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也不是上帝!你坐在籠子裏的一根黃色橫杆上,耷拉著兩條瘦長的腿,低垂著兩條枯萎的長臂——模糊的煙霧裏時隱時現著你的赤裸的身體和赤裸的臉,鐵條的暗影像網一樣單著你的身體,使你看上去像一隻雖然饑餓疲憊但依然精神矍鑠的老鷹——毫無顧忌地對我們說:馬克思巳經使我們吃了不少苦!


    他的話大逆不道,使我們感到恐怖。他抬了一下脖子,便有一道明亮的光影橫在喉結上,使我們懷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腦袋蹭下來——真理就像我一樣,赤條條一絲不掛。俗話說,“說實話,害自家”,“實話好說,實話難聽”。不批判馬克思我們都要餓死!不批判馬克思我們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們對你的胡言亂語不感興趣,你看不到我們在籠子外巳經哈欠連天了嗎?一簇族紫竹的硬葉從鐵絲的方孔裏探進去,宛若成群的利刃。我們把粉筆扔給你吃。我們把野果扔給你你不吃。我們把粉筆扔給你原本是惡作劇因為你連新鮮的水果都不吃讓我們感到十分憤怒,在偌大的動物園裏的數不淸的籠子裏關著的動物,無論是哺乳動物還是爬行動物,沒有不吃新鮮水果的,但是你不吃。你靈巧地伸爪接過我們扔進去的粉筆,張開嘴露出漆黑的牙齒,咬下一截粉筆,然後說故事。你是關在籠子裏的敘述者。你慢慢咀嚼著,然後,用煙頭般的紅瞳仁盯著我們,滔滔不絕地說:


    星期一上午,市第八中學高三班物理教師方富貴站在講台上講原子的原理和人類製造第一顆原子彈時的軼聞趣事。學生們都聽呆了。講台上擺著一盒五顏六色的粉筆,你對我們說,他的嘴滔滔不地說著,他的手捏著一截粉筆在黑板上畫著,筆畫彎彎曲曲,好像用鐵絲在編織鐵籠。一副大眼鏡架在鼻梁上,眼鏡腿上纏著白膠布。他是個好人,學校裏上上下下都不說他壞。他老婆也挺好,她在學校開辦的兔肉罐頭廠裏做臨時工,從事著為兔子們“脫袍摘帽”的工作。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的叫方龍,女的叫方虎。兩個孩子都是麵貌清秀,知書達理,是公認的好孩子——讓他們先到一邊歇會兒!你說,方富貴讓教室裏升騰起蘑菇狀煙雲,讓那五十多個學生眼睛發直,腦瓜子發脹。他是我的親密戰友,曾經。我們立即看到一道矯情的口紅塗抹你的嘴巴上。


    “原子彈嫌炸時,鋼鐵都氣化啦,沙漠裏的沙子都變成了玻璃!”他說一你對我們說——學生的頭顱在他描述出來的蘑菇煙雲裏時隱時現著:一個頭一個頭又一個頭……三個臉五個臉七個臉……頭上都豎著一撮撮剛毛,好像一蓬蓬小火苗……好像我右邊籠子裏那隻髙傲的羊駝……他感覺自己有點迷糊,晃晃頭更迷糊,這些孩子都有些怪模怪樣起來,他們在想什麽呢?你咀嚼粉筆的聲音混合在在你敘述的故事裏的粉筆在黑板上艱澀運動的聲音,使我們感到十分地牙磣。你說:大家想想看,學生們在想什麽呢?你讓我們代替方富貴思想?


    可能有十幾個學生想上大學讀碩士然後做博士然後進原子彈工廠去生產原子彈。可能有十幾個學生想考不上大學去販小貓呢還是販鴿子呢?可能十幾個學生想愛情小說反正也考不上大學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吧。可能有十幾個學生腦袋麻木看起來是睜著眼睛其實已經睡著了。進入高三就睡不足覺是普遍現象,你說。這時講台上出現一點異常情況:


    一上講台就如踏上舞台,眉飛色舞神采煥發的優秀物理教師方富貴沾著一層粉筆灰的瘦臉上突然大汗淋漓,雙眼發直嘴唇發青、喉嚨裏發出古怪的鳴叫聲,兩根胳膊揮舞著,就像一隻撲楞著翅膀啼鳴的


    公雞。學生們正要張嘴歡呼,不好啦!方老師一頭栽到講台上蹬崴了兩下腿後便一動不動,好像一根朽木。他成了朽木半分鍾後,一大群


    麻雀奮力撞破玻璃,鑽到了教室裏。麻雀頭上的毛多半撞掉了,好像禿頂的小老頭兒,一大群,在教室裏飛舞著,還啾啾唼唼地亂叫喚。


    學生們都呆啦。呆了好久……你的聲音低沉地說,你的臉上顯出了一副十分難過的模樣。我們跑到長頸鹿館附近,揀來一把跌爛在地i二的彩色粉筆,慷慨地遞給你,讓你吃。世界上有這麽多美味的食品你不吃,為什麽要吃粉筆呢?我們很納悶。你貪婪地咬著粉筆,粉筆未子從你的牙縫裏半幹不濕地掉下來,沾在下巴上。你用舌尖把下巴上的粉筆末子舔起來,說:方富貴用形象的語言編織的蘑菇煙雲嫋嫋飄散。大家都像做夢。有幾個靠近講台的學生從座位上立起來,探出脖子用雙手捂著臉,怕被禿頭麻雀琢瞎眼睛,從手指的縫隙裏觀察著方老師。方老師的身體抽搐著,趴在講台上。


    “方老師,您睡著啦?”


    更多的學生站起來,抻著脖子往前看。我們在籠子外抻著脖子看你。


    有一個大膽的女學生離了座位,到講台邊上,低頭彎腰,仔細觀看,“哇啦”一聲怪叫,然後宣布:“同學們,方老師死啦!”麻雀們呼隆隆飛出教室,教室裏彌漫著它們從梁頭上掃落的灰塵,灰塵鑽進了學生們的鼻孔>於是噴嚏就像槍聲一樣連成了片。


    你是人還是獸?是人為什麽在籠子裏?是獸為什麽說人話?是人為什麽吃粉筆?


    方老師死啦,第八中學裏愁雲漫漫,連路邊的楊樹都很悲痛,紛紛地把葉子搖得嘩啦啦晌,遠遠聽起來好像一片清脆的哭聲。學校裏的領導很重視,給市教育局打了一個電話。因為明天就是教師節,市教育局的領導也很重視。給市政府打了一個電話,市長也很重視。市長在電話裏擤著鼻涕說我很悲痛。


    方老師的臉磕破了,又被麻雀啄得百孔千瘡,送到殯儀館裏,請特級整容師李玉蟬修理。李玉蟬看到方老師的破臉很難過,因為她丈


    夫張赤球也是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與方老師同事,兩家同住一排房,隻隔一道間壁牆,每天都見麵。更為有緣的是方老師和張赤球的麵貌有許多相似之處。學校門房裏那位負責分報打鈴的王大爺,與他們相處了幾十年,還經常對著張赤球說:方老師,有您一封掛號信!方老師死啦,同事們都無精打采,好像生了重病。


    我們對學校裏的事情不感興趣,我們想知道是誰把你放在籠裏的?又是誰逼你吃粉筆?難道你肚子裏有蝙蟲?


    別打岔!


    要不就是有鉤蟲?


    別打岔!


    那麽你再想想看是誰把你放在籠子裏的?


    別打岔!


    那麽你是自願地進到了這個籠子裏的?我們聽人說美國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情,說是有一個哲學家,一日忽然想到,動物園裏如果沒有人,動物園就是不完整的,於是他就給動物園園長寫了一封信,自應到動物園裏去展覽。動物園給他準備了一個籠子,籠子外掛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人,靈長類,哺乳動物,產於世界各地,分白種、黃種、黑種、紅種……這裏展示的是一個紅白混血種……


    別打岔好不好?你憤怒地蹬圓了一直眯縫著的眼睛,嚇了我們一跳,然後你又眯縫起眼睛,繼續了你的敘述。你說校長說張赤球老師你去把方老師的課接了吧。方老師死了,但是物理學不能死,物理課更不能停。


    時間過去了這麽久,我們還是難以忘記他趴在籠子裏邊吃粉筆邊為我們講故事的情景:彩色的粉筆末從他破爛的牙齒間紛紛落下,落到他的下巴上,落到鐵橫杆上,落在鏽蝕斑駁的鐵籠底上。他的四肢從橫杆上悠閑地掛下來,好像被利箭射殺在戰車上或是雲梯上的爬城甲士。那時,他絲毫不鉗製我們的想象力,隻管講你的故事:


    星期三晚上,第八中學高三班物理教師張赤球在家裏犯了煙癮。他說你東找西找,連個煙屁股都沒有找到。煙癮像百爪的小蟲一樣撓著你的心。你走到廚房旁邊的小棚裏去找。小棚裏擠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丈母娘。丈母娘中風不語,半身癱瘓,經常發出怪叫聲。人得了惡症就不通人性,她的眼磁溜溜的,好似某種深水魚類。你對著她笑了笑,退出小棚子,藍布幔子自動垂下來,遵循著與瀑布垂下同樣的原理。我曾經是方富貴的親密戰友。我曾經是張赤球的親密戰友。我曾經是所有中學教師的親密戰友,你驕傲地挺起扁扁的肚皮,大言不慚地說。


    桌子上擺著一大摞模擬考試的試卷,你抽出一張,舉起紅筆去判,卷子上的字跡彎彎曲曲,好像煙圈一樣,好像編籠子的鐵絲一樣。


    三抽桌上有一個抽屜,鎖著,裏邊有錢。你想隻要拿到錢,出了家門-往東一拐,跳過那條長年積存著臭水的蚊蠅溝——長年孳生著蚊蠅的臭水溝裏氣味撲鼻,難辨香臭,溝畔青草繁茂,紅花真美麗,跳之前要助跑幾步,借以增強慣性,寧願跳溝也不要去走那道朽木小橋,跳過溝往前運動五十米,快速運動五十米和慢速運動五十米所耗費的熱能和所做的功是等值的?在理論上。差別是時間,時間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因此應該快速運動。他對我們說:我告訴張赤球,不管願不思意,你已經站在小賣部的櫃台了。笑容可掬的老板娘用蛤蜊油擦著手背迎上來。你好張老師,好久不見您,又瘦啦,讓嫂子欺負得一臉晦氣,你們這些教書匠為什麽都怕老婆?是因為掙錢少?沒錯,女人嘛,總是要有錢才養得服帖。他想她的臉是什麽顏色呢?白樺樹白得刺眼。鐵皮小層前還有一片柳林。好大的陽光。她的嗓音沙啞,富有感染力,總是讓人產生曖昧的聯想。好久你才看到她胸前掛著一朵紅色的小絨球,兔毛衣上有一個彎弓搭箭的幾何圖案。沙沙沙,好像收音機出了毛病。張老師,你什麽時候幫我把電視修修?她的眼睛彎彎勾勾好像月牙兒,塗了油的嘴唇紅光閃閃,宛如兩片玫瑰花瓣。隻要你肯幫我的忙,虧待不了你!張老師!跟我打過交道的男人都能從我這裏賺到一點便宜,沒有一個是吃虧的。你有點怕這個手眼通天的女人,生怕中了美人計。買什麽?煙!什麽牌子的?


    玉鳥。最便宜的,四毛七一盒。又漲價啦。你搖搖頭。她拿出一條“大重九”扔到你懷裏。我不要,太貴啦。賒給你。她狠狠地盯了你一眼。她說,你現在好可憐,那時候你多麽神氣。你有些哆嗦,曆史的味道湧t心頭。


    “噢啦啦啦……”偏癱在床的老嶽母大概是要撒尿。她的聲音十分可怕,不似狼嗥勝似狼嗥,聽到這聲音你就心悸。


    他說你叫張赤球。


    你對我們說他叫張赤球。


    這些話都是他掛在籠中橫杆上對我們說的。


    這些話都是你掛在籠中橫杆上對我們說的。


    為了聽你講故事,我們像侍奉親爹一樣,冒著被動物敵視的危險,從頭生一撮旋轉白毛的羊駝的鐵籠旁弄來粉筆喂你。羊駝籠外有一堵短牆,牆上掛了一塊黑板,黑板上寫了一些歪斜的大字:


    麩皮一百斤穀草十捆三號野驢與缺耳交配成功黑板的木槽裏,積存著大批的、長長短短的、形形色色的粉筆頭。你對粉筆的感情如此深厚,以至於見到它們時眼睛裏就會放出奪人的光彩。你的喉結上下移動著,你的嘴裏發出齧咬粉筆的“嘎巴嘎巴”的脆響。你齧咬粉筆時眼睛裏流出混濁的淚水,使我們想到爬行動物館裏鱷魚。你說:


    一縷黃光從常璃洞裏透進來。擁擠著六個教師。物理教師辦公室,麵積十二平方米。塗滿了煤灰、蒼蠅屎、蒼蠅屍體粘在白粉壁上;蒼蠅的血跡和肚腸幹痂在方富貴老師的備課本上。其實他根本無須備課,那點知識已經爛熟於胸中。張赤球坐在方富貴的對麵,兩人麵貌相似,好像一對略有區別的孿生兄弟。他老婆和你老婆很熟。大球小球也與方龍方虎很熟,兩家隻隔一堵牆,不養雞犬,人聲相聞,時有往來。陽光。白粉壁上蒼蠅煤灰痰跡一片。愛情你在哪裏?新從師院分配來的青年教師小郭,盯著牆壁雙眼發直,詩句從嘴裏噴薄而出:愛情你在哪裏?


    貯水的大缸,掛著血紅的釉彩,能盛六桶水。水壓迫缸壁缸不破。力與壓力、壓強之類公式。總有一天會破,也許是被外力擊破,壓力點,公式之類。陽光照著缸裏的水,水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動。光學之類。公式。人射角與反射角之類。物理眼看到到處都是物理,數學眼看到到處都是數學;化學教師的眼球是塑料的,塑料耳朵塑料嘴,塑料胳膊塑料腿,一走路咯咯吱吱響。語文教師屙漢字拉作文擦腚用報紙,省下了買手紙的錢,買煙、打醬油,哪怕肛門鉛中毒。


    為什麽要在辦公室裏安一口釉彩大缸呢?為了防火?不是,因為二樓上的水龍頭從不出水,水塔太低壓力不夠,流體力學,公式。水房被數學教師於化虎乘機霸占,門口貼上一個大紅“喜”,拉進一個姑娘去,放一串鞭炮,從此水房變成洞房,姑娘成了新娘,小夥子成了新郎。


    “小郭,小於結婚你眼紅啦?”


    “我沒有資格找老婆,這幾個工資剛夠我自己開銷。漲價,同誌們,漲價,同誌們,漲價,同誌們,價格如一匹發了瘋的野馬,或者,如一支插進沸水裏的溫度計!明天我準備辭職販蝦醬去!”


    “人其實都是為麵子所累!”德髙望重的祖師爺孟憲德捋著胡子說。他是方富貴的老師,方富貴是小郭的老師,他捋著山羊胡子說,“其實,能去販蝦醬也是好事……其實……其實……”


    “其實什麽呀其實,您孟老夫子!我活該倒黴中了您的奸計。您說報師範吧報師範,教師這行遲早會成為讓人羨慕的職業!考進了師範,壞運氣跟俺攀上了親緣。當時落了榜才好。瞧人家馬鴻星,鴻星高照,開了個馬家炸雞店,早就成了十萬元戶,我辛苦一月,得洋六十八塊二,還不夠馬鴻星一天嫌的……”


    緊接著教師們的牢騷河開了閘,哇啦哇啦官僚主義偷稅漏稅行賄受賄請客送禮大吃大喝二道販子駝蹄與熊掌猴頭燕窩全出門坐皇冠空調鋪地毯假酒假煙坑蒙拐騙人口爆炸……別吵啦停水停電電老虎水豹子車匪路霸停水幹渴停電一團漆黑……該把你們通通劃成右派……因為沒水衝洗,學生們值日不積極,廁所裏像沼澤,肥肥的臭氣從容不迫地洋溢出來,和著暖洋洋的春風,在走廊裏回蕩。臭氣經過物理與


    化學,分解與裂變,竟成了油炸小公雞的香味。它悄悄地進入高一班的教室,進入高二班的教室,進人高三班的教室,進人於老師的新房,滋潤著學生們的心靈,營養著教師們的肉體,還有,於老師愛人的腹中胎兒。


    “p烏”


    “是誰在哭?”


    “我受不了啦……這鬼地方,到處都是屎尿味……”


    “是於老師的新娘子。”


    “聽說要鬧離婚?”


    “現如今的年輕人哇!”


    “現如今的年輕人怎麽啦?難道吃了屎還不許說屎臭嗎?”


    “有本事找校長去!”


    “隻要能解決了屎臭氣,省長我也敢找!”


    “我們要是植物就好啦,保證快速生長。”


    你咽下一口粉筆,嗚嗚啦啦地繼續說話。


    “我們是園丁,學生是花朵、幼苗,難道園丁還怕臭氣?難道幼苗與花朵還不喜歡臭氣嗎?”


    “他們說,你們第八中學畢業出來的學生連頭發裏都有廁所味!”


    “何等精彩!”


    又一位教師踮著腳走進來。教師裏隻有孟老夫子敢大搖大擺地在走廊裏走,他穿著高筒兩鞋。小郭說孟老夫子您果然是人老奸驢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孟老夫子根本不生氣說小郭年輕人吃虧吃在嘴上,少說話多幹事這是列寧風格,沒人把你當成啞巴賣啦。這一老一少每天都要無休無止地拌嘴,給這間教師辦公室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歡樂。暫且不提——我們記得說到“不提”時你把身體抽起來,瘦瘦的?梁弓起,造了一個橋。然後,你手抓著橫杆坐起來,極像一隻大鸚鵡,缺少的隻是斑塯、的羽毛。


    還要粉筆嗎?


    我們當中的一個問你。


    要!


    電鈴爆響,上課啦。哨子吹響,野驢館裏野驢、斑馬館裏斑馬、


    盤羊館裏盤羊……全都跳起來,跑過來,把嘴巴從鐵的柵欄裏探出來,等待著飼養員喂它們。你對我們說,粉筆拿來!


    他告訴我們:你想著全身都沾染著雜草的香味、沾染著小賣部裏秀色可餐的老板娘賞給你的暖昧的微笑、溫暖,挾著一條“大重九”,快速運動回鬥室,點上煙吸著,立刻精神抖擻,像剛施了尿素化肥的小芹菜,俯身書桌,批改模擬考試試卷……但是沒有煙。他抖動著垂在橫杆下的長腿,鋼鐵般感覺的嘴角上淺淺地掛著譏諷,他對著我們表露他的嘲諷,就像當麵嚷諷你一樣。通過他的敘述,我們知道你沒有煙抽是因為你沒有錢,因為你沒有權。錢和權都握在你老婆手裏,她掌握著你們家的經濟命脈。她的名字叫李玉蟬,殯儀館的一流整容師,任何死人,一經她的手,都比活著時要漂亮。


    張赤球這個倒黴蛋,他對我們說。你抓耳撓腮坐在書桌前,犯了煙癮沒錢買煙抽,呆呆地望著三抽桌中間的抽屜。抽屜上掛著鎖,鑰匙在李玉蟬褲腰帶上拴著。她的頭發上每秒鍾都在向外散發殯儀館裏特有的氣味。


    你擦擦嘴上的粉末,告訴我們:


    物理教師站起來,小賣部老板娘白色的大臉像雲團一樣從他的眼前飄過去。他拍了拍那把大銅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前行兩步,掀開一條掛在牆上的灰色破毯子,牆壁上立刻露出一個上圓下方的大洞,洞裏吊著一根八瓦的燈棍,放著幽幽的綠光。兩顆光禿禿的腦袋伏在一張小方桌上,做功課。他們同時抬起形狀相似大小不一的頭來,臉色青白,活像兩個小鬼。


    “爸爸!”


    “敬愛的爸爸!”


    這個洞也是他們兩人的臥室。洞裏塞著五顏六色的碎海綿,碎海綿來自沙發廠,李玉蟬為沙發廠廠長的母親整過容。還有兩條褥子兩條被子。穹形的洞壁上,塗鴉著鳥獸蟲魚豺狼虎豹飛機大炮。洞裏安靜極了,燈管噝噝的叫聲像尖細的銀絲紮著耳膜。你說這是兩個優秀的兒子,學習拔尖,不用操心,令物理教師自豪o還有什麽能比生出優秀的孩子更令爸爸自豪的嗎?沒有啦。你說他拍拍兩顆氣澎澎的光頭,滿懷都是愉悅的感情。


    “大球,小球,你們,有錢嗎?”


    大球小球對眼一望,斬釘截鐵異口同聲說:


    “沒有,我們沒有錢!”


    “爸爸借你們的,下個月就還……爸爸寫了一篇科普文章,發表了就會有很多稿費,我付給你們高利息!”


    “你上個月借了我三毛錢還沒還!”


    “你還欠我四毛!”


    “爸爸實在是犯了煙癮,你媽給我的零花錢早光啦……借給我吧,讓你們可憐的爸爸去買包煙抽……”


    小球有點心軟,大球堅定地說:“你死了心吧!你的信譽已經徹底完蛋啦!”


    “難道我們不是父子嗎?”


    “父子歸父子,錢歸錢,爸爸,請您回到您的崗位上去,別影響我們的學習,難道你忍心讓我們考不進名牌大學考培養窮教師的破師範學院嗎?”


    他傻笑著退出洞來,毯子掛簾飛快地垂上來,大球小球突然消逝


    啦。


    這時候,李玉蟬跨進了屋。


    他對我們說:我說過我是方富貴和張赤球的親密戰友,在“同一條戰垵”裏呼吸過厠所的臭氣。當我們中的一位好奇者問他是否曾經是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時,他羞怒交加,鼻子尖紅得如同一塊火炭,他尖利地叫道:王八蛋才是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王八蛋才是!——我們又費了一大把粉筆頭才哄順了他,讓他繼續把李玉蛘的故事講給我們聽。


    李玉蟬是位勤儉持家、有經濟頭腦的好女人。她一進屋就皺著眉頭,東嗔西嗅,好像一匹警犬,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此時大街k華燈齊放,屋子裏有黃色的燈光。


    “你做飯啦?”


    “沒有。”他點頭哈腰地說,“我必須抓緊每一秒寶貴的時間,把模擬考試的試卷判完。聽說馬上要評職稱啦,不敢馬虎。’’


    “狗屁!”李玉蟬擰住物理教師的耳朵,死勁一扯,物理教師痛苦地咧開了嘴,你對我們說你認為他雖然皮肉受苦但他的心裏是高興的,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每當耳朵吃苦時,就是老婆又得了什麽好處高興時。所以他對溫柔和順的李玉蟬畏之如蛇竭狼蟲,對齜牙咧嘴的李玉蟬一點也不怕。


    他唧唧哇哇地叫著,她的另一隻手又擰住了他的另一隻耳朵,雙手用力扯,把他的嘴都撕大啦。


    一直到他的耳朵與頭顱連接的地方裂開了縫隙,滲出了橙色的汁液時,她才鬆開手。


    物理教師哭啦。


    她踢了他一腳,罵道:


    “哭鼻子抹眼淚,不嫌丟人!虧你還是個男子漢。”


    他說:“耷拉著耳朵,你讓我明天如何去講課?”


    “你永遠不去講才好!”李玉蟬咬牙切齒地說著,劈劈啪啪地脫掉了印著“美麗世界”字樣的白大褂,又扒掉了襯衣,脫掉了褲子,隻穿著一條三角褲衩,戴著一個通紅的奶罩,胸脯好像兩砣燃燒的炭,照得物理教師眯縫起眼。


    “你看什麽?流氓!”李玉蟬說。


    物理教師哼哼唧唧地說:


    “親愛的,把我的耳朵撕成這樣你就不管啦?”


    “我不管誰管?你說,我不管誰管?”李玉蟬說著,從白大褂裏摸出一卷殯儀館專用的、透明的、與人體同樣顏色的膠紙,熟練地把物理教師的破耳朵粘好,粘得嚴絲合縫,像小狼狗的耳朵一樣警惕地聳立著,比原先還要精神還要漂亮。


    殯儀館一流整容師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作品。


    他看到她的身體上覆蓋著一層金色的細毛,開始累積脂肪的肚皮上有兩道皺紋。她的肚皮好像一個巨大的額頭。


    他咕嘟著嘴,有點撒嬌地說:


    “粘是粘上啦,就是有點痛……”


    “好辦!”她滿不在乎地湊過來,殯儀館裏的氣味毫不客氣地湧進他的鼻道,“太好辦啦!”她捏住他的鼻子,飛快地一擰,鼻孔眼朝天,酸痛震蕩耳膜,白色的粉刺彎彎曲曲地鑽出來,藍色的眼淚淅淅瀝瀝流下來。


    “哎喲哎喲哎喲……”


    “還痛嗎?”她冷冷地問。


    “痛"….”


    “哪裏痛?”


    “鼻子……”


    “耳朵呢?”


    “不痛啦……”


    “這就叫痛點轉移!”她頗有經驗地說,那神情宛若一個活剝過千張人皮的外科大夫,“人身上總得有點痛,沒有痛就是死啦。罾如你耳朵痛,就擰你的鼻子;彝子痛,就摳你的眼睛;眼睛痛,就剁去你一根腳趾……”


    他哆哆嗦嗦地看著在柔和燈光下遍體茸毛的老婆,一陣巨大的陌生感快把他嚇死了。他捂著火辣辣的彝子,淚眼朦朧,呼吸細微。等到她轉過身去,你說他看到她透明的褲衩上貼著兩塊黑膠布,好像兩隻嚴肅的美人眼,好像兩隻濕漉漉的風淚眼,才鬆了一口氣。但她猛然一個鹿回頭,又把他嚇了個半死。


    老婆在水池子那兒攪得稀裏嘩啦水響。他抓緊時間想:想當年我風華正茂,頭上豎著密匝匝亂蓬蓬狗毛一樣的黑發,上身穿著印有“師範大學”字樣的運動衫,下身穿著99號運動褲,我剃著小平頭,


    在戀愛的季節裏,嘴巴刮得綠油油的,好像麥苗,哼著當時的流行歌曲:麥苗兒青青菜花兒黃……忘了詞就用“哩格郎格哩格郎”代替,我每天清晨沿著大道跑步。春天裏百花盛開,公園裏的紫丁香香氣毒辣,熏得人直打噴嚏。路邊的楊樹上垂掛著千串萬串小流蘇般的、咖啡色的楊花,在流動的空氣裏索落落地響。幾天後楊花謝了,路麵幾尹不見。一團團從城郊飄來的柳絮翻滾粘連成團,與楊花拌在一起。踏著柔軟的楊花和柳絮跑步,我的心裏充滿柔軟的感情,風裏有楊樹t:放出的辣乎乎的味道。


    你說他正重溫著舊夢時整容師闖進來,胳膊上掛著一串明亮的水珠,它們在柔軟的細毛上滾動著。這家夥身上不沾水,你對我們說——我們看到他怪橫怪樣的敘述者嘴臉——她惱怒地罵道:“你這個小子,鋥明瓦亮兩隻賊眼,盯著我的抽屜,是不是要撬我的鎖,偷我的錢?給你的零花錢花完啦?老兔崽子,告訴你,必須戒煙,我勒令你忌煙!你掙幾個工資,也配抽煙?煙是為你們這些喝粉筆末子的家夥準備的嗎?瞧瞧你這副德行樣子:紅墨水藍墨水,一臉晦氣,當年算我瞎了眼,被你運動衣上那幾個字迷住了……”


    你心裏充滿柔情。99號!你想起了初次聞到融化在暖洋洋的春大的空氣裏的楊樹的氣味時,腸子忽忽隆隆地蟠動著,對愛情的渴望猝然間湧上你的頭顱,嘴唇發癢,你想找個姑娘親吻。楊樹的辣乎乎的氣味,毫無疑問地成了成熟你的愛情的催化劑……你的美好感覺被打斷,他對我們說你的老婆在吼叫。


    “嫁給你,真是倒了血黴!”整容師用嘹亮的嗓門吼叫著。


    住嘴!你對我們說:他也吼叫,好像要捍衛某種尊嚴,你說猜測到他的心和腸子一起沉悶地吼叫著,吼聲衝到口腔,變成一個響亮而倒黴的嗝,是人就聽得見。物理教師罵老婆:你這個臭娘兒們——嗝——不許你侮辱人民教師——嗝——你這個與死人親嘴給死人塗脂抹粉的魔鬼——嗝——你是個母夜叉——嗝——


    李玉蟬對準物理教師的脊梁打了一拳,心痛地說:


    “別嗝啦,聽著,不許你再打嗝,聽到你打嗝別人還以為你得了胄潰瘍r呢,別人以為你得了胃潰瘍還會提拔你當教導主任嗎?”


    她從門外提進來一個塑料包,抖開,衝出一股酸溜溜的臭氣,顯出一大團糾纏在一起、蠢蠢欲動的豬大腸。


    吃紅燒豬大腸時,吃清燉豬大腸時,她十分顯示了對我的愛情——你蹲在橫杆上對我們說他曾對你說過——她說大球二球隻許你們喝湯,腸子讓爸爸吃,尤其是大腸頭也就是豬的肛門必須讓你們爸爸吃。爸爸氣虛脫肛,豬大腸提肛補氣,是你們三姨媽搜求來的偏方,有病亂求醫,偏方治大病,一吃就靈。算你運氣好,討了我這樣一個噓寒問暖、疼你愛你的賢惠妻子,要不是我照頋得好,你,早就進了我們的“美麗世界”,化做天空中的一片黑雲……


    “別打嗝啦,給你個差事,轉移一下腦子,洗豬大腸去!”


    “你有什麽資格命令我洗豬大腸?”物理教師嘟噥著,“難道一位堂堂的人民教師是用來洗豬大腸的嗎?”


    “狗屁!”李玉蟬飛過一隻腳,差點踢中物理教師的脊背,“你敢不洗?”


    “我偏要洗!”他賭氣地說,拖起一根腸子就往外跑,好像扯著水籠管子的消防隊員。


    洗豬大腸時,他忘了打嗝。滑溜溜的豬大腸在瓦盆裏活潑地遊動著,好像池塘裏的鱔魚。你告訴我們他突然想起豬八戒變化成一條鯰魚在女妖精的大腿間亂鑽的故事,噗哧一聲笑,惹惱了李玉蟬。抓上點堿麵!笨蛋!書呆子!糊塗蟲!李玉蟬的話由你轉述著。李玉蟬的話句句是真理但是一句都不能相信,你說。他告訴我們你想到古人雲:千裏姻緣一線牽,果然是千真萬確,比物理學定律還真理。那時候剛脫落了毛蟲狀花兒的白楊樹愉快地抖動著,宛若戀愛中的女人;楊樹放出的氣味是愛情的氣味,猶如利箭射穿了我的心肝。


    “翻過來洗!不翻過來洗你想吃豬屎?再加點堿麵!”


    加了堿麵豬大腸變得更加狡猾。跑步前進!金色的陽光照耀著人


    民群眾幸福的笑臉。路邊住宅小院裏有盛開的向日葵。萬物生長靠太陽,時間如水流淌,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歌兒每個人都會唱,你說,啞人用心靈唱。小城市的早晨是美好的早晨,是溫馨甜蜜略有苦辣味兒的回憶。雨露滋潤禾苗壯。高音大喇叭。東方紅,太陽升起;清晨像沾滿了露水的月季花。跑跑跑,遝遝遝,一閃而過,一閃而過,新


    刷了油漆的人民公園的鐵柵杆,似乎是旋轉的輻條,在我的運動中。寂寞的老虎在似旋轉非旋轉的鐵籠子裏怒吼著。送牛奶的k輪車嘎嘎吱吱地鳴叫著。新鮮的生動活潑的奶腥味與散著膻氣的剛睡醒的小牛犢兒。她的臉紅撲撲的,一閃而過,但一個深刻而鮮明的印象生死不怕地刻在了你的胸膛上:她的微微噘起的上唇上有一撮綠油油的小胡子。這撮小胡子使你大吃一驚,你感覺兩葉肝像大銅鈸一樣拍在一起,咣嚓一聲巨響,餘音嫋嫋,在胸膜上麵抖。你認定了上唇上生著綠油油小胡子的紅臉蛋女人是天下最美好的女人,何況脖子上還圍著一條蘋果綠色的綢紗巾……滑溜溜……嚓嚓嚓……


    “該換水啦!”


    嚓嚓嚓……嚓嚓嚓……紅太陽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現在才明白,不,沒結婚時我就明白唇上生綠胡子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善茬子……你追著她飛馳的自行車奔跑,像小狗一樣嗅著她的氣味奔跑……哧溜哧溜……金魚巷十三號……


    “蟬——蟬——”老嶽母像知了一樣叫著。


    “大球,去看看你外婆要什麽?”


    篤篤篤,金魚巷十三號的門上鑲著兩個金黃的釕銱,凸鼓著,好像兩顆少女的乳房……媽讓你去你憑什麽讓我去……兩人一起去,通紅的大刀握在通紅的大手裏剁著通紅的千辣椒,啪啪啪啪啪!辣味飛散,好似瘋狂的愛情。那時候老太太還年輕……你想揉揉被愛情刺出了眼淚的眼睛,卻抹了一臉臭烘烘的豬油……篤篤篤,嘎吱吱,金魚巷十三號大門往裏拉開,那時候她還年輕,腰板直溜溜的,梳著光溜溜的飛機頭,鬚邊插著一朵小紅花,頗似舊小說裏幵野店的老板娘,誰能想到二十年後她會癱瘓在床呢……老大娘,我、找口水吃……玉蟬,給這同誌倒盅涼茶……你是八中的老師?二十六歲?尚未婚配?啪啪啪,剁辣椒……


    “媽,外婆屙了一床!”


    大球小球歡呼著。我告訴你們:在下邊的一段時間裏,由於少了剁辣椒的啪啪聲,使第八中學物理教師對逝去愛情的回憶變得單純起來。豬大腸膩滑,有點流氓習氣。接涼茶的時候,不,是熱茶,還冒著蒸汽呢,她雙手捧著荼遞給你時,你的手哆嗦不止,一陣猶如要拉屎的焦慮使你蹺起一條腿。熱茶潑在你手上。


    我那時隻顧看她的綠色小胡子。她哎喲了一聲,冰涼的幸福感貫穿全身,你感到差不多要拉在褲子裏了……小張老師您的臉色不好看,快進屋躺會去……她的枕頭巨大而蓬鬆,有一股十分奇怪的味兒……以後呀,星期天就來,大娘給你包餃子,三鮮餡,搗爛蒜成泥,加點醬油加點醋,再加點小磨香油……你在什麽單位工作?“美麗世界”!她微笑著回答,唇上的小胡子油汪汪的,恰如一片夾竹桃的新葉……她噘著嘴說,我媽到大姨家串門去啦……我為什麽意識不到這是一個圈套呢?一枚鮮紅的共青團徽掛在乳頭上方的格子花布上……讓我嚐嚐綠色小胡子的味道……不、不嘛……其實她是半推半就……“美麗世界”是什麽單位?……啊咦!一陣灼熱燙了你的心……那兩隻撫摸過我的手是撫摸死人的手……我們工作時是戴手套的……你想甩了我閨女?我到八中告你……你耷拉著頭,好像一個被活捉的偽軍……油墨香氣的報紙上,大學畢業生與殯儀館的姑娘喜結良緣,新人新事新社會……我恨不得拔光你的綠胡子!你敢!叫花子咬牙發窮恨!拔我一根胡子,讓你豎一根旗杆!讓他立一座紀念碑!


    吃紅燒和清燉豬大腸時,物理教師的兒子們向物理教師的老婆提出了強烈抗議:


    “媽,你太偏心啦!憑什麽他吃腸子我們喝湯?”


    “你爸爸脫肛!”


    “我也脫肛!”


    “我更脫肛!”


    “渾小子們,難道脫肛也遺傳嗎?”


    夜晚t點半,喧鬧的小城開始安靜,遠處建築工地上的機器聲鮮明起來,你告訴我們大球二球在他們的洞裏打呼嚕,物理教師趴在台燈下匆匆忙忙判試卷。即便不評定教師職稱也要努力工作。你說他感到脖頸h有一陣瘙癢,回頭看時,發現整容師把乳罩扯掉了。你平靜地對我們說,整容師用硬邦邦的奶頭蹭著伏案工作的物理教師的脖


    子!這空前的溫柔使他周身冰涼,眼裏火辣辣的;沒嚼爛的豬大腸在胃裏翻滾著。你特別強調:整容師有兩顆鮮紅的、出類拔萃的乳頭。說到乳頭時我們發現你的眼睛在幽暗的鐵籠子裏放出兩點綠光,好像兩隻飄蕩的螢火蟲兒,石膏的鮮味兒催人淚下,從你的黑洞洞的嘴巴黽噴出來。工人用手把石膏變成粉筆,你用腸胃把粉筆還原成石裔。你說:


    看到那一抹隨著年齡增長愈發茂密的綠色小胡子,他的警惕性被喚起,盡管滿嘴豬腸味道提醒他不可忘記她的好處,但他還是說:“你嚴肅點,不要調戲我!”


    整容師羞紅了臉,憤怒地道:


    “嫁給你幹什麽?我有性欲!”


    你麻木地轉述著:


    物理教師頭頂h—聲巨響——我認為他會有這種錯誤感覺——他伸手去捂她的嘴,卻被她在手腕子上咬了一口。


    後來他們就上了床。他強忍著惡心去親吻她的嘴唇,那股殯儀館裏特有的氣味滲進他最深層的意識裏。他知道自己神經過敏,整容師曾當著他的麵用上等的香皂洗身體上下所有的地方,連一根毛也不放過,但他還是聞到那股濃烈的、難以用文字表述的氣味。而每當此刻,他就變成了廢人。


    整容師眼睛裏的淚水使他自責,台燈昏黃的光照耀著她雖到中年但因皮膚上生有柔軟金毛所以光澤燦爛的肉體。他痛苦地說:


    “球他媽,不是我不想,是因為你身上的味兒毀了我……”


    整容師像鯉魚一樣躍起來,嘟嘟噥噥地說:


    “我身上沒味兒……沒有……親愛的……我知道……是工作累垮了你……營養又跟不上……如果說我身上有味兒前幾年就沒有嗎?你是怕影響革命工作,是嗎?”


    你讓我們看到:


    她沉甸甸的乳房像氣錘一樣鍛打著他的肋條,連他心髒上的肌肉都受到震動。後來他又感到她的乳頭像煙頭一樣燙皮,便弓著腰,意欲坐起。李k蟬胸膛一挺便把他重新壓倒。用竹片繃成的床麵在他們身下咯吱咯吱響。你說他在忍受著李玉蟬的迫擊時突然看到從牆洞裏


    探出兩顆圓溜溜的頭顱。他奮發努力,把正在得趣的李玉蟬掀了個仰麵朝天。她惱羞成怒地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抄起了一把掃帚,高高地舉起來,對準了物理教師的頭顱。但她的手在半空中僱住了,她也看到r那兩顆從牆洞裏抻出的頭顱。他們相對一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這兩個人真是滑稽。”


    她將手中的掃帚對著他們投過去,兩個頭顱閃電般地消失了。她大口地喘著粗氣,看樣子好像在發狠、在決斷,然後她就像老虎一樣對著物理教師撲上來。


    “孩子們的媽,饒了我吧!”女人柔軟的肉堆在他身上,令他憤怒,但忍氣吞聲慣了,明明好不高興,也要用好話求情。


    李玉蟬坐起來,噘著嘴,用一隻手,痛惜地撫摸著張赤球瘦骨嶙峋的軀幹。


    “方老師也像你一樣瘦。”她說。


    “你怎麽知道?”他瞥覺地問。


    “你怎麽知道?”他瞀覺地問。


    “他躺在我的整容床上……”


    你說他惋惜地說:


    “一個好人死啦……”


    很遠的地方有個鄉村,公雞不合時宜地啼叫起來。


    “這瘟雞,也發了瘋!?”她仰在床上,不知用什麽腔調說。


    張赤球順利地呼吸著,拍拍妻子的肚子,說:


    “你睡吧,我把試卷改完。”


    李玉蟬翻了一個身。你說,他跳到椅子上。


    雞又叫了一遍時,夜很靜,聽得見隔壁方老師的遺孀低聲的抽泣。


    李玉蟬坐在床沿上,雙腿下垂,腳尖接近地麵。


    他打著哈欠,畏畏縮縮地拍拍她的肩膀,說:


    “睡吧,孩子他媽。”


    “睡你媽的屁!”她大吼一聲,便無聲無息了。


    熟睡後女人的嘴巴裏放出牛羊口腔裏的熱烘烘的青草味兒,殯儀館的氣味攙雜其中,+是絕對不可忍受,似乎又不能忍受,處在可忍乂不忍之間的李k蟬嘴中的蒸汽噴在物理教師骨骼突出的臉上。


    “我做r一個夢……夢見了方老師……”她的嘴唇上掛著一道黏稠的涎線,唇上的綠胡子十分可愛,“他從我的整容床上站起來,渾身一蛘不掛,像個脫了毛的公雞……他對我說,‘張嫂子,我不想死,我還記掛著老婆孩子……我的心還在跳……’”


    李玉蟬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張赤球甚至都生出幾分醋意,他說:


    “又不是你的丈夫死啦,你哭什麽?”


    “要是我的丈夫死啦,我就不哭啦,”她說,瞪著眼說,“我連一顆眼淚也不掉!”


    “為什麽連一顆眼淚也不掉呢?”他驚訝地問。


    “為什麽不連一顆眼淚也不掉呢?”她也驚訝地反問著。


    緊接著開始的便是死一般寂靜,一隻碧綠的透明小蟲好像沒有重在他和她之間飛舞,連結著兩個人的思想,增加著兩個人的敵視,還建立了他她與你你與我們的聯係。一個女人竟然因為男人滿足不了她肉體的渴望而發瘋——驚人的發現,物理教師的心髒像銅鍾一般發出嗡嗡的巨響。當然,他說,對你們來說這不是什麽“驚人的發現”,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為愛而生,為性而死。


    這時,響起了敲門的聲音,你貌似平靜地說著,但你的十根手指緊緊地箍住橫杆,簡直就是貓頭鷹的爪子。從方富貴死在講台上那一時刻開始,我就產生了強烈的吃粉筆的欲望,粉筆的氣味勾引得我神魂顛倒,人們都說我得了精神病,說什麽,隨便,我想吃粉籌。我隻有吃粉筆。你眼淚汪汪地向我們敘述著你的感覺,你甚至喚起了我們久已忘卻的對粉筆的感情:當我們舉起一束鮮豔的粉筆時,我們也曾經唾液大量分泌,腸胃隆隆鳴叫。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粉筆是給你吃呢,還是留下我們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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