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雲表故意放慢腳步,細細察聽之下,發覺其餘的漢子都是當地口音,惟有那名青衣漢子則是一口川腔。再聽談話內容,更證明這幾個人不過是無意走在一起,顯然是青衣漢子有心套交情。以圖掩蔽自己的身份而已。


    走在四野無人的大路上,旅客自動結伴而行乃屬人之常情,於是,華雲表索性留下來,等一行走近之後,攏上去傻笑著搭訕道:“諸位好啊!……”


    眾漢子一致含笑點頭,那名青衣漢子分外熟絡,堆笑道:“老弟,你好。咦!


    我們好眼熟,似乎哪裏見過?唔!讓我想想看。噢噢,對了,巧得很,前天在老浦口,昨天在六合,我們都住的同一家客棧是不是?難得,難得,說起來真是有緣——


    老弟去哪裏?”


    華雲表暗暗佩服。四川人向以精靈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他怕華雲表也許會記起他來,幹脆攔在前麵說了,藉以表示他的“坦率”,表示他的“胸無城府”,以及這情形純屬“無意之巧遇”!


    華雲表佯作不察,答道:“徐州,你呢?”


    青衣漢子高興地道:“啊,更巧了,我也是去徐州!”


    青衣漢子看上去好像很高興。但是,華雲表卻從對方眉宇間捕捉到一抹迅閃而逝的失望之色。


    基於這一發現,華雲表明白了!這家夥一定是金陵一路跟下來的一名魔宮武士!


    何以見得呢?


    原來風塵老人向魔宮報的祖籍是“徐州”;他現在答的也是“徐州”,加以他現在麵目不改,衣著如舊,對方在他包裹中又是一無所獲,如果不是魔宮派出來查核他身份的武士,為什麽要“失望”?


    現在,這廝既然說出他“也是去徐州”,顯然是魔宮命令規定,不論有無可疑之處,一定得跟到地頭才許折返。如此一來,遲早總是麻煩。


    來日為了趕路,他說不定要施出追風身法,甩掉這廝固然不費吹灰之力,但是,他這邊露出馬腳,這廝回去一報告,豈不誤了風塵老人?


    所以,問題早晚都得徹底解決,就算對方不惹他,他也一樣不能放這廝活著跑掉。


    他不妨先逗逗對方取個樂子,什麽時候鬧穿,就在什麽時候順便解決問題!


    於是。華雲表仍保持著他那股呆氣,向對方認真地稱讚道:“剛才這幾位好像在問你四川那邊如何如何,你老大哥想是四川人吧?哎喲,你老大哥真了不起!”


    那名漢子聽得有點糊塗,張目道:“此話怎講?”


    華雲表一臉正經地道:“你老大哥要不是自稱四川人,可真一點也聽不出來。


    喝,口氣這麽斯文,活像個讀書人,我記得我爺似乎說過,四川人呀,說起來,不是什麽‘哥子’,就好像都是‘龜兒子’……”


    眾漢子哈哈大笑,青衣漢子凶睛一翻道:“你小子……”


    華雲表裝作沒有聽到,手指著那些漢子詫然道:“你們四川人,‘龜兒子’,說起來多得很。首先,你老大哥,第一個得承認,這又不是我捏造出來的。他們笑什麽?咦!真怪!這有什麽好笑的?”


    青衣漢子大概忽然想起,這小子原是呆瓜一個,越描隻有越黑,我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於是,他忍住怒氣淡淡說道:“快點趕路吧。老弟,像這樣走走停停的,一天十裏也跑不到,哪一天才能夠趕到得徐州?”


    華雲表點頭稱是,一麵拉開步子,一麵偏臉又問道:“老大哥去敝地有何貴幹?”


    青衣漢子信口答道:“販點牲口。”


    華雲表接著道:“是不是販貓。”


    青衣漢子翻眼道:“這玩意到處有,又不值錢,販它做什麽?”


    華雲表噢了一聲道:“那麽大概是我猜錯了,因為我曾聽人家說,說是貴省耗子似乎特別多。”


    “耗子”兩字,是四川人之大忌。華雲表一心想將對方惹毛,是以得寸進尺,越逗越起勁,不意青衣漢子早打定主意!現在讓你這個傻小子說個痛快,今夜歇下來,不管你是真是假,老子且先弄點苦頭你小子嚐嚐再說!


    青衣漢子自此不再開口,華雲表失去撩撥機會,自然隻好罷手。


    天黑到達馬家集。馬家集是個相當荒僻的小村鎮,鎮上隻有一家賣飯兼營旅館的小鋪子。


    青衣漢子推說有點不舒服,吃完飯就立即進入房中,看看好像已經入睡,其實他趁無人注意之際,早從房裏溜出來隱去後院。


    等到四廂全部熄了燈,青衣漢子悄悄摸去朝西的那間客房窗下,手中捏著一支金錢鏢,探首自窗中向房內望去。藉著膝膝月色,隱約可見床上人已經家被熟睡,青衣漢子隔被認準部位,正待揚手一鏢朝床上人肩窩間打去之際,自己肩窩一麻,已先自著了別人的道兒!


    青衣漢子駭然返身四顧,空院寂寂,哪來的什麽人影?


    他摸摸被打痛之處,再到地上去找那暗中擊來之物,原來隻是一顆小石子。


    青衣漢子膽壯了。因為來人腕力並不強,可見身手縱高也有限。於是,他收起金錢鏢,穩一穩背後衣底的寶劍,一個騰射,躍登屋脊。


    青衣漢子正四顧間,身後不遠處,忽然有人壓著嗓門兒輕聲招呼道:“在這兒呢,魔宮大劍士!”


    聽得魔宮大劍士幾個字,青衣漢子不禁一凜,心想:自己行藏是什麽時候給人家識穿的?


    事已至此,已經顧不了許多。當下循著發聲方向,引身縱向一片荒墳,身形剛剛落地,便見一名灰衣老人自墳後笑容可掬地走了出來。


    老人臉一抬,含笑問道:“閣下掌法靈不靈?”


    青衣漢子注目沉聲道:“尊駕何人?既知在下係來自血劍魔宮,當非無識之輩,難道還真想跟敝宮作對不成?”


    詎知灰衣老人並不理他這一套,一個箭步,突然呼的一掌迎麵拍來。青衣漢子眼中一亮,退卻脫口道:“咦,‘金尊照玉’尊駕原來是點蒼高人?點蒼‘翻天掌’與尊駕如何稱呼?難道尊駕尚不知道、‘翻天掌’早於半年前即已歸順本宮麽?”


    灰衣老人微微一呆,自語道:“原來有此一說,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青衣漢子連忙接著道:“是啊,大家都是……”


    灰衣老人突又打出一掌道:“他是他,我是我,再瞧老夫這一掌吧!”


    掌風飄忽,有如千重花影!


    青衣漢子大驚閃避,叫道:“怎麽又是育城的‘溪迷徑亂’?你,你,尊駕究竟是何身份?”


    灰衣老人似甚得意地哈哈一笑,身形一晃,疾迅魅影般循蹤而上,原式不變,兜頭一掌罩落!


    青衣漢子身手雖然不俗,閱曆亦甚豐富,但是,他對天下各派掌法,顯然僅有廣泛之認識,而無獨到之研究。加以友衣老人身手快得出奇,青衣漢子一個措手不及,心頭一涼,魂膽俱裂!


    可是,出人意外的,灰衣老人忽然掌招一收,來似驚鴻,去若閃電,斜斜掠開丈許,停身笑道:“抱歉,抱歉!”


    青衣漢子以為灰衣老人忽然回心意轉,震於對方身手之高,不敢怒形於色,當下勉強咳了一聲道:“前輩好說……”


    灰衣老人笑著接下去道:“老夫忘了閣下是位大劍士,掄拳動掌,你當然不行。


    來來來,咱們再在劍上走兩招!”


    青衣漢子先是一愣,接著咬牙暗忖道:“諒你老賊大概還不知道魔宮劍士一劍在手的厲害。哼哼,老賊,你少得意忘形,這條路子算你老賊選對啦!”


    青衣漢子思忖著,一手探向肩後劍把,注視著冷冷地道:“恭敬不如從命,尊駕寶劍何在?”


    灰衣老人足尖一挑,信手抄起一根枯樹枝,搶了掄,笑道:“請吧!”


    青衣漢子眼皮一陣眨,暗暗冷笑,心想:“天下劍法僅有一套遊龍劍法可以折枝代劍。中州華氏一家早已煙消雲滅,如今,能使這套遊龍劍法的,除了本宮劍士,別無他人。你老賊敢情是活膩了,居然也想拿這個來充派頭?!”


    灰衣老人笑催著:“怎麽不動手?是不是閣下心裏已經有數了?”


    青衣漢子仍然紋風不動,冷冷答道:“是的,彼此心裏有數,尊駕先請!”


    灰衣老人側目上下打量了一陣,連連點頭道:“看閣下這副氣派,拳掌功力雖然不濟,論劍,大概還有三兩下子。很好,老夫也是‘恭敬不如從命’!”


    友衣老人語畢,手中枯樹枝一抖,突然平挺著當胸緩緩遞出!


    青衣漢子冷冷稱讚道:“好,‘天龍初現’!想不到尊駕對遊龍劍法竟然還懂一點皮毛,難得!”


    說著,突然沉喝一聲:“請再看看正牌貨”!


    一支長僅二尺四五的短劍應手出鞘,仿著灰衣老人姿勢,劍身一抖,也是平挺著當胸緩緩遞出!


    灰衣老人似乎甚感意外,心想,魔它既連一名普通劍士都懂這套遊龍劍法,那麽,我華家前二代之早逝,以及第三代之忽然行蹤不明,顯然十之八九便是那位什麽血劍魔帝所加害的了!


    灰衣老人似因不測對方功力深淺而不敢以同式力拚,枯枝一滑,倒勾而上,式轉遊龍劍法第二招:“回嘯嗬雲”!


    不意青衣漢子竟好像早知道灰衣老人有此一變似的,手中短劍跟著一滑,幾乎出諸同一刹那,不避劃來之枯枝,也以劍尖沿灰衣老人胸腹間向灰衣老人左肩斜斜倒勾而上!


    接著,灰衣老人每出一招,青衣漢子均以相同之招式回敬過去。


    青衣漢子在這套相同的劍法上,不但成就不遜於灰衣老人,火候且還似乎要較灰衣老人稍稍深厚,再加以青衣漢子手中又是拿的一支利劍,有此數點原因,灰衣老人方麵所有相同的招式立即為之黯然無色!


    青衣漢子見對方在這套遊龍劍法上雖比自己稍遜一籌,但是,他不明白這名老人何以懂得這套劍法,所以心中不無惴惴之感。而且,如丟開劍法不談,對方在拳掌方麵實在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尤其是那種令人駭異的快速身法因此,青衣漢子暗暗決定:拖下去不是辦法,得下毒手了!


    同樣的,局麵演變至此,拿枕頭墊在被窩中,自己卻化裝成一名灰衣老人的華雲表,這時也不禁有些慌亂起來。


    他因為出手兩掌占了上風,一時過分低估了這名魔宮劍士。現在,他全仗著一身追風步法勉足自保,如果繼續耗下去,除非他肯一走了之。否則,閃失早晚難免,他真後悔剛才沒有幹脆將這廝一掌了結。


    青衣漢子見華雲表愈戰愈形滯拙,忍不住嘿嘿一笑道:“老鬼,你這下技窮了吧?”


    華雲表聽得心頭猛然一動,迅忖道:“魔宮方麵雖然截獲了這套遊龍劍法,但顯然並不包括驚天三式在內;因為驚天三式係另外存放,刻下已輾轉落入我的手中……


    退一步來講,就算血劍魔帝也於別處獲得這三式之舊本,然而,可以想見的,血劍魔帝為了自身之利害關係,他也決不肯輕易就將這三式傳給宮中劍士的……如今,我何不拿驚天三式中的一招來試上一試?”


    雙方念生同時,青衣漢子搶先一著,寶劍一振,驀地攻出遊龍劍法中的第十五招:“騰風穿雲”!


    劍化長虹,飛奔華雲表咽喉要害!


    華雲表大喝一聲:“來得好!”


    手中枯枝反手掃出,表麵似是迎向來劍,招式演至中途,枯枝一沉,迅速劃出一道弧線,疾逾電光石火,猛往對方腰際一下掃去!


    這是驚天三式中的一式“龍遊四海”!


    絕學絕招,果然不同凡響。青衣漢子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仗以驕人的一套遊龍劍法中竟還有這麽一招。一記挨實,身形一晃,撤劍踣地不起!


    青衣漢子換的雖然隻是一根枯樹枝,但是,內力所達,直與真劍無異。但見他兩眼翻白,臉上布滿痛苦表情,顯然已經應劍氣絕。


    這尚是華雲表有生以來第一次親手斃敵。雖說事出不得已,然於看到對方那種死狀之後,仍不禁感到一陣歉然和撫然。他將屍身搶去墳後隱僻處草草葬了,又將對方的衣物,以及對方那支短劍和劍鞘,一齊撿起收好。拾攝停當,返身入棧,悄然閉門上床,解衣就寢。


    第二天,他離鎮走到一處無人地方,改穿上那名青衣漢子的衣服,對著解凍的河水化裝成那名青衣漢子的臉形,然後毫無顧忌地展開追風身法。“萬花掌”和“遊龍劍法”他欠缺的隻是火候和臨敵經驗,招式方麵,他是暫時不須再演練了。


    “泰山怒龍堡”父子三人的安危,可說全操在他一個人手裏。早趕到一天是一天,他不能有負風塵老人的殷殷囑托!


    追風身法一旦展開,走起來可就快了,不過三四天工夫,華雲表抵達鄰近魯省之宿遷。


    那是一個傍晚時分,華雲表放緩腳步,正擬從容入城之際,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蹄。華雲表回首望去,來的共有三騎,最前麵是個眉目英秀的藍衣少年,稍後則是一名中年壯漢和一名駝背老人。


    華雲表已看出三人均為武林中之高手,腳往後移,偏身退去路旁,準備讓三騎先行通過。


    三騎臨近,去勢漸緩。馬上老少三人朝華雲表隨意掃了一眼,忽然間,三人同時一聲輕咦。三人好似同時想起什麽似的,手中馬韁一勒,臉上均露出不勝詫異之色,並一下子又都回過頭來!


    三人控韁注目不語,好似有所期待一般。


    華雲表不甘示弱,也朝三人仔細打量過去。但見藍衣少年一身書生裝束,俊目奕奕,神采鑒人,看上去似乎最多才不過十五六歲光景。華雲表對這張英秀的麵孔,瞧著總好像有點眼熟,但一時之間偏又想不起究竟在什麽地方見過。


    那名勁裝壯漢,年約三旬出頭,長方臉,高鼻梁,膚色黑中泛紫,雙目精光如電,背後斜背一隻長條形青色布囊。雖然知它裏麵裝的是兵刃,卻無法判斷出那件兵刃到底是刀是劍。


    至於那名駝背老者,一副長相可實在叫人不敢恭維。


    八字眉,鬥雞眼,鼻子像一隻爛紅棗,嘴巴如兩片黴桔皮。但是,別瞧他長相蝟瑣,神氣卻顯得滿倨傲的,嘴唇緊合,臉麵微昂,儼然凜不可犯,眉宇間充分透露出一派不屑之色。


    看著,看著,華雲表糊塗了。


    首先,他就分不清三人之間的主從關係。剛才,三騎遠遠而來,他見藍衣少年跑在最前麵,而且人品又是那麽俊逸,他滿以為藍衣少年應是他們這一行的少主人。


    而現在,他看出,這名勁裝壯漢以及這名駝背老者,竟然誰也不像一名底下人!其次,這是最主要的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麽要這樣瞪住他?


    尤其是刻下那三雙朝自己投射過來的眼光,看來雖然無善意可言,同時也好像並無多大惡意存在。華雲表所能確切地感覺到的,便是三人似乎在“有所期待”!


    “期待”什麽呢?華雲表想不透。


    既然想不透,多想也是無益。


    於是,華雲表緩緩移開視線,抬頭望望天色,然後悠然晃身舉步,繼續向城門口走去。


    馬上老少三人,相顧愕然,最後,眼色互遞,同時會心點頭,馬腹一夾,遠自揚鞭魚貫入城。


    華雲表照例抽歇一家小型客棧,用完晚餐,掌燈人房。華雲表在燈下翻了兩頁書,覺得心情始終無法平靜。


    他想起傍晚藍衣少年那張英秀而眼熟的麵孔,也想起令人蹙額的另外兩張


    終於,華雲表毅然站起身來,背起包裹,留下房錢,輕輕將燈吹熄,悄悄推開房門,門進後院,一躍登牆!


    為了能早日順利趕去泰山怒龍堡,他不願再惹麻煩上身。


    日間那三雙眼光,雖不可怕,卻甚可疑。不論其原因何在,總而言之,他相信,老少三人決不會就此放過他的!


    華雲表這種想法馬上就被證實了。


    他一路奔出北城門,身形剛剛落向官道,頭頂上空一陣衣袂破空之聲過處,迎麵通路上,悠然飄落一名黑衣蒙麵人!


    來人落地,一把扯去臉上那幅黑色紗巾,赫然正是日間老少三騎中的那名勁裝中年漢子!


    華雲表退出半步,蓄勢沉聲道:“朋友意欲何為?”


    紫臉中年漢子目不轉睛地低喝道:“‘春風三千裏’!”


    華雲表心念一動,應聲脫口答道:“‘四海原一家’!”


    華雲表隻知道江湖上黨徒眾多的幫派,為彼此易於辨識和聯絡起見,各幫各派均有種種不同的切口。但是,他除了熟諳丐幫的各種切口外,對於其他幫派的切口則是一無所知。因為這是一個幫派中的最高機密,平常時候,外人不但答不上來,就是聽到了,也不一定就能弄清對方係屬何幫何派,以及在該幫該派中的地位身份。


    而這次,他能脫口答出,可說完全是一種偶然的巧合!


    那天,在黃山腳下的小鎮上,“俠蝶”扣住“玄星上人”的手腕,他因為不知道“玄星人”即“風塵老人”所化裝,一時情急,毅然挺身喝令俠蝶放手。俠蝶以道上術語“亮萬兒”,或者“挑啞旗”叫他報身份。他出示“閻羅令”,俠蝶於變色之餘,他記得對方就好像曾經說過這麽兩句:“春風三千裏,四海原一家”!


    當時,他沒有聽懂,也沒有加以留意,而在剛才,他突然想起:這兩句話,一定就是魔宮部下的“切口”!


    那天,上下兩句由俠蝶一個人說出。原來是俠蝶下台之前,一方麵為了找回顏麵,一方麵則為了藉以示威的表示,意思就是說:聽得懂本俠來自何處嗎?嘿,有一天閣下明白了這兩句切口的出處之後,不雙腿發抖,倒抽一口冷氣才怪!


    俠蝶柳中平當時這樣做,原是武林中一種嚴重的違規行為,沒想到若幹時日之後,它卻為華雲表解除了一場危難!


    果然,那名紫臉中年漢子見對方應付如流,神色立即緩和下來,當下走上一步,抱拳賠笑道:“差點就要發生一場誤會。”


    華雲表也拱了一下手,淡淡說道:“其實也沒什麽……”


    直到目前為止,一切尚未“脫離險境”。因為,他雖如瞎貓碰到死老鼠般地,偶爾湊合上了,但他依然不明白,對方何以會誤認他是一名魔宮武士的?


    論衣著!他現在的這身衣服,如果走出鄉間,幾乎舉目可見。


    談麵貌,是的,他的易容術經過“萬裏追風”和“風塵老人”先後指點,此刻所顯示的一張麵目,很可能已跟那名真正的魔宮劍士達到亂真之程度;但是,問題又來了:對方如能憑麵貌認人,又為什麽要這樣不惜工本地多此一舉呢?


    所以,在沒有完全了解真況之前,他應該避免多說話。萬一迫不得已時,所用的詞句,也必須字字斟酌。


    紫臉漢遲疑了一下,期期地又道:“本座很是不解,您……老大哥……來自總宮,而且出身宮中紫衣隊……而本座等,隸屬第一分宮。雖說彼此從未謀麵,但是,我們的標誌都很明顯,真不知傍晚時分,我們三個依宮規等候你老大哥有所交代時,為什麽你老大哥竟然一無表示?”


    華雲表初步知道兩件事:老少三人係來自血劍魔宮第一分宮。分宮的人與總宮武士相遇,依宮規應該先由總宮武士出聲招呼!


    不過,最主要的一點他還是弄不明白:對方從哪方麵認出他是總宮武士?而且還明確地指出他出身紫衣隊?


    他,現在身上穿的不明明是一套藍精布褲麽?!


    疑問再多,也是無法發問的,於是,他整了整臉色,以一種總宮紫衣武士應有的莊嚴聲調低沉地道:“密令在身歉甚!”


    那名紫臉漢子呆了果,一切尚未問出口的話,至此一齊打住。隻見他不勝惶恐地一躬身,跟著半偏著身子托臂輕聲道:“打擾了,紫衣老大哥請!”


    華雲表現再客氣,抱拳一拱,大踏步向前走去。


    華雲表走出十來步,凝神聽察,知道那名紫臉漢子已經返身離去。這才真氣一提,繼續展開追風身法向前飛奔。


    一口氣奔出三十餘裏,這時弦月斜掛,才不過二更左右。華雲表知道,經此一來,那來自血劍第一分宮的老少三人是再不會因難他的了。於是他將腳步放慢,深深舒出一口大氣。


    就在這時候,華雲表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想了起來:剛才那名紫臉漢子,不就是那天於少陽第一樓監視青衣少女向龍堡雙玉下毒,結果因青衣少女改變主意,以致一怒拂袖下樓,最後在北邙山中,僥幸避過黃胖漢子籃焰火彈的那名第一滾刀手嗎?


    不會錯的了,那名“藍衣少年”,也正是當日那名“青衣少女”!怪不得他在照麵之下有愈看愈有眼熟之感。


    現在,華雲表所不認識的,隻剩下那名駝背老者。不過,他對那名駝背老者印象甚劣,並沒有一定要弄清伊人是誰的念頭。他刻下感到為難的是:自己是繼續奔向泰山?抑或回去與那一行會合?


    所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位苦命的第十八分宮娘娘,臨死之前,含淚托付的每一字每一句,至今仍然縈繞在他的心頭耳際:


    “妾身總算有著一份希望,這樣,死也死得安心些了。少俠,我們之間就此生死一諾……”


    是的,他應該轉回去,無論在情在理,他都應該轉回去!


    他隻知道她屬於血劍第一分宮,可是,誰也不知道那座第一分宮究竟在哪裏,今日一別,何日重逢?


    但是他真的應該這樣做嗎?


    他回轉去,拿什麽藉口跟他們混在一起?會不會露出馬腳?如果萬一露出馬腳,他會是他們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敵手麽?


    還有,就算這些都是多餘之慮,那麽,他又將如何向她說明?尚有更重要的一點是:認為這名“藍衣少年”就是那位分宮娘娘所說的“小菁”,事實上僅是他個人的推斷,會不會真的是呢?


    所以,他在著手進行之前,尚需先行完成另一項步驟:“驗明正身”!


    如何驗明呢?那位做母親的說:“在後背項下三四寸處,有顆紅痣”那顆紅痣,他如何才能看到?


    華雲表猶豫了一陣,終於舉起腳步,繼續向前走去。因為最後他又想起那位做母親的另一段話:“華少俠,你可以離去了。今天,你除了一己之安全,另一方麵已是妾身希望之所係,你能得到安全,便是對妾身最大的思惠……”


    是的,兩害相權就其輕。他答應那位分宮娘娘,但他也答應過風塵老人。


    找“小菁”並不急在一時,而目下的龍堡趙氏父子,卻有著覆巢壘卵之危。兩種選擇,不難決定,他如勉強冒險行事,不但將問題輕重倒置,事實上亦非那位已赴黃泉的分宮娘娘初衷所願。


    經過一夜疾行,翌日到達蘇魯交界的新安。


    華雲表惟恐老少三騎隨後趕上時又添麻煩,決定再換一副麵目。於是他將自己改裝成一名家丁模樣的中年人。這樣的人走在路上,隻要裝出一副奉有急差在身的神情,就是腳下走得快一點,也甚少會引起注意的。


    直到他將身上那套藍布衣褲脫下,反複作最後之檢查時,悶了他一天一夜的謎團,終於一下打開了!


    原來他換自魔宮武士身上的那件藍布襖,胸前一排對襟衣扣竟然全是紫合滾縫而成。藍與紫,色澤相近,他由於一直沒有留意,所以竟給忽略過去,然對方就不同了。因為胸前衣扣既是特定的辨別部位,魔宮出來的人,如遇上穿短打的,習慣成自然,很可能第一眼就會望去來人的前胸,這一來,他算是又長進一項見識。


    華雲表收拾好,出鎮繼續向郯城進發。


    由郯城渡沂河,經向城、西莊、梁邱、祝溝,再奔向尼山。租徠山,過了這兩處地方,便離泰山不遠了。


    這時正值二月中旬,一路上,柳德新黃,野挑盛放,春天蓬勃的生氣,令人心曠神怡。


    自從宿遷分手之後,那來自血劍第一分宮的老少三騎就沒有再出現過;華雲表暗感欣慰,但於欣慰之餘,亦不無些許悵然之感。


    這一天,他在尼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上歇下來。由於過去幾天日夜疾行,走得太累,他準備好好休息一宵,以便來日加緊趕路。


    尼山亦名尼邱山,為孔子應禱而生之地。山有五峰連峙,中峰之下有宣聖廟,香火鼎盛。孔子雙親合葬之防山,即在尼山西北約二十裏處。刻下華雲表落腳之魯源鎮,即為舊日魯源村。相傳係孔子父親,春秋鄹邑大夫叔梁紇出生的地方。這一帶不愧稱為聖地,民間之淳樸,民情之親切,誠為他處所無。華雲表用過晚飯,在街上隨意遛了一陣,眼見鎮上那派寧和氣象,尚未從事憩歇,一身疲累即已為之十去八九。


    華雲表倘佯間,鎮口蹄聲得得,忽然魚貫著進入十餘匹坐騎。從來騎的裝配看去,似乎是一群販南貨的商人。


    山東一省,在這帶雖然平靜,然於其他各地,卻很少有太平的時候,故此一般商賈多係結伴而行。設無鏢師護隊,與列者也必多半孔武有力。眼前人鎮的這一群,亦不例外,人人年在三四十之間,其中有幾人還似乎在馬鞍旁藏有刀棍之類的防身兵器。一行落腳的,正是華雲表已經住下的魯鎮老棧。


    華雲表見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便也準備回棧休息。詎知他一腳剛剛跨入棧門,棧中那名老年店夥即已迎了過來,不住打躬賠笑道:“務請這位鄉親見諒,剛才這批客人說,他們帶了不少貨色,要將整個後院包下。對不起鄉親,鄉親的行李,小店已經鬥膽做主搬來前麵,前麵這間房間也不錯,一向都是帳櫃上占用。隻要您認為合適,關於房錢方麵,您盡可以隨便賞。”


    華雲表雖然有點不高興,但想一想覺得事實上也的確有些不方便。人家大夥兒一群,一個個帶有大批南貨,他一個人雜在裏麵成何話說?加上店夥年紀這麽大,說得又真誠,他實在不便峻拒,隻好無言點頭。


    華雲表人屋時,那十餘南貨商人正圍在一張大圓桌上用餐,一個個有意無意地拿眼朝他掃來,好像在考查這名同棧旅客是否可靠似的。華雲表肚裏暗罵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謂無商不奸,真是千古名言,哼,如將小爺惹火了,小爺就當真客串一下也未嚐不可以!”


    華雲表這樣想,也不過是賭氣而已,他當然犯不著跟對方這些人一般見識。


    為了使對方安心,華雲表故意擺出附近鄉下人那種粗拙神態,看也不看眾商一眼,逕直進入店夥指給他的新房間。


    這間客房就在庭屋的一角,與後院僅有一牆之隔。


    華雲表懶得去聽外麵那些家夥在嘰嘰喳喳地談些什麽,閂上房門,燈一吹,和衣上炕拉開那條又硬又重的被子蒙頭便睡。


    可是,天生聰敏過人的他,愈是不想聽,那些斷斷續續的細語偏偏鑽透門隙往他耳中送來。


    這時,但聞其中一人,以大不以為然的語氣粗聲道:“老三就是歡喜疑神疑鬼的……”


    另外立即有人低喝道:“老七,小聲點!”


    華雲表一怔神,睡意全消。


    疑神疑鬼?疑的是什麽?還有,“老三”和“老七”,純然一派江湖人物口氣,這批家夥真是“生意人”?


    挨罵的老七沒有再開口,其他人的聲浪也跟著低下去,現在,華雲表想聽卻又聽不清楚了。


    不多一會兒,履聲雜遝,似乎全部正向後院中走去。


    華雲表盡量往好處找解釋:所謂“老三”“老七”也者,或許是這一群中的一對真兄弟也不一定。這麽多人,難道就不許裏麵有上一對同胞或結拜的兄弟嗎?至於“疑神疑鬼”幾個字,那是什麽地方都用得上的;譬如說不放心這批貨的成色啦,不信會有賺頭啦,諸如此類,用來亦極普通。


    再說世上又哪有這麽多的巧事,一碰上就是武林中人?設若如此,豈非寸步難行?這樣胡亂猜測下去,反倒變成自己在“疑神疑鬼”了!華雲表想想不禁好笑,心頭一寬,立即有了睡意。


    華雲表一覺醒來,忽然覺得棧中歇了這麽多人,似乎不應該如此靜得可怕。愈想愈覺不對勁,悄悄起身,撥開門閂,挨至門外探首朝後院一看,四廂不聞一絲聲息。華雲表知道這裏麵果然大有文章!


    他又縮回來將房門輕輕拉上,然後一式靈貓戲鼠,悄然縱去庭外,一晃雙肩,騰身上屋。四廂飛快地踩探了一圈,下麵果然一個人也沒有,這批家夥都去了哪裏呢?華雲表縱目四掃,東西南三麵都是旱田,正北是尼山。旱田中的麥稈都還低得很,要找人,應該隻有尼山一處!


    於是,華雲表真氣一提,毫不遲疑地向尼山方麵飛縱而去!


    不一會兒,抵達山麓。華雲表駐足諦聽了片刻,繼續再向山中搜去,繞過一座峰腰,華雲表終於證實一件事:“疑神疑鬼”有時也的確有“疑神疑鬼”的好處!


    瞥及前麵岩壁上的幢幢人影,華雲表不敢再大意了。


    他將身軀退回來,於陰暗處緩緩向峰頂猱升。估計刻下立足之處已高出那批神秘人物三四丈,他這才躡足繞去前麵,藉著一塊大石遮住身形,探首俯身向下張望。


    峰下是塊小小的穀地,四邊岩壁長滿雜果野村。在穀地西北一角,一往蔓竹之後,這時隱隱透出一星閃爍的燈光。華雲表有點明白了!原來這座僻穀中隱居著一戶人家,這批裝成南貨商人的江湖人物要找的,大概便是發出燈光的那一家人。依此看來,那一家也是武林中人應該是無甚疑問的了。


    華雲表有點不解的是:如此深更夜半,那一家為何尚未熄燈?其次,這批人既已找上門來,又為什麽暗中窺伺而遲遲不下手?時機未至?等待增援?不然是為了什麽在觀望呢?


    華雲表思忖未已,上空峰頂,忽然嗖的一聲向穀中射落一條偉岸的身形!


    此人想係由他峰縱度而來,因為華雲表一直沒有聽到身後有甚響聲。來人一身藍色夜行裝,臉垂藍色紗罩,落地後略一顧盼,立即騰身疾投西北角發光之處,去勢之速,堪稱罕見。


    依華雲表之觀察,今天,他雖然一套追風身法已有七成火候,但是如拿他與來人相比不是說句泄氣的話,他,還差得很多。


    四壁人影,早在藍衣人自峰頂瀉落之際即已潛伏得一個不見,藍衣人好像心情甚急,是以他在撲向那一星燈光時,根本未曾覺察到四周業已布下天羅地網。


    藍衣人進入竹林,那一星燈光隨之消失。這樣,約莫過了一袋煙光景,一陣豪笑透竹而起,緊接著,藍衣人再度出現!


    藍衣蒙麵人大笑著走至穀地中央,手中似乎揮舞著一張白色紙片。這時,但見藍衣人身形一定,迅速將手中紙片撕成粉碎,呼的一口吹散,拍拍手,抱拳向上,四下一拱,重又大笑起來,朗聲道:“說來遺憾,而又慚愧。戴某人遲來一步,她們母女業已事先獲訊離去。來,來,朋友們下來吧,報警專使暫充一次犧牲祭品也不妨!”


    華雲表猛然一呆,這不正是那位自承輕功處於“萬裏追風”,“俠蝶”,“鶉衣閻羅”等三人以下,時時想找泰山“‘八步趕蟬”較一較誰是“輕功天下第四”


    的賀蘭“神行太保”戴宗衍嗎?


    所謂“他們母女”,難道就是王屋“七絕飛花”與“七絕小玉女”母女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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