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雖然將近黎明,但畢竟不是黎明;黎明前的顏色是最黑暗的,這是可怕的真理。遠處的公雞又在啼叫了,敲門聲響亮而有節奏,像鍾擺一樣準確。


    她有點怕。心中無閑事,不怕鬼叫門,心中有閑事,害怕鬼叫門。你說她很慚愧地想起了昨天午睡時,在殯儀館整容室裏發生的事情。她還想起了多年之前青年物理教師張赤球敲響自己家的乳房狀門釘錦的情景。


    我認定先說物理教師去敲門的事情比較妥當,你說,因為時間隨著思想者心境的改變,不斷地變幻著顏色,改變著方向。


    李玉蟬的母親—別看她現在躺在床上,基本上變成一個活死人,想當年卻是個風流全城的蠟美人。蠟美人現在件部生了兩個大褥瘡,流膿淌血,散發著臭氣,灰白的虱子們正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啃著她的皮肉。請注愈:有一種女人到了中年比青年時更迷人,就像那名貴茶葉,第一道又苦又澀,誰喝了誰的舌頭和口腔就倒黴,喝到後來,才能品嚐到美麗的芳香和甘醉。蠟美人絕對是一位這樣的女人,絕對是一包名貴的新茶。喝她的第一道茶的是一個行為拘謹的年輕人,她的苦澀把他毒死啦。請注意:有一種男人是專門收獲的,他從不付出開墾處女地的汗水。市勞動局的一位科長就是這樣的男人。他跨幹,身休和臉形都甚方形的,據說縣位山東人,老家離梁山好漢黑旋風李ig的家鄉不遠。他的雙手很大,李玉蟬經常把他的手幻想成兩柄板斧,她曾親眼目睹過王科長的板斧砍蠟美人的脂油般乳房的情景,那是在夏天的中午,蟬在動物園的梧桐樹上煩躁地鳴叫著,王科長雙手按住兩個乳房;你對我說,粉紅的乳頭從中指和無名指的夾縫裏興奮地神出頭來,哆哆嗦嗦,猶如某類小獸的尖吻。


    就在那一時刻,我產生了吮吸那乳頭的強烈願望,她癡癡地想著—他告訴我們—敲門聲響亮持久,像鍾擺一樣準確。黎明前的黑暗沉甸甸地壓迫世界,但她的心裏一片光明。—他依然向我們勒索粉筆。他的胃膨脹起來,多棱多角的奇怪,仿佛永遠填不滿,長頸鹿和野牛已經對著我們這群搶粉筆的強盜瞪圓了眼睛—係著紅領巾的李玉蟬是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她的嘴巴幹燥極了,是因為嘴巴幹燥才去思念吮吸乳頭呢。還是因為思念吮吸乳頭嘴巴才幹燥?她糊塗。她記起來了,就從那一時刻起她便糊塗了,腦子裏的秩序混亂不堪,兩顆紅棗般的乳頭插在她雪白的腦漿裏。她糊糊塗塗地把臉俯到院子裏的水缸上,缸裏映出一張通紅的女孩臉。嘴巴扭呀扭呀,像駱駝在反當。缸裏還倒映著一片石榴花,七八朵含苞待放;七八朵蓬鬆大放,都是火一般的熱烈,酒一般的濃烈。怪不得媽媽嘴裏經常哼小調:石榴開花紅似火我愛你來你愛我城裏的小妞多如細砂為什麽來磨我這半老婆i喲喻喲我的哥王科長還會拉胡琴呢,他拉著二胡唱,像電影裏對山歌一樣:石榴花開一朵朵隻有一朵紅似火小妞年少太哆嗦有滋有味半老婆我的姐,你說說不把你磨把誰磨


    他跳出來向我們宣告:我一向討厭把流氓小調寫進文章裏:既然如此,“石榴花開紅似火”也罷,“石榴花開一朵朵’,也罷,就不可能是流氓小調。我向你們第三次鄭重聲明,我不是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孫子才是中學教師哩!當時,這小調給李玉蟬的刺激僅僅次於兩顆紅乳頭不,李玉蟬告訴我,紅乳頭、紅色石榴花、媽媽與王科長摟抱在一起時發出的聲音和氣味,等等,都與非流氓小調“石榴花兒開”的旋律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有聲有色有氣味的整體。簡直就是藝術!


    那時候是政治開明、經濟發展、物價穩定、市場繁榮的黃金時代,這座遠離海濱的小城隨時都能買到兩隻半斤的大對蝦,半斤一隻的海蟹。一指厚肉的鮮帶魚才三角錢一斤,香椿芽上市的季節裏,城北魚市上一片銀子的顏色,在豔陽下耀眼,是帶魚在閃爍。魚市散後,滿街都是鱗片,在紅色的夕陽下閃爍,在白色的圓月下生輝,如果傍晚有雨,雨後月色朦朧,薄霧如煙,遠處河上的石拱橋像煞一條白龍,潮濕的空中,散布著新鮮的魚腥味。小女孩從魚市上歸來,趴在缸沿上,在石榴花的火紅映照下,注視著水缸裏的水,缸裏養著兩隻河蟹,海鮮充斥市場,河蟹便顯出尊貴,所以呀,蠟美人才買了兩隻河蟹,養在水缸裏觀賞。


    它們的大鉗子上生著茸茸的綠毛……兩隻長長的大眼忽而立起來,忽而伏下去……鐵青色的螃蟹鎮嵌在石榴花和石榴小調的輕軟印象裏,好像小城裏那家工藝品廠裏製造的工藝品……她垂在床沿上的豐滿的腿上金毛燦燦,悠悠打打,像無聊孩童的把戲,成熟女人無意識中表現出來的童心童趣統稱兒童行為,就像返祖現象一樣引人注目—他煞有介事地說—我曾就中國某省一農村婦女生養了一個毛孩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視的事與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們進行過討論。孟老夫子認為物以稀為貴,並不僅僅因為毛孩是返祖現象政府才給予高度重視[,譬如頭上生了角、一胎產下九個男嬰、八十老姐生出新牙等等現象照樣受到政府重視,不僅中國重視,外國對此類怪異現象也很重視,可見這是一個超階級、超社會製度的現象。這說明了什麽呢?當時物理教師們正為廁所問題煩惱,對討論不感興趣:當時方富貴老師還健在,他對這個問題也不感興趣。那時他臉色灰白,頭發上沽著一層自色的灰塵,現在想起來他當時已是滿臉死相,典型的碎死預兆我們為什麽大談特談毛孩之類無聊的話題而不去關心一下垂死的方老師呢?隻有孟夫子一個人嘴角上掛著一朵小泡沫與我說話。他說人是喜歡怪異的動物,為了滿足人的心理需要,政府便大力發現和宣傳怪異現象,為沉悶的生活增加刺激和因刺激而生發的快感。一個社會可以沒有藝術,但不可以沒有怪異;假如沒有藝術,怪異便應運而生……小郭把一張報紙推到我們麵前,第一版上赫然一條消息,用二號黑體字打著標題:毛孩已就讀小學,智力水平高於一般兒童。還有一張撲克牌大小的照片。濃眉大眼、滿臉細毛的毛孩脖子上紮著一條黑色的紅領巾對著我微笑。


    敲門聲繼續進行,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那個當年的女孩是否注意到自己的細軟的金毛呢?她在水麵上看到白己唇上生出茸茸的綠毛時精神狀態如何?這些幾乎等於隱私的問題是不便於向李玉蟬本人提出問訊的。即便她是我的妻子,假如我不是非常愛她,也不會問她這個問題。青春期是神秘而痛苦的,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是悄悄地來臨的—你像一個精神病專家一樣喋喋不休—我們經常有這樣的感覺:昨天她還是一個拖著清鼻梯的小妞,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還有一個問題:有一些屢遭批評的字眼,如腋毛、陰毛,為什麽總讓人感到羞恥和肮髒?明明用高級香波洗了一千遍,又灑上了名貴的香水。它不但柔軟富有彈性而且散發著撲鼻的香氣,見到實物都感到美好,為什麽見到符號就感到vi讀神靈、侮辱母親呢?他說。這是一種病!很普退的病。


    基於上述複雜的原因,物理教師絕對沒問過李玉娜的第一根胡須是何時破皮而出的。李玉蟬的胡須腋毛之類與這個漫長的故事又有什麽關係呢?有關係,關係密切,而且讓人痛心;但時間長久,痛苦已經變成麻木。我們還牢牢地記著你為我們描繪過的二十多年前的蠟美人:那時候她還年輕。腰板直挺,神清氣爽,梳著光溜溜的飛機頭,鬢邊插著


    一朵小紅花,頗似舊小說裏開野店的老板娘。你不嫌哆嗦,對我們重複敘述蠟美人的容貌。並肯定地說:


    蠟美人鬢邊的小紅花是從庭院裏的石榴樹上摘下來的。她選擇那些蓓蕾半開的石榴花插頭。當時還無有高級護發素之類奢侈品,蠟美人用刨花水刷頭,用酒浸泡過的豬胰子擦臉,土法上馬,既不汙染環境也不損害身體,體現了自然經濟狀態下的質樸之美。


    文學裏寫裸體不犯大忌諱,問題在於作家描寫裸體時,是否那裸著的肉體就在眼前晃動?是否應該嗅到迷人的肉香?或者,更進一步無恥地說—是否應該嗅到性分泌液的氣味?如果是這樣,那不活活就是“意淫”嗎?如果不這樣,能進行不俗道的肉體描寫嗎?


    對你的這種蠻不講理的插述,我們無法製止。我們聽你說,你繼續說,你說:


    現在還必須記住的是:從第一部末尾就開始了的敲門聲還在繼續,節奏不變,音量也不變,準確程度依然如鍾擺的運動,究竟是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敲擊著物理教師家的門?隻有開了門才知道。


    李玉蟬忘不了她的母親赤身裸體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的形象。蠟美人為了保持腳的衛生,穿著一雙紅緞子繡花鞋,鬢邊斜插一朵蓓蕾初綻的石榴花—李玉蟬對我講述她母親的光輝形象時,我的腦海裏油然滑過《金瓶梅》中潘金蓬的影子,固然我從來就沒見過潘金蓮—她珍惜地撫摸著自己的肉。五月的燕風掠過街道;掠過市政府的豆綠色小洋樓,鮮豔的五星紅旗時而舒展時而低垂;還掠過白楊樹梢,銅板般大、背麵生著白茸毛的楊葉容忿簌簌地響著;五月的薰風凝聚在小市民的庭院裏,一切都新美如畫。李玉蟬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著走來走去的母親。燕子在她家的簷下壘起了白色的新巢。還有,那匹耳朵如削斷的竹節般的小狼狗跟在裸休女人微微撅起的屁股後,嗅來嗅去,並且連續地打著怪聲怪氣的噴嚏。


    青春期的羞澀感是如何消逝的呢?難道僅僅依靠紅乳頭從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神出頭來這一細節的力量就能把一個少女的羞恥心剝奪得幹幹淨淨—他把掛在籠中橫杆上的身體欠了欠。神了神脖子,這是他開始發議論的習慣性動作—王科長有一位漂亮溫柔的妻子和兩個天真活潑的孩子,那麽,蠟美人隻能是王科長的情人。無論多麽黑暗的時期,情人都是存在的。情人的同義詞是“嬌頭”、“奸夫”之類含著大最貶義的字眼,人為什麽要找情人呢?難道隻用一句話“道德敗壞”就可以回答清楚r嗎?我決不在你們麵前對王科長進行批判,我同意李玉蟬的看法;她曾經十分真誠地對我說過:他是個好人!我們母女倆多蒙他照顧


    在這個家庭裏,性是不神秘的,性愛表現出美好的容貌,坦蕩而真誠蠟美人建議十五歲的李玉蟬脫光衣服與她一起在院子裏行走,進行有利健康的口光浴,母女倆一絲不掛,昂首闊步,可謂誌同道合。


    就是那個上午,她一低頭,發現了自己的最值得自豪的部位,生出了金色的細毛。她驚訝地大叫起來:“媽呀,我下邊長出了胡須!”


    母親把腰都笑彎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傻孩子,那不是胡須,那是……眉毛!”


    後來,王科長晉升為市政府的副局長。


    李玉蟬坦率地對我說—好像說白菜蘿卜一樣坦然:王副局長和我母親在一起做愛,我聽到他們歡樂的呼叫聲,心裏很忌妒。有一天母親不在,王副局長來了。他為我買了一雙那時還很珍貴的尼龍襪子,紅杠杠藍杠杠,圖案很漂亮,我好久都舍不得穿呢!他笑眯眯地說:


    “丫頭,連聲‘謝謝’都不說?"


    我脫了褂子。脫了褲子,脫了褲頭,摘了乳罩,摘一朵石榴花插在頭發裏,跟拉上母親的緞子鞋,在院子裏走著。王副局長滿臉是汗。我笑著,一步步向他逼過去,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後來他說:


    “你還是個孩子……”


    我陣著他。他像個笨手笨腳的大孩子一樣。我騎著他,他馱著我滿院子爬。母親一步撞進來,從缸裏舀水潑我們,大家一齊笑。母親也脫光了,我們在泥裏打滾,王副局長把豬的動作和豬的叫聲攀仿得維妙維肖。中午,我們把缸裏的河蟹撈出來,用蒜臼子搗成糊,打上雞蛋,炒了一盤新鮮韭菜,味道鮮美極了……


    這一切是多麽美好啊!我感慨地說。


    我的心頭始終存在著一個疑團解不開:既然你跟王副局長有如此的關係,為什麽不讓他給你安排個好單位好工作,他是勞動局副局長啊,你為什麽偏偏去了殯儀館呢?


    她鄙視著我,讓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十分肮髒,在她清澈目光的注釋下,我感到無地自容。粉筆,拿粉筆來!我們漸漸地明白了。你吃粉筆並不是為了充饑,而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緊張和恐慌。


    雙鬢已沾染上冰雪的王副市長每天午飯後都要小憩半小時。這半小時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的家人和部屬都尊重他的神聖權利。其實在這半小時裏他不可能睡去,他迷迷糊糊地躺著,諦聽著忠實的胃腸有條不紊地呼嚕著,好像一隻蜷縮在沙發上奸睡著的狸貓,思想著肚裏的老鼠和洞裏的老鼠以及在牆邊悄悄行走的老鼠和抓老鼠的激烈場麵。據說,哪怕你跟一個情深意篤的女人做過一千次愛,最終能記住的,也不過是一到兩次。做愛的習慣當然是生活習慣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我們敢於赤裸裸的交流一一我們不敢!—你強調著。我是說如果敢,你們就會發現,性是支撐我們生活大廈的一根重要的支柱,它的顏色是肉色紅的,纏繞著綴滿五色花朵的藤蔓,閃爍著璀璨的光芒。你們喜歡比喻嗎?用男性生殖器來比喻生命之船的桅杆,必然導致用女性生殖器來比喻生命之船;桅杆遙立在船中央,又可以簡單的比附為活生生的性交的象征。所有的比喻都是徒勞的,但沒有比喻又無法反映世界。所有的性生活都是重複的,花樣翻新,萬變不離其宗,但沒有性生活又無法繁衍人類,而且還不僅僅是繁衍人類的問題。所以,王副市長在午休半小時裏反複咀嚼的,隻能是他與李玉蟬第一次做愛時的情景。用詳細的筆法來描述一個漫長的性愛過程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我隻打算告訴你們他與她的幾句對話:


    你是我的爹嗎?


    不,我不是你的爹


    你的毛是黑的,為什麽我的毛是黃的呢?


    你是黃毛丫頭麽!


    我不想讀15啦


    很好,有誌氣的革命青年應該在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大革命實踐中鍛煉自己,及早投身切實的、平凡的革命工作


    ……這個丫頭真是個難以捉摸的怪物……王副市長想著,他的習慣告訴他半小時的甜蜜回憶即將結束,但他不想從舒適的沙發上欠起臃腫不堪的身體。皮裏積澱的大量脂肪徹底改變了這個山東好漢的體形,肥胖難道僅僅是認為多食魚肉嗎?你好像向我們提問,但你不允許找們回答,你自己也是虛晃一槍又匆匆前進:他等待著比時鍾還準確的秘書喚他起來。下午,他應該去第八中學參加一位物理教師的追悼會。“第八中學”、“物理教師’,都是引起他滿口香味的和酸味的字眼,毫無疑問這種生理反應的根源在性愛問題,在於他幾十年前與初生柔軟黃毛的美麗少女李玉蟬的羅曼史—他在籠中橫杆上神直了脖子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我們的小說往往把高級領導幹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們,卜無有一個大情種—這不是現實主義的態度。政治舞台上,男政治家的情婦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還是一塊抹布?中庸的辦法、公正的評判是對這兩種狀況都表示認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婦,有情婦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開的秘密,並不因為我們閉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幾十年來,我們的輿論都在強烈的抨擊‘,情人”,但結果如何呢?你們回答!他高叫著。我們吸喘著,顯得相當木訪。


    在這裏,虛偽和誠實的位置是怎樣較量著呢?你們為什麽不回答?我們聰明地把一束粉筆遞l去。想用粉筆堵住我的嘴巴嗎?


    我們究竟敢不敢承認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認政治家的情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對曆史發展的影響呢?


    —他在籠子裏乎舞足蹈著。柔軟的身體纏繞在橫杆上,使他不至於因手腳動作掉到籠底跌破腦袋。我們幾乎悟到他為什麽要呆在鐵籠吧吃粉筆了。我們腦子裏轉動著把他從籠中拖拉出來的念頭,他就像吞透r我們的心思一樣高叫:我不出去!你們讓我出去,我立即就四


    在這座小城裏,沒有秘密。


    在一次全市校長會議上,主管文教的王副市長來作有關學校基建的報告。


    學校裏都缺教室,都缺教師宿舍。


    粥少僧多,爭奪是激烈的。


    八中的校長在會議休息時,貿然敲響了休息室的門。


    王副市長睜開眼睛,流露出不歡迎的眼神,熱情地說:


    “馬校長哎。請坐啦。”


    馬校長瘦長身軀,有兩扇巴掌大的招風耳,他當然看出了王副市長的厭煩心理,但他胸有成竹地徽笑著,般出了兩順狡猾的黃色門牙。彎了一下腰。小心冀翼地坐在沙發上。


    “有什麽事嗎,馬校長?"


    上麵的話是廢話。這我知道。請理解。


    馬校長說:“王副市長,我們八中最困難,沒有比我們第八中學更困難的啦……我可以舉個例子給您聽:張赤球是六十年代初期的名牌大學本科畢業生,物理教師,從事中學教育二十多年,他愛人是殯儀館特級整容師,姓李,名玉蟬。原住金魚巷十三號。院子裏有一株石榴樹。張老師說過。火紅的石榴花頓時開放在王副市長的腦海裏……自從金魚巷被推土機推平之後,她就跟著丈夫在八中住。她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娘,兩個兒子,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小學。五口之家,住著一間半房,慘不忍睹啊!王副市長,兩個孩子睡在牆洞裏,老人睡在半間廚房裏……我這個校長,心裏很難過……”


    馬校長揍了一下鼻涕,眼圈子通紅,隻要稍微努一下力,淚水就會盈出眼眶。但最能打動人心的是欲流不流的淚水。文明節製不失分寸,隻有十足的笨蛋才在政治家麵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王副市長眯縫著眼睛,神色安詳,嘴唇略微有些發白。


    馬校長彎著腰,退出了休息室。


    她的腿還是那麽可愛地、下意識地、童趣十足地悠來蕩去,這動作與堅持如一的敲門聲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內容,就像命運一樣不可抗拒


    物理教師因為自己的無能感到了深刻的內疚。她的裸體他不敢看,他羞澀地把臉埋在枕頭裏,殯儀館裏特有的氣味絲絲續縷地升起來—到處都能嗅到殯儀館裏特有的氣味,也像命運一樣不可抗拒。


    她在思想:一切都像命運一樣不可抗拒,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倒ri透頂,沒有必要再譴責自己。難道把處女膜獻給了王副局長就是淫蕩嗎?難道在那一刻,因為石榴花開、因為魚市上雙來的腥鹹味兒我情欲勃發克製了就高貴嗎?在情愛麵前,沒有理性好講,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昨天中午發生在殯儀館裏的事而內疚呢?處女膜不過是一層皮,比鴨蹼還薄,騎自行車也能顛破它。隻有那個可惡的中尉重視它。


    過去的事照樣如敲門聲一樣,嚼嚼啪啪地打擊著她的心頭,好像敲打著一塊鏽蝕多年的鐵皮,一層層鏽屑剝落,她變得越來越薄,精神與肉體都仿佛透明的蟬翼。


    勞動局副局長本來可以安排她去幹一件所謂的體麵事,但是他安排我去“美麗世界”當了一名整容師。這是本城所有人的終點站,這個小城市裏的體麵人物與非體麵人物,都要過這道關卡。她對王副市長說:要是你死了,我一定為你整容。我用絲棉沾著溫水擦淨你身上的灰垢,連屁眼和肚臍眼都擦得於於淨淨;我用剃刀刮光你的絡腮胡須,鼻孔裏假如神出兩撮黑毛,我決不放過,剪刀伸進你的鼻孔,把黑毛摳得幹幹淨淨。我的責任就是用油彩塗抹爛汙,讓活著的人在美麗的表麵現象裏得到安慰。上帝自然知道你的腸子已經腐爛,上帝也是個糊塗蟲,他隻看包裝,不看內容。這不關我的事。在我的床上,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有一個在殯儀館工作的情婦,該有多走運,正像俗話所說:還沒生下你來,就想到了你的死;左手縫著你的虎頭杜,右手敲著你的棺材蓋


    能否說得到做得到,是考驗朋友的生動標準。想起因肥胖症而逝世的王副市長挺著大肚子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的情景,李玉蟬有一絲ff嘔吐的感覺在舌尖t=額抖。他的眼睛合不攏,一道眷戀的光芒冷冷地射出來,使我哨然長歎,她說。


    與遺體告別的儀式明天上午九點鍾開始,市裏的頭麵人物、社會賢達、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來。他們的臂上都纏著一條用一等緞子裁成的黑紗,隱藏在天花板裏的麥克風放出千篇一律的音樂,嘎嘎吱吱地響,宛若老鼠在啃著房頂的木板,聽著讓人發笑。中國人所謂:頭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謂也。殯儀館裏的上帝是隻老耗子,當人們為王副市長的謝世愁眉不展時,上帝卻在吱吱嘎嘎地啃房頂。


    人們把王副市長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皮的像根柴禾棍一樣的妻子由他的一雙兒女攙扶著,來到她的麵前。


    她的手腳一陣冰涼,偵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風快的牙齒毫不客氣地撕咬著她的盲腸。愛情使人變得殘酷無情。但她立即問、逼問、窮迫猛打:你愛過王副市長嗎?性交與愛情是一回事嗎—這個問題也請你們思考。我們感到無聊,不願思考。


    多年前,當她被留小平頭的物理教師跟蹤迫擊的時候,曾在河邊見到過攜著妻子和兒女散步的王副局長。藍色的小河從玉蓮山上流下來,流經一望無垠的寬廣原野,載著稻麥的芬芳和婆婆的樹影,穿過了這座舉世無雙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園那裏,小河彎了一下,把一片銀皮的白楊樹攬進了懷抱,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舉,茸茸的綠草,怒放的鮮花,一排排長椅,孕育了無數嬰兒。每天淩晨,清潔女工從這裏清掃起一簸箕透明乳膠製成的避孕套。這是個脾氣古怪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進垃圾桶,而是穿過白楊林,踩著潮濕的沙地,讓腳印留在沙上並且漸漸滲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進藍色的河水裏。她倒避孕套的動作有點像田徑運動員投擲鐵餅,可能她在第八中學讀書時受過體育教師李長拳的指導。她兩腳八字分開,像釘鉤一樣抓緊地麵,上身往後旋轉一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塊塊肌肉緊急收縮,目如閃電,橫掃河上旖旎風光,然後,喇啦一聲響‘粉加一抹瀑布橫飛,或者也像獨立岸邊的漁翁,撤開了一扇銀絲線結成的大


    網避孕套漂浮在藍色的河水裏,緩緩向東流去。那麽好看,好像魚繚泡。清潔女工呆呆地立著,猶如聆聽著教堂的鍾聲默默禱告的信女小河載著人類的一夜風流漂向大海,無數的不走運的梢蟲被分解成蛋白質和水。沒有一條河流不是人類的排泄孔道。


    這位清潔女工是誰呢?李玉蟬在淩晨時這樣想著。傍晚,藍色的河l躺著一條金色的太陽光,她看到迎麵走來的市勞動局王副局長王攜著他清瘦的妻子的手,還位著他的女兒的手,他妻子還拉著他兒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橫隊,猶如河中的大蟹橫行霸道。水缸裏的河蟹與石榴花的顏色和王副局長口腔裏的味道一起攻擊著她的感覺,使她想念起魚市上形形色色的魚兒。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如果王副局長不故意扭歪他的鐵砧子般的方形大頭,如果王副局長不是裝作看河裏的水鳥而避開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長十分隨便而坦然地鬆開他妻子的手走上前來主動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時再用小手指搔搔她的手心輕輕一調情,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像個情場老手一樣告訴我們。


    她從東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臉光彩奪目,清瘦女人用完全烏黑的眼睛看著她。


    王副局長的兒子是個潛在的大情種,他頻頻扯動著清瘦女人的手說:


    “媽,媽!你看看這個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這個阿姨的臉!”


    李玉蟬對我說,她當時並沒有想什麽,她的腦袋裏的齒輪都咬住了,她隻是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燥熱,在很高的地方,有一個威嚴的聲音在命令她:


    “脫!脫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說她無法抗拒這來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後認為這聲音就是把精液射人她母親的子宮裏、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個男人的聲音。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的麵,但她固執地斷定這就是父親的聲音。誰敢違抗在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對我說,再說,我為什麽要違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動作把當時流行的半截袖圓領花邊綢襯衫撕下來,一甩手,襯衫飄揚,有幾分像一隻翩翩飛舞的大蝴蝶,ra命般她落在r王副局長的頭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長的兒子開始歡呼。


    卜副局長的兒子的阿姨一彎腰兩蹺腿又把褲子褪下來,扔到了王副局長懷裏。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蓋著一層柔軟的金毛,美麗得讓人心驚肉跳。王副局長的妻子嚇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長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發呆。


    她轉了一個圈又一個圈。讓他們前後左右看個夠。她隻穿一雙塑料鞋,慢慢走了兩步,然後,稍稍一停,便飛一般向河裏衝去。她的肉體在插人河水之後,在河麵上閃過一道彩虹,輝煌得猶如火爆爆開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擊水麵的聲音沉重而滑膩地繞著白楊樹幹旋轉。


    王副局長歎息了一聲,把李玉蟬扔給他的衣服塞給妻子,走到河邊,慢騰騰地脫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強迫隔離的病人剝掉沾染著病毒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蟬徹底:李玉蟬跳河時隻穿著一雙鞋,王副局長穿著銀亮的黑色牛皮鞋。還穿著一條肥大的大褲視子。


    他試試探探地把腳伸進河水,河水溫暖柔軟,咕咕地灌進鞋奮兄裏。王副局長是汗腳,它們正在悶熱的漆黑一團的鞋音兄裏流汗發脹,著了河水,愉快的咕哪著,好像兩條大貼魚。好像兩條大貼魚,他的兩隻腳都下了河。他膛著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沒大腿淹沒大褲權子漂了一會就粘在屁股上。這時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兒子站在河外的草地上高喊著救人。


    有一條大魚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著勁兒趴下,往前遊動


    李玉蟬告訴我她一跳到河裏就張大嘴巴喝水。河水清冽甘甜。為了喝到沒被陽光曬透、更加清例甘甜的河水,她潛到河底。她說河底的水是透明的,像藍色的冰塊,有好多縈皮的小娜魚在咬架,咬得鱗片飛舞,腥味撲奔。她看到了王副局長的身體。她說王副局長抱住她時她聽到空中的父親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陣做愛般的快感,空前的強烈。空前的強烈。她說: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最有福氣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懷抱裏比死在婚床上還要幸福。


    現在,精瘦女人完全烏黑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李玉蟬發現她是一個麵貌醜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顴骨很高,牙縫裏滲出涼森森的氣息,如果說有一種女人的嘴巴是地獄,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長妻子的嘴巴。當年那個高喊“阿姨阿姨多美麗”的小男孩長成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蓬鬆著一頭長發,好像大科學家牛頓先生。酷肖王副市長的黑色方臉上,密密麻麻生著白頭粉刺。那個小女孩也長大了,八成是結了婚,挺著個大肚子,當然不結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個大肚子。她呼吸粗重,行動滯緩,黑油油的臉上長著蝴操斑,好像鐵器生了鏽。


    精瘦女人被女兒攙扶著來到李玉蟬麵前。


    殯儀館新提拔的年輕館長說:“夫人,這是我們館的特級整容師,市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我們讓她為王副市長整容。”


    李玉蟬用嘴唇觸觸口罩然後用牙齒咬住口罩,口罩之上是她的叫做“眼睛”也簡稱為“眼”古名也為“目”的視覺器官,她用那兩個迷蕩過王副市長的玩意兒輕蔑地掃著死情人的活老婆,勝利者的輕蔑微笑被大口罩遮住,造成了很大的浪費。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目送著王副市長的兒子和女兒攙扶著王副市長的老婆走出了殯儀館的大廳。


    市裏一位領導人與新提拔的館長一左一右夾著李玉蟬,好像要把一件重物抬到她的背上。


    領導人說:“李師傅,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典範呐!幾十年來如一日,把死人當親人,讓活著的人得到安慰。”


    領導人的話讓她體驗到了人在巨大榮譽壓迫下機體發生的變化;她感到胸前那兩個被稱為乳房的器宮上,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兩個乳頭硬邦邦的。她想起了母親的紅乳頭在王科長的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神出來,紅紅的,如同燃燒的煙頭,在朦朧的夜裏閃爍。


    領導人說:“現在市民中流行著一種傳染病,這種傳染病的主要症狀是坐在沙發上、抽著過濾嘴香煙、看著彩電罵市裏的領導。第八中學的語文教師把市裏的領導統稱為‘大肚子’,他們認為我們肚子4!裝滿了民脂民膏。”


    “這純粹是汙蔑!”館長氣債她說。


    “卜副市長生前日夜操勞,每天工作十四小時;生活樸素,_員粗茶淡飯,他的肥胖是一種病,他屬於那種喝自來水也_t膘的人”


    “是病!”館長說。


    “明天晚匕電視新聞裏將出現與王副市長遺體告別的鏡頭,李師傅,您是特級整容師……”


    她看看領導人。又看看館長,猶猶豫豫地說:


    “您的意思是不是讓我把他弄瘦一點……”


    領導人一把抓住李玉蟬的手,使勁地搖晃著,說:


    “李玉蟬同誌,您真不愧是市勞動模範,為了減小群眾的反感,或者說,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我們有責任恢複王副市長的本來麵貌,他是市裏的老領導,您知道他的本來麵貌吧?再說,這也是死者家屬的意見,我們應該滿足他們的要求,減輕他們因喪失親人心靈上承受的重大痛苦……”


    “我不希望有別人在旁邊觀看我們的工作。”李玉蟬說。


    四個身材健壯的青年人把王副市長的遺體抬到了李玉蟬的工作室,然後關掉哀樂,全館肅靜。


    敲門聲如前所述,他提醒我們,我們沒有忘記。八


    “同誌們,吭吭,”王副市長你今年比去年更顯膨脹,行動更覺笨拙,呼吸愈加急促,與夫人做愛的次數由每周五次減至每周兩次,這並非完全是你的原因。他的枯瘦的夫人對這位重型坦克的分量愈來愈難承受,不願實行。你今天作得是有關城市建設長遠規劃的報告,大家都從你紅彤彤的大臉上發現了死神翅膀上寬大、冰涼的黑色羽毛。為了清除喉嚨裏不停地分泌出來的粘稠的液體,你說一句話就“吭吭”兩聲呷一口涼茶。你近來連熱茶都不敢喝了,你得了一種奇怪的“嗜涼症”,你的肚子裏媲燒著一把火,熊熊燃燒的大火仿佛烘烤熟了五髒六腑,包括那條小尾巴般的盲腸。你吃冰糕,喝冰鎮汽水,吃冰功肉、冰凍大白萊;總而言之,你拒絕冰點之上的食物。


    對王副市長得的怪症,市醫院最高級的大夫們也搔首躊躇,既下不f診斷,自然也找不到治療的藥方。有人建議他去看中醫。本市有位德行高潔的老中醫三根指頭一放在王副市長的手腕上,就打了個熱顫,結果是玄謊了一通天文地理,開了幾味蘆根陳皮西瓜翠衣之類,草草了事


    他喝了一口涼茶,拉開了一條藍色的綢緞簾子,顯出了掛在牆上的城市遠景藍圖。藍色是河流,白色是道路,綠色是公園,黃色是樓房。


    後來,一行人跟著王副市長走進一間寬闊漂亮、涼風習習、花香陣陣的大廳。大廳正中有一個巨大的平台,平台上鑲著玻璃。王副市長一按電鈕,隻見那些玻璃緩慢而無聲地、好像蛤斧一樣縮進它們的窩裏去啦。我們這座小城的如畫的美景展現在他們麵前:


    一條藍色的小河貫穿小城。河邊是白楊樹林,你在這裏拍過照目馬?談過戀愛嗎?


    這裏是外貿大樓,一九九o年竣工。樓高八十九米,上寬下窄,狀如展翅欲飛的編蝠,顏色也是編蝠翅膀的顏色。


    編蝠翅膀的陰影。遮住了第八中學。


    白楊林外的人民公園是綠色的。


    在另一棟美麗的大樓底下,有現在的“美麗世界”的記憶。


    ‘這棟大樓是我們的婚姻介紹大樓,一九九o年破土動工,二(x)0年交付使用,主樓高九十九米,象征著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如果想結婚,就要有付出九十九斤努力去獲得一斤幸福的梢神。主樓與附屬建築的造型酷似一把利劍刺入一顆心髒。象征著愛情的殘酷和恐怖。主樓的顏色是鐵青色的,象征著女人的臉,附屬建築顏色俱為鮮紅,象征著流血的心!”王副市長用有機玻璃杆敲打著婚姻介紹大樓,憤憤地說,“我是反對興建這棟大樓的,愛情是甜蜜的,婚姻是幸福的。這專門生產愛情和幸福的大樓不應該是這樣的顏色和這樣的造型,但眾誌成城,民心難違,在所有的建築中,惟有這棟大樓的模型得到了全市廣大群眾、尤其是青年人的瘋狂崇拜。”


    即將破土動工的婚姻介紹大樓造型酷似一根香腸,頂端是圓形的,據說是生命的象征。玻璃棒觸到白色的“美麗世界”,一陣涼冷的寒流傳導進他的心和肺,李玉蟬身穿雪白的大褂,裏邊赤裸裸的,知喜嘻地站在他的麵前,“美麗世界”的肉味在你的心裏像蜜一樣漾開。我們仿佛看到你的臉色灰白,毫無熱量的汗珠從你的肉裏咕嘟咕嘟冒出來。


    玻璃棒掉在地上,響亮地打在鋪著人造大理石的地麵上,並且彈跳了一下,在離地二十厘米的空中斷裂成兩段。聽到這個消息,物理教師張赤球在思索:是什麽力量導致一根有機玻璃棒斷裂?王副市長身體前撲,趴在我們這座美麗城市二(xx)年時的美麗沙盤上。他的一隻腫脹的大手按在婚姻介紹大樓和“美麗世界”之間,造成了一種醜陋但十分和諧的印象,在你們的腦袋裏,物質以它的堅硬性征服了它的柔弱性,打上了永遠不可泯滅的印象,對不對?


    王副市長死了。


    司機死在方向盤上,戰士死在戰壕裏,教師死在講台上,售貨員死在櫃台上,馬克思死在書桌上,王副市長死在沙盤上。


    王副市長被一群壯大青年抬進即將被推土機鏟平的“美麗世界”,抬到特級整容師、市一級勞動模範李玉蟬的工作台上,時間是早上八點,時間是晚上八點,兩種說法都是正確的,因此可以並存。七


    敲打門板的聲音還在持續進行。據在將來奇跡般地從病床上躍起來、恢複說話能力的現在的物理教師張赤球的嶽母過去的風流寡婦蠟美人說:她癱瘓在床上時,與我們一起聆聽著那像鍾擺一樣準確的蔽門聲。她焦急得死去活來,痛恨女兒和女婿甚至恨及兩個光頭外孫。她說根據她的曆史經驗,能夠如此耐心地、毫不粗暴地敲打老百姓門板的,隻有人民的軍隊和冒充著人民軍隊的特務才能做到。要是別的什麽軍隊早就兩腳踢破了你的門。蠟美人的形象發生著重大變化。從前她喜歡穿著紅緞子鞋、光著身子、鬢邊斜插一朵鮮紅的石榴花在院子裏漫步;現在她偏癱在床,以曾經柔軟如綿光滑如緞的肉體飼養著一批虱子,不久的將來她要奇跡般地站起來,不但站起來,而且歪斜的嘴巴要回複原位,喪失了的語言能力會得到完全徹底地恢複,就像要把生病期間少說了的話補上一樣,她要滔滔不絕地講話,有人的時候,對著人講,沒人的時候對著狗講,既沒人也沒狗的時候對著牆講。


    現在我們沒時間管她,你說,先讓她在床上躺著吧。我們希望她回憶著與王科長在一起的浪漫歲月,度過眼下的痛苦生活。那時李玉蟬還是個小姑娘。


    李玉蟬早就許過願要為王副市長整容,以報答他當年跳到藍色河水裏救起自己的恩情。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從“美麗世界”的工作裏得到了樂趣。


    王副市長仰麵朝著天花板,躺在她的工作台上。這張工作台高一百厘米,寬一百厘米,長一百加一百厘米,如果沒有死屍停在上麵,我們看到一塊雪白的布蒙在台麵上,台麵上擺著一盆塑料花。工作台的四條腳上,裝著四個小輪子,可以把整理好的死屍推到大廳裏讓死者的親人或同事之類外姓人瞻仰遺容,然後推到大護子旁邊,用鐵鉤子把屍首抓到一塊安裝著彈射機關的鋼板上,這時候,死者的親朋好友應該回避,燒屍工人一按電鈕,屍首便像炮彈一樣射進爐膛。


    你的工作間很大,這張白色的工作台安放在房間中央,工作台周圍,擺著幾十盆春夏秋冬都開放的鮮花,有一盆開黃花的仙人掌你最愛。這裏的花美麗而茁壯。


    夜晚,殯儀館大門關閉。由五彩霓虹燈組成的“美麗世界,在招徠著漫步街頭的情侶們。你的房間也關了門,為了防止內部特務窺視,你狡猾地用肥皂堵住了鑰匙孔。心抨悴亂跳,比偷情還緊張。他吞咽著粉筆對我們說:


    你滅了燈,坐在一把木椅上深深地呼吸,想使心髒恢複常速。王副市長的氣味深刻透徹,使幾十盆鮮花的氣味相比見淡,這裏的情景便是“壓倒群芳”的鐵的證明。沒有燈光,屋子裏好像仙境,彩色的花瓣在幽暗中竊竊私語,窗玻璃在難以覺察地顫抖著。混凝土攪拌機的夜間轟鳴從窗框上的一條裂縫中鑽進來。第八中學的教師宿舍正在興建過程中。王副市長雖然死了,但您對第八中學的關懷,我們永遠38擎}不會忘記


    心髒恢複了常速,李玉蟬拉開了燈,燈光陡亮,刺得眼睛發花頭發暈。她修理死屍的麵孔時,還沒有過這種窘態,並不因為工作台上躺著的是一個死副市長。那麽,當然因為你是我過去的情人也是我母親過去的情人


    我說過你無論有多大能耐最終要躺在我的床上聽我收拾。你還輩勁,說你死了直接進爐子不需整容,但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她把牆壁上的抽屜拉開,拿出乳膠手套戴好,手套又薄又亮好像沒戴手套。你又捏起一把比日光還要亮比窗紙還要薄的手術刀。甜蜜的笑容浮了一臉,你站在了工作台前。


    王副市長肥胖的大臉上,凝固著驚恐的表情,那兩片吻過我的芳唇的堅硬的山東嘴唇似乎在哆嗦著。哆嗦什麽?難道你也害怕?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一把小小的手術刀?這家夥總是逼我把舌頭吐給他,像個貪得無厭的豬患子。李玉蟬用鑷子夾住王副市長的上嘴唇,往上一掀,王副市長的牙齒露了出來,隔夜蒜泥的氣味從牙縫裏冒出來。你的嘴裏當年也有大蒜的氣味,但那是新鮮大蒜的氣味呀。她又用鑷子夾著他的下嘴唇,往下一拉;又用另一把鑷子夾住他的上嘴唇,往上一拉。王副市長的嘴巴成了菱形。他的兩條胳膊恨不得抬起來,撥拉掉兩把鑷子,讓嘴巴恢複原狀。這種危險存在,她把他的嘴巴拉成菱形時隱隱地感覺到那兩隻胳膊隨時都有抬起來的可能性。他的嘴巴裏金光閃爍。她感到萬分驚訝:我自認為你身上有幾根汗毛我都清楚,這耀眼的金光來自何方?人的嘴巴為什麽會放金光?她的心又是突突一陣狂跳,連兩把鑷子都隨著心哆嗦。我們看到你的臉蒼白啦。你是像禿讚一樣蹲踞在籠中橫杆上的敘述者,你是,美麗世界”的整容師,你是被人家用兩把鑷子把嘴巴拉成了多邊形的死者。因為這個中心事件,你的臉可能變得蒼白,你的臉有可能變得蒼白,你的臉完全可能變得蒼白。我們可以直接看到你的臉,我們通過你的敘述可以間接地看到另一個你的臉,又另一個你的臉。三個你是三個獨立的個體,在特別的意義上又可以合三為一。


    物理教師看到整容師美麗的臉上出現了夢幻般的神情,夢幻神情是美女的重要特征,她身上那層細毛金光閃閃,使黎明前最黑暗最究冷的時刻變得溫暖而明亮。必須不厭其煩地重複:敲門聲持續如故,使人懷疑其真實性


    你什麽時候鑲上了三顆金牙?她又關了燈,坐在幽暗中思索著自從你當了副市長,我隻能在電視裏看你,你開口說話連聲音都閃光,我還以為是電視機或攝影機的光芒,根本不知道你鑲了金牙。我是你的情人。如果別人是你的情人,見你當了市長,一定要無休止地糾纏你,我沒這樣做。我知道你每天都懷念我。勝過懷念你的瘦女人,對不對?盛開的鮮花在幽暗中竊竊私語,花瓣像人的舌頭。花蕊其實是植物的性器官,讚美花朵就是讚美陰莖和陰道,這並不是我的發現。我們清楚。


    王副市長在工作台上吃吃地冷笑。是真的嗎?


    她氣洶洶地拉亮燈,用鑷子戳著老情人的傾頭。死鬼,你笑什麽?


    你媽媽知道了一定會吃我們的醋。


    你嘴饞!


    老牛喜歡吃嫩草!


    我們不失時機地把一把從野驢身邊搶來的粉筆頭兒送到你嘴邊。


    我拔掉你的牙!


    整容師滿臉嬌填,慘白的熒光燈下,那張臉嬌羞可愛,像清明節前後,細雨紛紛中的桃花瓣兒。死鬼!你吃嫩草,我拔掉你的牙!


    她用一把鑷子撕開王副市長的嘴唇,用另一把鑷子把那三顆金牙一顆接一顆拔下來,一顆接一頤扔進酒精碟子裏。你浸泡著金牙,你漂洗著金牙,你放到鼻子下嗅金牙,你嗅到了金牙裏的隔夜蒜泥昧兒。你從牆壁裏摸出火柴,點#a了碟子裏的酒精,藍色的火苗熊熊燃燒,你在藍色火苗裏燒金牙,你想起了俗話說“真金不怕火煉”,你看到金牙在火中大放光芒。你又把金牙放到酒精裏漂洗,又嗅,你嗅到了一股甜甜的香蕉的氣味,是金牙的真味。


    五十年代我們的小城市裏流傳過一支童謠,那時你們都是小孩兒,一直流傳到六十年代,那時你們長大了點,你們都唱過它,它的a兒是—還記得嗎?媽媽大,爸爸小,爸爸被打跑跑到台灣島爸爸回來了穿皮鞋,戴手表,提著一串青香蕉


    這支清脆的兒歌當年在大街小巷流傳,像一股淒涼的春風走街串巷。因為歌詞涉及到台灣島,並有“穿皮鞋戴手表手提香蕉”的反動形象,引起了黨政機關的高度注意,市公安係統派出了大批偵察員,有的化妝成郵遞員,有的化妝成收破爛的小販,有的化妝成俄菜刀磨剪子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應有盡有。每個角落裏都聳立著誓覺的耳朵。後來。這首兒歌被新的童謠代替,但它的印象留在你的記憶裏,就像香蕉的味道留在你的記憶裏一樣。


    她拉開抽屜,找出一條紗布,把三粒金牙包起來,先塞在抽屜裏,抽屜上加了鎖;又裝進衣袋裏,衣袋蓋上夾了三根別針;你總是感到有兩隻警覺的、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在窺視著你。他一會兒穿透牆壁、一會兒穿透門板、一會兒又穿透了窗戶的玻璃。所以,你慌慌張張地滅了燈。黑暗碎然降臨,花瓣重新堅挺起來,並且竊竊私語。恍惚中有兩隻黑色的、編蝠狀的大蝴蝶在房間裏飛翔,死去的男人躺在整容床上冷笑,甚至還有咯咯吱吱的磨牙聲,如果不是死去的王副市長在磨牙,就是人民公園裏的小老虎在磨牙。窗戶外邊—直到如今我們才發現,窗戶外邊不遠處就是他曾描述過的那條河流,河麵上漂著一層魚縹泡般的避孕套兒。城市的燈光照耀藍色的河水,河水把燈光反射到玻璃上。第八中學的教師宿舍正在興建當中,玻璃的微微顫抖說明了混凝土攪拌機在轟鳴。


    那天晚上,特級整容師因為僧恨王副市長發出“老牛喜歡吃嫩草”的叫囂,拔掉了他三顆牙齒後,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便關了燈站在窗前,甚至輕輕地拔起了插悄推開了窗戶,河上的風輕柔地推了過來,你聽到了河水衝側著河邊裸露著的、彎彎曲曲好似大地胡須的東西、發出的彈拔琴弦的聲音。人民公園正中有四裸古老的大槐樹,樹下有一間綠色的鐵籠子,饑餓老虎的咆哮震蕩著你的耳膜。老虎在星光下繞著籠子大踏步地徘徊,它威風堂堂的大影子頗為油滑地撲了過來她的腦袋碎然漲大起來。老虎的影子在穿梭:從鼻孔進去由嘴巴出來;從左耳進去,由右耳出來,由肛門進去,從肚臍眼出來。她習慣先剝得一絲不掛然後穿上:潔白的工作服,這種著裝方式激起一種近乎偏執的狂想:我好像是個潔白的天使,其實連條褲權都沒穿(天使是不穿褲權的)。因此,河上的風盡管溫暖但依然輕易地浸透了她的肉,那三顆沉甸甸的金牙,宛若三顆冰涼的鼇ft,附在她的盲腸發炎的壓痛點上。潮誰流的風從敞開的領口灌進去,你感覺到自己的兩粒像黑棗一樣、硬邦邦了的乳頭。


    事實證明,並沒有人在窺視,人們都在忙碌,已經把死王副市長棄置腦後,更沒有人關心死王副市長嘴裏的金牙被一流整容師拔走。


    她關閉窗戶,開燈照明,開始工作。你毫不客氣地把他的衣服剝掉,就像當年、也是最後一次、就是他跳到河裏把你救上來不久的一個炎熱的中午,在藍色河水邊在白揚樹深處,他像一個魯莽的小夥子一樣,毫不客氣地把你的衣裙剝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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