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二十六。


    晴。


    晨。


    宮瑤蹲在土灶後麵添柴火,她天一亮就去買來一大包醬菜,此刻正在忙著燒稀飯。


    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家務事,也沒有人吩咐她這麽做,誰也想不透她為什麽忽然要替自己惹上這種麻煩。


    別人問她,她隻是笑笑,臉上有點紅,一句話也不說。


    院子裏,老騷包正在傳授大頭和跳蚤兩人的拳腿功夫。


    這是前些日子,他親口答應下來的。


    他一直想裝作已忘了這件事,可惜幾個小家夥不但都有一副好記性,而且還都有一套歪纏的好功夫。


    老騷包隻有乖乖的認輸,隻有老老實實的履行諾言。


    和尚不在,是因為他是今天厚德巷那邊的“早班”。


    依他們三個小家夥自己排定的時間,要到今天下午,大頭才會換他回來。


    好在老騷包武學淵博,已說過要教三人三種不同的武功,遲教早教,都是一樣。


    另一邊,屋簷下,戰公子跟丁穀正在舒舒服服的享受著宮瑤為他們泡的一壺好茶。


    太陽尚隱藏在遠處城樓的後麵。


    戰公子望著東方天際出神,這時忽然轉過頭來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丁穀道:“五月二十六,一個很重要的大日子。”


    戰公子滿意的點點頭道:“不管怎麽說,你的記性總算還不錯。”


    丁穀道:“我能記住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是我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


    戰公子道:“跟今天的重要性無關?”


    丁穀道:“以目前情勢的演變來說,今天跟昨天完全一樣,根本談不上什麽重要性不重要性。”


    戰公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又想唱反調?”


    丁穀道:“我從不唱反調,我一向隻知道就事論事。”


    “你說今天這個日子不重要?”


    “不重要。”


    “你忘了今天是狐娘子胡香娘跟邙山二鬼約定交貨的日期?”


    “沒有忘記。”


    “邙山二鬼已變了真鬼,隻有我們知道對不對?”


    “對


    “如果你承認‘血公子’和‘狐娘子’買賣雙方對邙山二鬼之亡故均蒙在鼓裏,你就知道今天雙方都會到場。如果雙方到場,屆時不見邙山二鬼現,你想會有什麽情況發生?”


    “血公子也許會下手強奪。”


    “如果血公子下手強奪,必然可以順利如願。如果那批寶物落入血公子手中,你不認為那是件很嚴重的事?”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當然很嚴重。”


    “而你認為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這是我的看法。”


    “因為你算定將有一方不會到場?”


    “我算定雙方都不會到場。”


    戰公子這一次沒有生氣,因為丁穀的話武斷得太離譜,就像小孩子任性鬥口一樣,根本不值得他生這種閑氣。


    他隻是諷刺地眼角一飛道:“他們都跟你說過了,他們今天將不會到場是不是?”


    丁穀道:“跟說過的差不多。”


    戰公子哂然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如今不妨再說一次,我實在十二萬分的佩服你的皮厚!”


    丁穀微笑道:“我也曾經不止一次證明我對事理的判斷很少失誤,如今我不妨再證明一次,好叫你今後最好少跟我浪子抬杠。”


    “你打算如何證明?”


    “我先說那女人不會到場的理由。”


    “洗耳恭聽。”


    “答應以二十萬兩銀子出售那批寶物,當初顯然是出於賈拐子的主張。因為這賈拐子已漸漸發覺洛陽不是個他能久住的地方。有了二十萬兩現銀,再加胡娘子那樣一個女人,他也應該滿足了。


    “就算當初是賈拐子的主張,又怎麽樣?”


    “這說明這筆交易削價求售,二十萬兩銀子,並不是個好價錢,那女人隨時都可能反悔。”


    “還有呢?”


    “賈拐子遭遇變故,那女人雖然並不怎麽傷心,但無疑會產生一種恐懼感,為了安全的理由,她也不會單身一人去冒這種可能導致貨失人亡的凶險。”


    “除了你這種‘顯然’‘無疑’‘可能’的猜測之外,還有沒有比較紮實一點的理由?”


    “當然有。”


    “請說。”


    “如果那個女人對這筆交易有成交的誠意,她就應該於事先先將這批寶物移放一個比較容易轉手的地方。今天已是二十六了,正午就要交貨,而那女人始終沒有一點動靜,這一點應該如何解釋?”


    戰公子沉吟不語。


    關於這一點,理由雖不算什麽十分充足,但已算得上相當充足,至少已使他一時無法加以反駁。


    他想了一會兒,又道:“你認為石中玉也不會到場,又是什麽理由?”


    丁穀道:“至於那位血公子不到場的理由,說起來更簡單,用不著我解釋,你也應該想像得到。”


    “因為姓石的小子已發覺邙山二鬼出了毛病?”


    “不錯。”


    “何以見得?”


    “花酒堂不是一個具有吸引力的地方,羅老頭也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物,姓石的如果不是因為邙山二鬼方麵斷了線,轉而想到利用花酒堂的人力和物力,他絕不會賣身投靠,去幹那種一身腥味的大總管。”


    戰公子雖說不想生氣,這時心裏仍然感覺很不舒服。


    丁穀信口開河,他原以為逮住了一個好機會,沒想到這浪子頭頭是道,居然能自圓其說,結果使他在口舌上一點也沒有占到便宜。


    這口鳥氣,他當然咽不下去。


    他慢慢喝了口茶,忽又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丁穀微笑道:“五月二十六。”


    戰公子忿然道:“你答應的那批銀子呢?”


    丁穀笑道:“這個不必你操心。”


    戰公子道:“我是一片好意。”


    丁穀笑道:“謝謝,我是五月二十二許下的諾言,到了六月初二,我交不出銀子,你再表示你的好意還不遲。”


    戰公子又慢慢的喝了口茶,然後便緊盯著丁穀凝眸,像是恨不得想一拳打掉丁穀臉上那種惱人的笑容。


    丁穀道:“你瞧我這張麵孔是不是生得很英俊?”


    戰公子道:“我不是瞧你的麵孔,是在瞧你的頭。”


    丁穀道:“我的頭比我的麵孔更好看?”


    戰公子居然點點頭道:“是的,你的麵孔很英俊,頭也很好看。”他接著又歎了口氣:


    “這麽好看的頭和麵孔,我如果不多看幾眼,過了六月初二,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二)


    同一天。


    函穀。


    函穀是關洛道與關中道交界的咽喉,東起崤山,西接潼津,關設穀中,為天下五大名關之一。


    函穀關本身雖屬彈丸之地,但由於位居要衝,其繁榮幾不遜於洛陽及長安。


    隻要在這條官道上行走過的人,都知道關內有個好去處。


    大方客棧!


    大方客棧名義上雖然隻是一家客棧,而占地之廣,房舍之多,卻比當地的總兵府還要恢宏壯觀多了。


    “大方客棧”這四字取得實在太好了!很多人都認為它是羅老太爺繼花酒堂之後的另一不朽傑作。


    因為住進這家客棧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很大方的客人。


    穿著大方。


    談吐大方。


    出手當然更大方。


    就算是本來並不很大方的客人,隻要進了大方客棧,自然而然的也就會慢慢的大方起來。


    所以大方客棧的夥計,人人禮貌周到,招待親切。


    遇上大方的客人,他們固然極力恭維,如果偶爾碰到一二個愛錢如命的守財奴,他們也照樣笑臉相迎絕不怠慢。


    因為他們見識多,心裏有數。


    這世上真正的守財奴並不多,隻要對方是個身心正常的男人,不論他把錢財看得多麽重要,也必然會在性格上出現某種缺口。


    而大方客棧,便是一個善於發現這種缺口的地方。


    隻要找到了這種缺口,他們便會使這個缺口逐漸擴大。


    直到你的錢財從這個缺口大大方方的完全流進他們的金庫為止。


    妓院、賭坊、錢莊,是花酒堂招財進寶的三大主要“事業”。


    在函穀關,花酒堂的事業隻有一處。


    大方客棧。


    走進這座大方客棧的大門,你可以包租豪華的套房,點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


    如果你以為你走進去的不是一家客棧的大門,而你在想像中以為你走進去的是洛陽城的城門,你也不會感到失望。


    你將會像走進洛陽城一樣,可以在這裏找來“及時樂”,找到“賈記賭坊”,甚至還可找到一家像洛陽“廣豐”一樣的錢莊。


    妓院、賭坊,大家都很熟悉,都知道這兩種行業以什麽方式賺錢。


    錢莊呢?


    錢莊,最簡單的定義,便是“以別人的錢賺別人的錢”的一種地方。


    它們以低利,甚至無利,收進別人的銀子,再以高利放出去;好處歸他們,而你必須再存人銀子或借出銀子時看他們的晚娘麵孔。


    他們永遠不會想到誰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所以他們也永遠不會想到別人對他們的觀感。


    大方客棧內,便附設了這樣一處錢莊。


    隻要你是個真正有身家的人,哪怕你兩手空空,你照樣可以大大方方的進來,大大方方的“大方”。


    珍寶、古玩、貨車、房地契,在這裏隨時可以換成白花花的銀錠子或是各地通用的銀票。


    利息非常公道。


    月息八分。


    晌午時分,大方客棧大門口忽然出現一名一身粗布衣服的土老頭。


    這老頭約摸五十出頭,手上提著一個小布包,腰間插著一根毛竹旱煙筒,他在客棧門口打了好幾轉,最後才硬著頭皮跨進客棧。


    老頭一跨進大門,便埋頭向裏走,像是後麵有人趕著他似的。


    一名叫公雞的夥計,追了好幾步,才追上了這老頭。


    公雞喘著氣道:“這位老人家,您是想打個尖,還是要房間?”


    老頭頭也不抬,邊走邊答道:“你到旁邊來,我跟你說話。”


    公雞一直跟到廳外走廊上一根大柱子後麵,老頭才停下腳步。


    “我剛吃過一碗麵,不要打尖,也不要房間,我隻是來玩玩的。”老頭左右張望著,好像怕被熟人發現:“我住在西鄉,常聽人家說,這裏後麵好玩得很。”


    公雞好氣又好笑,什麽樣的客人,他都見過;像這樣的土倫,他可還是第一次碰上。


    “後麵好玩是好玩,不過花費也很大。”公雞還算有良心:“老伯是上了年紀的人,又不常來城裏,何苦把白花花的銀子花到那些地方去?”


    老頭笑了:“這個你放心,我身上連一錢銀子都沒有,誰想拐我魯大富,都是白費心思。”


    聽到這老頭身上連一錢銀子都沒有,公雞沒有那份好耐心了。


    “對不起,老伯。”他一雙手已搭上老頭的肩:“這裏不是趕廟會的地方,不歡迎閑人任意逛蕩。”


    魯老頭賴著不動道:“後麵玩一次要多少銀子?”


    “不一定要看情形。”


    “我是說最便宜的。”


    “後麵有賭錢的地方,有喝酒的地方,也有玩姑娘的地方。”公雞像一心要把這老頭盡快嚇跑似的:“無論你玩得多位省,至少也得五兩銀子。”


    “五兩”老頭自語,像在盤算:“說少不算少,說多也不多,要是等這一季麥子割起來,我就玩得起了。”


    “老伯有多少田地?”


    “三四百畝,大半租給人家種,自己種得很少。”


    公雞明白了,原來是個忽然動了花心的鄉下土財神。


    “那你就等秋後來吧!這裏是不賒賬的,老伯。”


    “但我聽說這裏可以借銀子。”


    “那也得有抵押才行。”


    魯老頭忽然蹲下身子,打開布包,取出兩張地契,交給公雞道:“用這個抵押行不行?”


    公雞雖然識字不多,幾個數目字還是認得的。


    他馬上認出那是兩張合計五十畝的地契。


    以時價一畝六十兩銀子計算,兩張地契的實價應該是三千兩左右。


    公雞的興趣來了。


    依照這裏的規矩,如果介紹一筆抵押交易成功,作介紹人可以分得利息收入的百分之五。抵押數目愈大,紅利當然也愈大。


    “老伯打算押多少?”


    “能押多少?”


    “最高大約可押到兩千兩左右。”


    “利子怎麽算?”


    “月息八分。”


    “太貴了。”


    “如果老伯手氣好,去押上幾把,五百兩一下子變成五千兩也不一定。”公雞終於黑下心腸想法引誘這個土佬:“那時候,銀子堆得像小山,您就不會計較這麽一點點利子兒了。”


    “哪有這種好事?”


    “這種好運氣,當然不會人人有,”公雞道:“不過,俗語說得好,賭怕生手。這個月真犯怪,這種例子居然連著發生了好幾次。”


    “你說最近很多人贏了大錢?”


    “贏得最多的人,是李堡李三少爺。”公雞道:“一千二百兩銀子的本錢,一共贏了一萬七千八百六十三兩整。”


    魯老頭兩眼發亮道:“贏了這麽多銀子,他怎麽花得完?”


    “他為什麽一定要花完?”公雞歎了口氣:“他在這裏住了兩個月,天天有紅姑娘陪他喝酒、睡覺,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最後,臨走還帶回去一萬四千多兩銀子,真叫人看了眼紅。”


    魯老頭咽了一口水,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夥計,我想跟你打個商量。”


    “老伯不必客氣。”


    “這件事我希望別讓我的兒媳婦們知道。”


    “這還不好辦,不登公賬,雙方底下打個條子就是了。”


    “這樣妥當?”


    “隻要你跟我們東家不把收據亮出來,誰會曉得我們有過這筆交易?”


    魯老頭不禁點頭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公雞得意地笑了一下道:“這也是我們常用的一種辦法,不想被人知道這種事的人,並不止你老伯一個。”


    (三)


    魯老頭以兩張地契換來四百六十兩銀子,一張地契收據,同時在一張五百兩銀子的收據上畫了十字。


    帶路的人,仍是那個被喊作公雞的夥計。


    公雞帶著魯老頭,先逛後院的“美嬌圈”。


    “美嬌圈”亭台參差,花木扶疏,曲盡尋幽探秘之妙,數十名佳麗散處其中,燕瘦環肥,鴛囀噓噓,令人眼花繚亂,魄蕩魂銷。


    公雞經驗豐富,他曉得像魯老頭這種多巴佬,臨老人花叢,隻要見了女人,不管美醜,必然會像豬八戒見了人參果一樣,惡形惡狀的大吃一番。


    這裏的姑娘,他個個認識,他已計劃好了,不論魯老頭選中哪個姑娘,他隻要一道眼色遞過去,那個姑娘自然就會懂得他的意思。


    客人有沒有油水,通風報信是他們這些小夥計的責任,如何挖光客人的荷包,是姑娘們的責任,他們的行規是事後三七分賬,姑娘七分,他們三分。


    但這一次,公雞非常失望。


    魯老頭見了那些女嬌娃,雖然色迷迷的兩眼發直,但最後總以搖頭作結束。


    公雞起初還以為這老頭天生的歡喜挑精揀肥,欠缺決斷力,等後來幾十名姑娘幾乎全被他一個個看完了,還是老樣子,公雞這才覺得事情有點蹊蹺。


    他忍不住湊在老頭耳邊,低聲問道:“這麽多漂亮的大妞兒,竟沒有一個是您老中意的?”


    魯老頭皺起眉尖道:“不是不中意……”


    公雞搶著道:“那麽為什麽不選個合意的進去好好的快活快活?”


    魯老頭輕輕歎了口氣道:“年齡不太相當了。”


    公雞差點沒有氣昏過去。


    這是什麽熊話?


    女人幹這一行,靠的就是容貌和青春。這老家夥已經五十出頭,談到年齡相當,最少也得在四十五歲左右。如果他們這裏被人發現竟有著四十歲以上的“姑娘”,他們大門口那塊棧匾不給客人砸爛了才怪。


    公雞盡管一肚子火,卻不敢發作。


    他反而賠笑道:“既然您老嫌這些妞兒稚嫩,那就轉去東廂試試手氣怎麽樣?”


    試手氣的地方,叫元寶廳,是一座獨立的院落。


    正堂大廳上設了三張長台子,一台單雙,一台骰子,一台牌九。


    兩廂小房間裏,則是麻將和葉子戲局。


    魯老頭雖然是鄉巴佬,對賭博一道卻顯然並不外行。


    他擠在牌九賭台上,剛開始時,下注極為謹慎。


    好像每押下一兩銀子,都要算算這兩銀子要合多少擔麥子。


    但被吃掉幾注之後,老家夥冒火了。


    他下的注子漸漸大了起來。


    輸了不斷加注,偶爾贏一二把,注子則立即減少。


    這正是一般賭徒最常見的現象,也正是一般賭徒十賭九輸的原因。


    越贏膽越小,越輸火越大。


    前後不到半個時辰,四百六十兩銀子,一文不剩,全部泡湯!


    “不怕輸得苦,隻怕斷了賭。”公雞一旁替魯老頭打氣:“怎麽樣,老伯,要不要再押一點翻本?”


    賭錢的目的,本來是想贏別人的錢,賭到最後目的變成隻想翻本,也就夠慘的了。


    輸了四百六十兩,要不五百兩。


    五百兩銀子,該合多少擔麥子?


    魯老頭臉孔鐵青,一言不發,隻是點頭。


    不一會兒另一個十字畫好,四百六十兩銀票又到了魯老頭手上。


    這第二個四百六十兩去得更快。


    不過,這一次公雞沒有開口。


    他怕出人命。


    魯老頭臉色實在太難看了。


    賭輸了巨款,迫得尋短見的前例,在經營賭場的人來說,已屬屢見不鮮。


    這老家夥連抵押的事情都怕讓兒媳婦們知道,如今一下輸掉了一千兩銀子,回去又如何向兒媳婦們交代。


    公雞的警覺心,立刻提高。


    魯老頭輸了銀子,與他無關,魯老頭尋死覓活,也與他無關,但他絕不能讓這老鬼死在大方客棧內。


    如果他阻攔不住,讓老鬼在客棧內翹了辮子,那跟他的關係就大了。


    他在這裏油水充足,生活舒適,他不希望這個金飯碗破在這個愣頭愣腦的鄉巴佬手上。


    魯老頭退出人堆子,像喝醉酒似的,跌跌絆絆的往外就跑。


    公雞緊緊跟在後麵,一步不敢放鬆。


    令公雞夢想不到的是,魯老頭跑出院子,直奔大廳,穿過店堂,跨出大門,竟然就這樣一聲不響的跑掉了。


    公雞站在大門口,目送魯老頭背影遠去,一顆心才如石頭落地。


    “謝天謝地,現在你老鬼無論去跳河或吊頸子,都跟我公雞沒有絲毫關係了。”


    (四)


    夜幕緩垂。


    萬家燈火。


    大方客棧裏更熱鬧了。


    一個長相很老實,衣著也很老實,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慢慢的走進了大方客棧。


    這位藍衣青年盡管“貌不驚人”,言行舉止卻很“驚人”。


    接待他的夥計,湊巧就是那個公雞。


    他先吩咐公雞開了一間帶花廳的上房,並預付了五十兩銀子的房飯錢。


    公雞暗暗高興,日間在魯老頭身上刮了不少分成紅利,輪到快換了班,又碰上這樣一位真正大方的客人,看來他的確交上好運。


    藍衣青年道:“來桌翅席。”


    公雞道:“是。


    藍衣青年道:“汾酒三斤。”


    公雞道:“是。”


    “另外替我叫三個姑娘來。”


    “相公一次要叫三個姑娘?”


    “一個要會喝酒。”


    “是。”


    “一個要會唱曲子。”


    “是。”


    “另外的一個要摟起來熨貼舒服。”


    “是”


    “三個都要長得漂亮動人,不許濫竿充數。”


    “是


    “酒菜要上快一點。”


    “是。”


    “姑娘來的時候,叫白泰山也來一下。”


    公雞呆住了。


    白泰山?


    他來大方客棧已經五六年,這麽多年來,他隻聽人家喊他們當家的“白老板”或是“白大爺”,聽到別人喊他們當家的本名,這還是第一次。


    如今這小子不僅連名帶姓一起叫,甚至連個請字也不用,豈非狂妄無禮之至。


    “相公認識我們當家的?”


    藍衣青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回答的是個大巴掌。


    這個巴掌清脆有聲,力道相當不輕。


    公雞捂著腫起的半邊臉頰,嚷道:“你這位相公,怎麽不分青紅皂白,一出手就打人?”


    藍衣青年手一揮,又是一個巴掌。


    剛才是左頰,現在是右頰。


    公雞這次可學乖了,既不抗辯,也不叫嚷,掉頭就往外跑。


    他一口氣奔去裏院,找著白大爺,一五一十的訴說,方字三號上房來了一位什麽樣的客人,如何的蠻不講理,如何的給了他兩個大巴掌。


    白大爺聽完,站了起來道:“你們現在越來越會招待客人了。”


    劈劈!


    啪啪!


    公雞臉上,又被撲了四個大巴掌。


    “客人既然指名要找我姓白的,你們就該據實通報。”打過了他才告訴公雞挨打的理由:“不論對方如何囂張,或是另有居心,那都是我白某人的事。你他奶奶的算老幾,輪到你去盤問人家?”


    白泰山身材高大,人如其名,粗壯得像一座泰山。


    但這位白大老板的心思卻比繡花針還要細。


    他能在龍蛇混雜的關洛道上主持這家大方客棧這麽多年不出一點紕漏,並不是人人都可以辦得到的。


    所以,當他跨進方字三號上房的花廳時,身後一共跟了四個人。


    三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名端著漆盤的夥計。


    盤子裏放的一盤四色冷盤,一壺汾酒。


    他一進花廳,便含笑抱拳道:“下人粗魯,適才多有冒犯,尚乞少俠海涵。”


    藍衣天使也起身還了一和,道:“白大爺襟懷如海,果然名不虛傳。”


    白泰山哈哈大笑道:“過獎,過獎。”


    藍衣青年道:“白大爺請坐。”


    白泰山微微躬腰道:“謝謝!”


    如果這時有個陌生人走進來,看到他們這種應付揖讓的情形,一定無法分辨他們到底誰是客人,誰是主人。


    兩人坐下,夥計即將冷盤和酒具排上桌子,同時帶著歉意賠笑道:“公子請先隨意喝點酒,正席馬上上桌。”


    兩個姑娘分旁坐下,另一個體態婀娜輕盈,肌膚白嫩,麵目姣好,穿一套水綠色寧綢衫裙的姑娘,則飛著媚眼,風情萬種地靠去藍衣青年身邊。


    藍衣青年一點不客氣,兜腰一攬,便將那姑娘拉到膝蓋上,摟抱人懷。


    白泰山斟了兩杯酒,舉杯道:“少俠貴姓?”


    藍衣青年道:“敝姓賴。”


    白泰山道:“原來是賴少俠,久仰,久仰。來來,白某人敬賴少俠一杯。”


    藍衣少年騰出一隻手來,欣然舉杯道:“不敢當,我敬白大爺。”


    兩人對幹一杯之後,白大爺為藍衣少年介紹那三個姑娘。


    左邊一個叫芙蓉,酒量不錯。右邊一個叫百靈,擅唱小曲。


    被藍衣青年摟在懷裏的一個叫美柔,也是這兒身價最高,最走紅的雙嬌之一。


    正菜果然上得很快。


    白泰山道:“少俠是先跟芙蓉猜幾拳?還是先聽百靈伺候一段曲子?”


    藍衣青年道:“先來支曲子助助興也好。”


    百靈道:“公子喜歡聽什麽樣的曲子?”


    藍衣青年道:“來段雄壯的如何?”


    白泰山搶著附議道:“對,那些哥呀妹的聽起來膩死人,隻有紈絝子弟才時興那一套,咱們得聽點慷慨激昂的。”


    百靈轉身手一招,廳外立即走進一名懷抱琵琶的老者,以及一名手提三弦的青衣少女。


    調過音節,彈完序引,百靈以清脆嘹亮的歌喉唱一折蟾宮曲:


    問人間誰是英雄


    有酒酒臨江


    橫槊曹公


    紫蓋黃旗


    怎麽借得


    赤壁東風


    更驚起南陽臥龍


    便成名八陣圖中


    鼎足三分


    一分西北


    一分江東


    歌聲鏗鏘,抑揚頓挫有致,雖出自女人之口,亦頗有關西大漢持鐵板高歌大江東去之韻味。


    一曲既畢,全座報以彩聲。


    藍衣青年舉杯道:“來,我們大家為百靈姑娘幹一杯!”


    幹過這一杯後,由芙蓉跟藍衣青年猜拳。


    上過第四道菜後,白泰山道:“賴少俠以前有否來過敝店?”


    “沒有。”


    “少俠這次是出關?還是入關?”


    “都不是。”


    “隻是來函穀玩玩?”


    “隻是來大方看看。”


    “少俠打算在這兒住幾天?”


    “看過賬目,馬上就走。”


    白泰山呆住了。隻聽卡托一聲,他麵前已經多了一塊金牌。


    金牌正麵是一朵牡丹花,翻過另一麵,是一隻酒壺。


    花酒令!


    白泰山慌忙起身離座,深深一揖,道:“原來是本堂專使蒞臨,白某人罪該萬死。”


    花廳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三個姑娘一聽說是花酒堂來的上差,全為之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藍衣天使道:“去把‘大方’、‘元寶廳’、‘美嬌圈’,以及‘白記銀號’的賬簿統統拿來。這是例行公事,白大爺不必拘禮。”


    白泰山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麵露驚疑之色道:“少俠姓賴,莫非”


    “小弟草字人豪,現職是本堂三總管。”


    “白某人有眼無珠,真是糊塗透頂。”白泰山又連打兩躬:“以後還望三總管指教,多多指教!”


    “不敢當,你去拿賬簿吧!”


    白泰山退下,不一會兒,四本賬簿取至,還帶來了管總賬的師爺錢先生。


    彈琵琶的爺兒們已經離開了,白大爺的意思,也想叫三個姑娘暫時回避一下,但被賴人豪止住。


    那時候的賬簿非常簡單,生意不論大小,都一律是雙紅線的“流水賬”,上麵記“收入”,下麵則記“開支”,一日一結,“收”“支”相抵後,“盈虧”一目了然。


    鬼公子賴人豪查賬的方式非常特別。


    他隻在四本賬簿空白部分的最前麵,分別簽了一個名字,便將四本賬簿合起來,往前一推,道:“好了!”


    白泰山又驚又喜,口中卻說道:“三總管不詳細核算一下?”


    賴人豪微微一笑道:“白大爺的意思,可是要我把師爺們已經算好了的數字重新複算一遍?”


    白泰山嗆了酒似的咳嗽起來。


    他忙著咳嗽,所以沒有回答。


    賴人豪又笑了一下道:“小弟家裏以前也做過一點小生意,對賬務方麵,還不致於太外行。你隻須把你這裏四處地方的營業情形,跟我談談就可以了。”


    白泰山連連彎腰道:“是,是。”


    “大方客棧、白記銀號、美嬌圈和元寶廳,哪一處收入比較好?”


    “各有淡旺季之分,平均下來都差不了多少。”


    “每處地方,每日平均約有多少入息?”


    “概略的說起來,各處除了開支,大約總在一二百兩銀子之間。”


    “四個地方加起來呢?”


    “大約六七百兩左右。”


    “每月大約兩萬兩上下?”


    “是的。”


    “過去幾年一直如此?”


    “是的。”


    “最近有沒有好轉的跡象?”


    “都差不多。”


    “這兩天呢?”


    “也差不多。”


    賴人豪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然後含笑望著白泰山道:“白大爺,您說句老實話,這裏的營業收入,登公賬一向登幾成?”


    白泰山臉色一變,勉強笑了笑道:“三總管您真會說笑話。”


    “筆筆照登,從無遺留?”


    “那是應該的。”


    賴人豪道:“是我說笑話?還是您在說笑話?”


    白泰山又咳了幾聲,道:“堂裏的張二總管,以前的鄧三總管,過去都來查過賬,他們對白某人都很照顧。”


    賴人豪隻當沒有聽到,緩緩接下去道:“這次本座出發之前,我們老太爺曾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大方的賬麵數字,一直不到實際收入的二成。”


    由泰山露出滿臉委屈的樣子道:“那真是太冤枉了!”


    賴人豪道:“換句話說,這裏四處合計起來,每月的淨收入,至少也該在十萬兩以上。”


    白泰山苦笑道:“三總管明鑒,白某人絕沒有那麽黑的良心。”


    “如果公賬隻登兩成,心腸的確太狠了些。”賴人豪微笑道:“至少我賴人豪第一個就不相信。”


    “謝謝三總管。”


    “如果說得確切一點,你們登賬的數字,其實一成都不到!”


    白泰山一呆,隔了片刻,才結結巴巴的道:“三……三總管,這可不是說著……玩的……”


    “哦?”


    “話要傳到老太爺耳朵裏,白某人這顆腦袋就要搬家了。”


    “沒有那麽嚴重。”


    “中州第一樓的毛天保便是一個例子。”


    “你白大爺不同。”


    “哪點不同?”


    “小弟對自家人的家務事,一向反對采取激烈的手段。所以,你這兒的賬務縱然不太健全,至多也不過像打麻將一樣,搬搬位而已。”


    “總堂目前要養活三四百人,每月單是薪餉和夥食,就要開支好幾十萬兩,如果花酒堂屬下的事業都像大方客棧,就是養三四百隻螞蟻,也養不活。”


    賴人豪輕咳了一下:“所以,老太爺有個構想,他怕別人冤枉了你白大爺,打算先將白爺調回本堂,另外換個人來,經營幾個月試試。”


    白泰山像掙紮似地道:“老太爺他老人家也不能憑別人幾句閑言閑語,就定我白某人的罪啊!”


    賴人豪手指輕輕一彈,桌角上忽然多了一張紙片。


    正是日間那個魯老頭的地契收據。


    白泰山瞪著那份收據,就像在瞪著一隻蓄勢被噬的斑毛吊額大蟲,臉色蒼白,汗如豆滾。


    “我剛才在賬簿上簽名,便是這個意思。”賴人豪淡淡地道:“這筆賬上了銀號的公賬沒有?你說賭場那邊,每天隻有百把兩的入息,今天隻就這個客戶,便是九百二十兩整!我說這裏登的公賬不到一成,是不是太誇張了些?”


    白泰山不斷拭著額角,雙手已不住有點顫抖。


    “你也不必辯說這隻是偶爾的遺囑。”賴人豪接著道:“那個魯老頭,就是我扮的。公雞跟我說得很明白,這是這裏常玩的手法,他的意思是要魯老頭放心,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那位師爺錢先生在桌底下輕輕賠了白泰山一下,人卻對著賴人豪賠笑臉道:“三總管,現在我們先喝酒吃菜,賬務上的事,等會兒去書房喝茶時再談如何?”


    白泰山像從夢中被人點醒了一般,也跟著賠笑低聲道:“對,三總管請先喝酒,白某人一向不是個不懂規矩的人。”


    賴人豪皮笑肉不笑的嘿了一聲道:“你懂的是你的規矩。”


    “總座當然有您總座的規矩。”


    “我的規矩大得很。”


    “當然依你總座的規矩辦理。”


    “你辦得了?”


    “不成問題。”


    賴人豪的規矩果然大得很。


    以往,花酒堂派人查賬,例敬一向都是叁萬兩。他這一次加了三倍,十二萬兩整。


    第二天一早,銀票便裝在紅封套裏,端端正正的放在美柔房間的梳妝台上。


    廣豐銀號函穀分號的票子,信用卓著,到處通用。


    第二天,賴人豪繼續留在大方客棧,因為他還有結賬解繳等等手續要辦。經過一夜的相處,賓主間的“氣氛”也突然“融洽”起來。


    函穀過來,很多地方的主持人都跟白泰山有關係,白泰山正進行“聯絡”,希望賴人豪這位三總管一並加以“照顧”。


    賴人豪當然一口答應。


    這天午後,他出去了一趟,那張十二萬兩的銀票,迅即轉到丐幫函穀支站,各弟子手上。


    那名弟子收下銀票,立即奔赴洛陽。


    第二天黃昏時分,這張銀票便到了丁穀手中。


    丁穀敢跟戰公子以人頭打賭,便是因為他完全信任鬼公子賴人豪的辦事能力。


    鬼公子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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