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行中天,三更正。


    夜色朦朧。


    大地寧靜。


    戰事終告收場。


    前後不到兩個更次,五十多名生龍活虎似的漢子,除了一號鬥鼠和千麵人魔,全變成了殘缺血汙的屍體。


    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


    堂皇的開端。


    詭異的結束。


    就在一號鬥鼠和千麵人魔離開火場,火勢形將波及棧後的房舍之際,木鍾夫婦,以及棧裏的十幾名夥計,突如幽靈般的適時出現。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正如沒人知道他們剛才去了什麽地方一樣。


    從他們出現的如此湊巧看起來,他們適才顯然就躲在火場附近不遠處。


    那些夥計似乎人人都有一副好身手,在木鍾夫婦領頭搶救下,隻不過眨眼工夫,便將火勢撲滅。


    對慘淡經營的興隆棧來說,這實在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但奇怪的是,木鍾夫婦,包括那十多名夥計在內,竟幾乎沒有一個人對這場無妄之災表示在意。


    他們處理火場時,行動利落,表情如常,就像他們早有意將這座店堂拆了重建,如被一場大火燒光了,反倒省去他們不少麻煩似的。


    而更奇怪,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撲滅大火之後的行動。


    一行將火場收拾完畢,進入後院,照理他們辛苦了大半夜,也該安歇了。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棧中原有的客人,見勢不妙,早在天黑以前,便一個個跑得精光,這時後院中烏燈黑火,悉無人影,主仆十餘人竟打開一扇偏門,相繼走出了這家客棧。


    穿過一條窄巷,他們進入了另一幢顯然不屬於興隆棧的四合院。


    這座四合院坐北朝南的堂屋裏,燈火輝煌,笑語不斷,竟像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通宵宴會。


    寬敞的堂屋裏,席開三桌。


    居中一席八仙桌上坐了五個人,五個人的年紀都很大,南麵首座上,坐的不是別人,赫然竟是七步追魂叟,老騷包!


    兩邊兩張大圓桌。


    左邊坐了十個人,首座坐的是戰公子金戈;右邊坐了八個人,首座坐的是浪子丁穀。


    從戰公子席上坐了十八金鷹中的第五鷹高橋,浪子丁穀席上也坐了十八鷹中的第十四鷹餘飛看來,這裏顯然是十八金鷹幫在洛陽的秘密聚會處所之一。


    如果陪老騷包坐在上席的四名老人是金鷹幫中的“鷹王”,則陪戰公子和丁穀坐次席的漢子,便該是“十八金鷹”了。


    十八金鷹應該有十八個人,如今兩席加起來,卻隻有十六個人,還有兩位金鷹哪裏去了?


    木鍾夫婦等一行來到。這個謎團便揭開了。


    原來這對夫婦便是另外的兩位金鷹。


    兩夫婦補足了丁穀一席上的空位,那十多名無疑也是金鷹弟子的棧夥,則奔去後麵的廚房,幫忙添酒端菜。


    木鍾舉杯道:“小弟來遲,應該罰酒,如今站以罰酒代敬酒,先敬丁少俠一杯。”


    他口齒清爽,語音洪量,措詞得體,哪裏像個敲不響的“木鍾”?


    顯然怕言多必失,泄了身份,不願多話而已!


    丁穀舉杯四照,笑道:“此例一開,神仙也擋不住,大家一起來!”


    老騷包大笑道:“這小子像泥鰍一樣,滑溜溜的,你們若想灌他的酒,勢比登天還難。”


    戰公子道:“這裏就數包老的輩分高,酒量也是他最好,大家應該多敬包老前輩幾杯才對。”


    金牡丹立即笑著舉杯道:“有道理,牡丹先敬包老一杯!”


    老騷包不理金牡丹,兩眼狠狠地盯著戰公子道:“包老,包老,包你個頭!”


    戰公子笑道:“怎麽罵起人來了?今晚咱們都是客人,風度好一點好不好?”


    老騷包道:“什麽樣的人我老人家都見過,就沒見過一個人像你小子這麽沒出息!”


    戰公子笑道:“我這個小子,酒色才氣,一樣不缺,那點沒出息?”


    老騷包吼道:“你他奶奶的跟小丁抬起杠來,每一次都輸得像個龜孫子,這會兒反倒幫他說起話來了,你說你小子有沒有一點骨氣?”


    戰公子舉杯道:“有道理,算我小子說錯話,敬您一杯,表示賠禮。”


    “不喝!”


    “嫌少?”


    “不錯。”


    “否則要喝多少?”


    “三杯!”


    “遵命。”


    戰公子果然先喝了三杯。


    老騷包跟進。


    眾人轟然喊好。


    金牡丹舉杯道:“你們後來居上,已對幹了三杯,我這一杯怎麽辦?”


    老騷包道:“你也喝三杯。”


    牡丹道:“誰陪我喝?”


    老騷包道:“沒有人陪,你自己喝。”


    牡丹道:“什麽理由?”


    老騷包道:“你要敬我老人家這杯酒,全係受人撮弄,既非本意,亦無誠意,此為敬酒之大忌,應該受罰。”


    金牡丹笑道:“有道理,該罰。”


    她居然一杯連一杯,一口氣喝了三杯。


    眾人也報以熱烈的彩聲。


    接著,十四鷹餘飛向丁穀舉杯道:“丁少俠,我敬你一杯。”


    丁穀道:“師出有名?”


    十四鷹道:“為少俠上次在賈拐子賭坊的義伸援手,聊表謝意。”


    丁穀道:“罰三杯。”


    十四鷹道:“什麽理由?”


    丁穀道:“把喝酒跟打打殺殺的事連在一起,破壞了喝酒的情趣,所以該罰。”


    十四鷹道:“有道理,該罰。”


    他也跟金牡丹一樣,自動喝了三杯。


    眾人哈哈大笑,喊好之聲不絕。


    這正是江湖兒女的豪情。


    襟懷磊落。


    談笑無忌。


    隻有這種場麵,這種喝法,酒才該喝,才叫喝酒。


    木鍾忽然抓起酒壺道:“丁少俠,木鍾向你報備,先罰三杯。”


    丁穀一怔道:“你犯了什麽錯?”


    木鍾笑道:“還沒有,我先罰三杯,意思就是準備犯錯。”


    他喝完三杯接著道:“關於今晚的事,我想向少俠請教一個問題。”


    丁穀道:“不敢當。”


    “剛才,我們在暗處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千麵人魔是灰鼠幫的人,這一點大致已可確定。”


    “是的,身份無疑還不低。”


    “他將花酒堂的人誘來興隆棧加以樸殺,其目的也不難想像。隻有一點,很是費解。”


    “哪一點?”


    “最後那名灰鼠首領突然揮刀砍殺兩位夥伴,又是什麽緣故?”


    丁穀微笑道:“我猜這是一種清窩的好辦法。”


    木鍾道:“清窩?你是說那兩人在灰鼠幫中是兩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丁穀道:“如果我的看法正確!這次來的三十多個家夥,除了那個頭頭兒,應該都是不受歡迎的人物,換句話說,今晚這一戰,應稱之為雙重謀殺。”


    “一方麵消滅敵人,一方麵清除異己?”


    “不錯。”


    木鍾似有所悟,不住點頭道:“是的,怪不得那個帶頭的最後說什麽‘計劃果然完全實現’。”


    十四鷹餘飛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江湖上幫派林立,不論黑道白道,我餘某人還沒聽說過有哪一幫派自己人對付自己人如此殘忍狠毒。”


    丁穀道:“以這個灰鼠幫的發展過程來說,這種情形其實並不稀奇。”


    “哦?”


    “該幫創立之初,為壯大聲勢,不論牛頭馬麵,可說是來者不拒。等有了規模,根基漸漸穩固了,才發覺組織中有一部分人,天性頑劣,不堪駕馭,既無法加以教化,又不便公開排除,怎麽辦?一個老方法遇到送命的機會,便請這些仁兄打頭陣。”


    十鷹洪鳴道:“千麵人魔還有一句話,我聽了也覺得有點奇怪。”


    金牡丹將酒壺遞了過去道:“喝酒。”


    十鷹道:“喝什麽酒?”


    牡丹道:“你提問題不喝酒,我老公剛才那三杯酒豈不喝得冤枉?”


    十鷹道:“十八妹,自家人怎麽這般頂真?”


    牡丹道:“加一倍,喝六杯!”


    十鷹大驚道:“我的媽呀!你要我的命?”


    牡丹道:“我隻是你的十八妹,不是你的媽。喝酒就是喝酒,別叫媽,喊奶奶也不行。”


    眾人大笑,顯然是為牡丹助陣。


    十鷹紅著臉道:“我為什麽要喝六杯?”


    “是因為你說錯了話。”


    十鷹道:“我說錯了什麽話?”


    牡丹道:“你說我們是自家人,不該頂真,你的意思難道丁少俠是外人?人家戰公子跟包老前輩,剛才對喝了三杯,你沒有看到?你說出這種沒有禮貌的話來,本該喝九杯才對。


    為了是自家人,隻罰你六杯,這是小妹徇私賣放,所以我也該陪罰一杯。”眾人再度大笑。


    這位金牡丹名不虛傳,口舌果然健於常人。


    不過,她話雖說得多,卻叫人聽得很舒服。


    十鷹大概知道他的厲害,趕緊道:“好好,別說下去了,我喝,我喝。”


    他喝了六杯。


    酒是牡丹斟的,杯杯滿上加尖,十鷹喝得直扮鬼臉,眾人無不為之前仰後合。


    牡丹言而有信,果然也陪了一杯。


    十鷹洪鳴喝下六杯烈酒,就像喝的是六杯白開水,麵帶微笑,神色如常。


    這批金鷹弟子,不分男女,顯然人人都有一份好酒量。


    丁穀笑了笑道:“洪兄對千麵人魔哪一句話感到奇怪?”


    十鷹道:“那廝說:‘花酒堂那邊的問題,也快要解決了!”不曉得那廝說的‘問題’會是什麽‘問題’?而所謂快要‘解決’,又是如何‘解決’?”


    丁穀思索了一下道:“聽語氣好像是要把花酒堂整個接收下來的意思。但依目前的情況看來,我覺得該幫要想一舉擊垮花酒堂恐怕沒有那麽容易。”


    “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洪鳴道:“花酒堂經此一戰,人力雖然更形單薄,但該堂至少還有兩位名公子,一位天王,幾名殺手和管事,以及數百名莊丁,這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牡丹道:“尤其那位新任大總管血公子石中玉,更不是個簡單人物。有人說這位血公子一身武功已達神化之境,即令當年的無憂老人,蘇杭二奇,揚州雙嬌,以及赤壁金刀大俠等武林六絕複出,是否能一定降得住這小子,都成疑問。”


    丁穀點點頭道:“是的,這位血公子一身武功詭異玄奇,高深莫測,這種說法並不算太誇張。”


    牡丹道:“所以,我認為千麵人魔聲稱很快的就能解決花酒堂,完全是在吹大氣!”


    十鷹將酒壺推了過去,笑道:“吹完大氣喝酒。”


    牡丹道:“你說什麽?”


    十鷹笑道:“我為談論這件事喝了六杯,如果你不罰酒也能參加,我那六杯酒豈不喝冤枉?”


    (二)


    老騷包、戰公子、丁穀等三人都是自己走回來的。


    這實在很不容易。


    十人金鷹,一個個酒量都不錯,最後散席時,居然醉倒了一半,可見當時拚鬥之烈。


    丁穀沒有醉,是因為他喝得少。


    他喝得少的原因,是因為他看見另外兩席上老騷包和戰公子實在喝得太多,深恐全軍覆沒,不大雅觀。


    老騷包和戰公子沒有醉,是他們不承認醉。


    “這點酒算什麽?”戰公子幾乎一頭撞上柱子還在叫:“本公子最少還能再喝五十斤!”


    老騷包搖晃著附和:“我也能……”


    出門後,丁穀想上前攙扶,戰公子一把將他推開道:“你滾遠一點,我跟包老還有話說。”


    老騷包噴著酒氣道:“對,那種不會喝酒的小子,不要跟他走在一起。”


    戰公子道:“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前輩,我們來拉拉手。”


    老騷包道:“對,拉拉手,喝老酒,年輕人像你這樣子,才算有出息。”


    “我怎麽找不到你的手。”


    “我在摸褲帶。”


    “摸到沒有?”


    “快了。”


    “你的褲帶係在什麽地方?”


    “一時想不起來?”


    “找到了!”


    “噫,你這是幹什麽?”


    “撒尿。”


    “怎麽不通知一聲?”


    “你也想撤?”


    “你搬我不撒,還算什麽朋友?”


    兩人並著撒完尿,居然還都能係好了自己的褲子,誰敢說他們醉了?


    然後,兩人便互相勾搭著對方的肩胛,以“之”字步向前行走,一路上兩人還以“亂音混唱”唱了一首“張生跳粉牆”。


    回到院子裏,老騷包第一個往地上一躺,喃喃道:“到了,上床睡吧。”


    戰公子也跟著躺下去道:“你往裏麵睡睡,留點空位給我。”


    這時已是五更將盡,夜濃如墨。


    吳大頭、跳蚤、和尚,三個小家夥居然還在院子裏喝酒聊天,好像根本沒留意到現在已是什麽時候。


    丁穀走過去道:“你們怎麽不睡覺?”


    吳大頭道:“宮姑娘回來的時候,樣子非常生氣,我們不敢進去,隻好在外麵喝酒等天亮。”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


    “三更敲過不久。”


    “她生誰的氣?”


    “不知道。”


    “她說了什麽沒有?”


    “沒有,一回來就睡下了。”


    丁穀想了一下道:“這跟你們沒有關係,你們拿兩條被單去替包老和金大哥蓋上,別驚吵了他們,就讓他們睡在那裏。”


    然後,他走進屋子,點上油燈。


    宮瑤醒了。


    也許她根本就沒睡。


    丁穀道:“厚德巷那邊的情形怎麽樣?”


    宮瑤別轉麵孔,兩眼望著屋頂道:“如意棍古蒼鬆死了,死在羅老頭的七姨太太手裏。


    那位七姨太太最後又挨了血公子石中玉一刀,胡娘子有驚無險,寶物也未散失,隻是無名刀換了主人。”


    “無名刀的新主人是誰?”


    “石中玉。”


    “這段過程聽起來好像相當複雜,你能不能說得詳細些?”


    “我已經說得很詳細了。”


    “大頭他們說你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現在看起來果然一點也不假。你是在生誰的氣?”


    “我高興生誰的氣,就生誰的氣,你不必管。”


    她說完這句話就轉過身子,好像一下就睡著了。


    她當然不是真的睡著了。


    這隻不過表示她已不願再跟丁穀繼續談論這件事而已。


    丁穀呆呆地望著宮瑤一頭柔和的秀發出神。


    這是怎麽回事?


    “古蒼鬆死了,死在羅老頭的七姨太太手裏?最後,這位七姨太太又給血公子一刀殺死?胡香-有驚無險?寶物亦未散失?隻是無名刀換了新主人?”


    他一點一滴地加以串聯,腦中靈光突然一閃,終於找到了答案。


    他有點感到後悔。雖然他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情景,但不難想像是發生過一些什麽事。


    花酒堂裏的那一批男女,都不是什麽正經角色,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為了利害關係,物欲纏雜,難保不出現一些不堪入目的鏡頭,他的確不該讓她去那種地方的。


    他輕輕地吹熄了燈。


    輕輕地走了出去。


    離天亮還有一會兒,他想找個地方好好的冷靜下來想一想。


    關於今夜這件事,他不必著急向宮瑤表示歉意,那樣一來,隻是使她更生氣。


    等她氣平了,她應該會慢慢的體諒到他當時實在沒有想到那麽多。


    他不讓她去興隆棧,而要她去厚德巷,隻是因為他覺得去興隆棧那邊比較危險,問本心他其實也是一番好意。


    他如今要想的“人”和“事”,是“血公子”以及那口“無名刀”。


    血公子石中玉,是所有危險人物中最危險的一個人物。


    無名刀是江湖百年來罕見的利器。


    這口無名刀一旦落入血公子那種人手裏,今後江湖上,將會出現一副什麽局麵?


    這種局麵是會促成的?


    如果他聽了宮瑤的話,搶先采取行動,逼出這批寶物作“餌”的構想,是否失算?


    如果他對這件事情有責任,他該如何補救?


    (三)


    如果將黑道人物比做蝗蟲,羅老太爺則可說是蝗蟲群中吃得最肥壯的一隻。


    蝗蟲跟蚱蜢和蟋蟀一樣,敏捷的活動,全靠了一對翅膀和一雙強勁有力的後腿。


    當一隻蝗蟲雄踞在高粱稈上大吃而特吃時,撇開它給人類帶來的災害不說,那種英姿勃發的架勢,確是自然界的一項奇觀,令人無法不為之心折。


    但如果一隻蝗蟲被剪去了翅膀和折斷了後腿,隻能劃著幾根瘦腿蠕蠕掙紮時,它的樣子就很蠢拙而可笑了。


    倘若這隻蝗蟲特別肥壯,肚子圓鼓鼓的,顯目如春蠶,它的樣子當然也就特別蠢拙可笑。


    如說羅老太爺是隻大蝗蟲,目前的狼狽情形,正是這副樣子。


    第二天清晨,羅老太爺走進花酒堂大廳時,大廳裏已坐滿了人。


    這些人包括了唐老夫子,大總管石中玉,三總管賴人豪,殺手千麵人魔樂山水,金如山、定長勝、管事羅三爺、麻八爺、胡香-、錢家兄弟錢大和錢二,以及賬房先生盛師爺。


    另外,大廳正中央,整齊地排放著七具屍體,屍體上覆著白布,一時也看不出死者是誰。


    羅老太爺忽然感到一陣眩暈。


    如果不是大家都已經看到了他,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轉身折回。


    沒有人向他報告昨晚興隆棧一戰的經過,他也不知道三總管鬼公子賴人豪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小僮隻說夫子有請,他便過來了。


    他根本不曉得大廳中已聚集了這麽多人,當然更不明白這麽多人齊集花酒大廳的用意。


    身為花酒堂的主人,他忍受不了這種傀儡式的安排。


    但是,勢成騎虎,他已無法選擇,隻好定定心神,裝得若無其事地走進去。


    他在唐老夫子和大總管石中玉兩人之間的一個空位上坐下。


    “昨晚興隆棧那邊,結果如何?”


    “兩敗俱傷。”石中玉道:“對方死了三十一個人,我們這邊也隻回來了一個樂師父。”


    羅老太爺心中一涼,但仍強持鎮定,指著地上那七具屍體道:“這都是從興隆客棧那邊搬回來的?”


    “不是。”石中玉道:“那樣做不僅危險,而且毫無意義,這七具屍首是在厚德巷一幢空屋中找到的。”


    “又是厚德巷!”羅老太爺像呻吟似的道:“那究竟是個什麽鬼地方?”


    石中玉轉向錢家兄弟道:“揭開罩布,讓老太爺看看清楚。”


    羅老太爺一眼望去,幾乎當場昏倒。


    因為他從左邊順著看過去,第一具入眼的屍體,便是他的那位七姨太太白玉嬌。


    第二具是如意棍古蒼鬆。


    第三具和第四具是兩名管事,白起文,白起武。這對兄弟是花酒堂的糧草管事,也是羅老太爺的小舅子,因為兩人正是七姨太太白玉嬌的兩名兄長。


    第五具和第六具是及時樂的兩名打手。


    第七具赫然竟是最後的一位天王七殺書生焦四海。


    羅老太爺終於明白大家如今齊集花酒大堂的原因了。


    已死去的,以及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莊丁不算,如今花酒堂廳的這些人,便是花酒堂到目前為止,殘餘的全部力量!


    羅老太爺臉色蒼白,聲音也有點發抖:“這些……該死的家夥……他們……他們……為什麽要去厚德巷……”


    石中玉當然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僅清楚古蒼鬆和白玉嬌跑去厚德巷的原因,而且可以說明為什麽屍體由“兩具”忽然增加到“七具”。


    他此時腰間配帶的那口刀,便是無名刀。


    七殺書生焦四海便是他試刀的第一個對象。那是一場很公平的戰鬥。七殺書生使用的一對判官筆,是百煉鋼所打造的,結果隻是一個照麵,一對判官筆便變成四小段廢鐵。


    七殺書生本人,也由一位七殺書生變成了兩位七殺書生。


    隻要再將白布拉開少許,便不難看出地上這具屍體是由兩段湊起來的。


    七殺書生死的並不冤枉,無名刀出世,他已注定難逃這一劫。至少他要比無戒和尚幸運得多,他有過還手的機會,同時這一刀也不是從背後砍下來的。


    死得冤枉的是那兩名打手。


    他們本是屬於石中玉連看也不願多看一眼的小人物。他們致死的原因,乃是石中玉雖不願多看他們,他們卻多看了石中玉兩眼。


    如果他們不因好奇而開門張望,始終躺在床上睡覺,或是躲在床下發抖,以他們那麽健壯的體格,他們最少還可以多活三十年。


    白玉嬌的兩位兄長,由於白玉嬌的裙帶關係,占的是花酒堂裏油水最多的大肥缺。


    平時,他們一直是其他管事們羨慕的對象。


    這次,石中玉不肯放過他們兩兄弟,也是為了這兩重原因。


    殺這對兄弟是千麵人魔下的手。


    事後,千麵人魔搜查兩兄弟的臥室,除了銀票珠寶不算,單是黃金就抄出了五百多兩。


    這是以上七殺書生等五具屍體的由來。


    它們並不是全由厚德巷搬回來的。


    關於這一點,石中玉當然沒有提出詳細說明的必要。


    羅老太爺朝唐老夫子道:“夫子,你看這怎麽辦?”


    唐老夫子微閉著眼皮,緩緩道:“沒有關係,你的一切,石總管都替你安排好了。”


    羅老太爺惶然道:“我的什麽事替我安排好了?”


    “花酒堂目前雖說還留下不少人手,但這些人裏麵,屬於你羅老太爺原有的班底已經沒有多少了。”


    石中玉道:“所以我們大家都了解你的心情,繼續留在花酒堂,你的心裏一定很難受。”


    羅老太爺一呆道:“你你們,想趕老夫離開花酒堂?”


    “不是趕,是請。”石中玉微笑道:“我們知道你在熊耳山北麓洛寧有座莊院,那裏的財物收藏頗豐,以你現在這把年紀,其實也該享享清福了。”


    羅老太爺又朝向唐老夫子道:“你一一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做?這究竟是誰的主意?”


    唐老夫子抽了兩口煙,緩緩噴著煙霧道:“不管這是誰的主意,你都該謝謝出這個主意的人。”


    羅老太爺想大吼,但喉嚨裏卻像塞了一團爛泥:“花酒堂是我羅某人一手創起來的,如今有人要趕我出去,我還得感謝他?”


    唐老夫子點頭:“不錯,這正是你必須表示感謝的理由。因為對方至少還為你安排了一個去處,如果換了你老太爺當年的作風,你會怎麽樣來處理這件事?”


    他以指頭壓壓煙絲,淡淡接著道:“依老朽猜想,事後你能賞對方一口白皮棺材,就算是不錯的了。”


    羅老太爺啞口無言。


    這是實情。


    他過去的作為,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這位唐老夫子。今天如果易地而處,他羅老太爺的確沒有這份耐心。


    唐老夫子沒有說鍺,細想起來,他的確該感謝幕後這個出主意的人。


    這個人是誰?


    羅老太爺抬頭滿廳四下張望。


    他並不是在找那個主使的人。


    雖然他心裏仍存在著很多疑雲,但他已不難猜想到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無疑就是唐老夫子!


    這一點他沒有怨尤。


    要怨,他也隻能怨自己。


    這位夫子在花酒堂,卻對江湖上發生的事了如指掌,且對各幫各派的人物和武功,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他憑的是什麽本領?


    難道真的“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說開了,這位唐老夫子其實自始就沒有隱瞞他的特殊身分,怪隻怪他自己太糊塗,家裏養了老虎,還以為玩的是頭大貓。


    所以,他這時四下掃視,隻是想發現是不是還有人同情他,或是願意跟他一起離開。


    結果,除了一位羅三爺,每個人都避開了他的視線。


    羅老太爺暗暗歎了口氣,站了起來道:“我們走吧,羅三,你去替我把那幾個婆娘叫出來。”


    羅三爺鞠躬打了一躬道:“回老爺子,我看不必費事了。”


    羅老太爺道:“這是什麽意思?”


    羅三爺道:“洛寧不像這裏有個怪道人,您應該多多保重。”


    羅老太爺臉都氣白了,但又不便發作。“我要你去,你就去!”


    羅三爺又躬了一下身子道:“老夫人已看破紅塵,一早就去白雲庵,七姨娘已經死了,至於其他幾位姨娘,都表示願意仍然留在洛陽。”


    “你問過了?”


    “是的。


    “誰叫你去問的?”


    “石公子。”


    “這樣說來,你好像也不願跟我走了?”


    “是的,石公子要小的留下來,繼續當這裏的管事,小的已經答應了他。”


    “忘思負義的東西!”


    羅老太爺罵完這句話,便挺著一個大肚皮走出了花酒大廳。


    當這位老太爺執掌關洛道上的生殺大權時,他那個特大號的肚皮,大家都覺得是種富泰相,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大肚皮,看上去顯然就不夠尊嚴。


    如今大家望著他那鵝步式的背影,觀感上馬上起了變化。


    除了“癡”和“蠢”,幾乎再也無法形容。


    不過,這位羅老太爺說起來運氣還算不錯,隻要到了洛寧,憑那邊預藏的財富,他的下半輩子,依然會比一般人活得舒服。


    隻可惜誰也無法提供保證他一定到得了。


    正像沒有敢保證一隻沒有了翅和腿的大蝗蟲可以逃過鳥的利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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