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本市日報赫然登出你與中尉握手的大幅照片,並配有熱情洋溢、才華橫滋的解說詞。


    榮譽落在了你的頭上。殯儀館裏的女工們把你恨透了。


    黎明前黑暗寒冷的時刻即將結束時,敲門聲變得不耐煩起來,音響的節奏感被破壞後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噪音,與此同時,人民公園裏猛獸們的吼叫聲,郊區農家雄雞的啼叫聲,蠟美人夢中的磨牙聲,猶如洶湧的浪潮,液進了小屋。回憶的鏈條卡住了,中尉詭計多端走出房間,消失在黑暗裏。第八中學呆頭呆腦的物理教師張赤球從廁所裏走出來。他嘟峨著:今天是星期一,為什麽又是星期一?


    “誰在敲門?”整容師披上衣服,對丈夫說。


    “有人敲門?,張赤球問。


    “你難道聽不到嗎?”


    “我聽不到!”


    “你聾啦!”


    她級拉著鞋跳到門口,拉開門,一股生石灰的氣味伴隨著滾滾晨霧撲進來之後,隨即,一個全身雪白的人,宛若報喪的孝子,跌進了你的懷抱。你扶住他,呼喚著張赤球,這時你感覺到沾滿雙手的石灰燒灼皮膚,馬上想到建築工地上的石灰池。你是誰,啊?啊,你這人莫a文架十三步怎麽啦?


    那人跪倒在地,昂起瘦頭,雪白的臉上有兩點黑是他的眼;胡子從石灰縫裏鑽出來,好像淤泥中的枯草;胡子上方的洞,我們認為是他的嘴巴。


    “張老師……玉蟬嫂子……幫我想想辦法吧……”


    “啊咦!方老師。你不是死了嗎?”


    整容師清理完了王副市長臉上和脖子上的脂肪後,伸展了一下腰肢,冷冷地、感觸萬千地掃了一眼老情人破碎的臉,然後,以王副市長深陷進去的肚臍為中線、中點,切開了一個半尺長的大口子。一點血也不流,一點血腥味也沒有,白花花的脂肪滋滋響著從刀口裏冒出來。王副市長的肚子上盛開了一簇龐大的白菊花。


    一個人的肚子裏竟然能盛下這麽多的脂肪,使她驚訝,使我們驚訝。


    你把那些脂肪撕下來。在銀白的燈光照耀下,王副市長的脂肪表現出柔和的淺藍色。它們是溫暖的,不硬不軟,手感很好,成型性—可塑性很強。你隨手把一條脂肪捏成了一支蠟燭。你把一條條的脂肪從王副市長的腸子上剝離下來,塞進工作台下的一條黑色塑料口袋裏。藍色的腸子被剝離出來時,整容師的腹部感覺不好。她轉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心裏優傷地注視著被燈光和月光照報得如同童話中情景的藍色河流,白楊樹參差不齊的樹冠連綿起伏,閃爍的彤雲的邊緣,你似乎聽到了潺潺的河水流動聲。


    你很擔心把他的腸子扯斷,扯斷腸子後果不堪設想。六舅清洗豬下水時大膽地從腸子上往下撕脂肪,沒見他把豬腸子撕破過,這說明腸壁堅韌結實,不必過分擔心。脂肪跟腸子剝離時她感到一種甩掉沉重累贅的快感,這蟒嚼刺刺的剝離之聲也讓你欣喜。真應該為生前負擔沉frf的王副市長歎息,也該為死後卸掉包袱的王副市長祝賀。


    猛獸管理員每星期六在公園外草坪上接受整容師交給他的下腳料,回贈整容師牛肉或豬肉或凍兔或雞雜碎。那天晚上竟回贈她一包豬大腸。他鬼一樣的掌握著整容師生活中的一切秘密,甚至知道她的丈夫患有脫肛症。她用來裝下腳料的口袋—黑色塑料袋—是猛獸管理員贈送的。


    她撕光王副市長肚裏的脂肪,累得氣喘籲籲。捶著腰她看到三隻塑料袋並肩立在工作台下。每隻袋子能盛十五斤脂肪,王副市長減輕重量四十五斤。她擔心:星期六下午如何把這些沉重的袋子運到交貨地點。


    整容師用精密的技術修造著王副市長的臉。從他的臂部和腹部取下來的皮膚過分嬌嫩白哲,敷在臉上容易與臉部的原來皮膚產生矛盾,造成我市人民不必要的誤會。在特級整容師的精湛技藝麵前,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她用油彩使王副市長的麵部顏色統一起來。反正要用毛料中山裝遮掩,她用粗大的針腳草草把王副市長腹部的大刀口縫起來,沒有一個傻瓜會來掀開死人的衣服檢查死人的肚皮。


    明天上午,躺在吊唁大廳正中的王副市長,麵容皮削,腹部平坦,身材挺拔。他緊緊地閉著眼,嘴唇緊繃著,堅毅而莊重。他的身體周圍裝飾著十幾束淡雅素淨的白色荷花。前來與遺體告別的市委、市政府的領導、死者的親屬和生前友好,呼吸著白荷幽雅的清香,環繞著安放屍體的靈床慢步行走。每個人都斜著眼往裏看,都是滿臉的悲痛。這些情景,都被市電視台的攝影師和市日報的記者移到了屏幕和報紙上。


    市民的歎息大於悲哀。我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一位年富力強、身體健壯的副市長躺在靈床上。電視播音員告訴我們:王副市長臨死前一秒鍾還在工作。


    如果沒有你的努力—


    市民的憤怒會大於悲哀。我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一位腮肥脖粗、大腹便便的副市長躺在靈床上。電視播音員照樣告訴我們:王副市長臨死前一秒鍾還在工作。


    誰也不會相信電視播音員的話。我們可以原諒一位退休老工人的大肚子,但不會原諒一位副市長的大肚子,盡管這是不公道的。


    特級整容師晉升了一級工資。


    多年前,你的手被中尉握過之後,你被殯儀館黨委吸收為黨員。


    活人踏著死人的屍體往上爬。


    你替他穿好衣服。


    你把裝滿從他肚子裏剝出來的脂肪的黑色塑料口袋紮好,從工作台抽屜裏拿出鉛封機,在紮口袋的線繩上打好鉛封。


    任務完成心歡暢。整容師坐在靠背椅上,用眼睛讚美著躺在整容床上的死人,歡楊一會兒就溜走了。他跟二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那時,我剛滿二十歲……


    ……中尉現在是不是也挺起了大肚子?他在講台上握住了我的手。第二天市日報登出了他握住我的手的照片後,報社記者第六天送給我一張布紋照片。記者狡猾地眨著眼,記者說照片棒極了,是他一生中的最佳作品,簡直像結婚照……他和她的結婚照曾擺在我的工作台_l,是她婆婆拿給殯儀館、讓我們為英雄整容時參考的。她婆婆說結婚照她笑得最好……我羞紅了臉。


    記者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雙眼細小,狡猾的表情多半由此產生,他站在金魚巷十三號石榴花盛開的院子裏,左手拿著采訪本,右手拿著“博士”牌自來水筆,逼問著你:


    “你告訴我,怎樣喜歡上‘美麗世界’的工作的?說!’


    我沒話可說,石榴花的甜甜酸酸的氣味—別人都說石榴花沒氣味—我貪婪地吸食著石榴花酸酸甜甜的氣味。


    記者用粗大的“博士”牌自來水筆在往采訪本上寫了幾行字,他問:


    “你是否覺得:我們的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就像這盛開的、火紅的石榴花一樣,革命的工作就像一朵朵石榴花?”


    “石榴花?”她心在石榴花,全部感覺都沉浸在石榴花的顏色和石榴花的氣味裏,她夢吃般地重複著。“石榴花?’


    記者興奮地奮筆疾書。


    記者又逼問:“聽說你有位舅舅在市勞動局任副局長?聽說他要給你調換工作,你拒絕了……”


    舅舅也淹沒在石榴花的顏色與愈來愈大量的氣味裏了。


    第七天,市日報用整版篇幅登載了本報記者采訪的通訊:《好一朵石榴花》。


    在《好一朵石榴花》裏。本報記者說你是開放在殯儀館裏的一朵火紅的石榴花,火紅的石榴花是革命的象征,是共產主義精神之花。他讚美了你,順便捎帶著讚美市勞動局副局長—這個大公無私的舅舅;他讚美你為女英雄整容,順便讚美女英雄到處講演的丈夫—他讚美活人時不忘記讚美死人;他描述死亡時不忘記播種愛情—他把石榴花插到了中尉的胸膛上。


    第八天,王副局長到了“美麗世界”。


    黨委書記說:“李玉蟬同誌,你舅舅看你來了。”


    冒牌的舅舅坐在書記辦公室裏的沙發上,抽著斯大林式的煙鬥。舅舅略略有些富態啦,手上有了白色的皺紋。


    他拍著我的肩膀說:


    “玉蟬啊,幹得不錯!有你這樣的好外甥女,舅舅臉上也光彩


    黨委書記說:“玉蟬同誌進館來,認真學習‘毛著’,積極要求進步,刻苦鑽研業務,是一個雷鋒式的好青年·4……”


    舅舅對黨委書記說:“對年輕人要嚴格要求,尤其是思想上不能放鬆,……”


    你嚴肅地對我說:


    “玉蟬。你做出了一定成績,舅舅希望你牢記毛主席的教導,‘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裝出來的神情,他不可能不是我的舅舅。媽媽紅櫻桃般的乳頭從他的兩隻黑色大手的指縫間神出來亂點頭的情景在我麵前晃動……這隻能是夢境,未成年的女孩子喜歡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我的雙腿間突然記憶起了他的感覺……他正在教育我……這隻能是錯覺,因為喜歡做離奇夢的女孩子也喜歡產生錯覺……你用力、但十分平靜地在王副市長充氣皮球一樣的肚皮上劃了一刀,淺藍色、彎彎曲曲的脂肪不可遏止地奔湧出來,宛若菊花開放,這是碩大、富態的名貴菊種……舅舅關心我的婚姻問題……麵對著這名菊戶莫自文集十三步你畢競有點心怯……雙腿間的感覺湧上心頭……這個冒牌的舅舅為我保媒,讓我填補女英雄留下的空白。


    特級整容師坐在月光下的草坪r,昏昏沉沉思想著。猛獸管理員早已拐到欄杆那邊去,消逝了那個弓腰駝背,戰戰抖抖的大影子,野獸在公園裏嚎叫,豬大腸圈在黑塑料袋裏。月光皎潔—總是月光皎潔—照耀天下萬物,使整容師遍身泛白,有點像從石灰坑裏掙紮上來的方富貴老師。


    那位記者因為采寫《好一朵石榴花》受到市委宣傳部的嘉獎。被提升為記者處副處長。他決定窮追猛打,他決定在李玉蟬身上摳出黃金


    你坐在涼森森的草坪上想,那個記者,像蒼蠅一樣叮住了我……


    自從進人殯儀館,我就喜歡招蒼蠅,媽媽也這麽說……張赤球這死鬼老說我身上有死屍的味兒……他當年追我時難道沒聞到我身上有死屍味兒·,……


    夜間巡邏的警察注意到了坐在草坪上的黑衣女人。


    那天,你穿著一襲黑色的旗袍坐在月光下的草坪上,好像一個幽靈。


    警察們認為:這是個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女人(市電視台正在連播電視連續劇《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穿著黑衣服,鑽到了火車輪下;這個女人穿著黑旗袍,她極有可能要跳河。


    記者處副處長嗅到了愛情的氣味……我夢到你撲向了敵人的槍口……你對中尉說,我每天夜裏都夢見你撲向敵人的槍口,你全身都姍燒著,衣服在燃燒,頭發在赫燒,皮肉在燃燒,你周身跳動著黃色的火苗……中尉靜靜地坐著,好像一座英雄的塑像……你不喜歡我嗎?她膽怯地問。羞愧壓得你喘息困難……是舅舅的意思…~我並沒有這種念頭……中尉的眼睛裏表現出惶惑和優傷,他說:我明天決定好嗎?


    晚風拂動著整容姑娘李玉蟬的頭發,使她周身蕩漾著毛茸茸的感覺。在金魚巷十三號的門口,記者處副處長笑嘻嘻地迎上來,他緊緊地抓住你的手,激動地說:“祝賀你,真誠地祝賀……我已經擬好了下一篇通訊地題目:《火紅的愛情》”—記者抖著一疊文稿,說,“我念幾段給你聽—不,我還是給你講述一下這篇通訊—你與中尉的愛情反映了我們新時代的新風尚—你選擇了殯儀館的工作,共產主義風格—他選擇了你—你為他的妻子—女英雄—整容,通過女英雄,你們結成革命伴侶—多麽富有戲劇性,多麽美好啊


    你繞過記者處副處長,默默地走進金魚巷十三號。記者處副處長


    被冷在門外,心裏充滿恐懼。


    兩位年輕貌美的夜問風化警察,跳過低矮的生鐵白漆欄杆,站在


    月光下的草坪上。中尉說:“玉蟬同誌,我同意和你結婚。”“小姐,你坐在這裏幹什麽?”警察問。


    每當幸福襲來時,你就渾身冰涼。站在中尉麵前,你變得比真正的處女還要羞澀不安。與王副局長瘋狂做愛的那個少女變成了一張皮,拋棄了舊皮,新鮮的玉蟬上了樹。他抱住了你,你流出了眼淚。”小姐,你哭了?”淚水在你臉上,月光皎潔,淚珠晶瑩動人,“你想跳河嗎?”


    年輕警察俏皮地製止著他們製造出來的即將投河的少女。


    “失戀了吧?””我們兩人都沒戀愛呢!”


    他們嘴上的胡子還沒變硬。整容師發現這兩張年輕的臉上,帶著第八中學高考預選中淘汰掉的學生的那種特有的、自然也是別具一格的惡作劇神情。


    她一聲不吭,靜等著事態的發展。中尉徘徊片刻,好像在下決心;兩個小誓察每人抓住你一支胳膊,把你拉起來。他猛地撲到你身上時,你把頭晃來晃去,逃避著他的嘴,這時在你的大腸裏有一個聲音:嗤—嗤—嗤—很像一個智者在冷笑,很像一個閥門在排氣你越抵抗他越瘋狂。中尉用步兵偵察員捕俘拳第八套中的一個動作把你甩到了他的床上。這個動作俗名“大飛輪”正名“拉蹬背跌”,具休打法是:雙手摸住敵方的手脖子,用力往胸前拉,然後猛然蹲下,屁股和背部隨即著地,雙手繼續猛拉敵手,慣性使敵方身體俯在你的身體上方,將你的雙腳蹬在敵人的小肚子上,手腳一齊用力,把敵人淩空扔到你的背後。本動作要一氣嗬成,出手迅速準確,方能奏效對付一個被愛情的藥酒毒得暈頭轉向的女人。本動作一氣嗬成也罷,兩氣嗬成也罷,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的身體在空中旋轉一百八十度,當你清醒過來時,已經躺在了女英雄的位置_上。絲綢被子上還殘留著女英雄肉體的氣味……大姐,你為什麽要跳河?生活比蜜還甜……兩張毛茸茸的孩子嘴貼在你兩邊的腮上。你抬左手,批了右邊的警察一嘴巴;你抬右手,批了左邊警察一嘴巴(打得很輕,佯怒,玩笑性質約占百分之八十五)。混蛋!瞎了眼,執法犯法,調戲婦女調戲到你師娘頭上來啦!


    兩個小警察捂著嘴傻笑。


    “師母,我們早就認出來啦!”


    “師母,我們怕你跳河哩!”


    “放你們媽媽的操屁!”整容師說,“我跳河時你們還沒生出來呢!”


    “師母,您還是早些回家好,要是被流氓盯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師娘要在這兒涼快會)l。”


    兩個小警察吹著口哨巡邏去啦。


    兩行淚撲簌簌落下來。躺到了女英雄的被窩裏,你莫名其妙地哭了。當時,隻要中尉輕輕地撫摸你一下,你就會像瘋狗一樣撲到他的懷裏。親他,咬他,把從王副局長那兒學來的全套本事施展出來。但是—


    他穿著綴著肩章和勳章的軍上衣,腰裏紮著武裝帶,下身赤裸著,腳上跋拉著方頭大皮鞋,站在床下,目光像劍一樣紮著你的肚子。你聽到他說:


    “你不是處女!”


    他彎著腰穿褲子,你又一次聽到他說:


    “我敢肯定,你不是處女!,


    他全副武裝站在你麵前,命令你穿上衣服。


    他幫你穿上衣服,說:


    “我願意為你保守秘密。但有一個條件,你對你舅舅和你單位的書記說:你不愛我。”五


    跳河時英勇悲壯,天都不怕,死都不怕,羞恥何處安身?所以你從容不迫地、一件件把衣服扒掉,又一件件擲給背對夕陽站著的王副局長:展開的衣衫像肥大的蝴蝶,翩翩落上他的肩頭。


    這時羞恥無處安身,你的耳邊回蕩著中尉的遮責:你不是處女!


    恰恰這個時候,吞吃了你的處女膜,又把你推給中尉的“舅舅”,攜著妻子的手迎麵走來。於是你聽到了雲端裏傳來的命令:


    “脫掉你的衣服!’


    為什麽要我穿上衣服?


    你不是處女!


    為什麽要我脫掉衣服?


    我肯定你不是處女t


    脫光了衣服,跳河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跳河時英勇悲壯,因為你準備死;被救上河來你狼狽透頂,因為經過死的試驗,你體會到一條永恒的真理:好死不如賴活著。


    你渾身泥水,頭發上沾著青苔,青苔上跳躍著幾隻青色的小蝦。小蝦盼望河水,你躺在草地上吐水。王副局長的兒子感興趣的眼睛盯住他爸爸也感興趣的部位。


    王副局長的老婆打了王副局長兒子一巴掌。呱卿一聲響,好像打在你臉上。


    你感到了深刻的恥辱。


    “走,不要臉的東西!’王副局長的老婆拳打腳踢著王副局長的兒女,王副局長的兒女鑽進白楊樹林。


    他們誇張地哭嚎著,與那個精瘦的女人在白楊林裏捉迷藏。


    王副局長的臉被你抓得鮮血淋漓。


    恥辱可以奇妙地轉化成憤怒。血紅的夕陽。輝煌的河上風光。優雅的白楊樹。極力哭著也極力想跑過來的男孩。大力罵著拚命攔截男孩的瘦女人。他、她、她,在白楊林裏追逐。就是這些,使恥辱變為80…擎瞥攀憤怒。冷冷地打量著那個副局長夫人枯柴棍兒一樣的身體,你放聲大笑。


    王副局長慌慌張張地撿過來你的衣服,往你身上披。你拒絕漂亮的衣服,你晃動著身體,那兩隻被男人的手催過肥的金色乳房在夕陽下瘋狂地跳動著。你驕傲的乳房一下子就把那瘦女人打倒了。你看到她扶著一棵樹,哇哇地幹嘔著,慢慢地癱瘓著,終於癱在樹的夢境般錯綜複雜的影子裏。至此,你的乳房才停下來喘息。你隔著她的衣服,也能看到那瘦女人的貼在肋骨上的兩根奶袋。


    你撕著王副局長的兩個耳朵(在第一部裏她就撕過張赤球的耳朵),他咧開嘴盼著牙。那時,他的一口白牙完整無缺。第二天,我再次發現他的牙齒完整無缺。從此之後,我再沒親近過他。我隻能從單位裏公用電視的屏幕上見到你。說心裏話自從那次事之後我也不想再親近你。你怕我,因為怕你老婆你怕我,還怕輿論,你就這樣消失了。但你的嘴巴在電視屏幕上閃耀著金光。你什麽時候鑲了三顆金牙?“美麗世界”裏知道你是我的“舅舅”的人都死了,不死的也調到黨政機關裏去了。好“舅舅”!好一個把你外甥女的娘先玩了又玩了外甥女的“舅舅”!黃金是稀有金屬,我丈夫說強酸都腐蝕不了黃金。真金不怕火煉。你死了,“舅舅”,這三顆金牙對你已毫無意義。我要拔掉你的金牙。你幹了我媽又幹我……你讓我爸爸的鬼魂戴上了綠帽子。又讓我丈夫—當然,處女膜不過是一層皮,愛情與性交是兩回事……艾滋病是富貴病,我們窮得拉血脫肛呢……(她走到門邊聽聽動靜。如前所述,用鑷子裂開王副市長的嘴,用鑷子夾住金牙)這顆牙拔掉換錢為我媽媽治病!這顆牙拔掉為我的恥辱!這顆牙拔掉為我丈夫買煙抽!你瞪眼我也不怕你。你認為我是貪財?放屁!如果我想錢,你活著時我為什麽不利用你和我的關係去敲詐你?你當著堂堂威風副市長時見你迎麵來我就繞道走!我是為了報仇!你還欠著我爸爸的鬼魂一顆牙!坐車要付車錢!乘船要買船票!騎馬要喂草料!何況……他痛得吱吱叫,你態得格格笑。


    晚霞似火,白楊林好像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王副局長的妻子趴在火的陰影裏,痛苦地扭動著身體。你光著身體,手持著衣衫搖擺著—宛若搖擺著慶典的彩旗—飛跑高跳到她的麵前。你看到她的雙手插進土裏,她嘴裏咀嚼著一根黑色的粉筆也許是一截粉筆狀的枯枝我寧願它是黑粉筆—天哪,又是一個與烈火搏鬥的女人—又是一個吃粉筆的人,我們感歎不已—遺憾的是你現在已經不崇拜被烈火燒死的英雄了!你咬牙切齒地笑著。你指著自己的身體上的器官,用最淫狠的黃色語言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跟蹤追擊李玉蟬的記者處副處長出現在河邊。他仿佛從天而降的神靈,解救了這幾位共同忍受著性關係後遺症痛苦的人。


    記者處副處長必然地成為本節的壓場人物,他幹了兩件事:


    (1)協助王副局長幫助落水女青年穿好衣服。


    (2)詳細了解事情前後經過,回去後趕寫了王副局長英勇搶救落水女青年的快訊。六


    永遠的皎潔月光特意把人民公園照越成銀白的世界,清涼又溫柔的晚風搖擺著植物的葉片和枝條。這確鑿是一個漂亮的夜晚,猛獸管理員打開了方便之門,放整容師進園來觀賞猛獸。


    現在園中隻有他和她兩個人—這是鐵籠中古怪口味敘述者的錯誤結論。我們知道熊貓館旁邊的鳳尾竹林裏潛伏著一位懷揣牛耳尖刀、手提塑料紙包的歹徒。歹徒看到一男一女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徑往猴山方向去了。


    猴尿的操味把空氣汙染得很厲害。猴山上有一塊如佛的突兀大石,一群猴子簇擁在佛頂上睡覺。另一群猴子趁著月光追逐、跳躍,嬉鬧、歡樂。淺黃色的猴毛在藍晶晶的月光下閃爍著,像電閃一樣。


    他拉著你靠近了猴山,歡樂的猴子看到你身上的頤色,嘎嘎咕咕地叫著,簇擁過來,對著你戰牙咧嘴。


    “你是第一次看到活著的真猴子!”他肯定地說。


    整容師默認了他的結論。她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荒唐古怪的問x,母猴子是不是和女人一樣,每月來一次月經?


    “動物園是最富有教育意義的地方,”猛獸管理員手扶著欄杆,那模樣酷似欄杆內的動物,他冷漠地說,“人類需要向動物學習生活,你注意他們的臉,它們那深邃的、富有浪漫氣息的眼睛……”


    欄杆內的猴子們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它們艱難地立著,好像在諦聽他的話。


    “恩格斯說,‘猴體解剖是人體解剖的一把鑰匙”’,他說,“猴子的臉卜,都有一個智慧的額頭,我們自認為比它們高明,但你能猜到它們此刻在思想什麽嗎?"


    它們一動不動,迅速地眨巴著眼皮,一片亮晶晶的眼睛裏好像閃爍著淚水。整容師驚訝不止,悄悄地退後三步,這時候不但猴子們進人眼界,那手扶欄杆對著猴子們說教的猛獸管理員也進人眼界。他與猴子們打成一片,幾乎不能分辨。你想:既然獅子和老虎交配生出的怪獸既像獅子又像老虎;那麽,男人和母猴子交配會生出什麽東西?類人猴?如果這種類人猴繼承了人類的聰明才智,發揚了猴類的矯健敏捷,世界會不會改變模樣?


    這時,我們看到,躲在竹林裏那個歹徒悄悄地鑽出來。他個頭不高,行動敏捷,從這團樹影躥人那團樹影,從這塊怪石背後閃到那塊怪石背後,就像一隻黑色的大鳥閃來閃去。


    猛獸管理員說:“我的兄弟姐妹們,歡樂過後是狂喜,流光眼淚淌鼻涕,明天晚上我再來探望你們。”


    整容師看到那些猴子默默地離去,都好像心事重重地鑽進猴山上陰暗的洞穴裏去。他手拍欄杆尖利地嘶叫起來,這是一種奇怪的語言,整容師一句也聽不懂。她看到猛獸管理員臉上淚水紛飛,腦袋有節奏地晃蕩著。你又一次周身冰涼地想到:我與魔鬼打交道。


    猴山上沉睡著的猴子們突然炸了群,躲在石縫裏、石洞裏的猴子也聞聲躥出,滿山猴子歡笑著狂舞,幾隻身體龐大的老猴子用前掌響亮地拍打著臀部。


    你深深地被感動了。你突然感到你與猴子之間建立了一種神秘而美好的聯係。你特別渴望能鑽進鐵籠,跳上猴山,加人猴子們的舞蹈。你的眼睛昏暗朦朧起來,這是短暫的,昏暗朦朧中有一點灼目的鮮紅出現,像晨霧彌漫波濤洶湧的海麵上躍起來一點紅日。它的確也如海上日出。鮮紅的顏色柔韌但是強有力地擴大著它的地盤,隨著地盤擴大,鮮紅漸變為愈加輝煌的金紅。這是一次心上日出,那一點鮮鄉}漸漸照得輝煌無比的是你的心。你還認為那一點鮮紅像一個簡單的


    音符,鮮紅擴張成輝煌的金紅就如同簡單音符發展成了壯麗的樂章輝煌,w”趕著冰涼,你全身灼熱起來。你渴望肆無忌憚地嚎叫,渴望加入滿臉是汗、眼睛裏含著淚花的猴子們的狂熱的舞蹈。狂熱是狂喜的at親,母親是他的情婦。遠古的太陽普照古老的大地,猴山上一片歡騰。手搭起罩眼遠遠地望,多年的遊子返回了故鄉。鐵的柵欄變成了輕飄飄的藤蘿,在猴子們的攙扶下,你蹦上了高山又跳下深澗,還依樣畫葫蘆,手扯藤蘿蕩秋千。在劇烈的運動中,你吼叫著。你感到吼叫是一種真正的排泄。真正的排泄導致真正的狂喜;真正的排泄是真正的狂喜的母親。繼母親之後,你又成了他的情婦。


    這種狂喜的舞蹈持續發展著。我們看到那個身手不凡的歹徒已躥到了猛獸館旁的大黃斟樹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臥在鐵籠子裏的那隻威風堂堂的東北虎。處在他的位置上,能看到猴山上的熱鬧景象,至於猴子們的喧鬧聲,半個城市都能聽到。


    猛獸管理員退後三步,依然低唱著,兩隻冷眼看著猴子們和手扶欄杆、渾身扭動的特級整容大師。


    後來他停了歌喉,筋疲力盡地坐在一塊太湖石上,掏出兩片阿斯匹林扔進嘴裏。猴子們漸漸安靜下來,一部分爬到山頂上去睡覺,一部分又過來,把著鐵欄發呆。整容師癱在地上。


    她恍惚如從大夢中出來,一出門就碰上了這群直著眼看她的猴子。猴子們的目光果然深邃而又富有浪漫氣息,它們向你傳達一種遙遠的信息,它正在深刻地注人你的身體。從另一角度體會。猴子們的思想匯聚成一個神聖的召喚,好像在天之父的聲音。這聲音酷似多年前那個聲音,那時他召喚你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現在他召喚你去擁抱猴子。


    他居高臨下地命令你:


    “去擁抱猴子!”


    你有些猶豫:如果母猴子像女人一樣有月經,那麽男猴子一擁抱的順理成章的下文是親嘴……


    他在雲端裏執拗地命令你:


    “去和猴子接吻!”


    接吻的進一步發展就是性交。


    他殘忍地命令你:


    “去和猴子性交!”


    整容師的眼前鋪開了一條傾斜著通往猴山之獄的金光大道,那裏布置了富貴的婚床。你幾乎就要向那裏走了,你已經抬起來左腳,你們看哪她已經抬起了左腳,這時你感覺到腹中一陣劇痛。起初你錯以為岔了氣,後來你錯以為胃痛,最後才搞清楚:是你的子宮在劇痛。


    這時候,臥在月光下沉睡的東北猛虎也聽到居高臨下的召喚:


    “站起來!站起來。”


    老虎站起來,伸展徽腰打嗬欠。它繞著籠子大踏步行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打在它的頭上。它發現打中自己腦袋的竟是一塊香噴噴的肉。便不客氣地吃了下去。吃完了肉,它又要繞籠行走,剛剛邁出左前腿,就感到腹中一陣巨痛—這時整容師的腹中也巨痛—它咆哮著跳起來,巨痛撕扯著它,使它跌在地上。


    猛獸管理員掏出兩片阿斯匹林塞到整容師嘴裏,囑咐她嚼碎咽下去,疼痛即可緩解。她遵囑嚼陣咽下去,疼痛果然緩解。


    他的堅硬的小爪子拉著你柔軟的手,你不敢放肆地走,仿佛子宮裏潛伏著一隻毛茸茸的、牙齒鋒利的小獸,隻要你大步行走,它就撕咬你的子宮壁。你感覺到被一隻老猴子牽扯著行走。


    “你不要敗壞自己!”他的眼睛藍晶晶的,十分可愛,他說,“現代科學能夠做到:使受孕與性交分離。如果你願意,就能成為一個震驚世界的母親。”


    你的子宮極端恐怖地痙攣著,那小獸在啤叫。


    “你知道不知道,我用獅的精子和虎的卵子創造了可愛的新物種,這是神的事業。人在歡呼神的創造。市日報在歡呼‘獅虎’的誕生,電視台展覽我的創造。你完全可能孕育出新世界的曙光。”他說。


    “不,不……”你掙脫猛獸管理員的手說,“不,我不幹。”


    他寬容地笑了。這時你們正從鹿的牢籠旁經過,木柵欄內,高昂著長頸鹿的脖子,好像一株株瑰麗的大樹。


    “你們必被我手中的刀所殺!窗戶內傳出野獸鳴叫的聲音……繁華的城市成為荒涼的廢墟,隻有猛獸居住其間……”他說,“神不允許人保守他的秘密,你和王副局長在白楊林子裏做愛時,有一架照相機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們。”


    整容師呻吟一聲,暫時忘掉子宮內的異常感覺。她感到難以言語的憤怒,舉起手來想把它變成利爪去抓破猛獸管理員的臉,手卻被猛獸管理員的堅硬小爪抓住。


    “你不要惱怒,”他說,“我永遠不會讓你為難,讓我們先去看看它們。”


    你順從地跟著他走,好像這就是你的命中注定的、無法逃脫的事。


    為什麽第二天傍晚又要去白楊林外徘徊?你想那也是命中注定。河水還如昨天一樣平靜地流淌,晚霞依然如火。


    我難道是特意地等待他的到來嗎?


    “是的,你在等待著他到來。”猛獸管理員說著,“那是天鵝,一種淫亂的鳥。”他指著前邊明亮如鏡的湖水說。湖麵上浮著幾隻白玉般的大鳥,良久不動,偶爾一動,水麵就泛濫開一重重波紋,嚓嚓細響,好像碎玻璃的摩擦聲。


    老虎在地上抽搐著。它雖然看到一條黑影從黃樹上飛下來,雖然知道大難臨頭,也奈何不得。它突然想起了崇山峻嶺和參天古木,嗅到了深深埋葬在記憶裏的森林中青苔和腐爛草木的親切氣味,雖然這是一隻在籠子裏出生在籠子裏長大的東北虎。


    你聞到水的腥味。回憶起了石榴花的親切氣味,他披著滿身的晚霞從白楊樹林裏跳出來,好像一個剪徑的強人。


    “你等待的就是這。我認為你撲進了他懷裏。”猛獸管理員用客觀公允的口吻說,“他抱著你往樹林子裏走—為了尋找僻靜的地方,你們走進了樹林子中央—這是一段很長的路,你連一點掙紮的跡象也沒有。”


    我一見到他就暈了,昨天的恥辱和往日的恥辱無影無蹤。他像個剪徑的強人把我抱起來。


    “你躺在他的懷抱裏,好像一隻溫順的小綿羊。”


    我想到了他瘦如柴棒的妻子。我勝利了。大獲全勝。我要和他‘…_q-得魂飛天外,我希望她躲在樹後,啃著樹皮看著我和她的丈夫”他剝你的衣服時,你甚至是配合著他。你那大連褲權都沒穿。你們在草地卜翻滾。你的屁股剛開始還放在當「3的報紙上,那上邊有


    一條快訊。快訊向全市人民報告:勞動局副局長奮不顧身搶救落水女青年你用一種分泌物把快訊濡濕啦。”


    似乎一開始就是高潮。我聽到了遠處的猛獸在嚎叫。拐過彎就到了猛獸館。他說我們先去看一下用你的老情人的脂肪調製成的高級飼料。我們看到他用一根鐵棍輕巧地撬開了鐵籠門上的掛鎖。我們猜想到中毒垂死的老虎的悲痛、憤怒和恐懼。他一進人我就嚎叫起來,嘴唇堵住我的嚎叫,他咬我……可以肯定他那時沒鑲金牙……


    “你們發出的聲音很難聽,做愛是個浪漫的,美麗的字眼,但做愛的動作和聲音是醜陋的。我的照相機記錄了你們的幾十個動作—這使我大開眼界—我明白了你們的關係。”


    我要他的全部,他退縮了,他像一條死狗。這是令人反感的。當時流行的話是:任何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老虎隻有殘喘了。他用鐵棍捅它。它毫無反應。我們猜想到老虎的痛苦。這是一個剝皮技術異常熟練的人,不是屠夫,絕對幹不出如此麻利的好活。


    已經聞到了猛獸館的血腥味,猛獸管理員打開了孤零零地五立的鐵籠邊的白色小屋,拉著手拖進去整容師。他拉開了電燈,月光從房屋的縫隙中退卻,滿室通亮,如同白晝。他關切地問整容師:


    “你很不舒服嗎?”


    整容師回答;“不,我很舒服。”


    “你們倆絕對是久經訓練。否則絕對幹不出如此精彩的好活!太刺激啦,我的照相機滑溜溜的,它也在流汗。”


    他躺著像一條死狗。我希望的不是死狗,不是紙老虎;我希望的是真老虎,能夠吞掉我的猛虎。於是我折磨他。他笑嘻嘻地問我:


    “你舒服麽?”


    我說:“不,我不舒服。”


    猛獸管理員指著立在地上的高腰膠鞋、掛在架上的白大褂說:你們“美麗新世界”有工作服。我們也有。我們穿上上作服時都像x潔的大使排天旱晨,我穿著膠鞋,披上自大褂,走進這裏—他推開扇小門—為猛獸們準備早飯。即便全民食素,我們這裏也是吃肉。他拉開一個冰櫃,整容師看到紅色的牛肉,白色的豬肉,光髒的雞兔。我們有時也搞些活雞活兔,扔進鐵籠,供猛獸們捕食。否則它們就退化成家畜了。幾十年來,我天天有肉吃。這叫做“因禍得福,’他打開一個壁櫥,指著電爐、鐵鍋之類炊具和酒瓶、鹽罐、五香粉之類調料說:國家主席吃白菜,我照樣吃肉。


    是的,我不舒服。我折磨著他的肉說。他的血使我發了瘋,我說幾百句最下流的話挑逗他。我還往他臉上撤尿。


    “我原來想女人的嘴巴隻能唱歌。”


    我把尿撤到他臉上,他發了瘋。


    “無論你說什麽,男人的臉也不是尿罐。”


    “盡管照相機大汗淋漓,但我還是讓它記錄下了你的尿落在他臉上的驚人現象”


    猛獸管理員指著牆上的幾十張照片說:這就是它們。這隻老虎叫安安,東北虎,雄性,一九五九年生。一九六四年因患心肺綜合症病故,它的屍體製成了標本,現存放在東北大學動物標本室。它的骨頭大部分被剔掉了……這隻小虎叫屯屯,是安安的兒子……那一位是它的姐姐,名叫丹娘—一個女英雄的名字,你知道嗎?它現在當了祖母,在鐵川市動物園頤養天年……那頭雄獅是非洲贈送的,旁邊是它的兒子……這就是我們的兩隻寶貝!左邊這隻叫元元,右邊那隻叫方方。那隻東北虎是它們的媽叫康康,那隻剛果獅子是它們的爸爸,這是它們剛出生時的留影……我有它們的相冊……我希望你認真地看三遍。你可以看到市報上發表過的那幀照片,那是它們的滿月留影……到這裏。你可以看到一個驚人的變化:它們的毛色突然光澤耀眼,它們的神情一掃過去的萎靡溫馴變成萊鶩不馴,逐漸具有了真正猛獸的英武風度……想知道這變化的原因嗎?這要從你我簽訂合同時開始,你的下腳料發揮了巨大作用!在鐵籠子裏養出真正的猛獸,我要感謝你。你我有不解之緣,你難道認不出我是誰嗎?你真的認不出找是準嗎,清注意這幾張晚近的照片!它們的目光已經咄咄逼人,看到它們的照片你就應該發抖!孩子們已經不敢在它們的牢籠麵前逗留了,在這樣的猛獸麵前,人類都顯得軟弱膽怯。這個變化完全得力於你提供的那三袋下腳料!三嫋白脂肪,三袋白金子……


    整容師發現,那兩隻怪獸用眼睛斜視著自己。一隻虎頭獅身。獅頭虎身另一隻。與夢中的怪獸完全一樣,又是一次命運般的景象再現。過去是再現曆史,這一次竟像預感未來。恐怖的手把相冊合上了。你永遠也不想再翻看這本相冊。


    你到底是誰?


    我是愛你的仇人;也是恨你的朋友。


    整容師看了一眼還算幹淨的地板,帶著重重的哭腔說:


    “你如果要我躺下,我是不會拒絕的。”


    猛獸管理員仿佛被這句話感動了,他說: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和人類中的雌性做愛了。因為它會使我的猛獸們患胃腸病!“


    “怕我往你臉上撤尿?’整容師惡毒地笑著說。


    “你往男人臉上擻尿的照片我還保留著。”猛獸管理員用下巴指指一本發黃的相冊,遺憾地說,“可惜那時沒有彩色膠卷。”


    “我明白啦。”


    “你可以把它拿走,就算我兒子送給你的禮物。”


    整容師用手指按著相冊的綢子封麵,笑容漸漸上了臉。


    歹徒已經把老虎皮剝下來,如果不是為了讓虎頭上的皮和虎尾不受損傷,他早就完了事。現在,我們目送著他,看他因為背著虎皮顯得笨拙了的黑色身影,消融在雲團般的灌木叢中。


    夜色深沉。郊區的公雞已叫到第二遍。


    ……那人跪倒在地,胡子從石灰縫裏鑽出來,昂起瘦頭,雪白的臉上有兩點黑是他的眼,胡子上方的洞,我們認為是他的嘴巴。“張老師……玉蟬嫂子……幫我想想辦法吧……”


    “啊咦!方老師,你不是死了吧?”整容師驚訝地問,“我不是把你放到冰櫃裏了嗎?”


    張赤球躲在牆角上,舌頭發硬,嘴唇發白,下意識地重複著整容師的話:


    “啊咦!方老師,你不是死了嗎?”


    你看到他不好意思地把身體往後縮著,一直縮到門框上,滿身的石灰掩蓋不住寒酸,惶惶不安的神情從石灰裏透出來,忽然間,那被人們稱為眼睛的器官裏滾出了兩串淚,在石灰的對比下,眼淚顯得焦黃。整容師歎息不已。死人也受不得委屈,死人受了委屈照樣流淚


    “方老師,昨天上午本來該給你整容的,但不湊巧,王副市長的屍體運來啦,這你都知道。市委領導親自給我下命令—隻好把你存在冰櫃裏—真對不起,咱是老鄰居,請你原諒……”


    “張嫂子,”死人連連搖擺著沽滿石灰和泥巴的手,說。“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整容師心裏泛濫起一股細小的不愉快情緒,連日連夜的奇異遭遇和繁重勞動拆磨得頭皮班蓋著的部位比較混亂,本想清晨晚起,又撞上這死鬼!她想: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三世修成對門”,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一大串金子般的俗語湧上她的心頭,於是她和顏悅色地說:


    “方老師,你別著急,且聽玉蟬慢慢對你說。俗話說,‘吃麵還要論個先來後到’,何況整容這樣一輩子一回的大事。你比王副市長早到,論理應該先給你拾掇,但為什麽不先給你拾掇反而先給他拾掇呢?這甭我說你也該明白!”


    了創炎:“我明白、我明白。早拾掇晚拾掇一樣,我一個窮中學教師,殺了我我也沒有膽量去跟王副市長爭先後,何況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市日報上報道過的。在汽車上校長就對我說,讓您為我整容,是破了格,大概因為昨天是教師節。”


    “前天是教師節!”一直躲在牆角上打哆嗦的張赤球插嘴說,“原說是要為你開追悼會的—哎喲,你是死人!”


    “死人有什麽可怕?”整容師斥責著丈夫,“歐陽山本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限看起來你活著,也許與l就死廠;大家ai認為他死f,也許他又活!。你緊什麽!”


    張赤球的恐懼有所緩解。我們看到他臉上的肌肉開始鬆弛,嘴巴也不流門水啦。


    “方老師,您回去吧,今日一上班我先拾掇你。“整容師說,“要不你先回去看看屠小英和孩子們?整r容可就撈不到機會啦”


    “不,不……”方富貴簡直是在哀鳴,“我不能見她,……她怕我。”


    “這是完全正常的,”你說,“中國有句俗話,叫做:‘人死如虎,虎死如羊’。”


    “我之所以怕你,就是這個道理。”張赤球從牆角上走過來,他的語調莫名其妙地高亢起來,好像語調裏滲進了活人對死人的蔑視。


    “你搬個椅子請方老師坐麽!,整容師對張赤球說。


    “不需要,不需要。”方富貴擺著手說,“我滿身髒石灰,連我自己都能聞到身上散發著死人的臭氣。”


    張赤球瞥了一眼李玉蟬,說:


    “老方,你客氣什麽!咱倆在一個辦公室裏坐了十幾年,誰還嫌誰過?”


    我在冰櫃裏沾了一身屍臭………


    “我們家的牆壁上都有這種氣味,”張赤球把那把自己坐著批閱模擬試卷的椅子拉過來,請方富貴就坐。


    他的屁股小心翼翼地擱在椅子角上。他看到張赤球去捅開爐子煮稀飯。他看到李玉蟬端著癱瘓病人的屎尿盆子去遙遠的廁所倒屎尿他聽到牆洞裏嘰哩呱啦背書的聲音。他聽到隔壁一個女人在低聲哭泣。他聽到哭泣聲心裏很難過。為了解除心中的痛苦,他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防止開始幹結裂縫的石灰從身上掉下來給人家添麻煩以免討人嫌—走到那張小桌邊,抽出了一張模擬考試的卷子。王東紅—圓圓的臉,細長的眼睛··………個不漂亮的女孩子……市中學生物理競賽第二名……


    月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1/6,一根紅繩在地球上最多能掛2千克物體,在月球上用這條紅繩最多可懸掛質量是—克的物體?


    用這條紅繩在月球l沿水平方向拖拉質fit為z幹克的物體所能達到的最大加速度是(不計摩擦)—


    這道簡單的填空題,王東紅竟然沒填上!怎麽搞的,像這樣子下去,別說是考大學,連考中專都沒門!物理教師不由地憤怒起來,好像那個王東紅就在自己的麵前。但他立刻想到,自己已是死去的人,


    死人是沒有權力憤怒的……你又摸起了一張試卷……看著試卷,眼淚咕嘟咕嘟湧出來。湧出來的眼淚在臉上流,把石灰結成的臉殼衝出了一條條小溝。你忍不住嗚咽起來。


    張赤球拍拍你的肩膀,同情地說:


    “老方,你已經死了,就不要為這些活人的事操心啦。,


    方富貴晃晃腦袋,把眼裏的淚水甩到兩邊。他說:“老張,我覺得還是活著好。”


    “都一樣,快別折騰啦。你死了,你那兩個班的課我頂啦。你死了逃脫了,活著的還要繼續遭罪。趕明兒我非辭職做買賣去,要不就像你一樣,一頭紮到講台上,死了算啦。”


    整容師倒完屎尿回來,聽到方富貴喊叫:


    “我沒死!是校長不讓我活!我還不到五十歲!我還有老婆孩子。學校正在蓋宿舍,我要住住新房子!我這輩子還沒吃夠過豬肝!還沒喝過一滴茅台酒!還沒吃過一次海參!”


    他坐在椅子上,撇撇嘴,但是沒有淚,於是就幹幹巴巴地笑。兒片於了的石灰被笑下來。露出似黃又綠的臉皮。他慌忙把那幾片石灰撿起來,用手捧著,嘴裏輕輕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整容師寬容地說:“哎,真是可憐,你們這些教書匠。可是誰又不可憐呢屍


    你忽然也悲哀起來,扔下屎盆子,撲到床上就哭。


    方富貴說:“嫂子,別難受了,都是我不好,活著打擾你們不算,死了還給你們添麻煩。不過就這一次啦,嫂子,俗話說:‘幫人幫到底,送人送到家’,我從‘美麗世界’跑出來,回不去了,趁著天剛亮,街上人少,你把我送回去吧—你有那門上的鑰匙。”


    她爬起來,擦千眼,說:


    “老方,你們男人還好,不知道一個女人多難。”


    —如果屠小英這時不哭泣,整容師趁著清晨人少,把方富貴送回殯儀館,白天給他洗洗臉,刮刮胡子,塗上點顏色,讓有關領導和家屬看看,推到大爐子裏燒一燒—一部分成了灰裝進匣子,一部分變成煙爬上煙囪升人太空—重新加人無窮的物質循環—如果屠小英不哭泣,一切就結束了—如果屠小英哭泣但哭泣聲不穿透牆壁傳過來—如果屠小英的哭泣聲穿透牆壁傳過來但不傳人方富貴的耳朵,一切就結束了。


    屠小英及時的哭泣聲穿透了牆壁傳入方富貴沒被石灰堵嚴實的耳朵,我們看到敘述者脖子上拴著無法逃脫的繩索吃著粉筆繼續敘述,我們注視著故事的發展。敘述者脖子上帶著繩索蹲在鐵籠中的橫杆_l,他不停地哮喘著,咳嗽著。


    你們不知道我的難處……


    “你們不知道女人的難處……”整容師說。


    鋼筋鍋裏的水在唱歌,屠小英在痛哭。


    “我知道一”方富貴抱著腦袋說,“她在哭,她一輩子沒住上新屋……”她沒喝過一滴茅台酒!她沒吃夠過豬肝!她沒吃過一次海參!她一直想吃一次牛肉餡的餃子……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讓她喝醉一次茅台酒!讓她吃一副豬肝州讓她吃一斤海參!!!讓她吃一盆牛肉餡餃子!!!!還有新屋!!!!!


    他幾乎在喊叫。嚇得張赤球夠嗆。


    他精疲力蠍地說:


    “我要去找校長,告訴他我沒死,我要努力工作,爭取加工資,爭取評上特級教師,讓她……”


    整容師歎著氣,去盛了一碗滾燙的稀飯,端給方富貴,說;


    “老方,你一定餓了,吃點東西再說。“


    方富貴端著飯碗的情況很複雜。


    “你說你死了也罷,沒死也罷,著沒死也罷,”她說,“這是你的事。為你死r,學校裏認為你死了,你活不了啦。”


    “不,我這就去學校……”本來死了又活了也罷,本來就活但市裏認為你死了,殯儀館裏認屠小英和方龍方虎認為你死了,所以你千萬別去,”張赤球也說,“你一去,學校就會大亂,學生們的學習會受影響。現在,學校正在要同學們化悲痛為力量,以高分數安慰你的亡靈。校長說同學們,多考上一個大學生就等於多為方老師獻了一個花圈,一個最美麗的花圈。學校裏正在利用您的死做文章:借您的死向社會呼籲,借此改善活教師的生活……”


    “你要是不死又活了,不知要有多少人受苦受難……”她說。


    “你要是又活了不死,教師們的房子又要成為泡影。”張赤球說。


    屠小英的哭聲請注意。


    方老師麵臨著生死選擇。


    據說,有人請教大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相對論是怎麽回事—你對我們說—愛因斯坦解釋道:如果您在火車站等火車,兩個小時顯得很長很長;如果您跟心愛的姑娘在一起,兩個小時就顯得很短很短。


    根據愛因斯坦的原理,我們這個早晨是漫長的。


    在這個漫長痛苦的早晨裏,整容師想起了猛獸管理員講過的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一個海上遇難的人漂流到一座荒島上。島子很大,上邊生滿了樹林,林子裏有毒蛇猛獸。這個人正在發愁,突然來了一隻身材高大的母猴子。它圍繞著他轉了三圈,這個人萬念俱灰,也不怎麽害怕,就問:你要吃掉我嗎?請吃吧!那母猴子搖搖頭,扛起他就走。這男人也不反抗,由著它走。它把男人扛到一個很大的山洞裏,山洞裏鋪著幹草,插著野花,很舒服。男人累了,倒頭便睡。不知睡了多久,醒來一看,那母猴子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男人說:你要吃我嗎?請吃吧。它搖搖頭,從洞外抱回一大堆新鮮的野果來,有野梨子。有山葡萄,有紅酸棗,有黃香蕉……它用眼睛和動作告訴男人:我不吃你,我怎麽舍得吃你呢?我要你吃我為你采集的甜美果實。男人餓急了,顧不了許多,甜酸苦辣吃了一飽。正當他口有點渴時,‘它用一扇大貝殼端來淡水。一定是山泉,甜得像糖水一樣。白大,母猴子打食去了,男人想出洞,發現洞口堵上了一塊大石,推推紋絲不動,心想這老猴子力氣非凡。猛獸管理員說:簡短捷說,從此之後,母猴子打食供養男人,夜裏則與他同住一洞。天長日久,母猴子懷孕了,不久生下來個又白又胖的男嬰,母猴子生了孩子也不休息,照樣卜山打食。自從有了孩子之後,母猴k鬆了對男人0it視_9ait-}白天也不用巨石堵洞了。男人抱著孩子,漫山遍野地遊玩,倒也快活自在。話說這一天,母猴子打食去了,男孩睡了覺,男人便出去遊玩仁忽然,一條小船靠了灘,男人一見,猛然驚醒,回到人世的機會來了。他跑上前去對駕船的老大說了原委,船老大是個善心人,答應立即帶他走。男人潛回洞,抱起沉睡的兒子,跑向灘頭上了船這時,男孩大哭起來。男人催促船老大趕快開船。這時,就聽到島f幾傳來一陣驚人的叫聲。隻見那母猴子飛一般地奔向灘頭。男孩對著母猴子伸出了胎膊_男人催促船老大趕快開船。小船緩緩移動。說時遲那時快,母猴子仲出巨臂,一把拉住船尾。男人緊抱著男孩不鬆手,男孩伸著胳膊,嘴裏斷斷續續地叫著:ma-ma-ma-母猴子雙眼盯著男人,那意思是說:你好狠心!幾年來我上山端水喂你,人林采果養你,你病了我采來草藥治你,你拉r屎我用手給你捧出去,我把處女的貞操獻給了你,我為你生了大胖小子,可是你……負心的郎啊!苦哇……


    想當初你隻身流落在這荒島


    遍體鱗傷饑寒交迫性命難保


    奴可憐你美男兒不忍加害


    抱你回我家中精心照料


    奴為你攀藤上樹采來鮮果


    奴為你貢獻了處女珍寶


    千般溫柔呀萬樣的風流任你輕薄


    你也曾枕前發盡千般願


    你說哪怕海枯石頭爛白日參辰現也與我相伴相愛在這世外桃源


    又誰知枕上唾沫尚未幹


    誓言猶在耳畔回旋


    你你你……你就要偷走我兒、拋棄奴家、做一個


    沒良心的賊子、忘恩負義的禽獸私奔回了人間


    我問你人間又有什麽好


    使你狠心將奴來棄拋


    你不見寺無僧狐狸弄瓦你不見官無能烏鼠當衙森林大火衝天起江湖汙染無魚蝦要走你就自己走留下我兒伴奴度殘生啊……苦哇……


    猛獸管理員一曲唱罷,早已是淚水滿麵,在月光下閃爍。猛獸在月下喘息,風尾蕭莆,一片淒涼之聲。


    “後來呢?”整容師焦灼地問。


    猛獸管理員抬起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淚,嗓子因為高聲歌唱而嘶啞—盡管嘶啞但依然高亢—就像川劇裏的破鑼聲一樣富有感染力—他說:“母猴子這一番悲憤交加的歌唱,使那男人進退兩難。”


    母猴子說:“算我瞎了眼,沒看清你的真麵貌。事到如今,你要走就走吧,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捆綁不成夫妻’,我隻求你把我的孩子留下。”


    男孩看著母猴子的乳房,貪婪地叫著:ma-ma-ma-


    男人說:不行,我舍不得孩子。


    母猴說:你舍不得難道我就舍得了嗎?俗話說:“兒行千裏母擔憂,’”


    男人說:為了孩子的前途你放開手,讓我們走。


    猴子說:不行,你帶我一起走,孩子需要我。


    男人說:萬萬使不得!讓人們看到我和畜生交合?啊,萬萬使不得。


    船老大踢過一把斧頭來,說:


    “客官。你還是下船吧。”


    男人萬般無奈,一手挾住孩子,一手掄起斧頭,把母猴子拉住船頭的手剁掉了。鮮血進流,龐大的猴爪落在艙裏。母猴子慘叫一聲,縮回臂去。


    小船乘機離灘,駛向大陸。


    後來,那男子抱著兒子回到故鄉,心中愧疚,發誓不再娶。撫養兒子至五歲,即請老師教育。這孩子聰明異常,過目成誦,舉一反二,不及弱冠,即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殿試之後,欽點為一甲一名,赫赫狀元。回到故鄉,自然熱鬧非凡。他說簡短捷說。狀元問父要母。起初父推辭再三,後被追通無奈,即告之實情。狀元雇船渡海,尋到那荒島山洞,見一具枯骨,缺一爪。狀元大哭,磕頭祭奠。祭奠畢,頭撞石壁而死……


    在這漫長的早晨裏,方富貴麵臨著的選擇如同那抱著兒子提著斧頭立在船頭的男人、那抱著一隻猴爪、麵對母親屍骨的狀元公一樣,同屬於邏輯學上的兩難範疇。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不能不珍視母猴與孩子之間的神聖感情,但你與孩子之間的感情同樣是神聖的。照顧感情就耍背離道德。為了保全聲名又不丟掉兒子就必須砍斷猴子的前爪。具體的思想鬥爭要比這複雜多倍。


    她是你的母親但她是一隻母猴子。狀元公苦苦尋找母親最終得到一隻母猴子。當狀元是幸福的中狀元後的前途是光明的,但猴子生的狀元會被輿論容忍嗎?父親砍斷母親的手是殘忍的,但父親不砍斷母猴子的手又怎麽辦呢?作為一個狀元活著是榮旅的,但作為一個人猴交合的產物活著又是極度的恥辱。找不到母親是痛苦的,一旦找到母親隻能撞死。—思想鬥爭要比這複雜萬倍。


    你要死去,但舍不得妻子兒女,忘不了美酒佳肴;你要活著,就要傷害校長,傷害同行。死不了,活不成,你捧著飯碗發呆。


    張赤球目光直直地盯著方富貴的臉,說:


    “我有一個萬全之策,供你參考。”


    在這漫長的早晨裏,他們達成一個君子協定:


    一、由整容師將方富貴的原本就與張赤球的麵貌有幾分相似的臉稍加改造變成張赤球的麵貌,回第八中學任教。


    二、張赤球保持原貌,外出經商賺錢。


    二、方富貴頂替張赤球掙來的工資和張赤球經商賺到的錢要合在一起,然後再一分為二,用來供給兩家的生活。


    四、在廚房裏為方富貴安一張床。方富貴享有繼續與屠小英同居的自由。當協議完畢時,垮洞裏傳出了這樣的聲音:"beef,beefbmth,steak""—那是張家的孩子一邊朗讀英語一邊精神會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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