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炊煙四起。


    又是上燈的時分。


    羅老太爺正在六姨太太秦湘蓮住處吃晚飯。


    一向很少喝酒的羅老太爺,今晚居然喝了三大杯。這種不尋常的舉動,除了羅老太爺本人,大概隻有一個羅三爺知道原因。


    原因是這位羅三爺今天又去了一趟葫蘆巷。


    怪道人配的“神藥”,過去多半是湯煎熱飲,這一次則是一瓶蜜調藥丸,必須以酒發引;另一不同之處,便是這種藥丸的藥效,將是以前那種草藥的三倍。


    藥效增加為三倍,藥價當然也是以前的三倍。


    六姨太太雖不及七姨太太白玉嬌風騷,不像五姨太太尤青霞精於小巧功夫,如論姿色,則為諸妾之冠。


    七姨太太未進花酒堂之前,曾有很長一段時期,頗為羅老太爺所寵愛,他選了今晚服用這種藥丸,便多少含有一種補償意味。


    他覺得對這位愛妾實在冷落太久了。


    酒足。


    飯飽。


    藥力也有了發作的跡象。


    六姨太太已進入浴房。


    就在這時候,一名服侍唐老夫子的貼身小童忽然過來稟報道:“回老太爺,夫子請您過去一趟。”


    “什麽事?”


    “不知道。”


    “那邊就隻夫子一個人?”


    “還有石大總管和樂山水樂師父。”


    羅老太爺心中不禁一動,知道八成準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情。


    否則,以唐老夫子之老成持重,決不會選了這個時候,先約齊大總管和一名殺手,再請他過去。


    這種時候談公事,當然殺風景得很。


    但是,他無法拒絕。


    今天,他雖是花酒堂的主人,但他比別人更明白,花酒堂能夠繼續生存下去,仗情的並不是他羅老太爺。


    請他過去的人既是唐老夫子和石總管,就是三更半夜,他也得從床上爬起來。


    唐老夫子書房內燈火明亮,而窗戶上卻蒙上了黑布,越發顯示出事件的嚴重性。


    大總管石中玉跟殺手千麵人魔樂山水正在低聲交談,看到羅老太爺走進來,兩人同時起身問好讓座。


    唐老夫子則示意那小童去掩上房門,以免燈光外泄。


    羅老太爺坐定後,問道:“是不是堂裏出了什麽事?”


    石大總管石中玉神色凝重地道:“本堂內部,一切正常,消息是樂師父從外麵帶回來的。”


    “什麽消息?”


    “一個很不好的消息,看來我們是弄巧成拙,上了別人的當了。”


    “上了誰的當?”


    “灰鼠幫!”


    “怎麽說?”


    “樂師父,”石中玉轉向千麵人魔,“你把整個情形重新向老太爺報告一遍。”


    千麵人魔樂山水道:“老太爺可知道南城門外有家興隆棧?”


    羅老太爺點點頭。


    他當然知道。


    要不是興隆棧那對夫婦名氣大,人緣好,而入息卻極有限,興隆棧早變花酒堂的產業之一了。


    千麵人魔樂山水接下去道:“今天午後,卑屬奉石總管之命,於城裏城外各處,作例行偵察時,無意中發現興隆棧來了一批身份不明的江湖人物,經過深入探查,才知道竟全是灰鼠幫‘鬥鼠’和‘齧鼠’級的弟子。”


    “總數有多少?”


    “三十多人。”


    “意圖何在?”


    “幾十個已經有酒意的家夥口中,約略可以聽出,他們顯然想使我們來個措手不及,第一步先行攻占及時樂。”


    羅老太爺又驚又怒道:“該幫已一口答應今後將跟本堂和平相處,怎麽可以如此不講信義?”


    石中玉道:“黑道上的承諾,本來就作不了準。”


    “總管打算如何應付?”


    “先下手為強。”


    “我們有把握?”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隻要行動機密迅速。我們的勝算應占八成。”


    羅老太爺轉向唐老夫子道:“夫子意下如何?”


    唐老夫子點頭道:“石總管的見解與老朽相同,事不宜遲,最好能搶先對方一步。”


    (二)


    遣兵調將方麵,沙如塔是位能手。


    如今這位血公子,竟比沙如塔更為高明。


    隻不過一盞熱茶光景,他便將人手分配得妥妥帖帖,用心之細,令人悅服。


    殺手方麵他動用了三名舊人,兩名新人。


    三名舊人是:終南書生鍾雷,五毒叟西門長空,千麵人魔樂山水。


    兩名新人是:哈水火、海浪。


    主將是天王之一的佛皺眉無成和尚。


    領隊仍是二總管無情掌張宏。


    除了七名戰將之外,便是三十名精選的莊丁。十名隨隊出發,十名作為沿途耳目,十名散布花酒堂外各處出入通道。


    石中玉本人則率同金如山和寇長勝兩名新進殺手坐鎮花堂大廳。


    今晚輪值總巡的殺手,本來是終南書生鍾雷,但石中玉認為如意棍古蒼鬆上一夜巡夜過於辛勞,體力不足,不宜出戰。


    所以,他將兩人互調了一個位置。


    鍾雷出征,古蒼鬆代理巡堂。


    古蒼鬆聽到了這個消息,暗道僥幸之餘,也更堅定了他脫離花酒堂的決心。


    今夜,強敵壓境,全堂戒備,不聽號令,任何人均不得擅自行動,正是他向狐娘子胡香-那女人下手逼取寶物的好機會。


    這種好機會絕不可能還有第二次。


    他必須及時加以把握。


    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原先的計劃,是寶物到手之後,為了安全起見,得先潛伏一段時期,然後再跟白玉嬌以私奔的姿態雙雙出走。


    如今,他審度大勢,深覺得原計劃實有修改的必要。


    花酒堂今後之處境,已危如累卵,能早一天離開,就該早一天離開;如果意存觀望,不是脫身不了,便是性命難保。


    就拿今晚這件事說吧!如果姓石的不留他下來,換終南書生出去,誰敢擔保他一定能活著回來?


    現在,他隻考慮一個問題。


    他要跟花酒堂說再見了,他要不要通知白玉嬌那個騷女人一起離去?


    (三)


    千麵人魔說的。情形完全正確。


    歐進興隆棧的這批家夥,正是灰鼠幫由總舵秘密調來的弟子。


    總數三十二人。


    十二名“鬥鼠”,二十名“齧鼠”。


    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以這股龐大的力量,別說攻占及時樂易如反掌,隻要時機運用得宜,就是一舉攻下花酒堂,都算不了一回事。


    隻可惜這批家夥武功雖然出色,素質卻不入流。


    由於一個個全是黑白兩道的渣滓,差不多都有著相同的“毛病”見了老酒喉嚨癢,見了女人就上火。


    結果,因歪鼻子齧鼠六號的亂動色心,終於走漏了機密。


    如今,花酒堂棋先一著,大局變化如何,就很難說了。


    初更。


    一點。


    大地昏沉。


    十七條勁裝人影,三三兩兩,分從花酒堂四道側門,先後繞道奔向南城門外。


    接著,花酒堂內,也有一條人影,奔向第七進一座偏院。


    那是七姨太太白玉嬌的住處。


    同一時候,南門外的興隆棧中,也飛掠一條人影。


    這條人影婀娜、豐滿、矯健,似是一名妙齡少婦。


    這少婦奔去之處,竟是都城隍廟後!


    前麵兩批人影之動態,均不難想像;惟獨自興隆棧出來的這條人影令人莫測高深。


    她難道就是那位話多的老板娘,牡丹?


    都城隍廟後,是丁穀等人落腳的地方,這位漂亮而風騷的老板娘,這時候去找丁穀他們幹什麽?


    (四)


    “玉嬌。”


    “誰?”


    “我。”


    “怎麽今晚又是你?”


    “我跟鍾雷換班。”


    “要不要進來?”


    “沒有時間了。”


    “堂裏出了事情?”


    “灰鼠幫方麵準備大舉發動攻擊,花酒堂危險了。現在本堂已派人出去攔阻,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立即去找那女人,你先收拾一下,我得手之後,我們立刻開溜一點不能耽擱。”


    “蒼鬆。”


    “唔。”


    “想不到你心中真的有個我。”


    “我說過我不是那種人。”


    “以後我一定好好的服侍你一輩子。”


    “別說這些了,快收拾吧。”


    “你要小心點。”


    “我知道。”


    “好,你快去,我等你的消息。”


    院子裏悶著一堆火,那是趕蚊子的老法子。


    丁穀跟戰公子正在彌漫而不嗆人的煙霧中抬杠,另一邊宮瑤則跟和尚和跳蚤聆聽老騷包的江湖往事。


    “刷”的一聲,院牆上跳下一個人。


    正是興隆棧那位動人的老板娘。


    除了丁穀,院子裏的人都吃了一驚。


    他們起初以為來的是狐娘子胡香-,等他們看清這女人長得雖跟胡香-有點相像,而卻不是胡香-時,驚訝中又不免滲人迷惑。


    這個一身騷媚氣的女人,是不是跟情人幽會,摸錯了路。


    牡丹大大方方地走到丁穀麵前道:“好久不見了,小丁。”


    戰公子大樂。


    剛才,他跟丁穀抬杠,占的又是下風,正苦無計報複,這下機會可來了。


    大夥雖也不難看出,小子跟宮瑤那妮子情愫已生,如今一個風風騷騷的女人突然找上門來,一開口又喊得那麽親熱,等下且看你小子如何過得了官家丫頭那一關!


    他難得修理丁穀一次,當然不肯放過火上加油的機會。


    “對不起!”他起身向丁穀彎腰:“我們不曉得你老弟今晚約了客人。打擾,打擾。”


    丁穀當然懂得他的意思,但隻笑笑,顯然不想加以解釋。


    他任由戰公子走去老騷包那一邊,轉向牡丹道:“沒想到老板娘竟然還有這麽一副好身手。”


    牡丹道:“我也沒想到以前常在我們棧裏,吃豬頭肉喝白酒的小子,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豪俠!”


    丁穀微笑道:“豪俠兩個字已經夠嚇人的,再加個大字,可實在叫人承受不了。”


    牡丹道:“我這時突然造訪,你會不會感覺很意外?”


    “多多少少有一點。”


    “你想不想得到我突然登門造訪的原因?”


    “多多少少猜到一點。”


    “說說看!”


    “興隆棧裏來了一批可疑人物?”


    “一大批。”


    “你跟木鍾認為這批家夥可能有問題?”


    “大有問題。”


    “因此你們兩夫婦預感今夜洛陽城裏恐怕要有事情發生。”


    “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而你來告訴我,意思就是要我浪子不該錯過這個瞧熱鬧的好機會?”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並不完全是?”


    “並不完全是!”


    “還有別的什麽意思?”


    “我到你這裏來,隻是路過。”


    “你還要去別的地方?”


    “不錯。”


    “你隻是停下來看看老朋友?”


    “順便告訴老朋友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哦?”


    “過了今夜,洛陽將是灰鼠幫的天下。如果沒有玩命的打算,大夥兒最好遷地為良。”


    “你可否說得明白些?”


    “我很想說得明白些,隻可惜時間太匆促了。就這一陣耽擱,恐怕就已經有好幾顆人頭落地了。”


    初更。


    二點。


    大地昏沉。


    牡丹剛剛離去,便見吳大頭從外邊跌跌撞撞的奔了進來。


    大頭喘著氣道:“快,快……”


    戰公子道:“什麽事?”


    大頭道:“有人進了厚德巷那幢空宅。”


    “進去幾個人?”


    “兩個。”


    “誰和誰?”


    “胡娘子跟花酒堂一名姓古的殺手。”


    “如意棍古蒼鬆?”


    “是的。”兩人進去多久?”


    “他們一走進去,我就回來了。”


    “兩人是不是翻牆進去的?”


    “是的,手拉著手,看上去親熱得很。”


    戰公子望著丁穀道:“這怎麽回事?沙如塔一死,那女人難道又跟如意棍姘上了?”


    丁穀道:“你少聽大頭胡說,男女之間不管多麽親熱,也沒有翻牆時還拉著手的,八成是那女人的脈門被姓古的製住了。”


    大頭道:“說來也像。”


    丁穀又轉向宮瑤道:“你快去看住厚德巷的那一對,不論演變如何,隻要弄清寶物的下落便行,非萬不得已,切莫出手。”


    初更。


    三點。


    大地昏沉。


    厚德卷那幢空宅內隱隱透出一絲光亮。


    胡娘子坐在一張木床上,腰肢僵直,顯係要穴受製,無法動彈。


    如意棍古蒼鬆站在一旁,手持如意棍,神情冷峻。


    “東西在哪裏?”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一定要討價還價?”


    “將人心比自己,如果換了你古師父,相信也不會就這樣把寶物乖乖的交出來的。”


    “你想怎麽樣?”


    “我已經說過了,兩個辦法。一是我們帶著寶物一起走,寶物為我們兩人所共有。一是馬上分贓,二一添作五,一人兩樣。”


    “如果依了你第二個辦法,你要哪兩樣?”


    “水火珠,玉獅子。”


    “你為什麽要選擇這兩樣?”


    “玉獅子容易脫手,火水珠對我們女人有用處。”


    “我若是不答應,你待如何?”


    “惟死而已。但你也休想獲得寶物。而我相信,你古師父有興趣的,決不是我胡香-這條性命。”


    好厲害的女人,她雖受製於人,但臉上毫無懼色。尤其最後這幾句話,可說完全擊中了如意棍古蒼鬆的要害。


    如果隻為了泄忿,古蒼鬆的確說什麽也對這女人下不了殺手。


    因為那樣一來,不僅寶物下落從此斷線,他同時還得背上一口永遠洗刷不清的黑鍋。


    這女人是他殺的,他用什麽方法向別人證明他沒有取得那批寶物?


    他沒有取得寶物,又為什麽要殺人?


    古蒼鬆有點軟化道:“如果我依了你的第一個辦法,你以為行得通?”


    胡娘子道:“為什麽行不通?京城裏的王公大臣,便是我們最好的主顧。等大宗銀子到了手,一人一半,相信你我八輩子也吃穿不完。”


    “你能相信我?”


    “隻要你親口答應了我,我就會信任你。我們在花酒堂已共處了好幾年,你該清楚我胡香-是怎麽樣一個女人,而我也知道你古師父不是那種寡情絕義的男人。”


    古蒼鬆突然感到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他現在隻有一個煩人的問題:如果答應了這女人,他怎麽對得起還在癡癡地等著他的白玉嬌?


    他望著木床上的胡娘子,愈望愈出神。


    這女人長得實在太動人了。


    他過去對這女人雖有豔羨之意,但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而現在,就像做夢似的,居然輪到這女人向他提出請求。


    請求合作。


    雖然這女人提到的隻是同擁有寶物,但孤男寡女,共食共宿,其他的事,還用得著說?


    如果拿白玉嬌跟這女人比,十個白玉嬌加起來,也及不上這女人一半。


    他終於想通了。


    白玉嬌那女人除了羅老頭之外,先姘花槍小鄧,再姘大總管沙如塔,最後才是他古蒼鬆。


    花槍小鄧是死在那女人手裏,他也曾被那女人罵得拘血噴頭過。


    那女人可說是淫賤、潑辣、狠毒,兼而有之。


    他為什麽一定要對這樣一個女人有所交代?


    古蒼鬆主意打定,於是點頭道:“好,隻要你不記嫌我早先那份粗魯舉動,我答應你就是了。”


    “四樣寶物,一人一半?”


    “不,寶物不分家,我們一起走。”


    胡娘子臉上頓如被春風吹過了一般,嫣然低低地道:“外麵那棵槐樹是空心的,裏麵有隻鐵箱子,東西就在箱子裏,你去拿進來,我再給你鎖匙。”


    初更。


    三點。


    大地昏沉。


    興隆棧裏,那批特殊客人還在店堂裏大吃大喝。


    他們預定動手的時間,是三更三點。


    這是黑道上的標準作業時間,如今三更不到,還早得很。


    歪鼻子齧鼠老六已有了八分醉意。


    但店堂裏已看不到老板娘。


    奶奶的,大概已經上了床吧?他心頭怦怦跳,被火如焚。


    雖說攻下了及時樂,女人有的是,但那些賣的,又怎比得上這種良家婦女?


    他終於下定決心:砍掉腦袋不過碗大個疤。奶奶的!


    “奶奶的,解個小便去”


    這是他起身離開店堂的藉口。


    店堂後麵是個大院子,兩邊是馬廄。一邊吊著兩盞風燈。


    但是,這座興隆棧的房舍大多了,馬廄後麵是騾房,再後麵是客房,他是第一次來,又喝酒迷迷糊糊的,根本弄不清店家夫婦的居處。


    不過,他的運氣不錯。居然一扭頭便看到右邊第一盞風燈下麵,正站著枯瘦矮小的老頭子。


    “老家夥,你過來一下!”


    那老頭子乖乖地走了過來。


    “木鍾兩口子住哪裏?”


    老頭手朝院後一指,歪鼻子齧鼠六號順著手指處望去,正想接著問個清楚時,小老頭突然側身飛起一腳。


    這一腳,不偏不倚,正好踢在歪鼻子此刻最不安分的那一部分。


    歪鼻子一聲慘叫,雙手捂著小腹,疼痛滿地打滾。


    店堂裏有人一怔道:“是誰在叫?”


    另一人道:“好像是歪六。”


    先前那人道:“出去瞧瞧,歪六這賊囚,一灌黃湯就不像個熊樣子。”


    兩名齧鼠匆匆走出來,張目四望,院子裏沒有歪六,隻見一個枯瘦矮小的老頭子站在馬廄旁。


    一名齧鼠大聲叫道:“喂,老頭,方才誰吼了那麽一聲?是不是我們夥計摔了一跤?”


    小老頭指指對方的馬廄,比了個莫名其妙的手勢。


    “老家夥兩手互繞,像紡紗似的,什麽意思?”


    “不懂。”


    “大概是個啞巴。”


    “可能。”


    兩人無可奈何,隻好朝左邊的馬廄走去。


    陰暗處突然竄出兩條黑影。


    呼的一聲,一條軟鞭首先卷住一名齧鼠的脖子,鞭起人起鞭落人落,那名齧鼠就像被摔死狗似的,摔得四仰八叉,骨碎氣絕。


    新進的殺手海浪,年紀雖輕,鞭上功夫果然了得。


    另一條黑影是終南書生鍾雷。


    同一時候,鍾雷衣袖一揮,內勁排湧,那名齧鼠胸口一室,喉頭鹹腥,噴血如泉。


    終南流雲飛袖,名不虛傳。


    三名齧鼠報銷了。


    店堂裏,鬧哄哄的,隻少了三個人,當然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跟歪六同桌的那幾名齧鼠卻慢慢的起了疑心。


    一個紅臉漢子道:“歪六是個糊塗蛋,就算一頭栽進了毛廁坑,也不稀奇,麻十二跟爛眼老四怎麽也去了這麽久?”


    另一個漢子道:“還有一件事,也很古怪。”


    “什麽事?”


    “棧裏的人,好像一個也看不到了。”


    “啊,對,你不提,我差點忘了,連搬酒罐子的那個小兔崽子,也忽然不見了人影子,這裏麵一定有蹊蹺。”


    “報告頭兒去。”


    “快!”


    那漢子立即起身,走去另一張桌,跟一名雙目如鷹的漢子,低低耳語了一番。


    鷹圖漢子目光四下一掃,臉色頓變。


    隻見他一拍桌子,厲喝道:“大家注意,這座鳥棧有毛病,快亮家夥,搜!”


    這批家夥雖然形同流寇,但畢竟是灰鼠幫中的高級弟子,一聽帶頭的一號鬥鼠發出警訊,立刻推桌踢椅。分向店堂前後門撲出,動作極為迅速。


    結果,先出門該死。


    隻聽一片哎啊之聲,又倒了七八個。


    接著衝出去的,方才跟花酒堂方麵的人馬正式交上了手。


    這是一場舍死亡生的混戰。


    一時間,棧前棧後,人影起落,兵刃撞擊,呼喝連連,殺成無數團。


    花酒堂方麵雖然冷襲奏效,但也隻放倒對方十來人,在人數上,灰鼠幫方麵仍然占著上風。


    不過,花酒堂這邊的殺手都是一時之選,而且其中還有一位天王級的無戒和尚,說來也不算太吃虧。


    這是結結實實的一仗,不是分了輸贏便算,不將對方掃數殲滅,雙方都是有進無退,要想活命,隻有拚命。


    觀望退縮,敵人饒了你,自己這邊的人也饒不了你。


    灰鼠幫方麵,不知誰忽然高呼道:“這一定是木鍾那對狗夫婦報的訊,操他娘的,放火!”


    這種幹旱天氣,要放火還不容易。


    幾個火種子一丟,火苗四處竄動,眨眼之間,火頭便上了屋頂。


    火助凶焰,廝殺更見慘烈。


    二更。


    一點。


    大地依然一片昏沉。


    胡娘子穴道已經全部活開。


    一口鐵箱放在桌上。


    她將一把鎖匙塞去古蒼鬆手上道:“打開時小心一點,別碰壞了那對玉獅子。”


    古蒼鬆手一推道:“你開也是一樣。”


    胡娘子臉色微微一變。


    這廝起疑心?


    她很快的以一個微笑掩去臉上的神情變化。


    “這是你們男人的活兒啊。”她像撒嬌似的道,“放了這麽久,說不定已經生鏽,我哪有那麽大的氣力。”


    “你先試試看。”古蒼鬆移步向窗戶,“我看看外麵,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胡娘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現在,收抬穿心鏢蕭如玉的那一套,眼看已用不上了,怎辦?


    她眼角一溜,馬上有了主意。


    古蒼鬆戳破窗紙,側立窗旁,果然在查看外麵的動靜。


    她將鎖匙插入匙孔,隻發出一聲輕響,並未轉動,然後以雙手抱住箱子,一個急轉身,以箱子一角對準古蒼鬆腰部砸去。


    她的武功並不比古蒼鬆差多少,氣力當然不小。


    雖說箱子不是一種武器,但它畢竟是鐵鑄的,以尖銳的鐵箱一角去撞擊人身軟弱的腰部,武功再高的人,也承受不住。


    一隻蚊子救了古蒼鬆。


    這種空屋,蚊蟲特別多。


    一隻蚊子叮在古蒼鬆的耳邊子上,古蒼鬆甩頭揮手,剛好瞥及胡娘子這個動作。


    他一擰腰,避開了那口箱子,同時飛起一腳。


    胡娘子鐵箱砸空,收勢不住,人隨箱轉,臀部立即露出空門。


    砰!


    鐵箱落地,胡娘子一個踉蹌,人也向前撲了下去。


    人就伏在鐵箱子上麵。


    她身上兩處最富彈性的地方,先後挨了兩下硬的,滋味當然不太好受。


    但這並不是結局。


    古蒼鬆驚怒之餘,奇念頓消。


    他趕上一步,以足尖點在她的脊骨上,冷冷一笑道:“穿心鏢蕭如玉為什麽會陳屍厚德巷,而且死得那麽離奇,我現在才算曉得了原因。”


    他足尖一使勁,又道:“親愛的胡大姑娘,你還有什麽花招?”


    胡娘子的語氣居然還很平靜:“這不過是一切還原,重新開始而已。”


    “什麽叫一切還原?”


    “像你在花酒堂將我製服一樣。”


    “什麽叫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談判。”


    古蒼鬆哈哈大笑:“你以為一個男人要上幾次當,才會學乖?”


    “很難說。”


    “哦?”


    “上普通的當,也許一次就學乖了。”她居然像上課似的,教起他做人處世之道來了:


    “如果是上了女人的當,有的男人也許一輩子都學不乖。”


    “為什麽。”


    “因為這種事男人忘得最快。”


    “謝謝。”


    “為什麽要謝我?”


    “本來我就已經夠冷靜了。”古蒼鬆冷笑道:“經你這一提,我會更加注意。我一定會記住你是個女人,已經上過一次當,千萬別學那種一輩子也學不乖的男人。”


    “隻可惜你不夠聰明。”


    “哦?”


    “如果你夠聰明,你就應該想到,我胡香-處在這種情況之下,為什麽還要說出這些對自己不利的話來?”


    古蒼鬆不禁微微一愣。


    這一點他的確想不通。


    隻有笨人才會做這種笨事情,但胡香-顯然不是個笨女人。


    如果連胡香-這種女人也算笨女人,一那天下恐怕就沒有幾個聰明的女人了。


    所以他隻好承認他的確不夠聰明。


    “那我就明白開導你一下。”她的語氣平靜如故,卻更放肆:“我的意思就是說:你聽我的話,也許還會上當,但你卻不能不聽。”


    “不聽犯法?”


    “假如你因為上過一次當,對那批寶物已失去興趣,你當然可以不聽。”


    “這次你肯把寶物交出來?”


    “不肯。”


    “那你要我聽的是什麽?”


    “聽我提的新條件。”


    “就像剛才那樣,一切聽你安排,直到你找到了下手的機會為止?”


    “聽完了我的辦法,你也可以采取安全的對策。”


    “東西不在這個宅子裏?”


    “不在。”


    “在哪裏?”


    “談妥了細節,我自然會帶你去。”


    “我為什麽一定要這麽辛苦,一定要聽你的擺布?”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我沒有什麽更好的主意,我隻有一個笨方法。”


    “什麽笨方法?”


    “要不到的東西就不要。”


    “我還沒有見過這麽好說話的人。”


    “你現在就快要看到了。”古蒼鬆微笑道:“我不會傷害你的性命,也不要那批寶物,而且會幫你完成一樁心願。”


    “幫我完成什麽心願?”


    “可以使你今後帶著那批寶物,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有人認出你就是當年關洛道上的第一號大美人兒。”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不懂沒有多大關係。”古蒼鬆陰陰地道:“你隻須等著留意我的動作,慢慢的你就會明白了。”


    他先點了她背後的“大羽穴”和“身柱穴”然後扳正她的身軀,以便她能看清他的“動作”。


    接著,他緩緩撩起褲腳管,從腿肚子上拔出一把匕首,試著在手背上剃了幾根汗毛,點點頭唔了一聲,顯然對刀鋒的銳利相當滿意。


    胡娘子臉色一變,無疑已看出這位如意棍在打什麽主意,但仍倔強的道:“你其實早該使用這種手段了,哼!”


    “一般江湖人物想改變身份,都喜歡使用易容術,事實上隻要遇上一個細心的人,大部分的易容術都會露出破綻。”


    他慢慢的蹲下身子,接著解釋:“我現在替你施行的,是一種一勞永逸的方法。”


    胡娘子胸口起伏如浪,鼻尖上已冒出一顆顆芝麻粒似的汗珠兒。


    但她仍然不肯告饒服輸。


    因為她對自己的姿色有信心,她不相信古蒼鬆真的狠得下心腸來。


    “如果你跛了一足,少幾根手指頭,臉上又布滿橫七豎八的疤痕,你以後的日子,一定會過得安定和滿足。”他的語氣聽來很誠懇:“不僅沒有人還能認出你是誰,同時還可以免去受那些臭男人歪纏不休的煩惱。”


    刀尖刺入足後跟,才隻不過兩三分,胡娘子已經忍不住尖叫起來。


    不是痛極而叫。


    而是駭極而叫。


    “請相信我的手法。”古蒼鬆安慰她:“我一定不會叫你流太多的血。疼痛是免不了的,你隻須咬緊牙關,忍一忍就過去了。”


    “死人,你住手,快住手!”


    “我不會住手的。”刀尖繼續往裏送:“至少我得讓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一定要上很多次當,才會學乖的男人。”


    “好好,死人,我答應你。”


    “你說!”刀尖仍然停在肌肉裏,血已將地麵染紅一大片:“說東西在哪裏,我不喜歡聽空話。”


    “你先住手,我疼死了。”


    古蒼鬆拔出匕首,同時以手指緊按著傷口。


    “東西的確不在這兒。”


    刀尖又從原傷口插了進去。


    “哎唷唷!”


    “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刀尖微微撥動,在找腳筋:“我要聽點新鮮的,而且要管實用。當然還要說得快些,筋骨一斷,想再接上去,恐怕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她喘息著,全身發抖:“我隻能先給你一樣。”


    “哪一樣?”


    “水火珠。”


    “其餘的呢?”


    “藏在我臥房的天花板上。”


    “這次是實話?”


    “不相信你就動手吧!你鐵定了不相信,我說什麽也是枉然。”


    “水火珠在哪裏?”


    “你裹好傷口,解了我的穴道,我拿給你。”


    他撕下一幅衣襟,很快地裹好傷口,但沒有為她解開穴道。


    “我不能行動,東西怎麽拿給你?”


    “你有嘴巴,我有手。”


    “你拿吧!”


    “在哪裏?”


    她的臉紅了:“它能使女人肌膚保持白皙細嫩,青春永駐,你說它會收藏在什麽地方?”


    古蒼鬆點頭,笑笑,接著便為她解開衣鈕。


    他很快的便找到了那對水火珠。


    是在束胸裏找到的。


    一個女人被褫光衣裳,連束胸也打開了,其狼狽之狀,自是不難想像。


    水火珠一白一赤,渾圓潤澤,大小如雀卵,光彩氤氳,果然不愧為無價之寶。


    但古蒼鬆隻把玩了一會兒,視線便從這對寶珠上移開了。


    移向另一對寶珠。


    胡娘子雙腮泛霞,眼皮微合,呻吟似地道:“古蒼鬆,你要有點良心,別以為這裏無人,我又沒有反抗之力,就想……就想……”


    古蒼鬆取寶心切,本來並無邪念,被這女人一哼唧,身心頓時起了變化。


    他一句話也沒說,便將自己迅速剝了個精光。


    “你不會在乎的,同時也要不了多少時間。”他伏下身,聲音竟然有點發抖:“你讓我高了興,說不定我會為你留下那對玉獅子。”


    胡娘子偏開麵孔,隻是呻吟。


    她既無法反抗,還能說什麽?


    砰!


    刷!


    窗戶突然碎裂。


    藍光閃動。


    古蒼鬆剛剛找到門路,正待登堂入室之際,忽然腰一弓,像蚱蜢似的跳了起來。


    跳起來,又摔落。


    一片梅花針插在背上,就像背上突然長出了一撮藍毛。


    藍色的針,毒針。


    古蒼鬆一摔落,隻抖了幾下,就沒再動。


    好毒的針。


    房門被推開,一個女人冷笑著走進來。


    七姨太太白玉嬌。


    胡娘子臉紅如肝。


    這世上大概再沒有一件事比一個女人在這種情形之下被另一個女人看到更令人無地自容的了。


    但白玉嬌卻連望也沒望她一眼,徑自走去古蒼鬆衣物旁,抄出那對水火珠,小心地收進衣袋中,然後又拿起地上那把匕首。


    “七娘高抬貴手,小妹還有三件寶物奉至。”


    “我知道。”白玉嬌冷冷地道:“藏在你臥房裏的天花板上,對嗎?”


    她又朝古蒼鬆的屍體望了一眼,冷笑道:“男人,嘿嘿,除了老得不能動,沒有一個是安分的,幸虧老娘早防到這一點。”


    窗外忽然有人笑著接口道:“你也不能算是什麽安分的女人。”


    銀光一閃,白玉嬌倒下。


    射進來的是把飛刀。


    正中喉管。


    一刀斃命。


    接著走進來的,竟是大總管血公子石中玉。


    在胡娘子來說,這一夜實在太長了。


    前後不到小半個時辰,她光溜溜的身子,已被三個人看到了。


    這場噩夢究竟要做多久?


    底下還會發生些什麽事?


    石中玉走進來,先解開她的穴道,等她穿好衣服,又從白玉嬌身上搜出那對水火珠,交還給她道:“這對珠子既然對你有大用,你就留著吧!”


    胡娘子感激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管理及時樂多年,什麽樣的男人都見過,像這位血金子這樣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石中玉微微一笑,又道:“如果你不在意,我希望你能讓出那口無名刀,當然我也不是白要,你開個價錢,我會如數照付。”


    二更。


    雲破月出。


    興隆棧。


    大火仍在蔓延,廝殺之聲則已逐漸衰微。


    雙方總人數,已由四十多人,變成六個。


    灰鼠幫方麵,隻剩下那名領隊的一號鬥鼠以及另外三名身手卓異的鬥鼠。花酒堂這邊,除了無戒和尚,殺手僅存一個千麵人魔樂山水。


    二總管無情掌張宏,無毒叟西門長空,終南書生鍾雷,新進殺手哈水火、海浪,以及那十名莊丁,統統橫屍當場。


    如今,一號鬥鼠跟另兩名鬥鼠,三人正在夾攻無戒和尚,千麵人魔則獨戰一名鬥鼠。


    與千麵人魔交手的這名鬥鼠已經負傷,所以,不消多久,千麵人魔便告得手。


    千麵人魔一刀劈翻,那名鬥鼠,立即奔向無戒和尚,大叫道:“樂某人來幫大師打發這幾個兔崽子。”


    無戒和尚不愧為昔日的五毒之首,今夜至少有十名灰鼠弟子是死在他的一根鐵杖下,如今以一敵三,依然應付從容,毫無吃力之象。


    他聽千麵人魔這一喊,精神大振,鐵杖揮掃之間,又將一名鬥鼠打得腦袋開花。


    千麵人魔縱過去道:“大師分一個給我。”


    他口中喊著,手中不停,一刀對準無戒和尚後腦砍落。


    無戒和尚沒有回頭,事實上也無暇分神回頭,隻順口應了一句:“好極了,你挑”


    挑字餘音未了,腦袋已齊中分為兩半。


    兩名鬥鼠一愣,雙雙失聲道:“這廝難道殺瘋了?”


    帶頭的一號鬥鼠道:“殺瘋了的,又何止他一個?”


    手中沒風刀一招分花拂柳,左劈右掃,說話的兩名鬥鼠,應聲濺血上路。


    剩下的一號鬥鼠和千麵人魔立即對衝過去。


    衝過去的不是決一死戰,而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一號鬥鼠道:“我們計劃果然完全實現。”


    千麵人魔道:“簡直太理想了。”


    一號鬥鼠道:“分手各走各的吧,免得別人看到了會起疑心。”


    千麵魔人道:“花酒堂那邊的問題也快要解決了,希望咱們很快的就能聚在一起喝個痛快。”


    一號鬥鼠道:“地點最好是在及時樂。”


    千麵人魔笑道:“英雄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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