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載沉頓了一頓,沒有說話。


    阿宣攛掇不動他,隻好自己跑到院子裏玩。


    聶載沉站在窗前,望著阿宣蹲在牆角根下忙著掏蛐蛐,自得其樂。


    ……


    老爺在水塘邊已經釣了一下午的魚,釣上來,放回去,再釣,再放,周而複始,始終沒有起來。


    每當有難以決斷事時,他就會一個人這樣釣魚,對此,劉廣早司空見慣。


    劉廣猜測他考慮的,應當是小姐與顧家的婚事,以及如何處置聶載沉。


    小姐的婚事也就罷了,但聶載沉,老爺到底打算怎麽懲戒,劉廣心裏是半點底也沒有。人都叫回來一天了,老爺卻沒半點意思表示,到底打算怎麽懲罰才夠解恨?


    劉廣不禁替聶載沉捏一把汗。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劉廣正想開口,勸他先收竿回去用飯,忽見老爺回頭,招手自己過去,急忙上前,立在一旁。


    白成山指了指邊上的空位,示意他坐。


    劉廣知道他是有話要說,道了聲謝,恭敬地坐了下去。


    白成山繼續垂釣:“老劉,繡繡和聶載沉這事,你怎麽看?”


    東家的千金小姐,劉廣哪敢有自己的看法?說:“我沒看法,老爺您一向英明,自有決斷。”


    “聶載沉這個人,你覺得怎麽樣?”


    說到這個,劉廣就有話說了,趕緊借機替他說好話:“老爺,他雖然年輕,但有擔當,更有能力,以前在新軍怎麽樣我不知道,反正如今在咱們巡防營,我看上下官兵,沒一個對他不服。”


    要不是出了小姐這檔子事,老爺自己不也對他很是欣賞嗎?這麽回話,也是事實,不算過譽。


    白成山又問:“你覺著,他這個人,靠得住嗎?”


    這個問題,劉廣更是正中下懷,但有點不敢說,吞吞吐吐。


    “幾十年的老夥計了,有話你就說,不必有顧忌。”


    劉廣這才開口,小心地道:“老爺,這回他和小姐的這個事,他大錯是肯定的,一定要吃懲戒,怎麽罰都不為過。但我覺著,事也能見人。昨晚你那麽生氣,小姐又說全是她主動的,這人品靠不靠得住,從他的反應裏,也能瞧出幾分。後來老爺您單獨和他說話,說了什麽,我不知道。但我想吧,前頭那些事,就算是小姐主動在先,他不也回應了嗎?他在老爺您麵前,要是把髒水也潑給小姐,推自己的錯,那這人就不成。反之,他要是能認自己的錯,我覺著,這就是可靠。”


    白成山沉默了片刻,說:“老劉,我再問你一句,你覺著,如果有我全力支持,聶載沉這個年輕人,栽培得起來嗎?”


    劉廣起先沒明白,但畢竟是幾十年處下來的,一頓,腦海裏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他吃了一驚,感到有點難以置信。


    他扭過臉,盯著邊上的老東家。


    白成山神色平靜,視線盯著水麵上的一串浮標。


    劉廣帶了點不確定地試探:“老爺,你的意思是……”


    “就是那個意思。你覺著他起得來嗎?”


    劉廣沒兒子,但這一下,就好像自己兒子走在路上被個天上掉下的大餡餅砸中似的那種高興,小心地說:“老爺,那我就鬥膽說一句了,白家往上的三代祖,起初也隻是個布店學徒呢。自古英雄出少年,何況這世道。老爺您是什麽眼光,還要我給您看嗎?聶載沉非池中之物。我再說句大膽的話,就算沒老爺您助力,他日後也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白成山不再開口了。


    浮標突然一沉,白成山眼疾手快,嫻熟地收了魚竿,竟釣上一條這水池裏少見的尺長青鯉。青鯉強壯,啪啪地跳,把魚竿都給壓彎了。


    白成山將魚鉤從魚嘴裏脫出,把青鯉扔回水裏,道:“你去把他倆都給我叫出來,到書房裏去,等著我!”


    他說完背著手,轉身去了。


    第26章


    天黑了下來, 聶載沉待了一天的這個地方,終於有了新的動靜。


    白家一個下人過來,領走了阿宣,同時傳了句口訊, 白老爺叫他去書房。


    聶載沉知道,白成山對自己的最後的裁決應該到了。


    對此, 他早已做好準備。他沒多問, 來到書房, 見門開著, 裏麵燈火通明, 卻不見人, 白成山還沒來。帶路的白家下人讓他先進去, 說老爺等下就會到。


    聶載沉走了進去,站在一旁, 開始了默默的等待。


    他等了一會兒, 白成山還是沒露麵,意外的是,白小姐竟先來了,更意外的是, 她蓬頭散發, 平常那張氣血飽滿的鮮美麵龐,這會兒煞白煞白,走路扶牆,還低著頭, 一副快要暈倒的模樣。


    按照白錦繡的計劃,昨夜父親棒打鴛鴦,心愛的情郎也被封建家長給無情地趕跑了,今天她應當把自己關在房裏,門反鎖,拒絕進食,以表示自己抗婚以及追求愛情自由的堅定決心。隻要這樣絕食個三兩天,老父親一定心疼,會找過來求和。隻要他先軟下去,自己這邊就好談條件了。


    原本進展順利。早上起,上從劉廣老徐,下到阿宣和前幾天剛回來的虎妞,眾人流水似的一趟趟來敲她門,怕她餓壞,讓她吃飯,她一律充耳不聞。但是到了下午,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她不禁後悔自己沒有經驗,考慮欠周。昨天應該先偷偷在房裏藏點吃的東西。現在好了,什麽也沒有,她快要餓死了。


    桌上茶壺裏的隔夜水早被她喝光,連茶葉都吃了下去,一片不剩,但這東西卻仿佛滋養著餓,她愈發饑腸轆轆,又不能開門要東西吃,心裏隻能盼著老父親得知自己今天絕食一天的消息,心痛之下,立刻屈服。


    為了節省力氣,她隻好躺在床上。剛才抱著空腹正煎熬著,忽然聽到虎妞再來敲門,說老爺讓她去書房。


    一定是父親心疼,要和自己談話了。


    白錦繡欣喜若狂,立刻從床上爬了下去,頭也不梳,還故意再抓幾把,隨便趿雙繡鞋就直奔書房。快到的時候,扶牆顫巍巍地走了進去,低著頭,發出一道虛弱的聲音:“爹……”


    原本確實就餓壞了,這麽裝一下,也不違和。她萬萬沒有想到,等她叫完爹,抬頭不見父親,看見了昨晚離去的聶載沉。


    一時之間,兩人一個站在裏頭,一個站在門口,四目相對,錯愕之餘,空氣中仿佛還浮著一縷尷尬。


    一陣短暫靜默之後,白錦繡迅速地反應了過來,扭頭瞥了眼門外,牆也不扶了,把門關緊,立刻走到他的邊上,壓低聲問:“你昨晚不是走了嗎?怎麽會在這裏的?”


    她頓了一頓,忽然明白過來:“莫非你也是我爹叫來的?”


    聶載沉的目光從她蓬如鳥窩的頭發上挪開,點了點頭。


    白錦繡實在弄不懂父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想來,應該還是為了怎麽徹底拆開兩人,讓自己死心,於是借機又堅定他的意誌:“都這地步了,你一定要堅持住,千萬不能鬆口。你別怕,我不會不管你的。等我和我爹談判的時候,我會連帶上你,讓他答應不找你的麻煩!”


    聶載沉沉默著。


    這人一直就是這樣,鋸了嘴的葫蘆。現在她漸漸也有點知道他了,一件事情,他要是不明確說“不”,那就代表他是答應了,即便並非出於本心——但這一點,和她就無關了,她隻要達到目的就可以。


    她再次放下了心。


    肚子實在是餓,她早就看見桌上有盤自己愛吃的栗子糕,看起來仿佛還是新做好的,顏色酥黃,又鬆又軟,十分誘人,話一說完,就撇下了聶載沉,急急地走了過去,端起盤子,拿了一塊正要放嘴裏,頓了一頓,抬眼迅速瞥了他一眼,用優雅的姿態背過身去,這才低頭吃了起來。但才咬了兩口,什麽味道都還沒吃出來,就聽見門外傳來了“老爺”的叫聲。


    她嚇了一跳,扭頭,看見劉廣推開門,父親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白成山來了。


    他站在門口,望著一手捏著咬了一口的糕點,另手還來不及放下盤的女兒,知道她餓壞了,淡淡地道:“不是和我鬧絕食嗎?這才幾頓,就受不了了?”


    白錦繡懊悔沒能讓父親看見自己剛才虛弱的樣子,現在想裝也來不及了。幹脆把手裏的糕點塞進嘴裏,咽了下去,才放下盤子,指著一旁的聶載沉,理直氣壯:“他知道我一天沒吃東西,心疼我,剛才一定要我吃的!我都是為了他!”


    白成山看了眼一聲不吭的聶載沉,心裏的氣其實還是沒有消盡,哼了一聲,走進來坐了下去。


    白錦繡立刻回到“情郎”的身邊。


    白成山看著女兒和這姓聶的小子並肩站立,兩人確實是郎才女貌,宛如一對璧人,想起女兒小時候天天要自己抱著坐膝上打算盤的往事,心裏不禁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女大是真的不中留啊。原本他還想虎著臉,擺擺做丈人的威風,先再狠狠教訓這臭小子一頓再說,現在卻是有些不忍了,也不打算再多說別的,隻道:“知道你們錯在哪裏嗎?不告親長,私定終身!你們的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做家長的?”


    他一開口,無論是說話語氣和言下之意,和昨夜都判若兩人。


    不但聶載沉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白成山的異樣,白錦繡也覺得自己父親不對勁。


    但不對勁在哪裏,她一時又說不清楚。


    她遲疑了下,決定保持緘默,看父親接下來還要說什麽,自己再隨機應變。


    白成山把女兒和這小子的沉默當成了心虛,沉吟了片刻,決定進入正題。


    “載沉!”他叫了一聲,聲音變得溫和了。


    聶載沉驚訝。


    因為白小姐,白成山分明對自己十分恨惡了,現在怎麽突然又改口叫自己“載沉”,態度還這麽和藹?


    他遲疑了下,終於抬起視線,望向白成山。


    “我記得上回你來家裏吃飯,說你家中隻有一位母親了是吧?她身體如何?方便去把她接過來嗎?”


    聶載沉更加疑惑了。


    白成山突然要自己母親過來,難道是要向她興師問罪?但他的這種語氣,又實在不像是報複。


    他遲疑了下,終於用審慎的語氣應道:“家母在家,身體還算硬朗,多謝白老爺關心。但我不知白老爺所指,請白老爺明示。”


    白成山又沉下臉:“你和繡繡都這樣了,你還叫我白老爺?”


    聶載沉還是沒完全反應過來。


    聽這意思,白成山是要自己改口稱呼他。但不叫他白老爺,叫他什麽?


    聯想到他剛才那異常和氣的態度,他的心裏忽然掠過一個念頭,心也隨之猛地跳了一下,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都倒湧入了心髒。


    但是這個念頭才出來,就立刻被他否定了。


    這是不可能的。


    “白老爺,你……”他頓了一頓。


    一直等在門外從門縫間隙裏偷聽好事的劉廣見聶載沉這麽呆,老爺抹不下臉直接說,把話講到這了,他竟然還是沒反應,遲鈍到這地步,急得不行,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推開門,探頭進去說道:“聶大人!白老爺的意思,是答應你和小姐的婚事了!往後你就是我們白家的姑爺!你要改口叫我們老爺嶽父了!”


    白成山看了眼門口的老夥計,投去一個讚許的眼神。


    劉廣心裏得意,朝老東家點了點頭,這才又關了門。


    白成山的心裏,此刻也是帶了點暗暗期待和小小的得意,看向還站在自己麵前的女兒和聶載沉。


    他們聽到了這樣的話,這一刻,心裏當是如何的狂喜,對自己又會是如何的感激?


    但他很快就發現,事情好像不大對勁。


    女兒和聶載沉,竟然像兩根柱子似的定著,一動不動,沒有半點他期待的場景會出現的跡象。


    難道是太過意外,高興壞了?


    白成山咳了一聲:“載沉,繡繡,你們的事,爹經過慎重考慮,還是決定成全你們……”


    父親的話語在耳邊響個不停。白錦繡也終於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了神來。


    她倏然抬頭,飛快地看向身畔的聶載沉。他也正低頭看著自己。


    兩個人再次四目相對。


    他眼眸猶如凝住,神色說不出的怪異。白錦繡覺得自己此刻一定也傻得要命,比他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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