮瑤點頭道:“是的,事情就發生在三個多月前的春節期間。”


    丁穀慨然道:“新春期間,人人沉迷賭博,經常是當店生意最好的一個季節。”


    宮瑤道:“元宵前一天黃昏時分,有人到這家當店來當一尊金鑄羅漢。朝奉問他要當多少?那人豎了一根指頭。朝奉問:一百兩?那人搖頭。朝奉又問:一千兩?那人點頭。那人點頭,當店朝奉卻不禁搖了搖頭。”


    丁穀道:“後來呢?”


    宮瑤道:“朝奉細瞧那尊金羅漢,鑄工雖然精巧,但本身僅有二兩多重,便出了他六十兩銀子。那人一聲不響,一把搶回那尊金羅漢,掉轉頭就走了。”


    丁穀道:“吳太平當時也在場?”


    宮瑤道:“他隻是個粗工,怎會在場?他是事後朝奉們當笑話般談起這件事時,於無意中聽到的。”


    丁穀道:“吳太平認為要當金羅漢的人,就是當年那個小癩子?”


    宮瑤道:“他有這種想法,但無法確定。”


    丁穀點頭道:“是的,這不能怪他。照算起來,小癩子目前已是三十出頭的人,無論男女,經過了這麽多年,變化總是很大的。即使麵對麵,他也不一定就能認得出來。”


    戰公子道:“既然連那人是不是小癩子都無法確定,又怎能確定那人是定居洛陽已久的本地人?”


    宮瑤道:“據朝奉們事後透露,那人當時圍了一條大絨巾,一直裹到鼻子上,上麵帽邊子也拉得很低,幾乎將眉眼全罩住了。但當時掌櫃的那名朝奉,對來人依然有著麵善之感,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如果不是久居洛陽的本地人,那朝奉應不會有這種感覺。”


    丁穀思索了片刻道:“拿這一點作為證據,理由還不夠充分。”


    宮瑤道:“有漏洞?”


    丁穀道:“一般說來,上當店並不是一件榮耀事,沒有人願意別人看到自己跑那種地方;這正是當店多半設在小巷子裏,上當的人往往倉惶得像個老鼠一樣的原因。”


    他頓了頓,又道:“而朝奉說他對那人似有麵善之感,也極可能是種錯覺。我們每個人都有認錯人的經驗,陽貨貌似夫子,便是一個最古老的例子。”


    戰公子哼一聲道:“有學問。”


    丁穀又接著道:“我認為最大的可疑之處,還是那人的隻比手勢不說話。他不肯開口說話,應該隻有一個原因:怕別人聽出他的口音]”


    宮瑤點頭道:“我也這樣想。”


    丁穀道:“所以,我敢進一步確定,如果這人定居洛陽已久,他在洛陽這一帶,還可能是個相當有名氣的人物!”


    戰公子忽然轉向宮瑤道:“這些經過,宮姑娘是聽誰說的?”


    宮瑤道:“吳太平本人。”


    戰公子一呆過:“吳太平?他如今人在哪裏?”


    宮瑤道:“就在隔壁。”


    (五)


    二總管無情掌張宏,辦事的效率相當驚人。


    頭尾隻不過三天工夫,他便照羅老太爺的意思,將五百隻大小相同的木箱,督工完全造好了。


    城裏各銀號的現銀,也經三總管花槍小鄧通知準備妥當。


    人夫、車輛、牲口,花酒堂有的是。隻要銀兩裝箱完畢,隨時可以打點起程。


    銀兩尚未裝箱。也不打算裝箱。


    因為這隻是一個陷阱,羅老太爺根本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洛陽。


    就像魚兒從沒有想過要離開水一樣。


    第一隻信鴿已從伊陽飛回。信上隻有三個字:無動靜。


    伊陽,是熊耳山南麓的重鎮,也是進入熊耳山承雲山莊的必經之途。


    如想劫奪花酒堂運往承雲山莊的財寶,而又能於得手後從容擇途逸去,伏兵伊陽,相機行事,可說最為理想。


    鴿書是羅三爺從伊陽發回來的。


    伊陽既為承雲山莊的門戶,當然也有花酒堂的耳目;羅三爺的秘密任務,便是前往伊陽,察看黑道人物的活動情形。


    花酒堂這邊,平時獲準特權,可自由進出天王廳的兩名男女下人,男的叫羅小人,女的叫美珠。


    羅小人人很老實,本名叫羅誌南,原是個很好聽的名字,隻因為他無論見了誰,都歡喜自稱“小人”,大家就索性改口喊他“羅小人”。


    美珠是個大腳老媽子,人也很老實。


    這兩人都是羅老太爺親自從仆人裏挑選出來的。侍候四天王,樣樣馬虎不得,既要能吃苦,又要能受氣,這種差使,並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


    這兩人能被羅老太爺選中,當然還有一層好處,那便是對老主人絕對忠心、聽話。


    仆人的部分,由七姨太太白玉嬌處理。


    每天一大早,羅小人和美珠都必須去七姨太太處,表麵上是接受訓誨,實則是秘密報告失一天的詳細見聞。


    如四天王先一天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有否跟花酒堂中其他人接觸?以及他們離開天王廳後,有沒有人向他們套話,套問的內容如何?等等。


    而近兩三天來,這方麵的收獲,也是零。


    羅老太爺的心情,又不免漸漸沉重起來。


    這一天黃昏時分,他在七姨太太白玉嬌房裏來回踱步,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自語似的道:“忙了好幾天,我看又是白費力氣……”


    白玉嬌斜靠著床欄,神態悠然自得,微微而笑道:“老爺子,你放心,如果真的白費氣力,阿嬌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她說過的話,就是在十天之內,若是抓不到花酒堂中那名奸細,以後羅老太爺無論再討幾個姨太太,她都絕不過問!


    羅老太爺顯然不願在這種時候來談這種問題。


    他緊鎖著眉峰道:“老七,別胡鬧了好不好,談正經事要緊。”


    白玉嬌笑道:“這難道不是正經事?花酒堂有財有勢,高手如雲,縱然隱藏了一二名奸細,也絕成不了什麽氣候。這次如果奴家輸了,豈非正是你的好機會?”


    羅老太爺道:“什麽好機會?”


    白玉嬌格格一笑道:“你一直都在動香娘的念頭,你以為別人都不知道?”


    提到胡娘子胡香娘,羅老太爺心中不禁微微一蕩,但嘴裏卻否認道:“瞎說。”


    白玉嬌笑道:“那我們把五娘三娘叫來問問好不好?看瞎說的是不是隻我一個?”


    羅老太爺道:“人家有男人。”


    白玉嬌道:“誰?”


    羅老太爺道:“無形刀陰森。”


    白玉嬌道:“那是過去的事,現在陰森已經死啦。”


    羅老太爺道:“她不會另外找一個?”


    白玉嬌道:“為什麽要另外去找一個?連肥水不落外人田,你也不懂?”


    這種話如果由別人說出來,羅老太爺也許還會考慮考慮,換了這位七姨太太,他連想也不敢想。


    他故意沉重地歎了口氣道:“別盡說笑話了,老七。目前裏裏外外,糟如亂麻,哪還有心情去扯這些風花雪月。”


    白玉橋眉梢一動,忽然斂起笑容,手一擺道:“慢點,好像是美珠來了。”


    羅老太爺精神為之一振道:“現在不是她該雜的時侯,可能有魚兒上網了。”


    白玉嬌起身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兒,別嚇著了她,奴家出去看看。”


    七姨太太白玉橋出去了約摸半炷香之久,然後便推開房門,懶懶的走了進來。


    羅老太爺急忙迎上去道:“美珠怎麽說?”


    白玉嬌坐在床上原來的地方,平靜地道:“她說,今天午飯後,她在小天井裏替四天王洗衣襪,有人借故跑去問了她很多話。”


    “這個人是誰?”


    “三總管花槍小鄧。”


    羅老太爺一呆,隔了很久,才皺眉喃喃地道:“小鄧?這這不太可能吧?!”


    白玉嬌道:“為什麽不可能?”


    羅老太爺又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想接著說出他的想法,但等到他想開口時,他才發覺他心中竟然什麽想法也沒有。


    白玉嬌眼角一飛,輕輕歎息道:“老爺子,我看你是真的老了。”


    羅老太爺一回神,差點跳了起來道:“什麽?我才不過六十剛出頭,你說我老了?”


    白玉嬌一點也不在意,淡淡地道:“我是說你心老了,並不是說你人老。”


    羅老太爺愣住了。


    他聽不懂這句話。


    人老與心老,有什麽分別?


    白玉嬌緩緩接著道:“聽說當年你這位七星金槍在關洛道上打天下時,偷、吃、扒、拿、搶、騙、燒、殺,想怎麽做,便怎麽做,即使碰上親娘老子,也阻擋不了你的當機立斷。”


    羅老太爺製止道:“七娘”


    白玉嬌道:“可是,現在呢?現在隻要誰能揣透你的心思,拍拍馬屁,獻個小殷勤,你便視為心腹,嗬護有加。就拿這個油頭滑腦的小鄧來說吧,他是憑什麽當上花酒堂三總管的?憑才幹?憑武功?還是憑他那張甜死人的嘴巴?”


    羅老太爺聽得冷汗直流,臉色發白,又急又慚。


    白玉嬌的話雖然說得太露骨、太刻薄,但一句一字都沒有說錯。


    當年的他,要是像今天這般優柔寡斷,沒有主見,今天的關洛道上,還會有他羅陽壯這號人物?


    白玉嬌似乎意猶未盡,又嘿了一聲道:“既然你心目中早有腹案,認定某些人有成為奸細的可能,某些人則絕不可能變成奸細,那早先根本就犯不著勞師動眾,由你直接因出一二名奸細來,不就得了?”


    羅老太爺深深吸了口氣,走去床邊坐下。


    他拉起白玉嬌的手,很誠懇地道:“玉嬌,你說得對,這些年來,日子太太平了,生活又過得舒服,我的心腸,的確軟多了。”


    白玉嬌道:“你的心腸如何變化,是你自己的事;江湖上的險詐醜惡,可還是老樣子。


    請問:灰鼠幫和黑刀幫這次為了什麽來的?是為了來向你拜壽?還是為了來向你致敬?隻要你還想活下去,你就必須像當年一樣,拿出魄力來!”


    羅老太爺深受感動,緊緊地握她的手道:“對,對,我現在都知道了,全聽你的。”


    他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道:“美珠剛才說了些什麽?”


    白玉嬌道:“她說:三總管今天問她,她鄉下的老家,日子過得好不好?若是有什麽困難,盡管跟他說。”


    羅老太爺道:“奶奶的,他小子倒也真會收買人心。”


    白玉嬌道:“然後,他又兜了幾個圈子,才向美珠問她可曾聽到老太爺跟四天王談起,最近這批財貨要運到哪裏去?打算指派什麽人押運?”


    “美珠怎麽回答他?”


    “完全照我們的吩咐,有的回答不知道,有的回答沒有聽清楚。”


    羅老太爺恨恨地道:“我就曉得這小子不是個東西。”


    白玉嬌笑笑道:“你現在曉得了?”


    羅老太爺似乎並沒有聽出這位七姨太太話中的風涼之意,恨恨地接著道:“在花酒堂中,他的薪餉不算低,別人月月有節餘,隻有他永遠寅吃卯糧,賺的不夠花的,當然要動至腦筋。”


    白玉嬌道:“你不是說他辦事靈巧,時常給他花紅麽?怎麽還說不夠花?”


    羅老太爺唉了一聲道:“這都怪我糊塗,如今細想起來,我實在早就該注意到這小子才對。”


    白玉嬌道:“現在怎麽辦?”


    羅老太爺沉吟了片刻,忽然麵露殺機,冷冷道:“去把七殺手的花名簿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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