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現在是更加繁榮了,尤其是遇上一年一度懸文插蒲的端午佳節,大街上到處是人,粽子和雄黃的香味一陣陣鑽向行人的鼻孔,雖說佳節應在家中過,但是,城中各酒樓仍然家家賣滿座,東大街的居易樓當然也不例外。


    這時,又有一老一少在向居易樓這邊走來,老的年約四旬出頭,五旬不到,麵目醜怪無比,年輕的是個少女,穿著一身火紅勁裝,肩後還斜配著一支姣鞘寶劍,這名紅衣少女之美,與同行那名瘦削漢子之醜,正好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不過,這年頭人們見識多了,看到這情形,誰也不表訝異。


    醜漢和紅衣少女這時已經來到居易酒樓下,在上樓之際,隻聽那紅衣少女向醜漢問道:


    “醜叔叔敢保證他今天一定會準時到達嗎?”


    醜漢臉上那雙陰陽眉一跳一跳的搖搖頭道:“談保證,誰也不敢,不過那小子應該不是一個輕諾寡信的人,在正常情況之下,小子將沒有理由……”


    紅衣少女秀目一瞪道:“什麽小子小子的,他沒有名姓麽?”


    醜漢扮了個鬼臉,嘻嘻一笑道:“哎啃,我的大小姐……咳咳……木,咳,愚叔是說這個……他,老弟,照道理一定會到才對,因為,賢侄女知道的,今天這約會是由他主訂,也就是說,隻有愚叔,才有不到之可能,說不到,他小……小……老弟已經早來了亦未可知。”


    紅衣少女眼珠一滾,突然搶去前麵,蹬,蹬,蹬,快步而上,人站樓梯口,旋身四掃,明眸露出無限迫切之色。


    人在梯腰的醜漢仰臉向上道:“來了沒有?”


    紅衣少女皺著眉峰搖搖頭,醜漢接著加以寬慰道:“是我們來得太早,離正午還有一刻呢,來,我們先占座位,要坐得下三個人你知不知道他愛吃什麽菜?”


    三人份的座位給騰出來了,夥計捧著一塊木牌,從耳夾上取下一支禿筆,筆頭在伸出的舌尖上滾了滾,然後引筆就牌,蓄勢以待,夥計望著那名醜漢,醜漢望向紅衣少女,而紅衣少女則在四下張望,根本沒有注意到醜漢在等她點菜。


    夥計又拿筆頭在舌尖上滾了滾,同時重重幹咳了一聲。


    醜漢似給傳染了,接著幹咳一聲,低聲道:“喂,我的小姑奶奶,您,咳,不要再找了,就坐這兒也很好,嗷,對了,我們點萊陽,要不要來點酒?”


    醜漢正在說著,樓下那個管賬的忽然出現樓梯上,手中揚著一封信函,大聲四下嚷道:


    “客官中有沒有一位五大爺,或是夏姑娘……”


    醜漢烏豆眼一瞪,促聲道:“啊,快,可能就是……”


    其實,醜漢這樣說,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等他話完,那名紅衣少女早已急步上前,自店家手中將那封信接下來了。


    回到座位,紅衣少女開始急急拆封,抽箋閱讀,醜漢隔著桌子不住跳眉睞限問著:“上麵怎說?”


    紅衣少女匆匆看完一遍,又再看一遍,然後,一聲不響將那張薄薄的信箋丟去醜漢麵前。


    醜漢以手指將信箋按在桌麵,低頭看去,隻見箋上潦草地這樣寫著:“小弟失約了,如再逢家父請轉稟他老人家,勿以我這不肖子為念,生養大恩,當圖來世!若紅雲姊亦在座,請她保重。您已盡心,前約取消,謝謝老大哥。文束玉百拜。”


    醜漢與紅衣少女究是誰,自然毋須交待得,這時,鬼爪抓魂手一伸,又將那隻封套取過,隻見封套上寫的是:“煩交貴樓酒客醜大爺或夏姑娘,內詳。”


    鬼爪抓魂霍地起身道:“走!”


    夏紅雲緩緩轉臉道:“去哪裏?”


    鬼爪抓魂道:“這封信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去樓下問個清楚,然後趕去將那小子揪出來好好訓他一頓,倒請教他小子這算什麽意思廣在樓下,那個管賬的夥計向鬼爪抓魂和夏紅雲二人解釋道:“送這封信進來的就是這兒過去不遠,拐角上李家的小癲子,大爺知道的,這些娃兒們,隻要兩個青錢,要他們幹什麽都幹。”


    鬼爪抓魂點點頭,朝複紅雲一甩下巴道:“再去找那娃兒問問看。”


    樓上的那名夥計追到門口高聲問道:“兩位還回來不回來?”


    老少倆這時那有心腸理他這個碴兒,雙雙趕來轉彎街口,果然看到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正在滾銅錢耍子,鬼爪抓魂上前問道:“誰是小癩子?”


    一名頭上疤痕累累的孩子擦著鼻涕抬頭道:“是我,怎麽樣?”


    鬼爪抓魂對付這種蘿卜頭兒還真有一套辦法,隻見他掏出一把青錢,在手上嘩啦嘩啦一搖道:“我這兒也有一封信,能不能頓小弟給我送去先前叫你送過信的相公那裏?嘍,這兒是給你的賞錢!”


    那個叫小癲子的孩子又揩了一把鼻涕,正想接錢,忽又縮手遲疑地翻眼道:“相公?那一位相公?剛才叫我送信去居易樓的是個叫化子呀!”


    鬼爪抓魂和夏紅雲聞言均是一呆,夏紅雲忙問道:“哪叫化子哪裏去了?”


    小癩子搖搖頭道:“不曉得。”


    夏紅雲又問道:“那麽生做什麽模樣,你記不記得?”


    小癩子皺起兩道黃眉毛,哺哺道:“就……就像……叫化一樣……”


    夏紅雲聽得一頭是火正想罵出口,鬼爪抓魂忽然槍向那小家夥道:“知道了,謝謝,錢拿去吧!”


    說完,丟下幾枚青錢,拉起夏紅雲便跑。


    夏紅雲大惑不解道:“醜叔知道了什麽?是真的知道還是假的知道?”


    鬼爪抓魂腳下不停,一麵答道:“跟我來,你就明白了!”


    說著,又冷笑了一下接道:“好小子,居然想在我醜鬼麵前玩花樣,嗅,你小子就是轉一千道手,我醜鬼也得將你小子從狗洞裏挖出來!”


    二人最後來到一座破廟前麵停下,夏紅雲訝然道:“這跟這兒的丐幫分舵有什麽關係?”


    鬼爪抓魂不理,走上一步向廟裏喊道:“甘瘸子,你出來!”


    喊到第二聲,廟裏有人應道:“是那位朋友”


    話聲中一名中年跤丐出現,衣帶上三個法結,顯然正是這兒丐幫長安分艙的分舵主。


    那被喊做甘瘸子的中年跛丐生就一副紅蟹臉,雙目精光湛然,他似乎對夏紅雲更為熟悉些,怔得一怔,惶然失聲道:“夏姑娘今天怎麽有空”


    話說一半,臉色忽變,好像猛然想起什麽似的,身軀一轉,衝著鬼爪抓魂抱拳唱了個肥暗道:“前輩駕臨,有失遠迎,甘瘸子罪該萬死!”


    鬼爪抓魂極不耐煩地烏豆眼一瞪道:“少來這一套好不好?你他媽的是我醜鬼看著長大的。肚子裏幾條蛔蟲,我醜鬼清清楚楚,再文謅些,還是一張死蟹胎.一肚幹草料,惹得我醜鬼性起,說不定連你那條好腿……”


    夏紅雲一旁板臉攔著道:“如屬下馬威,已經盡夠了,現在就請交辦正經事如何?”


    鬼爪抓魂給一語道破心事,不禁嘻嘻一笑道:“說穿了多沒有意思!”


    甘瘸子那有不知這位怪俠生性為人之理,這時笑了笑,躬身道:“前輩如有差遣,就請吩咐吧!”


    鬼爪抓魂頭一點道:“好,馬上派人出去查一查,看貫舵弟子剛才有誰為人送過一封信去居易樓,查到了,別聲張,我醜鬼要親自問話。”


    甘瘸子轉身向隨後跟出的幾名一結丐目一揮手,彼此不說句話,四五名丐目便即四下散去。


    甘瘸子轉過身來道:“這多少得費一點時間,前輩請和夏姑娘一齊進來坐坐怎麽樣?”


    鬼爪抓魂哼了一聲道:“坐就行了麽?還沒有吃過東西呢!”


    甘瘸子忙笑道:“巧極了,舵上正準備開飯,菜談不上,酒卻有兩壇上品,是咱們幫主特別犒賞本舵一年來之優異表現一個時辰之後,派去各路查詢之丐目先後返舵。


    不過,每個人的回複都幾乎是一樣的:就是分舵各路弟子,今天沒有任何人為人送過信。


    鬼爪抓魂皺眉喃喃道:“這就怪了……”


    甘瘸子忍不住問道:“前輩想查問一件什麽事?”


    鬼爪抓魂心不在焉地搖搖頭,沒有開口。


    夏紅雲放下筷子道:“我們現在就自己去城中各處找找怎麽樣?”


    鬼爪抓魂歎了口氣道:“這小子精明過人,易容術又極拿手,他如有心規避我們,試問,偌大一座長安城,我們到哪兒找去?”


    夏紅雲甚為著急道:“不然怎辦?”


    鬼爪抓魂又歎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道:“坐在這裏等,也不是辦法,現在隻好到處瞎闖一通,看能不能僥幸碰上運氣了!”


    文束玉守在街角拐彎處,眼看著那名癲頭小子進入居易樓,又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兒呆,這才輕輕一歎,黯然低頭走開。


    他現在一身衣服已很破舊,人又病得變了形,所以,現在的他,就是不施用任何易容術也已不愁被人認出他是誰來。


    文束玉漫天目的地向前走著……


    從昨夜到現在,他又經過數度調息無效,結果,他知道,他這一身病大概已不是普通大夫和普通藥物所能為力的了,不過,他私心仍想找個比較高明的大夫試上一試,不是麽?求生是人類的本能,無論如何,他總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等待死神光臨。


    到哪裏去找比較高明的大夫呢?


    他過去沒有生過病,以致對這方麵一向很少留意,這得找個老長安問一問。


    文束玉向前走著,走著,忽然間,他對周遭景物似乎升起一片熟悉之感,定身抬頭一看,嗅,怪不得了,原來他已於不知不覺中來到雙獅嫖局門前。


    雙獅鏢局堂屋內,一切陳設如舊,兩名夥計蹲在條凳上下象棋,鄭師爺則戴著一副老花眼鏡站在賬櫃後麵撥算盤,在縹局而言,這種清閑氣氛正足以說明,這家鏢局營業之鼎盛,所有的鏢師都出鏢了,連一名得力的趟子手都沒有留下,這不是可喜的現象麽?


    是的,文束玉心想:五萬鏢銀經兩家鏢局丟了,結果卻由其中一家獨力追回,這消息一旦傳開去,雙獅鏢局的聲名當然要看漲。


    文束玉心情很激動,他真想跑進去抱住鄭師爺痛哭一場,問候每一個舊日夥伴是否實好,然後要對方轉告每一個人:他,文束玉,曾為雙獅鏢局挽回一次厄運,但是,他自己現在卻已不久於人世無可挽回,別了,親愛的夥伴們,永別了!


    文束玉弓起腰背,雙手按胸,冷汗大顆大顆的往下滴,他由於心情激動過度,心痛竟又突然發作。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倒下去,同時勉力支撐著,搖搖欲墜地轉身走開,他不願讓任何人知道他文束玉已變成今天這副可憐樣子。


    回到北城那家小客棧,文束玉手一摸著床沿,便即昏倒過去。在這種廉價客棧裏,店夥對客人是談不上什麽伺候的。不知過去多久,文束五終又自動悠悠醒轉。他從床前地下摸索著爬起來,喝了兩口冷茶,又定了半晌神,方將一名店夥喊來房中,他向店夥問道:“夥計,長安最有名的大夫有哪幾位你知道不知道?”


    說著,他又加添著道:“請挑最有名的說,單口碑好還不算,最好在醫道方麵有真才實學,曾經醫好過人所共知的疑難雜症。”


    店夥盯著他道:“有名的大夫,診金可不少呀!”


    文束玉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店夥眨了眨眼皮道:“是您”


    文束玉連忙接下去道:“不,是敝東想請,南鄉的沈百萬,諒你老大也有個耳聞吧?小弟便是從沈家莊來。我們三少爺最近得了一種怪病,老爺差小弟來城裏,說是叫小弟不必忙,慢慢找,找就找個好的,診金多少,都在其次。”


    店夥放下一顆心似的點點頭,又想了片刻,這才屈指計算道:“談到名醫,長安倒是著實有幾位。譬如說:法王寺後的張駝子,水井胡同的曹一帖,以及楊柳坊的馬四太爺,這幾位,都很不錯,不過,您是從南鄉來,要請他們這幾位恐怕不容易。”


    文束玉微感不解道:“為什麽呢?”


    店夥皺眉道:“這些人診金昂貴固不必說,問題是凡屬名醫,都免不了有他們的怪脾氣,常使病家頭痛之至。第一個是馬四太爺,您根本不用去找,因為這位四太爺有個毛病,不論出多少銀子,他都不出診。第二位是張駝子,也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一天隻看三名病人。第四個去,哪怕是他老子,他都閉門不納。最後那位曹一帖,人緣較好,醫道也不錯,不過,此人亦非善於相處者,他首先不看他不認識的人,所以一向有往還的病家均為城中知名之士,南鄉沈百萬,無人不知,這一關容許通得過。其次便是他先生那一筆寶楷,開出藥方來連藥店裏幾十年的老掌櫃都認不全,病家怕他先生不歡喜,十九不敢多問,聽說他這一手神仙字隻有一個叫獨眼龍的跟班完全識得,而這位獨眼龍嫖賭無一不來,其貪無比,端起架子來往往比他們主人還大,以致花不起銀子的人,縱然求得上這位曹一帖,如果買不動那位獨眼跟班,藥方到手,仍然等於一張白紙!”


    文束玉點點頭道:“無妨,小弟願意明天分別去試一試,謝謝你老大了。”


    第二天,文束玉首先去找楊柳坊的馬四太爺。在文束玉來說,店夥口中的長安三大名醫,當以馬四太爺最好商量,因為他是自己送上門去看病,並不需要對方勞駕出診。


    找到馬府,文束玉先到耳房掛號,耳房中那名家人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搖頭道:


    “四太爺今天不在。”


    文束玉尚信以為真,忙問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那名家人悠然閣目道:“不清楚,過上三五天你再來看看好了。”


    文束玉發覺對方語氣似乎有點不對,約略一想,忽然省悟過來,於是,他取出銀包,故意將裏麵的金葉和銀塊在對方的麵前顯露一遍,然後挑出其中一塊五兩重的銀錠子遞過去賠笑道:“麻煩總管進去看一看如何?也許四太爺他老人家自外麵回來時適您老不在亦未可知。”


    那名家人雙目一直,呆了好半晌,方始搭訕著幹咳道:“咳咳,這……倒有可能,適才隔壁王三爺請我過去欣賞一幅古畫,我的確離開了一會兒,現在進去看一下也好,咳,不過,這……這個我可斷斷不能收你的,因為,咳,我還不能擔保四太爺一定在。”


    文束玉忙又將銀子推過去道:“總管見外了,不在又何妨?今天不在有明天,總有在的時候,您說是嗎?”


    那名家人至此不再客氣,衣袖一掃,掃起那塊銀錠子,起身向後院走去,不消一會那名家人去而複返,滿臉掛笑道:“恭喜您了,四太爺果然剛剛回來。”


    文束玉信口敷衍了兩句,便跟在那名家人身後,來到一間收拾得極為雅致的書房。


    不知是否這名家人已經遞過話的關係,那位道貌岸然的四太爺顯得很是客氣,不但讓座,且還命小童泡來一碗香茶,接著展腕把脈,看舌苔,問起居,以及以前的健康狀況和得病的時日,文束玉一一回答了,最後反問道:“請教四太爺,晚生這次究竟得的是一種什麽病?”


    馬四太爺捋髯道:“在醫經上來說,這種症候叫做‘心賢不交,氣虛血旺’!病症起於勞累過度,飲食失時,服兩帖藥當能慢慢好轉,我現在先開個方子,你回去吃吃看,三天之後,再來複診。”


    最後,方於開好了,文束玉問診金多少,沒想到馬四太爺竟然擺頭,道:“老朽薄具家財,頗堪自足,行醫純屬濟世,診金一向不受!”


    文束玉當場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家人一旁插口道:“這位老弟也許不是長安本城人氏,可能有所不知,我們老爺說的都是實話,咳,不過,你這張方子可要拿去東街老長生藥鋪配藥才好,長安隻有這家鋪子藥材最地道,雖然價格可能貴一點,但是,吃藥是為了治病,藥不好,方子再高明些亦屬枉然,這個道理你老弟應該明白。”


    文束玉連說當然,於是千恩萬謝向主仆兩告辭出來。


    找到那家老長生藥鋪,藥抓好,夥計算盤嘩啦啦一陣撥動,然後夾起筆杆,將算盤搭的一板,抬頭淡淡說道:“二十八兩七錢四!在這裏煎另加三錢三。”


    文束玉聽得一呆道:“多少?”


    夥計不耐煩地道:“二十八兩七錢四,這裏代煎則另加三錢三。你老弟是不是耳朵也有毛病?”


    文束玉呆了片刻,終於如數照付,甚至連代煎費都付了,因為他已漸漸地明白過來,那位馬四大爺並不是真的不收診金,隻不過是要了錢還要名而已,煎費三錢三也貴得不合情理,不過,文柬王猜想這裏麵可以另有它的“道理”。凡藥都用“引子”,引子在藥方中的地位相當重要,在這裏麵,很可能在引子裏出花樣,他多的都花了,又何必因小失大,再去吝惜這三錢多銀子呢?


    文束玉依囑吃完二帖藥,可是,吃與不吃,完全一樣,病症在服藥後一點也沒有減輕之趨勢,保證未能兌現,手段自然可疑,文束玉對馬四太爺失去信心,隻好再去找那位張駝子碰碰運氣了。


    文束玉因悉張駝子有著每天隻看三名病人的慣例,是以這一天特別起了個大早,天剛亮便趕去法王寺後張府,可是他早,別人竟比他更早,他趕到時,張府門口三把木椅上已經坐滿了人,三人之後的碰釘者尚不知有幾許,文束玉無奈,隻好掉頭轉身,準備明天重新來過。


    不過,文束玉第一天雖然徒勞往返,但卻為此生出不少希望。因為,他認為什麽都可以假,唯有醫家醫病假不了,設非這位張駝子有兩手,將絕不會有這麽多的病人,這麽一大早就來搶號位的。


    當夜,文束玉不敢熟睡,約莫天才不過四更天光景,他便從客棧中摸黑走出,這次還好他總算以一步之優先,硬從另外兩名幾乎是同時趕達的病人手中搶到第三號座椅,坐定之後,在閑聊中,文束玉方才知悉第一號和第二號病人原來都是昨晚就來了,二人都是在這兒過的夜,臥具剛由家人收走。


    文束玉趁勢向二人問道:“請問兩位老鄉,小弟是由外地來的,對本城情形不怎熟悉,不知道這裏這位張大夫,與楊柳坊那位馬四太爺,二人之醫術,畢竟哪一位較高明?”


    文束玉這樣問,是有深意的,那位馬四太爺的手段,他已經領教過了,現在,隻要這二人說一聲:“差不多”,或者:“唔,這個難說得很”。那麽,他將毫不遲疑的馬上起身讓位。


    不意文柬玉話剛問完,那位第一號病人,便即搶著說道:“這怎麽能比”


    文束玉聽得心頭撲通一跳,忙道:“是誰不能跟誰比?”


    那人抬了指自己的鼻尖道:“你老弟看我的氣色怎麽樣?”


    文束玉經此一問,這才注意到此人臉色紅潤,根本不像有病的樣子,於是惑然點頭道:


    “不錯!”


    那人哼了一聲道:“但在兩個月之前,楊柳坊那個姓馬的老家夥,竟然回我無藥可救,而後換到這裏來,先後不過三帖方子便告完全康複,現在來,是為了病後調理,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二人誰高明,你老弟自己去比較吧!”


    文束玉不住點頭,心中暗罵道:“姓馬的那個老家夥果然不是好東西,真後悔沒有先來這裏,白白丟掉五六十兩銀子,還挨了那個門房一頓鳥氣,真是冤枉之至!”


    那位第一號病人說著,歎了一口氣又道:“不過,我們這位張駝爺醫術雖然高明,但診金也委實太貴了一點,若不是手頭有幾文的人,可還真領教不起呢!”


    文束玉心頭又是一跳,搭訕著道:“不過,隻要有真本領,其實貴一點也是應該的……


    咳……,對了……小弟以前沒來過,不知道這位張大夫診金一向怎麽算?”


    那人豎起一根指點道:“一次一百兩,你說駭不駭人?”


    這時天已蒙蒙亮,文束玉轉身四望,發現一個病人因名額已滿正準備離去,於是他向那個人招招手道:“喂,老鄉,你來,敝東人到這會兒還不來,看樣子是不會來的,我自占著這個位置,也是可惜得很,今天就暫且讓了你吧。”


    文束玉繞來法王寺前,傾光荷包一算,果然全部才剩三十兩左右,即使打對折,都不夠付上一次。


    到哪兒去籌足這筆銀子呢?文束玉茫然四顧,不勝榜握之至。


    找夏紅雲、鬼爪抓魂,或者是雙獅縹局,他相信,這點銀子都該不成問題才對,可是,他能去嗎?


    是的,他能,但他不肯!


    天大亮了,他也懶得再回客棧。他見寺中清靜無人,便在走廊一角躺下,夜來沒有睡好,他想先睡一覺補足精神再說。


    也不知過去多久,文束玉忽為寺外一陣低聲爭吵所驚醒。


    “老張,我說呀,你仁兄也該知足一點才好。”


    “你這話什麽意思?他媽的!我姓張的有哪一點不知足,倒請你他媽的說說看!”


    “譬如說,我們駝爺,這半年來,你跟老陳他們,每輸一次,花紅五兩,從來沒有打過折扣,偶爾不方便,你們就是伸手借個三錢五錢的,也都十九照借不誤,今天,你老兄又要借了,一開口便三兩,付你二兩都不滿意,你老張不妨問問良心,看你這種態度該不該?”


    “為什麽不該?他媽的!張駝子總共才識得幾味藥草?要不是我們一班兄弟為他撐場子,奶奶的,他媽的張駝子會有今天?”


    “輕點,張兄……”


    “輕,輕個屁!嗅,他臭駝子房子有了,土地有了,姨太太也有了,我們他媽的多拿個三兩五兩的就不行?”


    “話不是這麽說……”


    “不是這麽說該怎麽說?走!我們一起見那個具駝子去!看他具駝於能怎麽樣,哼哼,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唉,好,好,三兩就三兩吧!”


    “三兩?現在可不行!現在呀一個子兒也不要!大家掀開來,老子吃草他吃料,誰也別想再在長安城中混下去!”


    “那麽……”


    “一個整數兒。少一文我姓張的肯收就是你他媽的孫子的孫子!”


    “唉唉……”


    “唉唉?哼哼也沒有用!要拿來,還得快,再慢就加倍!”


    接著,一聲歎息,腳步聲開始在一陣嘰嘰咕咕中逐漸遠去,所謂“老張”也者,正是晨間那名第一號病人!


    文束五爬起身來,不住搖頭苦笑,心中有著說不盡的感慨,假如他一身武功未失,他此刻不去將那個張駝子揪出來痛揍一頓才怪,如今,三大名醫最後那位曹一帖,他覺得已無再試之必要,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由它去罷!


    文束玉掙紮著往起站,一個不小心,竟將衣擺踩住,人摔一跤,農援也給撕破一大幅。


    沒有法子,隻好暫且將撕破的地方挽起一個結。文束玉剛將衣結挽好,忽由寺外走進兩個人,說來真是冤家路狹,來的不意竟是鬼爪抓魂和夏紅雲兩個!


    夏紅雲眼中微微一亮,頓下腳步將鬼爪抓魂輕輕拉了一把,低聲道:“醜叔看此人”


    鬼爪抓魂壓著嗓門地答道:“別叫人聽著笑話了,此人是正牌丐幫弟子啊!你妮子難道沒有看見那個法結?”


    文束玉聽如不聞,匆匆向寺外走去。出寺走至無人之處,他又忙將那個衣結拆去。原來他於無意之中,竟采用了丐幫弟子的挽結手法,如非鬼爪抓魂這一提醒,要遇上丐幫弟子,麻煩隻有更大。


    文束玉回到小客店,算清房飯錢,離別了長安。


    他是在深山長大,久慕洞庭八百裏煙波浩渺之勝,現在決計以有限之生命,以及有限之金錢,完成一趟洞庭之行,以了宿願。


    文束玉預計要走的路線是:由長安出發,出南門,經南五台,先到柞水,然後於柞水搭船,循幹河下溝陽,再由泡陽換乘江船,沿江直達嶽陽。


    時序入夏,天氣漸轉懊熱,文束五以帶病之軀,隻能早晚趕路,中午太陽如火,必須覓地休息。.文束玉又一度接觸大自然了,真正的接觸大自然!以前,他雖然是在山野中長大,但是,那時候他必須要讀書,而且思想也未完全成熟,雖然身處大自然中,卻一直未能領略到大自然的美妙,而現在就不同了,現在,他心胸間一片寧靜,任何急執與紛擾,都已與他無關。


    文束玉意外的發現,一個人如果一旦與世無爭,隨遇而止,隨遇而安,放眼觀看,盡情欣賞,那份快樂,真是筆墨所難形容。


    他在離開長安時,除添置了幾件衣物之外,另外還在坊間選購了幾部自己喜愛的書籍。


    他每天於日出後開始步行,到了中午,便隨便進點飲食,然後躺在樹蔭下翻閱書籍,累了書一丟,呼呼大睡,睡醒,繼續上路。


    這段期間中,他在路上也聽到許多有關武林的傳聞,譬如:有人說武林中新興了一個幫派,勢力龐大無比,單副幫主就有三人之多。正幫主則至今尚不知為何等樣人,其神秘可怖蓋可想見。


    文束玉當然知道這個新興幫派就是天龍幫。不過,他知道天龍幫的副幫主是九疑一絕計生是,而該幫副幫主原來竟有三名之多,他則還是第一次聽到。


    又有人說:所謂“金穀”,現在已有人自九全老人的後裔口中獲得端倪,各方麵風起雲湧,正在積極的按圖索鸚中。九全老人自號“九全”,可見遺憾的事隻有一椿,而此一遺憾,顯與子嗣無關,雲夢一帶,據說便有老人的子孫多人,不過,這些子孫據說多不諸武功,放武林中人,在找著他們之後,僅向他們追查九全老人的在世秘密,卻無人對老人這些子孫加以為難。


    文束玉聽到這些,均如耳邊春風,聽到就跟沒有聽到一樣。


    不是麽?他現在已跟普通人一樣,簡直比一個正常的普通人更不如,那麽他還能怎麽樣?


    在河陽,文束玉由內河客船換搭長江江船之際,再度遭遇一件意外中的意外:他在無意中竟然發現那名曾隨素在仙女離去的西施姑娘也在這條江船上。


    這位西施姑娘現在雖然穿著樸素,麵部也似乎經過簡易化妝,但是,文束玉對她的印象很深刻,仍然不難一眼便將她本來麵目認出;另一方麵,西施姑娘自然想象不到船上現在這名形銷骨立的年輕人就是當日文采風流的文束玉。文束玉非常怔訝,心想:她不是隨素衣仙女上官蘭去投飛花掌重修絕藝了麽?怎麽會跑到這條江船上來的呢?她見過飛花掌沒有?武功有無進境?這次走在外麵是奉飛花掌之命,抑或出於個人行動?甚至她根本就沒有拜在飛花門下?


    第三天,船到白河鎮,又有一件意外之事接著發生。黑水雙冠不學書生司徒營和四全秀士閩文亮竟也於白河鎮搭上這條江船。


    西施姑娘自然不識黑水雙冠為何許人,但文柬王卻因而為之惴惴不安起來。他曾聽夏紅雲說過,黑水雙冠中不學書生除了心黑手辣,不學無術之外,其他方麵,尚無不良惡習;但是,另外這位四全秀士可就不一樣了,所謂“四全”,實即“酒色財氣,四大皆全”之義。


    現在的西施姑娘雖經過易容手術,不過,一個麗質天生的女孩子,縱因環境需要,也絕不肯把原有之美豔全部掩盡的。所以,那位西施姑娘如今雖經改易,仍然不失其動人之處,文束玉真擔心她會因而引起四全秀士之垂涎。


    這條名為順風號的江船容量極大,前後艙載貨,中艙為分隔之客房,計有三等房艙共七間之多。


    文束玉為了節省用度,僅在前艙賃了一角鋪位,西施姑娘住的是中艙二等三號房,黑水雙冠上船則將一直空著一等一號房聯合租下。現在,文束玉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他必須設法讓西施姑娘清楚黑水雙冠之為人,萬一發生意外,他今天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必須防患於未然。


    船離白河,繼續航行。第一天相安無事,第二天傍晚時分,西施姑娘到前艙船麵眺望景色,文束玉靈機一動,忙暗中在衣擺上挽起二隻法結,冒起丐幫一名副分舵主的身份,然後過去老起臉皮道:“這位姑娘,看來麵熟得很,咱們莫非在那裏見過吧?”


    西施姑娘先是一驚,等看到文束玉衣擺上那二隻法結,這才安下心來,微微一笑道:


    “在什麽地方見過?”


    文束玉故意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在金陽堡……”


    西施輕輕一哦道:“那次金陽堡之會,原來貴幫也參加了?”


    文束玉搖搖頭道:“敝幫哪有資格參加那種場合,要飯的隻是偶爾路過,一時好奇心起,趕去看看熱鬧而已。”


    西施似對丐幫弟子甚具好感,當下又問道:“那麽,少師父這次去嶽陽,也是為了趕去九全後人那裏看熱鬧的了?”


    九全後人那邊有熱鬧可看?文束玉不暇思索,隻有順著對方語氣,點點頭笑道:“是的,要飯的有個壞毛病,就是閑不得嗅,對了,那天跟姑娘一起離去的那位上官女俠怎麽沒有看見在船上?”


    西施皺了皺眉頭道:“您是說我那位上官師姊麽?唉,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我這次出來,正是為了找她,上次,她回去之後,隻在家師身邊待了三天,便又出來了,家師猜想,這次她可能也會趕去嶽陽,所以才吩咐我趕去看看,真不知道會不會碰上頭。”


    聽了這口氣,文束玉乃為之稍稍安心,很顯然的,這位西施姑娘已經正式拜在飛花掌門下了。


    文束五前後望了一眼,見左近無人,忽然走上一步,悄聲道:“昨天在白河上船的那兩個家夥姑娘認識不認識?他們便是武林中有名的‘黑水雙冠’!這兩個家夥都不是什麽好人,尤其那個穿青衣,戴秀士巾的四全秀士閩文亮,更較另外穿藍衣的不學書生司徒營為可惡,姑娘最好對這二人提高警覺,留神一二,這兩個家夥據說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西施又是一哦,接著,頗為感激地點點頭道:“是的,我也一直懷疑這二人不是什麽好來路,沒有想到原來竟是惡名昭彰的黑水雙冠,早在五六年前,我似乎就聽家叔提過這兩人,既是這樣,我小心一點就是,謝謝少師父了。”


    文束玉見傳話目的已達,立即告退轉身。


    西施忽自身後趕上來道:“少師父且慢走一步!”


    文柬王止步返身道:“姑娘有何事吩咐?”


    西施遲疑了一下,方才微紅著臉孔道:“我想向少師父打聽一個人,不知道少師父最近有沒有見過,或聽別人提起過此人的下落……”


    文束玉問道:“誰?”


    西施羞澀地道:“就是那位文……斷腸蕭之子……文束玉,文少俠……少師父是不是認識……”


    文束玉心頭撲通一跳,強自鎮定著道:“姑娘想找他?”


    西施紅著臉,連忙搖頭道:“不”


    但接著又點了一下頭,紅臉低聲道:“是的,因為……敝師姊據說跟這位文少俠的感情很不錯……所以……我想如果見到這位少俠,他或許知道敝師姊去了哪裏亦未可知。”


    文束玉故意沉吟了一下道:“這位文少俠,要飯的僅有過一麵之緣,那還是在好幾年之前,之後,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實在抱歉得很,以後假如遇上,要飯的一定將姑娘想要找他原因代為轉達於他也就是了。”


    西施點點頭,低聲說道:“尚望少師父多多費心。”


    這一夜,文柬王沒有能睡好。第二天,心痛病再告發作,他蒙被錯曲著,裝作熟睡未醒,一天未進飲食,汗水濕透全身,那位西施姑娘也整天未出艙房一步。


    除了一位西施姑娘,在這條船上,是沒有第二個人會來注意他這個形同叫化的流浪漢的。文束五唯一能做的,便是摒思靜慮,自己為自己一再化解:你已是不久於人世的人了,一切的一切,均如夢幻泡影,你還有什麽值得牽掛的?知道嗎?靜下來!像剛離長安時一樣,善於自處,好好地享用你這僅有的短暫人生!


    第三天,船到襄陽,文束玉心痛終告逐漸好轉。


    現在,距嶽陽已隻剩下五六天水程了。這天午後,黑水雙冠也到船麵上散步,雙冠最後停身之處,離文束玉鋪位僅三四步光景,因為文束五已將身上那二個法結拆去,所以雙冠對他都沒有留意。


    雙冠低聲談著話,談著,談著,忽然引起一陣爭執。


    文束玉傾耳細聽之下,最後聽出二人所爭的竟是為了西施姑娘,果然不出文束五所料,四全秀士閩文亮對西施姑娘起了色心。


    但是,這事卻為不學書生所堅決反對。


    不學書生反對的理由是:目前已近雲夢地麵,這次趕來雲夢一帶找九全後人的同道必然不在少數,其中當然少不了會有十三奇之門人,甚至十三奇本人在內,找到金穀修成無敵武功,財寶、女人、酒,天下到處有的是,三號房那女人固然美極,但是,一個單身女子會單身走出外麵麽?萬一碰上的是個燙手山芋,豈非自找麻煩?


    所以不學書生最後力勸四全秀土不可輕舉妄動,無論如何也得等先解決九全後人方麵的問題再說!


    四全秀士好半天不作一聲,心中顯然甚為不快,不過,他似乎也覺得不學書生這番話也並非全無道理,所以,他想強硬一時也強硬不起來,雙冠便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默然返艙。


    經此一來,文束玉又為之安心不少,雙冠中既有一人阻撓好事,西施姑娘受擾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船到漢陽,威脅全部解除,因為船在漢陽又搭上一位乘客一名年約五旬左右的中年道人。


    這話怎麽說呢?


    原來這名中年道人,雖然席卻一柄雲拂,一身之外無長物,但是,很顯明的,這名道人一定也是武林中人!


    起初,文束五隻覺得這名道人須清神明,飄飄有絕塵之姿,可是卻無法想象其為何許人;其後,他一見黑水雙冠之反應,遂斷然認為:此人或許即為五行十三奇中“天機鬥七巧”一語所括之無機道長!


    因為天機道長姑作如是稱一上船,當時閑立艙麵上的黑水雙冠,登時雙雙色變,雙冠以目示意,相將選巡人艙,人艙後即未再見現身。試問,當今之道士,有幾人能令雙冠忌憚如此?就拿八大門派之一的武當來說,包括武當本代掌門在內,雙冠會在乎嗎?


    假如文束玉沒有料錯,雙冠自顧尚且不暇,還有膽量和心情再生其他非非之念麽?


    船由漢陽人江,續航嶽陽,文束玉找著一個機會,又向西施姑娘問道:“要飯的聽說九全後人不是住在雲夢一帶嗎?怎麽現在一下子又變成了嶽陽呢?”


    西施微笑道:“說在雲夢,隻是天龍幫放的煙幕而已,其實,該幫也是幼稚得可憐,這等重大消息還想瞞得了誰?”


    文束玉又道:“在嶽陽什麽地方?”


    西施皺了一下眉頭道:“隻知就在嶽陽樓附近,詳細地點隻有到了嶽陽才能打聽出來,總之也不會離得太遠就是。”


    三天後,船人洞庭,嶽陽到達。可是,文束玉留心之下,竟沒有看到黑水雙冠登岸,顯然已於半路離船溜之大吉,這一來,文束玉更相信這名中年道人就是天機道長而無疑了。


    西施在上岸時間文束玉道:“少師父是不是一路去打聽一下?”


    文束玉婉謝道:“不,要飯的尚得依幫規先向本地分舵辦理過境登記,姑娘請自使,咱們來日相見便了。”


    天機道長沒有直接登岸,他由大船換上一條小船,不知乘去何處。


    文束玉信步來到嶽陽樓下,偶爾一抬頭,竟意外發現黑水雙冠已在樓上,隻見四全秀士指著湖心大聲說道:“噗!小弟沒有猜錯吧?牛鼻子不是住在君山那裏嗎?”


    身旁的不學書生從湖心收回視線,噓了口氣點頭道:“這樣最好,來,咱們安心吃喝吧,時間無多,今夜開始行事了。”


    接著,兩條身形相繼於窗口消失。文束玉猶豫了一下,終於排了掩衣角,也向樓梯口走去。


    在樓上,文柬王選了副離雙冠不遠的座頭坐下。他想從雙冠口中多知道一些有關九全後人的情形,可是,雙冠三杯芙酒下肚,竟然雅興勃發,大談其詩文起來。


    但見不學書生手朝壁間一指,大聲道:“閩兄看吧!所謂唐詩,也不見得每一首都是好的,說開來不過是後人一時的盲目附和罷了,別的不談,單這一首李義山的題嶽陽樓,小弟就認為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處!”


    文束玉在聽了前兩句:“所謂唐詩,也不見得全是好”,心中方想:“這話倒是不錯”。及至聽得李義山的詩意會“十分不通,而大有可改之處”,文束玉不禁大吃一驚,心想:“李義山乃唐代詩家中之校校者,什麽時候寫過環到這種程度的待,怎麽一直沒有聽人提及?”


    文束玉疑訝著循聲望去,那是寫在掛軸上的一首詩,顯係年代久遠,原跡已消,由後人謄錄者,詩為:


    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嶽陽樓。


    可憐萬裏堪趁興,枉是蚊龍解覆舟!


    文束玉看清後,不勝詫異地暗忖道:“這首詩係中平之作,雖無勝境可言,但也不致差到十分不通呀!”


    四全秀士這時接口道:“司徒預備更動其中那幾個字?”


    不學書生似乎有意要讓全樓都聽到他的警論辟解,當下清了清喉嚨,提高嗓門兒說道:


    “哪幾個字麽?‘可憐’兩個字!”


    文束玉方自一愣,那位不學書生已然接下去道:“你閡兄想想看,既然‘萬裏堪趁興’,又怎麽會‘可憐’?這不是不通之至麽?所以,小弟以為應改作‘極目萬裏堪趁興’,而下句也可隨之改為‘隻是歧龍常覆舟’!”


    文束玉嗤的一聲,幾乎將一口酒打鼻孔中給噴將出來!


    他現在才體味到對方這位不學生的綽號,不知當初是何人起的,起的實在太絕了!


    古今習俗不同,語言文字亦因不斷演變而在意義方麵有著甚大之差異。今人之讀“可憐”,僅有一解,即可們使人動心同情也。殊不知古人用在詩詞中卻有“可惜”、“可怪”


    之別解。“可惜”與“可憐”,相去甚近,姑不論。而“可怪”,說起來還真有點“可”


    “怪”呢。


    陸遊平水詩有句雲:“可憐陌生離離草,一種逢春各短長”。


    詩意即謂:奇怪得很,同樣的青草,經過同樣的春天,卻有的生得很短,有的卻生得很長。


    又蘇武荔枝歎亦有句:“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義複相同。意說:忠孝如錢相君,怎麽也將牡丹花貢於皇上,導皇上於遊樂華侈,豈非可怪?


    難道陸遊和蘇武也同樣不通到連選詞擇句都欠當?


    這還不算,尚有“可憐”作“可喜”解者,那大概更不是這位“不學”的“書生”司徒營所能想象的了!


    例如:杜甫獨步尋花詩:“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徐彥伯擬古詩:“春江可憐事,最在美人家,鸚鵡能言鳥,芙蓉巧笑花”。白居易長恨歌:“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列土”即“裂土”,“裂土封候”也。上述諸“可憐”,細加品味那一個“可憐”不是“可喜”之意?


    文束玉的一聲嗤笑,顯已為雙冠聽得,四全秀土四下一掃,道:“是哪位朋友活夠了?


    站出來!”


    本來,樓上此刻的酒客將近五六十名之多,文束五隻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雙冠找不出正主兒,咆哮一陣子,也會過去的。


    但是,文束至深知雙冠為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一方麵怕因而連累別人。一方麵則覺得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龜縮著不敢出麵承擔,終非大丈夫行徑。因此,他待四全秀士罵完,平靜地自座位上長身站起道:“笑聲係在下所發,兩位有何見教?”


    雙冠眼看一個皮包骨的病漢,居然會有這種從容不迫的氣派和膽量,均為之大感意外。


    不學書生因自信他適才一番議論並無可笑之處,因而搶在四全秀士前責問道:“朋友何事好笑?”


    文束五反問道:“朋友們這也管得著嗎?像你朋友剛才這樣高談闊論,有沒有人去責問你朋友憑什麽在這裏評古說今?”


    不學書生一時為之語塞,因為麵子上下不去,不由得老羞成怒道:“假如朋友有種,咱們有理到樓下外麵去說怎麽樣?”


    這是一種必然的演變結果,文束玉早在事先就料著了,他因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此根本毫不在乎,當下頭一點道:“恭敬不如從命,朋友們請!”


    四全秀士嘿嘿一陣冷笑,一腳踢開座椅,率先下樓而去,不學書生第二個下樓,文束玉先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留抵酒賬,然後這才整整衣襟,緩步跟下樓來。一幹酒客們見有熱鬧可瞧,不禁一窩蜂似的騷嚷著紛紛跟下樓來。


    先前,酒客們見文束玉挺身出麵,都為文束玉暗捏一把冷汗,現在,大家放心了,他們以為文束玉一定有兩手,否則那會如此鎮定?


    這時且有人大聲說道:“桂老三,我說如何?江湖上有所謂:‘僧道尼,不可欺。弱女殘丐必挾驚人技’!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越是不起眼的人物,其來頭也就越有可觀!我說,桂老三,那天有空,你作東,讓我來為你好好講解一番,我蔡瘤子別的不敢吹,老實說,在這方麵,嘿嘿嘿嘿……”


    文束玉走在前麵,聽得好笑又好氣,他不幸喪失武功,落得今天這種地步,原是有苦難言,不意現在居然有人以為他是一位“不露相”的“真人”,這叫人聽了別扭不別扭?


    文束玉出得店門,雙冠已在外麵那片空地上又手以待。


    文束玉走至二人對麵五六步處站定,現在,加談真的動手,雙冠中任何一人隻須一根手指頭也不難將他一下製倒。


    他現在別無所期。隻想看看一名惡冠在沒有占著任何動手理由之前如何發動攻勢?以及對方是否真有勇氣能對一名無拳無勇之人淩虐至死?


    文束五靜立著,不言不動,雙目注定對方臉上,橫心守候著一場無情風雨。


    不學書生眉梢一剔,冷冷地道:“朋友還等什麽?”


    文束玉也報以冷語道:“等朋友先開口呀!朋友不是要說理的麽?”


    不學書生嘿嘿一笑道:“少做你的春秋大夢!說理?嘿嘿嘿,到十殿閻王麵前去說還差不多!喂,你朋友是不是要用一個請字才肯出手?”


    文束玉眼角偶及前麵那一片接天湖水,心頭不禁油然浮起一股熱切的求生之望,是的他得活下去,他已經來了,洞庭湖就在眼前,宿願未了,他實在難以瞑目,如何才能闖過眼前這道生死玄關呢?


    文束玉心念潮湧,決計背城惜一,於是,他提足全副精神,望向對麵的敵人沉聲發話:


    “司徒營,我認識你,你不學書生有幾套玩藝兒,本俠亦複清清楚楚,上次在鬼穀子胡其用胡老兒家裏,本俠第一次饒你們不死,這次在順風號江船上,本俠又第二次放過你們,本來,今天說什麽本俠也得取下你們兩個狗頭,都緣無機老道馬上到,惟恐擾了那老道的清興,所以這才再容忍,嘿嘿,相知……”


    雙冠聞言,臉色同時一變,不學書生且情不自禁向後退出一步。


    一聲“司徒營”,已不啻春雷乍起,再加上文束玉句句屬實,說的都是雙冠心底隱私,其間又帶上一個“無機道長”,雙冠自然要為之魂驚膽戰了。


    文束玉那肯錯過機會?緊上一步,冷笑接著道:“且慢走!司徒營。現在,你看清了,我們之間此刻的距離是五步半,假如本俠出手,將按九宮迷魂第三式,左足前滑,沾三才、轉五行,左足浮飛,明挑四象,暗扣六天,左掌‘孔雀開屏’,右掌‘白虹貫日’,血屠門下,快刀和惡客那兩個小子曾經吃過這種起手式的苦頭,相信你們黑水雙冠也許比起那兩個小子要高明些,不過本俠仍願依例先加說明,如你們能支撐到天機老道到達,本使說一句,算一句,到時候一定無條件放你們全手全腳離去……”


    兩冠臉色瞬息數變,心中驚疑不定。他們實在不能相信這麽一個不起眼的病漢,居然會跟天機道長有著交往,且曾一舉降服過兩名血屠門下,可是,他們卻又不敢輕易冒險。


    因為他們覺得這名病漢雖然年歲有限,而且毫無神采可言,但是,對方所說這番話卻又若合符節,句句敲在“七寸子上”,尤其最後所引述之招術,更非一般俗手所能想象,設非事先說明,一旦使用出來,還真不易化解雙冠眼皮不住眨動,一時間似乎有點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時候,不學書生雙目一直,仿佛忽然有所警覺似的,一聲輕啊,掉頭便向湖邊奔去,緊接著四全秀土也是一聲輕啊,掉頭便跑!托夫之幸,雙冠總算唬走了,文束玉深深噓出一口氣,汗出如漿,身心同時感到一陣無比的疲累,卻在文束玉正待轉身離去之際,忽然有人喊他道:“晦,少師父,您約會的道長來啦廣文束玉大吃一驚,轉身抬頭之下,文束玉不禁一呆,心底下同時暗道慚愧不已。不錯,雙冠是給唬跑的,不過唬跑雙冠的原來卻不是他文束玉!


    這時,在他迎麵七八步處,那位神采飄逸的天機道長似乎剛剛停下,正以一雙充滿疑訝的晶湛眼神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不已。


    文束玉不自禁欠身道:“道長好!”


    天機道長朝雙冠選走的方向用手一抬道:“小施主道才與雙冠何事爭執?”


    文束玉不放在這位奇人麵前撒謊,當下遂將先前在酒樓上所發生的經過說了出來,天機道長又道:“小施主何故要將貧道牽連在內?”


    文束玉苦笑笑道:“設非惜重道長之名,這兩廝怎生打發得了?”


    天機道長目光一凝,忽然問道:“小施主又怎麽會知道貧道踐號的?”


    文束玉赧然一笑道:“想當然耳。”


    天機道長注目又道:“小施主何人門下?”


    文束玉微微垂首道:“晚輩對武功是屬於無師自通,幼時曾於無意中獲得一冊秘友,幾手粗淺功夫是從那上麵得來的,不過,現在……”


    天機道長點頭道:“不用再說下去了,你武功已失,貧道知道。”


    文束玉心頭微微一怔。天機道長既能看得出他武功喪失,那麽無機道長又能不能為他設法恢複呢?


    彼此之間,素無淵源,這種請求自然無法啟齒,文束玉猶豫著,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而這時的天機道長也在沉思著,仿佛正在考慮著某項重大決定似的,靜默了片刻之後,天機道長忽然頭一點道:“你且隨貧道來一下”


    於是,文束玉跟在天機道長身後,由西城門進入嶽陽城,最後走進一座名叫清真院的道觀內。


    現中道士們對天機道長表現得都很尊敬,但所經之處,並無一人出聲招呼,他們看見天機道長來,人人立掌打著問訊,俯首退立道旁,直至天機道長走過,方始默然走開。


    大機道長將文束玉一徑領入後院一門敞靜雲房中,自己先在一張椅子上坐定,然後指著另外一張椅子向文束玉點點頭道:“坐下,把手腕伸出來。”


    接著,天機道長瞑目凝思,非常仔細的為文束玉雙腕輪流把過脈,先後足耗去頓炊之久,最後,鬆開手,又停了片刻,這才睜開眼皮以十分平靜的語氣注視著文束五緩緩說道:


    “貧道是何許人?武功如何?諒小施主早有耳聞,然而,小施主知道的,近十多年來,我無機道長有沒有再憑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問過事?”


    天機道長頓了頓,平靜地接下去道:“所以,武功對於一個武人,有時也不見得就是不可或缺的,貧道目下所在君山,那邊田園寬廣,但管理人手一向不夠,假如小施主不反對,貧道願以十年秘製之一元丹,為小施主維持常人之壽算,而小施主也就可以在貧道那裏一直住下去……”’文束五心頭一驚,熱淚幾乎奪眶而出,不過,天機道長此一宣告也並非全在意料之外,所以,他仍勉力鎮定著向道長說道:“謝謝道長美意,不過,晚輩想先弄清這種突如其來的心疾究係何由導致?”


    無機道長沉吟著道:“根據你目前這種異乎尋常的脈象,很可能是你在人手之時,未得其法,於運氣行功方麵出的毛病。”


    文束玉心想:“我當初雖然躁急了些,但也是循序而進,並未違悻秘友所載之各項禁忌呀!"他這樣想,當然不便表示出來。


    天機道長又問道:“小施主意下如何?”


    文束玉想了一下道:“晚輩在有所決定之前,另有一事想就教於道長者,就是晚輩這身症候是否業已完全無術可施,無藥可救?”


    天機道長輕輕一四,隔了很久方才搖搖頭道:“認為無可挽回隻是貧道個人的看法,但是,貧道並非大羅神仙,貧道認為無可挽回的病,並不一定就真的都是絕症,可是,在目前我們又能去哪裏找一個更高明的人物來解此疑難呢?”


    文束王堅決地道:“假如還有一線生機,晚輩願意為他走遍天涯,假如真的無可挽回,晚輩則願聽其自然。一個年輕人在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即須藉藥物苟延殘喘,說句前輩不要見怪的話,在這種情形下,晚輩毋寧自速其死!”


    天機道長為之動容頷首道:“貧道不會見怪的,你的心情,貧道很了解。”


    說著,從身邊取出一隻紫玉小瓶,倒出一顆紫色藥丸,遞到文束玉手上又笑道:“這顆一元丹可以暫時為您恢複不少精神氣力,今夜,我們一齊到一個地方去一趟,一切留到明天再作決定如何?”


    文束玉稱謝接過眼下,隔不多久,文束玉頓感身心大爽,精力果然為之恢複不少,不過試運真氣,仍然力不從心。


    這時天已漸黑,道憧送上兩份素齋飯。飯後,又休息了一會兒,天機道長望望天色回頭招手道:“我們可以動身了。”


    道俗相偕出現,出北門,向城陵礬方麵走去。此行之目的地何在?文束玉不知道,但也始終沒有發問。他相信此行十九必與治療他這一身奇疾有關,也就是說,若不是為了他,天機道長今夜是不會去這個地方的。


    天機道長怕他跟不上,腳下走得很慢,但一共也不過走了半個時辰光景,無機道長便指著前麵一座古老的在院轉頭說道:“到了,等會兒我們進去,記住少開口,最好別引起別人注意。”


    文束五點頭答道:“晚輩知道。”


    走進莊院,穿過一重庭院,來到一座大廳中。大廳中燈火通明,坐滿一廳人,似乎正在舉行一項什麽集會。文束玉在打量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之後,他明白了,原來這兒就是九全後人的居處。


    文束玉在人群中看到了流星拳古必蒼,花花公子錢克箕和錢克裘兩兄弟,以及芙蓉三徒中的雙劍貴妃楊芬芬和冰姬白玉梅兩姊妹。他同時也看到九鼠中僅存的騷、瞎、昏、惡等四鼠,以及言氏雙傑降龍掌言仁和伏虎掌言義。總之,凡是他認識或聽說過的兩道有名人物,差不多都到了。


    不過,文束玉沒有看到夏紅雲、上官蘭和鬼爪抓魂。那位西施姑娘也來了,她坐在言氏雙傑身旁,這兩老一少的目的,顯係都是為尋找素衣仙女上官蘭而來,與雙劍貴妃和冰姬兩姊妹想來找回五月花夏紅雲之目的一樣。


    另外,文束玉也沒有看到黑水雙冠,雙冠也許沒有來,也許來了躲在暗處沒敢現身。


    目下這一廳武林人物,其中不少人平常是極不相容的冤家對頭。但是,此刻一個個正襟危坐著,麵向大廳通向後院的角門,誰也沒有去注意誰的存在。


    天機道長拉著文束玉在近門一角的空位上悄然坐下,他們現在坐的是最後一排,也是廳內光線最為暗弱之一隅,隻要他們不開口,不先向別人出聲招呼,別人是很不容易發現他們一道一俗的。因為天機道長雖為一代武林名人,但目下廳中著道裝者並非絕無僅有,武當和少林兩派,顯然都有弟子在座。


    在鴉雀無聲中,通向後院的那道角門忽然“呀”的一聲打開,接著,一名麵容嚴肅的儒衣中年人緩步踱進。


    這名中年人大概便是傳聞中的九全後人之一了。隻見此人年約四旬左右,修眉鳳目儀表極為出眾,雖說九全後人均非武林中人,但此人仍具有一股不減一般武林高手之懾人氣派,九全老人當年於黃山大會上技服群眾之風采,由此當可想見一斑。所謂虎死餘威在,今夜這批來自三山五嶽的人物,其所以能夠安分守己地坐在這裏,說來也不是偶然的。


    儒衣中年人走去廳中一張方幾後麵站定,舉目環掃一周,開始沉聲發話道:“定或邀約諸位來此,承蒙賞光,黃某人感激非淺,推敝莊傭人有限,致未能殷勤招待,尚祈列位端看先父薄麵,多多海涵,黃某人僅此先行告罪。”


    原來此人即為九全老人之哲嗣!文柬王心中暗忖:怪了,此乃變相之金穀爭寶大會,天機道長帶我來此幹什麽?


    廳中寂靜如故,沒有任何人發出任何聲音。那位九全後人稍微頓了一下,沉聲接下去說道:“先父自黃山一會後,一夜之間,英名滿天下,但是,有一件事很少為外人所知,就是先父晚年卻很失意,他老人家憲因何事而倡慢寡歡,這一點,即我等身為人子者,亦不甚了然,也就為這個緣故,我們黃家三兄弟之中,除已過世之大家兄外,均未蒙他老人家見授武功,小弟排行第三,家父去世時,年僅一十四歲,說明這一點之後,諸位當可知道,所謂金穀藏寶事,餘等兄弟,實不比在座諸位任何人所知為多,這理由應該很簡單,寶藏據傳有他老人家武學秘友一部,他老人家如果傳了我們兄弟武功,順乎情理,就不會將這部秘友覓地另藏…”


    那位九全後人說至此,前麵第二排忽然有人陰惻惻地接口道:“傳聞固然如此,但我們又怎能證明黃山少莊主真的不會武功呢?”


    此人話一出口,大廳四角立即響起好幾起帶著抑製性的呼應:“是啊!”


    文束玉探頭循聲望去,發話原來是一名長方臉,黑皮膚,眉波如帚,目賽寒電,身著鐵灰勁裝,年約三十七八的猿臂大漢。文束玉雖然以前沒有見過此人,但是他不難從對方兩肩那四顆金光閃爍的星或上辨別出此人為天龍幫神機處神機首席護法!因為天龍幫一般上護法雙肩都是三條金杠,中護法兩條,下護法一條;隻有神機護法以金星代替金杠,此人竟有金星四顆之多,當是神機處的首席護法無疑了!


    文束玉回頭再看天機道長,天機道長此刻對前麵那名天龍幫神機首席護法頗為注意,但除了凝目諦視外,卻無任何進一步之表示。


    方見後麵那位九全後人當下臉容微微一變,注目道:“黃某人因甚少與武林人物來往,故不悉閣下所代表之門派和身份,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現在黃某人想就教於閣下者,就是閣下對黃某人之不諸武功,信則如何?不信又將如何?”


    那位天龍幫神機首席護法冷冷一笑道:“這不很明白嗎?不信黃少在主不諸武功,就是不信黃少在主說的話。歸根結底,就是請少莊主最好老老實實將金穀所在交出來!”


    黃少任主沉著臉孔道:“假如黃某人真的不會武功呢?”


    那位神機護法冷然接口道:“那得先經過證實再說!”


    黃少莊主注目又道:“如何證實法?”


    那位神機護法嘿嘿一笑道:“假如少莊主不反對,本席有的是辦法!”


    黃少莊主神色一變,正待開口之際,最前排忽然有人扭頭大喝道:“在九全老人故宅裏少放肆!”


    文束玉急急抬頭望去,喝阻者竟是那位矮矮胖胖的流星拳古必蒼!


    文束玉暗暗點頭,心想:“這老鬼雖然脾氣暴躁了點,正義感倒蠻強烈,看來在十三奇中,這老鬼尚不失為壞人中的好人呢!”


    眾目腹腔之下,那位天龍幫神機首席護法如何忍受得了這一喝?當下霍地往起一站道:


    “放肆了又怎樣?”


    流星拳古必蒼田螺眼一瞪,也跟著站起道:“再放肆老夫就用拳頭教訓你!"那位神機護法不屑地伸出右手中指朝天一項道:“呸!別人怕了你姓古的流星拳,我仙猿羅天甫可還沒有放在眼裏呢!走吧,外麵院子覺得很,動口不如動手!”


    文束玉原來就懷疑這名首席神機是南方人,現在見他翹起右手中間一根指頭說話,知道猜測得果然不錯。不過,南方古有歧舌之稱,這人能將中土語言說得如此清晰,也算不容易的了。


    仙猿羅天甫與流星拳分坐在一二兩排,兩者相隔,近在颶尺之間,如果二人伸長脖子,將不難鼻尖碰上鼻尖,由於距離過近之故,二人間的煙硝之氣也就顯得特別濃烈,仙猿既然喊出一聲“走”,流星拳目無不陪之理。


    於是,後排眾人紛紛讓道,仙猿凜凜然,大踏步走在前麵,流星拳緊跟於後。


    文束玉趁眾人紛亂間,悄聲向天機道長問道:“道長,這二人誰厲害?”


    天機道長傳青反問道:“你知不知後麵那胖子是誰?”


    文束玉道:“以前聽一位嫖師形容過,是不是流星一絕中的流星拳古必蒼古老前輩月天機道長點點頭傳音道:“不錯,流星拳正是此老,知道二人之中有位流星拳,勝負之數自屬不問可知。”


    天機道長眉峰微蹩,接著又說道:“不過,這位什麽仙猿羅天甫看來亦非俗手,天龍幫用人極為嚴格,一名神機首席護法,其地位凡與一名副幫主相等,此人如非藝有專長,當不克即此高位,所以,流星老地如果過分托大,失手也並非全無可能。”


    文束五暗暗吃驚,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位天機道長早已退出江湖多年,不意對一個新興幫派競仍知道得如此清楚。文束五又哪裏知道,天龍幫實與五行十三奇密切有關,而這位天機道長更是十三奇中與該幫關係最為密切的一個呢!


    這時,廳外院叱喝連聲,仙猿羅天甫顯然和流星拳已交上手,文束玉見廳中半數以上都跟去外麵,於是低聲請求道:“我們能不能也出去看看!”


    天機道長稍微思索了一下道:“也好,不過我們仍然保持掩蔽,絕不讓人看出我們也來了。”


    文束五點點頭,於是,一道一俗挨著門邊摸出去,一直繞到西南方柱廊下,方在一處陰暗角落停下腳步。


    果然不出天機道長所料,流星拳雖然略居上風,但所占優勢實在有限。


    明朗的月色下,但見流星拳拳風呼呼,招密如雨,看去有如一尊東飄西忽、連閃帶飛的石仲翁。仙猿羅天甫跳外翻騰,使用的竟是正宗天山三十六式滾雷手。不過,仙猿羅夫甫吃虧的是,他沒有獲得文束玉上次對敵這位流星拳的訣竅,正麵還擊。這位仙猿大概是基於流星拳以快拳成名,一心想和對方在速度上一較長短,這樣一來,自然是仙猿吃虧,假如有人能快過這位流星拳,後者又憑什麽列名五行十三奇?


    不然,如以仙猿遠勝於文束玉的這一身功力,流星拳恐怕還真的連目前這一份些許優勢都不能保有呢!


    雙方於激戰中,均已中拳無數,但因均非致命之創,結果其作用隻有互相激起對方更高的怒火……


    就在流星拳和仙猿殺得驚心動魄、高潮迭起之際,那位九全後人,本莊的黃少莊主忽於台階出現,身後跟著一名神色緊張。尚在不住張口喘息的家人,那位黃少在主則手中揮舞一封已經開拆的書函。


    眾人見了,一齊喝道:“快快歇手,黃少莊主有話要說啦!"流星拳和仙猿聽得喊聲,分別抽身跳出戰圈。


    那位九全後人在台階上,高高搖著手中那封書函,興奮地說道:“這裏是一位署名文公達者剛剛著人送到的一封信,信係奉致諸君者,現在,請大家肅靜,由黃某人為大家宣讀內容!”


    僅僅一聲“文公達”,滿院即為之鴉雀無聲!


    天機道長輕輕一晤,好像也很意外,接著,他也就跟其他人一樣,屏息注目,靜待台階上那位九全後人進一步宣讀來信內容。


    台階上那位九全後人見眾人業已肅靜無嘩,於是展開一張信箋,就著月色高照朗讀道:


    “金穀寶圖如所周知,現存公達處。公達保有此圖,原係秉承九全老人遺誌,體上天好生之德,擬擇賢者贈之,冀承受者能效法先人,樹範當世,造福天下,不意公達一時失慎,以致寶圖一度流落匪人之手,消息也就因而輾轉外露。時至今日,對此圖覬覦者日益其夥,近日禍延九全老人之遺族,人心不古,一至於斯,島勝浩歎!茲者請君既不惜以身殉利,公達不肖,夫複何言!推原圖僅有一份,拓印頗費時日,現公達已請匠人大量複製中,謹計期於本年七夕之日,願諸君再集嶽陽樓,屆期當可人手一份。交出寶圖,餘資已盡,為禍為福,各付天命!文公達謹識。”


    九全後人大聲念完,那位仙猿羅天甫第一個長嘯飛身而去。


    流星拳趕上屋頂大喝道:“別跑,咱們還沒完”


    可是,那位仙猿連理也不理,嘯聲由近而遠,刹時於夜空消失不聞。


    很顯然的,這在天龍幫而言,是個大喜訊。如對金穀藏寶公開爭取,個人出麵自不如團體來得有力量,再以團體來說,當今各大門派,包括門人遍天下的丐幫在內,又能有那一幫,那一派,可與該幫今天之實力相提並論?仙猿得著這等好消息,自然忍不住要飛馬返報了。


    緊接著,其餘的武林人物亦紛紛作鳥獸散,最後,天機道長輕輕一歎,向文束玉擺擺頭道:“我們也走吧。”


    文束玉如從夢中驚醒,他隨天機道長走出莊外,定了定神,向道長問道:“我們今晚來這裏,是不是另有目的?’天機道長仰望滿天星鬥,一邊向前走,一邊點頭答道:“是的,為了恢複你這一身武功,貧道今晚想來這裏等個人,此人雖非歧黃名手,但貧道相信,他在這方麵一定會有他的辦法,可惜得很,此人今晚竟沒有來。”


    文束玉接著問道:“此人說過今晚要來嗎?”


    天機道長搖搖頭道:“沒有。不過,依貧道估計,他今晚應該會出席這次聚會才對,此人之缺席,實出貧道意料之外。”


    文束玉緊接著說道:“既然有這麽個人”他本想說:既然有這麽個人,他不來,就由晚輩登門求教也不妨呀!不意一語未竟,迎麵大道上,突於星月下如飛一般奔來一條身形。


    天機道長輕輕一哦,登時停下腳步。


    雖然來人尚在十數丈之外,然而,文束玉心頭一緊,已知來者是誰!那一身火紅勁裝是個不移的標識,來的顯係五月花夏紅雲無疑!


    近前一看,果然不錯。五月花夏紅雲可能跑得太急的關係,停下之後,尚在按胸不住喘息。


    她向道長沒頭沒腦的端著氣問道:“散了嗎?”


    無機道長點點頭,同時笑了笑說道:“令師叫你來的麽?為什麽跟芬芬和玉梅脫了節?”


    夏紅雲仿怫沒有聽見,又問道:“那麽……您有沒有看到了公達伯伯。…”


    無機道長搖搖頭道:“文公達今晚本人沒有到場,隻差人送來一封信,說是那幅金穀原圖將當眾公開於天下,日期計在七月七,地點是嶽陽樓!”


    夏紅雲跺足發急道:“我不是要找文伯伯!”


    天機道長歎了一下道:“你剛才不是在明明問貧道有沒有錄到文公達麽?”


    夏紅雲臉孔微微一紅道:“晚輩是……是問您……有沒有看到文伯伯他那位公子,晚輩無緣無故的幹什麽我文伯伯。”


    天機道長微微一笑,正待要說什麽時,忽然目光一直,訝然道:“什麽,文公達原來有兒子?多大了?”


    夏紅雲顯得甚為失望道:“那麽您準是沒有看到他了!”


    頓了頓,方才接著說道:“他名字叫文束五,今年大概十八歲,生得與文伯伯一模一樣,您要是見到他,一定會認出來的。’天機道長默默不語,好半晌,這才哺哺自語道:“文公達真是個怪人,他當年一結婚,便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天伴著新婚夫人,一年之中難得出門一次,什麽時候生了兒子,連我們這些好友都不知道,真不清楚這位老弟到底在弄什麽玄虛……”


    天機道長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忽向夏紅雲抬頭問道:“那孩子會不會武功?”


    夏紅雲點點頭道:“會一點。”


    天機道長一吭道:“隻隻會一點點。”


    夏紅雲皺眉道:“是的,晚輩第一次遇見他,是在長安鏢局門口,那時他明明看到雙獅縹局中兩個縹師在受包斧那兩個惡徒欺淩,卻在一旁空自發急,一點辦法沒有,之後,在徐州,再度遇上,情形比較好些,但如以他身為斷腸箭之子的標準來說,仍然差得太遠,晚輩始終不便追問,不知道是文伯伯沒有好好傳授,還是他自己沒有痛下苦功之故。”


    天機道長點點頭道:“這裏麵一定有原因,別的不談,就拿這次金穀寶藏來說吧,他文公達如果有意讓他這位公子繼承衣缽,金銀財寶和那瓶大還丹固可不必據為己有,但至少也該將本身之‘斷腸三十六式’,以及金穀中那部九全秘發和那支解語劍取出來傳給自己的兒子才對。可是,而今他竟宣稱要將寶藏公開,毫不為他文氏一脈著想,對了,且慢喂,三丫頭,我問你,這會不會是為了那孩子資質太差,不堪造就?”


    夏紅雲氣鼓鼓的哼了一聲道:“文公達的看法也許如此,不過,如他文公達真有這種想法,那麽他師父當初就不該收他文公達為徒!老實說,就晚輩之觀察,無論從那一方麵來看,他這個做老子的都不見得就比兒子強多少!”


    無機道長雙眉緊皺道:“那就怪了……”


    夏紅雲四下望了望說道:“晚輩還想到另外幾個地方……去…轉一轉……前輩請使罷。”


    天機道長笑道:“你丫頭最愛吃君山的石榴,不去貧道那裏一快朵頤麽?”


    夏紅雲赧然一笑道:“不去了,留待明年吃個雙份也一樣。”說著又是一笑,轉身飛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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