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博士歐陽山本最近在這座美麗小城的日報上的“家庭生活”專欄裏,向市民們宜告了一個無法用悲喜來定義的消息。請允許我把日報的情況介紹一下;幾乎每一個小城市都有一張這樣的日報,它四版,大小與公開發行的“參考消息”一樣,紙的質量很好,輕輕一揉就像羅紋紙一樣,富有吸水性和除垢性,這就決定了它與廁所的密切聯係。市政府每年要為這家報紙補貼五十萬元。我們沒有必要來討論這家報紙的存在合理性,因為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們偶然地想一想:當所有的小城市有一張日報,惟獨我們這個城市沒有這樣一張日報,將會是什麽樣子?


    去年,市政協一位多吃了老酒的老人寫了一份槍斃市報的提案,這座城裏有兩千多人怒火衝天;市委書記辦公室裏憤怒的人們川流不息,有人揚言要把政協醉酒老人的蝸居聚財巷十九號炸平。


    日報的總編和副總編一起拜訪了王副市長。


    總編從精致的人造牛皮公文包裏抽出一份發黃的舊報,報上登載著一條消息:


    女青年失足落河,副局長奮勇救人……昨日黃昏,市政府勞動局副局長王國忠與妻子兒女在白楊河邊白楊林中小道上散步,忽見一美麗的女青年失足跌人河中,河水湍急,女青年隨波逐流,生命危在旦夕,值此千鈞一發之際,王副局長不顧個人安危,一個箭步,躍人河,卜救起了遇難女青年……


    王副市長撫摸著那張發黃的舊報紙,好像撫摸著情人圓潤光滑、生著一層細細金毛的臂膊……


    歐陽山本博士用他一貫的權威筆調、堅定不移地向本市人民宣布……無論因什麽疾病死亡的人,在理論上,都存在著死而複生的可能性……有力地粉碎了“生命隻有一次”這一莊嚴的謊話


    博士旁征廣引,列舉了無數事實,並用高等數學中的線性多變a數和齊次可列馬爾代夫方程進行了複雜的推導—實際上,他的推導純屬多餘,因為,沒有幾個人去看他的數學公式,我們對他的文章堅信不移。


    隻要是需要,什麽人間奇跡我們也能創造出來,沒有人可以有人,沒有槍可以有槍,沒有原子彈可以有原子彈……


    原子彈爆炸時,鋼鐵都氣化啦,沙漠裏的沙子都變成了玻璃。你的眼前突然升騰起蘑菇煙雲,身體甄飄,不知去向。隻有右手緊攝著的一個物件,才使你沒有飄向不可理喻的地方—他複活後多次講過死亡的感覺;死亡就像輕煙一樣在空中飄蕩—你努力抓住這一點堅實,並竭力擴大著堅實的領域。效果明顯,你感覺到自己,並且,恍然大悟般地想到:沒有使自己化為一股輕取飄的煙霧的那一點堅實,那一點重量,不是黃金也不是鑽石,而是捏在手中的一截粉筆


    他睜開眼睛,立刻就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按住了上眼皮,不但按,而且揉,與此同時,你根據聲音方麵的一般公式,推導出那個發出喋喋不休話語聲的嘴巴距離你的眼睛約有一百零二厘米,他喋喋不休地對你說:方老師,您閉上眼睛,安息吧……您雖然不夠資格,但我們已經打通了殯儀館的關係。由“美麗世界”特級整容師李玉蟬為您整容…明天下午,王副市長將來我校參加您的追悼大會……


    你感到校長冰涼的手指無疑是在迫害你:它旋轉著壓迫你的眼球。它向你發出命令:閉上你的眼睛!


    現在,你才意識到,活人的世界已經拒絕接受你,校長用他威嚴的手指命令你閉眼。死人不許睜開眼睛!


    你張開嘴巴,想告訴校長:我活著!根據歐陽山本博士的理論,死去的人可以複活!


    方富貴以他輝煌的死—累死在講台上—為第八中學、也為全市的人民教師,爭得了同情和光榮。市日報以顯著的位置和空前的版麵向全市人民報告著他的死訊。廣大的呼聲從千家萬戶發出,匯成一個運動。呼聲:關心教師生活,提高中年教師的工資運動!向賺錢的企業和富裕的個人募捐,建立“中年教師保健基金”。


    呼聲日益高漲;運動方興未艾;紅領巾走上街頭。


    方富貴的死比方富貴的活更有價值—他不知疲倦地梗直脖子發議論:


    如果說把尚未死利索或者說把死而複生的方富貴送往“美麗世界”當死人處理包含著不人道的因素,那麽,犧牲這一點點人道,是為了換取更大的人道。這在曆史上有過無數的先例:曹操為了安撫軍心,借用了勤勤懇懇、忠於職守的糧官王皇的頭顱;為了當上皇帝施仁政,李世民砍斷了同胞兄弟的脖子。任何革命都是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一對夫妻一個孩”也是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


    為了改善全市教師的生活條件,延緩他們的生命,方富貴如果複活是反動,方富貴活著進殯儀館是大人道—議論完畢,你的脖子縮回,重新進人你反當食物一般的敘述;你的喉嚨裏有一種摺糊流動的呼嚕聲:


    你咬緊牙關,不使聲音從嘴裏發出,全市教師都希望你死,都怕你活。為了配合募捐活動,日報刊載了哲學博士的論文,從哲學的角變用哲學的方法對醫學博士“生命不止一次”的論點進行批駁。光活著的人就夠麻煩的了,死去的人不許回來湊熱鬧。人口爆炸,生存空


    間日益狹窄,如果死人都要複活,如何得了呢?


    全市人民一齊發出怒吼:方富貴不能複活!死啦就是死啦,不許混淆生與死的界限。


    盡管你的妻子屠小英在嚎哭,盡管方龍和方虎在嚎哭,你也不敢睜開眼睛。你隻能從睫毛的縫隙裏偷覷著妻子和兒女的淚臉。鮮花和榮譽像雨點般打在你的身上,像破磚爛瓦、像泥土沙石,鎮壓著你的胸膛。死去的不許複活。這是鐵的定理。


    第八中學校辦兔肉旅頭加工廠的大頭汽車,把看起來是死了其實還活著的你拉到了“美麗世界”,車廂裏的兔毛隨風翻滾,好像春天的柳絮。


    春天的輕薄氣味挑逗著你,拉活兔的汽車沿著河邊的水泥公路緩緩行駛。河裏細浪如鱗,魚鱉蝦蟹都浮在水麵上遊泳。一個人要強製自己不睜開眼睛比強製自己裝啞巴困難十倍,其原因是眼皮比嘴唇輕捷便利,睜開眼睛比開口說話要便利得多,所以,裝啞巴可以成功,裝瞎子比較困難。


    在河邊這條洋滋著愛情的甜愛路上,拉活兔的汽車,憑借著方富貴死在講台上的榮譽,衝破了甜愛路嚴禁卡車和畜力車行駛的規定,載著你的屍體,鳴著汽笛,緩緩行駛,粗武揚威。把一對對情侶通到路邊,接著白楊樹側目而視。你偷偷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打蚤著藍得相當可愛的天空。空中遊走著一團團蘑菇狀的巨大白雲,噴氣式戰鬥機拖著銀白絲線在空中進行特技飛行表演。絲線一樣的煙雲漸漸膨脹,變成了震驚過世界的物理學公式:e二mc2oe=mc2正在大力改變著人類世界的麵貌,但它並沒有窮盡宇宙的奧秘:是的,沒有窮盡,不但沒有窮盡,而且不如九牛一毛;無論多麽了不起、功大蓋世、名標青史的偉人。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我希望我的學生裏出幾個超愛因斯坦的人物!


    他剛剛把嘴張開呼叮超愛因斯坦的誕生,吐出了一個不完整的音節,就有一張大手捂住了那妄圖發出聲音的洞穴。


    “方老師,你已經死啦!”距離他的腦袋一米零二十毫米的上方,一個低沉的聲音威嚴地說,“死人沒有權力說話!”


    我同意你的觀點。死人沒有權力說話。如果死去的人都喋喋不休,寧靜的世界就會變得嘈雜不安,亞賽一個養雞場;如果死去的人不隨即閉上他們的嘴巴,活著的人都會大便秘結,手腳冰涼,舌苔顏色碧綠,厚若銅錢。但是,校長,我記掛著我的學生,盼望著從他們當中產生超愛因斯坦、超居裏夫人、超楊振宇、超李政道、超馬克思、超列寧—


    校長粗大有力的食指和拇指,狀如海蟹的大整和鋼製的大鉗,摳進了喋喋不休的物理教師的腮幫子-一那兩個地方恰好有兩個橢畫形的酒窩,它們當年是美麗的象征。如今成了鉗口的方便窟窿。


    方富貴隻好把滿腹的激情壓下去把滿喉嚨噴薄欲出的語言咽進肚子裏去。語言憤怒地下行,猶如懷才不遇的大才子,穿透層層障礙,曲曲折折,最後變成一申悠悠的長屁。


    他讓我們觀看校長的心理活動:我從前在街頭上聽人說山東快書,說書的是個胖大老頭,拿手好書《武二郎》。汽車底盤當浪當浪響,好像說書人敲打鴛鴦板:叮的個當,叮的個當,叮叮當浪開了腔,今天咱不把別的表,表一表山東好漢武二郎。說武鬆碰上了孫二娘,裝醉倒在十字坡……說武鬆高,二娘銼,背不起來拖羅著。武鬆的褲子開了口,二娘的褲子自來破……拖拖羅羅往前走,忽覺得旋巴骨上撅了兩三撅。說二娘邊走邊思量:自古道蜂死子它不死,沒聽說人死還活!早知道武鬆好這個,跟您二娘俺說說……


    校長想到妙處,忍俊不禁,噴味一笑,護送遺體的人都歪頭看他。校長又苦笑一聲,長歎了一口氣。


    校長的心理活動:曾聽說翻蛤蟆剝皮心不死,方富貴人死嘴還活!叮了個當,叮了個當!活人話多都闖禍,哪輪著你死人胡智嗦!要是你不聽俺的勸,找團棉紗把您的嘴堵著。


    汽車顛顛簸簸,是因為路麵上砌著五顏六色的鵝卵石。心髒。花朵。熊貓—這些美麗的卵石圖案導致汽車顛簸。你知道導致你頗簸的力學與運動學原理。


    響屁隨著汽車的顛簸,源源不斷地從死人的屁眼裏躥出,一點氣味也沒有,但陪送死屍的人都緊鎖著眉頭,感覺到奧氣撲鼻。


    校長的心理活動:方富貴,你平日裏不吭不哈,埋頭苦幹,素有拉革命車永不鬆套的老黃牛之稱,小車不倒隻管往前推,穀按裏ih,w榨出油。我本來想發展你當共產黨,可劉書記有意見,劉書記說你腦後有反骨,他研究過骨相學,他根據經驗知道像你這種骨骼的人都野心很大。都會十年潛伏,一朝反動。pm然長歎。佩服劉書記,不愧是黨務專家,管人的專家。你死了,還念念不忘培養超馬克思、超列寧的學生!長歎。如果你不是死啦,單憑這兩句話就可以把你打人十八層地獄,讓你永世不得翻身。死人隻要不給活人添麻煩,活人一般是不願與你們打交道的。


    校長忍不住低聲咕峨起來,好像與一個知心朋友談心:“方老師,你要注意啊,要不是念你生前無過,我會向上級匯報,取消你享受特級整容師整容的資格。”


    他注視著平放在車廂鐵皮板上的那穎頭顱—腦後的反骨使腦袋左右搖晃,兔毛沾在嘴上,很像胡須—語重心長地說:“老弟呀,管理死人的官員,也喜歡埋頭苦幹、沉歇寡言的人。你還要注意遮掩腦後突出的骨頭,縫頂寬大一點的帽子,管理死人的幹部,沒準也有劉書記那樣的怪傑一目一會看骨相—這一點也不稀奇—樹林子大啦。什麽鳥兒都可能有—他們也不會喜歡你這塊可愛的(說到這裏,校長的嘴巴裏泄露出一股淡淡的嘲諷味道—有點像燒焦木頭的味道)骨頭。老弟,前途漫漫,好自為之啊!”


    校長一番推心置腹的話,感動了方富貴。他的鼻子好像被誰的皮鞋後跟瑞了一下子,奇酸奇癢。陽光熱烘烘地照下來,他的眼淚掛滿麵頰。是多麽深刻的悲痛,使死去的人熱淚奔湧?你向我們提問嗎?眼淚在臉上蒸發,蒸氣嫋嫋上升。e=mc2變成了稀薄的白雲,燕子穿梭般飛行。他歎了一口氣,發誓不再說話,免得給校長添麻煩。歎氣時因為感到腮幫子酸痛,他張開嘴,意欲鬆動一下痙攣的咬肌,一粒熱乎乎、稀溜溜的燕子屎不偏不斜,落進了嘴巴。四我們這個小城的人經常說:“快進‘美麗世界’啦!”革命老幹部們則說:“快去見馬克思啦!”


    毛澤東對美國記者斯諾說:“我快要見上帝啦!”


    這三種說法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一個美麗小城裏的人,因為和老婆吵嘴,便感到萬念俱灰、喝了兩懷苦酒,腮上掛著混蝕的淚。長歎之後悲鳴:快進“美麗世界”啦!


    這種悲鳴相當輕鬆,也相當不負責任。不死不知道,死去才知道要進“美麗世界”並不很容易。對一般人來說,不不不!對所有的人都一樣:活著不容易,死後也不輕鬆。


    方富貴身長一百七十五厘米。體重四十七公斤。五個男人抬著他往“美麗世界”大廳前進。兩個中年的校工抬著他的兩條胳,兩個剛從地區師專畢業出來的年輕教師扯著他兩條胳膊,校長走在最後,托著他的腦袋。你品嚐著燕子尿的味道:酸酸淡淡的基本味道裏,攙雜著蝗蟲和蟋蟀的味道。


    每個男人隻分擔不足十公斤的重且,可他們都氣端籲籲,汗流俠背。死人是不是要比活人沉重?


    校長托著你的頭,暗中用右手的拇指按著你腦後那塊高於常人的骨頭。


    校長的心理活動:方老師,我帝您把這塊反骨按低些吧,這對您的前途有好處。不打麻藥就施行壓骨術,這是很殘酷的,但是投辦法。所以,我們在街頭上看到凍餓而死的流浪漢,一定要收束住所謂的同情心。該凍死的就必須凍死;該餓死的也必須俄死。上帝能改變人的麵貌,但無法改變人的命運。您忍著點吧,方老師。


    那塊高凸的骨頭在校長拇指的強烈壓迫下,不情壓地往裏縮。疼痛難忍,小腦屁傾,脊推上迅跑著電一般的熱流。你咬緊牙關,為了報答校長苦口婆心的叮目,把湧到喉頭的育語硬憋下去。家燕糞便的味道又腥又鹹,勾起腸胃的反抗—這語在腸胃中翻騰,硬咽下去的燕糞在腸的翻騰,痛苦加痛苦是複合的痛苦,是雙倍的痛苦:硬憋下去的言胃中翻騰。翻騰加翻騰是雙料死人加活人是半死不活的人。語言與燕糞混合在一起,就像醉母和麵團混合在一起,生發開來,膨脹開來,產生大量的氣體,氣休急於尋找出口,在一起,所謂的屁話就是這樣產生的。於是,語言與屁就混合勢,用一種難以分清是油滑還你換了一個蹲踞在橫杆r的姿是莊重的口吻對我們說。


    響屁放得太多,引起了在前頭抬腿的兩個校工的強烈不滿。


    校工甲的心理活動:果然是個臭老九,死了半天啦,還imimam亂放臭屁!


    校工甲五短身材,左臂上用兩根大頭針別著一個紅袖標,袖標上寫著兩個黃漆大字:值勤。校工乙瘦長身材,與校工甲在外形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右臂上也用大頭針別著一個紅袖標,同樣寫著兩個黃漆大字:警戒!


    第八中學這兩位校工與中國傳統小說裏的押解公人、搭配合適的相聲演員有點類似,這是不幸的偶然巧合,你與他與我與第八中學領導人都沒有關係。


    校工乙的心理活動:這個死教師腳脖子上有脈搏跳動,這說明他的血液還在循環,他的心髒還在跳動~一他裝死……我們把他抬進殯儀館……半夜裏……


    校工乙眼前出現的幻象:一個瘦骨伶仃的死屍從停屍房裏悄悄地爬起來,把殯儀館裏的大小燈泡、粗細燈管全部擰下來,裝進一條麻袋……殯儀館裏一團漆黑……大門無聲開……竅燈賊扛著麻袋……消逝在河邊的白場樹林裏一一


    剛從地區師專畢業出來的兩個見習教師是雙胞胎,連他們的親娘也分辨不十分清楚誰大誰小。他們聽過方富貴老師的示範課。實際上,他們考中地區師範之前就是方富貴老師的得意學生,遺撼的是,雙胞胎沒有語文細胞,偏科,語文考試從不及格,政治考試經常考出反動口號。最後,糊裏糊塗、賴賴巴巴地混進了地區師範。


    他們抬著恩師的屍體,強忍著內心的悲痛,淚眼模糊。他們從老師的臉看到了自己的臉;他們從老師死屍上發出來的氣味裏聞到了自己的氣味。如其說你們在為恩師痛苦,不如說你們為自己痛苦。


    雙胞胎的內心獨白:老師啊老師,我們抬著您活蹦亂跳的屍體,在咕咕卿哪的哀樂聲裏進行,好像抬著一隻永不屈服的大對蝦。老師啊老師,您滿肚子的物理學無處發射便從肛門裏發射出來,我們聽著您的長屁,眼前出現您寫在黑板上的一申申物理學公式和濃如煙霧的彩色粉筆末兒。它們雖然臭,我們照樣喜歡它們……


    方富貴感覺到了兩位愛徒滾燙的淚水沉甸甸地打在臉上。他使勁捏著他們的手,向他們表達著滿腔的愛情。死人抓住活人!一個教師,一輩子能教出一個好學生就足矣,何況教出了一大群好學生。你的嘴唇像兩條肥胖的蟲子,被內心的激動衝動於是像蟲子一樣蠕動,你開口說話的危險隨時存在。


    一切都逃不過校長洞察人類靈魂的眼睛。他除了繼續對方富貴的腦後反骨施加壓力外,還用兩隻眼睛的餘光,左右橫掃著雙胞胎。校長雖然不是那種喜歡整人的人。但他有一種維護革命利益的自覺性。他的思想活動在幾分鍾之內局限在兩張政治試卷上—壓迫反骨的動作依靠下意識支配—自然不會是你和我們的政治試卷一我們暫時從政治考試的沼澤裏逃脫了性命—當然是雙胞胎的政治試卷—政治考試的前夜他們做了一個相同的怪夢:校長和教導主任,各提一根警察叔叔使用的電警棒,戴著鐵手套,穿著高筒馬靴,站在考場人口處的兩側,對每個進人考場的學生進行通電試驗。每個被試驗的學生頭上都飛進著綠得灼目的電火花—那一夜他們一起尿了褥子和被子—第一題:填空(每空一分,填錯一空扣二分)—“四人幫”是指由、、、四人組成的反黨集團。


    雙胞胎的答案:校長、書記、教導主任、趙大嘴(食堂的炊事員)。


    這樣的學生難道不該開除嗎?學校要開除他們,你方富貴發難,編動教師和學生聯名寫信上告。我就早看出他腦後有反骨!劉書記惱怒地說,可你還要發展他人黨!你用力按著他的反骨,連自己的指頭肚子都發了熱。


    這樣的學生!不開除也對。他們雙雙考中大專,使我校的高考升學率提高了4%,名列全市第二。如果沒有這4%,我校就要屈居第四位。第一名發金牌。第二名發銀牌。第三名發銅牌。第四名屁牌也沒有……


    “站住!”“美麗世界”華麗的大廳門口立著一個頭戴黑色大蓋帽,身穿黑色西服,足穿黑色驢皮鞋,黑帽子上繞著一圈血紅箍,脖子上係一條血紅領帶,麵如傅粉、唇若塗脂、長發取職的年輕女郎,“站住!”她不高興地重複著,“站住,你們有證件嗎?”


    雙胞胎被黑色女郎的美貌激怒,把沾著淚水的臉往袖子上蹭蹭,


    挑釁性十足地說:“這裏是一級保密單位?殯儀館還要證件?死人就是活證件!在死亡麵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人無論生在什麽地方,最終發出的臭味是一樣的’!‘有的人活著,但早已死啦;有的人死啦,但水遠活著!’你神氣什麽?黑羽毛紅脖頸的烏鴉!”


    ‘住嘴!”她憤怒地跺了一下腳,臉上浮起一層桃紅的怒火,她閃爍著潔白的牙齒,不時讓鼻梁上出現豎道的皺紋,她說,“這裏就是要證件!”


    校長出麵的時候到啦。因為,他恍惚記起這個漂亮的地獄之門守衛者,好像是第八中學業餘女子排球隊的那位外號“二郎神”的扣球手。


    他雙手抱著死者的頭顱,大拇指壓著死者腦後的反骨,好像按著一顆巨型炸彈的啟爆機關。死者蠕動著的嘴唇仿佛在說:“隻要你一鬆手,我就爆炸!”一個死人開口說話,其效果絕不亞於炸彈爆炸。


    校長還不知道這位把大門的二郎神正與市日報的一位喜歡穿石磨藍牛仔褲的記者談戀愛(已發生過多次性關係),記者還是省作家協會的會員,專寫死亡與性愛以及死亡與性愛之間關係的小說,二郎神既為他提供素材又為他提供進人“美麗世界”體驗生活的方便。


    “我是第八中學的校長!”他牢牢地按著你的骨頭,一字一頓地說。


    美麗的女郎嘴邊隱約著天堂裏才有的微笑。


    “我們抬的是全市有名的物理教師。請讓我們進去!“校長說。


    “要證件!”她冷笑著說。


    “你是第八中學的學生吧?我記得你是第八中學的學生,打過排球?打過排球。”他把方富貴的腦袋往高處托了托,說,“這是方老師呀,他沒教過你?“


    “要證件!”


    “難道你的老師進殯儀館也要證件?”


    “少ot嗦!”


    “我們送方老師來整容,已經得到了市委領導的批準。””別廢話!”


    “找你們領導來!”


    “你咋呼什麽?校長大人!”她說,“這裏是‘美麗柑界’,不是第八中學!”


    “我們己經和你們領導預約好啦!方老師一生辛苦!累死在講台上!進‘美麗世界,讓特級整容師為他整容是黨和政府對人民教師的關懷!你一個把大門的有什麽資格攔擋!”


    “要證件!”


    “你到底要什麽證件?”校長揮舞著一隻手。


    “要能證明死者處以上幹部身份的證件。”


    “方老師是得到特別批準的!’


    “拿我們領導的批條來!”


    “我們在電話裏聯係好啦!”


    “領導沒告訴我。”


    “你們的電話呢?”


    她對著牆壁努努嘴。


    校長衝向掛在牆壁上的紅色電話機。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先是兩名見習物理教師聽到了死者低沉的呼喚;繼而是兩名校工聽到了死者執拗的哀求。最後聽到死者憤怒吼叫的是美麗的女門衛。”送我回去……”


    聽到死者的呻喚,雙胞胎認為老師猶如老馬戀找,死了還想回去看看那熟悉的校園,那熟悉的教室,那一張張像小老太太小老頭一樣的熟悉的學生臉。他們淚水又盈了出來。悲痛轉化成憤怒:“‘二郎神’!你這匹母駱駝!把守地獄大門的女妖精!你逼得死人開口說話!老師一生辛勞,死後還要受氣!老師啊老師,你好命苦啊!”—憤怒又轉化成悲痛。


    “送我回去一一”


    聽到死者的哀求,兩位校役突然想到那些被關在第八中學大門外的學生,他們也在哀求;“放我進去吧……“


    校役倆對姑娘說:“好同學,看在我們兩個箱老頭的麵上,放他進去吧……”“送我回去……”死人發出了咆哮!女門衛尖叫一聲,雙腿羅圈,又羅圈……突然直起,衝向掛在牆壁上的紅色電話機—校長正在嘎嘎吱吱撥號碼—撥拉開校長—爭奪電話機—往昔的業餘排球隊扣球手腕上勁大得勝。


    趁著女門衛給她在市日報社工作的情人打電話的時機,校長施了個眼色,五個人抬起死人,飛一般躥進了“美麗世界”。


    你的聲音戛然而止。


    生活中的計劃常常被突發的事件徹底打亂。這種被突發事件徹底粉碎計劃從而導致命運變化、導致曆史變化的情況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每個人身上、每個家庭裏、每個國家裏發生著。馬克思主義者用偶然性和必然性來解釋這種現象;非馬克思主義者用命運和上帝的旨意來解釋這種現象。他枯燥地對我們說教。他繼續說:


    今天上午,李玉蟬本來應該為方富貴整容。


    今天下午,王副市長本來應該去第八中學參加剛剛被授予“優秀教師介光榮稱號,並被追認為中共正式黨員的方富貴老師的迫掉會。


    今天上午,王副市長在一次有關城市建設遠景規劃會議上,不幸殉職。


    今天下午,被抬到特級整容師李玉蟬整容床上等待整理的方富貴又被原封不動地抬下來,放到牆邊的大冰櫃裏,暫時保存。


    今夭下午,王副市長本來應該在方富貴老師的追悼大會上講話,但他躺在了特級整容師李玉蟬的整容床上。


    時間的順序是為小說家安排的。


    先死的要為後死的騰地方。六為了不使學校當局難堪,方富貴決定不說話。被扔進冰櫃裏他也不說話。


    冰櫃裏亮著一隻橘紅色小燈泡,光線柔和而溫暖。他認為冰櫃裏的溫度是涼爽而適宜的,盡管他看到冰櫃的內壁和格子權上生著潔白的、長長的、柔軟的霜花。連續幾天,不,他連續幾十年都處於動蕩不安的生活中,情緒一直焦慮幹枯,像隨風翻滾的枯樹葉子,發出嚓嚓啦啦的摩擦聲。他形象地認為白己體內的各個部件之間在幹摩擦,幹摩擦生出的過多熱量導致大便幹燥、牙眼膿腫、滿嘴惡臭。人身體上的所有洞穴,其實是往裏灌注潤滑油的油嘴。他生前就幻想著用幾隻高壓油槍往身體裏注油:從左耳裏注進去一一金黃色的油膏子咕卿咕卿地從左耳注進去—味味溜溜地從右耳冒出來不完全金黃色的油膏子—油青從肛門注人—像疾速扭動腰肢的蛇從嘴巴裏冒出—機器高速運轉,變黑變髒的油青從機件的縫隙裏擠出來—然而這是幻想—冰櫃裏安靜,與世隔絕,機器在工作,沙沙的電流聲在冰櫃裏回旋—好像沙土的瀑布,按摩著你的靈魂,你感到了空前的輕鬆愉快,無牽無掛。至此你才真正品嚐到死亡的滋味,體會到屍體被冰鎮的幸福。


    沒有永恒的幸福。你的肉體具有一種可惡的劣根性:不滿足!極度疲倦後你渴望休息。休息後你又渴望運動。吃不飽時你渴望美食,吃飽後你的肉體又盼望異性。在冰櫃裏,你的愉悅和幸福逐漸升級,肉體的劣根性開始破壞你的精神的安寧。沙沙的電流聲變得刺耳,你坐起來,毫無顧忌地睜開眼睛,研究周圍的環境。


    —在此之前—在方富貴爬起來,研究冰櫃的結構、冰櫃裏的儲藏物等等之前。有過一段漫長的半休眠狀態。在這段時間裏,他淩亂的回憶了自己的一生:童年時代—少年時代(小學時期)—青年時代(中學、大學時期)—死亡時代(中學教師時期)。


    童年時代回憶片斷:一躺在黃色的草地上,一個瘦脖子大眼睛的小男孩,那就是我。我看到秋天的天空驚人的藍,內戰的子彈在半空裏飛,像小鳥一樣啾啾地叫著……大炮在轟鳴,炮口的強烈白光像閃電一樣把遠處的、黃葉子的樹林照得雪白。白光下奔跑著一些滿身紅色的人………忽閃出現了,一忽閃又消逝了……齊腰深的篙草像浪潮追逐……我躺在草從裏,看到肥大的鴻雁尖聲鳴叫著俯衝下來……內戰的流彈在空中滑行著,一隻雁垂直下落,跌在了我的腮邊,雁嘴裏的血濺到了我的眼睛裏……讓我回憶雁血的味道,它那麽遙遠,又仿佛近在眼前


    ……我難過得想流淚時,我的眼睛就猛然憶起雁血的顏色,雁血的溫度,雁血的氣味。紅色的雁,滾燙的雁,芳香的雁。紅色的雁血凝在枯黃的草上,像渾圓的露珠。中彈的雁睜著眼,漆黑的小眼珠定定地望著我。悲涼的雁的眼。我的眼淚裏有雁血。大地在抖動,枯草在燃燒(,成群的雁掉下來……燒紅的彈片吱吱叫著,打在一條腿上。一隻蹦得像牛犢那樣高的野兔被一塊彈片撕成了十幾片。野兔子吱吱地叫。我抱著一隻雁站起來……娘啊娘……


    方富貴被自己的喊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冰櫃裏的霜花也被往昔的炮火映照出虹彩。他回憶了一場親眼目睹的戰鬥。時間是一九四八年,地點是城北大荒甸子。戰鬥雙方動用的武器:飛機、榴彈炮、迫擊炮、擲彈筒、水壓重機槍、仿捷克式九二輕機槍、蘇式衝鋒槍(俗名“花機關槍,’)、美製湯姆槍、三八大蓋槍、老漢陽、涉峨槍(八路軍織女洞兵工廠製造的一種威力巨大的步槍)、德國造大鏡麵匣子槍、日本式“王八”匣子槍、土造雞腿匣子槍、馬牌槽子、槍牌格子、英造豪華型鑲金象牙柄女式袖珍手槍。戰鬥持續四十八小時,戰鬥結束時屍橫誼野,血沃荒原肥勁草。


    ……你看到童年時代的你一個瘦骨塊峋的小孩懷抱一隻死雁,站在枯草叢中,咧著大嘴哭叫親娘。你的頭上流彈如蝗,四周硝煙彌漫。一個眉清目秀的解放軍把你搶到樹林子裏。夜晚,你們圍著一堆火,把雁燒熟了吃肉。芳香的雁甜蜜的煙。眉清目秀的解放軍是連隊的通訊員,大家都喊他小王。


    這位小王,就是躺在整容床上的王副市長。


    方富貴漫長的回憶會在後邊的章節裏像鬼影一樣重複出現。現在他弓著腰站起來,觀察、研究這種日本造巨型冰櫃的構造。他對冰櫃的除霜性能不滿意。他看到在冰櫃的一格上,放著一隻黑色的大塑料袋,袋口用白絲線緊緊纏繞,還打著灰色的鉛封。他撕破一點,伸進


    一根指頭,戳到了軟綿綿……涼森森……啊咦!是什麽東西?是什麽東西呢?……指甲縫裏沾上了白色的脂肪。塑料袋旁邊放著一些破碎56的皮膚、亂糟糟的毛發、七長八短的骨頭、大大小小的眼球、還有一些腎、心、腸之類的東西。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一股刺人的寒氣從四麵八方包裹住你,隻一會兒功夫,就把你凍透了。連那盞橘黃色小燈放出的光線也是冰涼的。


    曾經,你把冰櫃想象成地獄,你欣慰地認為:地獄裏有光明也有溫暖,待在裏邊能永遠是人死後的大幸福。現在,寒冷使你清醒,一生中從未有體驗過的對妻子屠小英的思念之情,被寒冷激發。寒冷是愛情催化劑。在冰櫃裏,你懂得了,一個男人,應該緊緊地貼在女人的肉上。


    他一頭撞開了冰櫃的大門,慣性使他坐在距離冰櫃五米遠的地板上。人間暖洋洋的空氣包圍著他,融化著他。頭發上、眉毛上的白霜變成了露珠。有兩滴露珠輕捷地跳到手背上。青筋暴跳。墨水斑點。手背很髒。指甲很破。營養很差。指甲上有蟲斑;你肚裏有毛病。你想起在大學上了很多課,讀了很多書,眼鏡很大,借潛借債往前走,一頭撞在一個柔軟的物體上,是什麽物休具有這樣柔軟沮暖的物理屬性?是俄語係女生屠小英的乳房。你的腦袋嗡嗡地鳴叫著,飛速地膨脹著。那是盛夏,屠小英穿著一件豆綠色的薄繃襯衣,領口敞開,露著鎖骨。那兩個乳房像兩個小蘋果,在襯衣裏在她的胸脯上上蹄下跳。她身高一米又八十厘米,身材瘦削,麵孔上皮膚緊張。她居高臨下,怒氣衝衝地盯著方富貴。她說:“對不起,我撞了你的腦袋。,方富貴說:“你的胸膛很柔軟,沒碰痛我……”她眼皮一眨巴,兩碩淚珠跳到手背上,手背上血管子青縈……你告訴我們那時候,他被那兩順晶亮的、趁眼的淚珠震驚了,情由此萌生。傻瓜動了感情比老虎還可怕愛。他把高出他半頭的俄語係af,,w89$wim的夾道裏,屠小英滿嘴都是俄羅斯偉大語言的味道……他用純粹的中國嘴巴貪婪地吞食著俄羅斯愛情語言獨特的、瘋狂的、熱烘烘的、煮熟了的土豆和白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後來,你屠小英的蘋果大的乳房,結婚後一個月,就長成了兩個小足球,簡直像個奇跡!簡直像用氣吹脹的氣球


    高呼口號:打倒大奶子的蘇修女特務!


    你坐在距離大冰櫃五米遠的地板上,思念著屠小英美麗豐碩的乳房,就像那俗話所說:到了夏天,才知道雪花的美麗。就像那戲文所唱:罵一聲薄幸奴!你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珍珠當泥土!


    冰櫃門大開著,橘黃色的燈宛若地獄裏的鬼火,閃爍著,人的破皮爛肉和內髒器官放著綠幽幽的光澤。地獄的大門為你敞開著。屠小英白璧般的大乳好像兩頤太陽,在天花板上晃動著,光影徜恍,是天堂的光輝。


    你處在生與死的十字路口—籠中食粉筆者言。


    他站在天堂和地獄的分界處—我們隨聲附和。


    一陣尖利的晦叫從方富貴的嘴巴裏衝出來—殯儀館裏一個守夜的老工人在一天夜裏聽到了鬼哭~一~他啤叫時感到腮幫酸麻得不輕—少年時他學習吹奏銅號,運氣要領掌握不好,腮幫子也是這樣又酸又麻—你記得校長用兩根手指鉗製你的嘴巴的情景—你不想啤叫也要啤叫,人有時是會失去控製某些器官的能力的—他晦叫著,從地板上躍起來,以非人的敏捷。你用力推上了冰櫃的鐵門。地獄之門關閉,房間裏隻有人間的氣息和虛幻的天國之光了。


    電冰櫃關閉後,他隨即就感到若有所失,究競失去了什麽自然是說不清楚了。屠小英的乳房上那種輝煌光芒頓時賠淡了一半。他用手撫著它,就像撫著一塊縫鞋的豬皮。


    王副市長直挺挺地躺在整容床上,他麵容清浪,腹部平坦,猶如一塊繃緊的鋼板。這是王副市長嗎?


    即使不是王副市長,也是王副局長,或者王副處長。你是他從硝煙炮火裏、從燃燒的草叢中、從染血的大地上搶救出來的孩子。


    你懷抱著死雁,哭叫親娘。一個男人站起來。他光著頭穿著一件破棉襖他是你的爹,一塊炮彈皮子幾乎把他打成了兩段。鮮血飛濺時是有聲音的。你親眼看到了爹娘像一棵攔腰折斷的枯樹。小王叔叔背著你跑進了樹林子。伏在他的背上,你認為他是你的年輕的父親。


    這種回憶,不斷喚醒他的軟弱的感情。在妻子麵前他軟弱過。現在又在兒女的影子前癱瘓了。


    力龍是個十六歲的男孩,他已長出了喉結。


    力虎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她沒長喉結。


    這兩個雜交二代,無論在體形、相貌和智力水平上,依然表現出明顯的優勢。他和她身材修長—身高超過同齡孩子,皮膚白哲光潔,鼻梁挺拔,眼睛大,睫毛長。女孩的嘴巴大而嫵媚,嫣然一笑,近乎妖冶。—總而言之,這是大受青睞的兩個孩子。


    想到此處,這間裝飾著鮮花和香草的工作室立即變成了地道的魔窟,玻璃窗外,河水與汙水溝裏倒映著霓虹燈五彩繽紛的影子,夜行的客車像隕落的大星在高樓大廈間穿過,起重機的巨臂挑著一個個房間在無聲地組合大樓……我既然活著,為什麽要和死人做伴?他大徹大悟地想,你校長有什麽權力對我發號施令?人死過一次就不能再活?滿載著榮譽死去果然就比默欲無聞甚至臭名昭著活著好?


    他很友好地握握躺在整容床上、搶占了他的位置的、你的雙重救命恩人的冰涼的手。心裏默念著:思人,您先走著吧,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妻子和孩子……


    王副市長的手像鐵勾子一樣,好像要拉住你。他拉住你不放,死人抓住活人不放。你使勁抖掉死的勾連,掛著一頭驚懼,拉開房門,撲進大廳,房門在身後砰啪一響自動關閉,好像說:不要後悔!


    殯儀館的大廳同所有的大廳一樣,不分晝夜總是燈火輝煌,五色霞光照耀著伏在方形大玻璃魚櫃裏的、臃腫不堪的黑色金魚。大廳的四周擺著一圈花圈。白天被踐踏的化纖地毯在夜裏重新把絲兒立起來,好像刺猾,好像綠茸茸的草地,好像死去又活來的苔醉。


    這片散布著冷酷表情的大地毯使你躊躇不安,它明確無誤地向你表現它要複仇的願望。你徘徊在裸露著大塊方石板的地毯邊緣、無意中發現了黑金魚的翅膀擺動。這個盆笨的、無棱無角一塌糊塗的醜東西,與其說它是金魚,勿如說它是一隻放大的蛾料。第八中學物理教師辦公室裏的對話驀然湧上心頭—不是你說的是小郭說的:市政府大宴賓客,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紅燒晰蠍。第二道:油炸蝗蟲。第三道:活吃蜻蜒。第四道:清煮拚鮮。第五道:鹽水蝗螂。第六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盤……孟老夫子搖頭晃腦,表示懷疑。張赤球老師很驚訝。李老師說現在什麽都吃,大家都挖空心思,開拓吃的範圍,從天l飛的到地上跑的水裏遊的,兒乎是逮到什麽吃什麽蠍子吃到八毛錢一尾,麻雀吃到五元錢一隻,蛆vi吃到五毛錢一條……就差吃蛆吃屎殼螂啦……這不是不可能的‘……難道還能吃人嗎?這不是不可能的……吃胎盤就跟吃人沽上邊啦……等著瞧吧……放心吧。吃不到中學教師頭l,一個個瘦得賊硬,誰喜吃?……我是瘦肉型t張老師一句話引起了大笑。大笑過後是歡樂,歡樂之後是狂喜,狂喜過後是悲傷。我們吃什麽?啊,吃什麽?我們可以吃粉筆,吃粉筆頭兒……你想到適才在冰櫃裏看到的那隻黑色塑料袋裏裝著的白脂肪……有人抓住你的肩膀,你回頭打量著他:一個腰間掛著手槍的武裝警察,冷冷地看著你。


    “你是方老師,……”警察滿臉狐疑地問。


    “是,是,方富貴……”你點頭哈腰地說,“你……”


    “我是你的學生,跟‘二郎神’同班的。”他說。


    你虛偽地說:“記起來啦,記起來啦。”


    “‘二郎神’跟我說你死了呀!”他說。


    “我死了嗎?,你說,“我也鬧不清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再見,我要回家啦。”


    你向當了替察的學生擺擺手,大踏步走上地毯,一股股電流在指尖r_-飛躥。殯儀館內的武裝警察發現他的物理教師身上閃爍著翠綠的電火花。他很想向老師請教,弄懂這神奇放電現象的科學根據。但機會一縱即逝;方富貴拉開玻璃旋轉門,一閃身,便消逝了。


    他不知道當了警察的學生在大廳裏幹什麽。他現在自由地行走在狹長的街道上。殯儀館的旋轉門把生死分離,進去容易出來難,但規律在他身上顛倒了一下:進去不容易出來還算容易。


    一輛豪華轎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滑行過來,它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嚇了他一跳,跳到馬路牙子上,威了腳踩,哎喲了一聲,蹲下,伸手去撫摸傷處,眼前一片血紅,紅中進出星星點點的綠。他站起來,腳點著地,以龍騰虎躍的精神,回到馬路上,狹窄的,轎車的尾燈像猛獸血紅的眼睛。驀然回首,那人—昔日的學生今日的警察,手按著腰間的“六九”式公安手槍,站在“美麗世界”燈火闌珊的大廳門口,向你行著注目禮。


    夜間清掃街道的女工,也不願讓人看到她們的臉、甚至不願讓人看到她們的皮。她們穿著米黃色的帆布工作服、戴著帆布手套、頭上扣著帆布帽、嘴上捂著大得出奇的帆布口罩,眼睛裏發射著隨時準備與人幹架的信號。你的眼睛看到她們好像幽靈(她們的眼睛看到你也像幽靈)。“到這裏來尋找愛情簡直是做夢……嚓嚓嚓”她把幾塊冰棍紙掃進鐵撮子,“私生子個個都聰明……”


    你被這位從掃地的麻利勁上來判斷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的女清潔工吸引—她嘎啞著喉嚨哼唱著的褒讀愛情的愛情歌曲具有臭豆腐般的魅力。她優雅地穿行在本市的風景區:河邊的白楊樹林裏。為了增添愛情的神秘色彩,這裏燈光黯淡,楊樹的影子橫七豎八倒在茸茸的草毯和凸凹不平如我們前麵所知的鵝卵石路麵上。因為燈光黯淡,星光閃爍;河裏星鬥灼灼,青蛙呱呱鳴叫。有超級浪漫的男女在樹林裏露宿,避孕技術的普及和避孕藥具的易得為年輕人帶來福音,這是人類的進步。


    你在楊樹林裏碰到了一個正彎腰小便的女青年,她蓬蓬著一頭黑發,她的頭發形象地說明著,怒發衝冠”是什麽意思。你聽到了小便的聲音聞到熱烘烘的尿a味。她睡意it既睡眼惺鬆,含意模糊地對著你一笑。然後慢騰騰地提上褲子。那褲子很瘦,硬把屁股塞進去你馬上聯想到她脫褲子時必然很像從臉上往下活剝皮。哪怕你為了什麽極力否認看到了她的屁股,實際上你還是看到了她的屁股。


    你急匆匆地尋找舊路。一個嚴肅的好父親、一個為人師表的模範丈夫,竟然跟蹤女人,還聽到了女人撤尿的聲音嗅到了雌尿的味道看到了另外的女人的屁股…~·你高舉起自我批評的巴掌,狠狠地、從容不迫地扇到自己臉上。


    “打!狠狠地打!”,權當被兒子打啦!’這兩句話好生耳熟,罵人的聲音也好生耳熟權當被兒子罵啦。你的眼前是一棵裸調皮的白楊樹,它們光滑、抖動著枝葉笑出了聲。你想到了雜交二代。高大、挺拔,它們一個高大、挺拔、光滑的裸體青年抱著怒發衝冠的女青年親嘴,女青年哼哼著,用巴掌拍打著很像你兒子的那家夥的屁股。


    方富貴受了驚嚇,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辰,飛跑,跑出白楊林,跳_l八一大道,穿越五一廣場,拐人愛民街,斜插群眾巷,鑽進過街的紅星隧道。在市府旁邊,你看到,一座舊建築物無聲無息地癱瘓在地上(工兵專家進行定向爆破),你怔怔,留下一個與力學有關的疑竇等待閑暇時思索。彎著腰走過建築工地,碎磚爛瓦,一踏冒白煙的石灰。一跳,跌進了一個石灰的大坑,仿佛陷人萬丈深淵,差不多就是滅頂之災,費了千萬的力氣爬上來。爬過一道生草的土牆。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塊木牌上寫著:第八中學教師宿舍區。一道破柵欄。鑽進去。敲門。


    屠小英看到渾身雪白的丈夫站在窗前,大叫一聲:


    “有鬼啊—!”


    你很悲哀。


    你想回“美麗世界,”


    你回不了“美麗世界。”


    你去敲同事的家門,他的妻子是一級勞模,殯儀館特級整容師,名叫李玉蟬。


    特級整容師用兩根指頭捏著一柄淺藍色的手術刀,站在被剝得一絲不掛的王副市長麵前。他說:我們可以看到那柄手術刀靜靜地躺在搪瓷盤裏,活像一支恬靜的烏鴉翎毛。你動刀前歌立了三分鍾,低著頭,旁觀者會認為你在向死者行歇哀禮—這不是你的習慣也不是殯儀館的規矩。你一向是匆匆忙忙地脫光衣服,披上白大褂,一秒鍾也不耽擱,就把刀子劈到死人的臉上,像一個技術嫻熟的皮鞋匠清理著皮鞋上的破皮子。


    你的任務是騙死者的親屬,也騙接受死屍的部門。這個部門可以叫天堂,也可以叫地獄。你的產品一律是驢屎蛋子外邊光。


    你說她默立了三分鍾,感覺到腋下有汗雙腿之間回憶往日經驗,導致心中紛亂如麻。捏著刀子的手也有些濕流渡起來。為了盡快結束這尷尬的局麵,她用左手抓住死人的下巴,使他的下巴骨仰起,脖子l的皮膚繃緊。然後,他對我們說你準確而凶猛地對著死人喉結之上的部位豁了一刀,白色的脂肪立即翻了出來。此情此景,基本上好似犁vii翻開肥沃的土地,他說。


    市委領導把為王副市長整容當成一項政治任務交給你,你對館長不信任的、同時也是關照的含情目光視而不見。如果排除掉為王副市長整容的政治意義,出現在我們麵前的就是一個純技術問題。這對特級整容師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


    整容技術從醫學範疇遊離出來,一步躍人美學範疇,後來又與醫學融為一體,成為美的醫學。


    整容師的任務就是美化,修補醜陋、破爛的肢體。小城裏有十幾名有誌於為活人整容賺大錢的年輕人正在醫學院和美術學院雕塑係穿梭卜課:有兒名正在搜索美酒名煙,準備打通‘,美麗世界”的門路,得到在死人身r,實踐的機會。


    李玉蟬曾根據照片為一位在車禍中將頭顱壓成一團渣滓的死者恢複了生前容貌,使死者英俊漂亮,栩栩如生。死者的父親是市人民公園猛獸館裏的猛獸督理員,飼養著兩隻老虎三隻獅子五隻金錢豹,還有一群陰險的惡狼。通過為他兒子整容你與猛獸管理員建立了友誼。在工資微薄,人不敷出,肉類短缺。肉價猛烈上漲的一九八七年,你與他發現了一個搞肉吃的萬全良策。


    排除掉為王副市長整容的政治意義,李玉蟬要做的事單純又簡單,你隻需清理掉王副市長體內積澱的脂肪,剪掉一部分皮膚,然後,根據你的記憶,用透明膠紙、海綿充填物、彩色顏料—也可用彩色粉筆代替—恢複他年輕時的麵貌,就算告成大功。你對他年輕時的模樣記憶猶新,閉著眼也能做出他的臉,費了不多少功。至於開膛剝脂,這是粗魯的屠夫都能幹的事—經過上述分析,可以說你接受了一件省力又討好的任務,何況他是你的情人。


    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猛獸管理員愁眉苦臉地坐在一張搖搖晃晃、吱吱扭扭的藤椅上。他是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目光昏迷、弓腰駝背的老頭兒。你當時想他的被車輪子嚼爛了腦袋的兒子是何等的英俊瀟灑,與他的麵貌醜陋的父親形成鮮明的對照。


    那時候,張赤球老師在高三班教室裏監督學生晚自習;大球小球吃飽了鑽進他們的牆洞複習功課;蠟美人躺在她自己那張床上,諦聽著虱子咬肉和耗子啃鍋蓋的聲音。她聽到女兒與一個男人在咕咕卿卿地議論著什麽,一會兒是豬肉的價格,一會兒是獎金和罰款,一會兒衝動是母老虎一胎產下兩隻小虎……女兒是母親潛在的情敵。石榴花的顏色籠罩了她……她從布簾的縫隙裏看到那兩條金黃色的腿在愉快地顛動著……她咬著牙,讓冷冰冰的聲音從牙縫裏漏出來。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整容師深表同情地說,“大家都過得很難。可不這樣又能怎麽樣呢?正像那俗話說的,‘天要刮風下雨,人要受苦受難’。”


    那是個涼爽的夜晚,跟昨天晚上一樣,月光如水,瀉進房間,把燈光都逼退啦。她撫摸著自己的手臂,突然萌生了對這位喪失愛子的猛獸管理員的居高臨下的憐憫。這種憐憫輕戮飄的,像生長在蝦嘴上的胡須。


    猛獸管理員站起來,用力掏出一支人參。他說:


    “李師傅,人家送我這隻老山參,留給您家老人滋補身體吧。”


    你推辭了半分鍾,便起身送他。你陪著他走了一段路,路邊的樹葉默默無語。老頭兒把臉抬得很高,滿懷希望地說:


    “李師傅,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你們沿著人民公園的綠色鐵柵欄緩緩地走著。踩著柵欄和黃楊冬青的縱橫交錯的影子,竟像一對老情人在悠閑散步。公園深處的猛獸山上,飄來一縷縷老虎糞便的腥腦之氣,還有,饑餓的小老虎淒慘凜冽的嘯聲。


    你雙手抱著肩頭,打了一串寒顫。一種了不起的恐怖從黑暗的潛意識裏跳出來,站在冬青樹叢裏,對著你咆哮不止


    猛獸管理員像位老父親抱住了你,用他的小而堅硬、類似小獸利爪的手,惠簌有聲地撫摸著你的肩膀。你聞到了老人身上的虎豹豺狼氣息。他的雙眼灼灼有光,好像燦爛星海裏的兩顆最燦爛的星鬥


    他絮絮叨叨地對你敘述著那兩隻新生的小老虎,使它們可愛地在你腦海裏打滾豎蜻蜓,敘述者的語調淒涼。其rb)充斥著父愛。他說:


    ·這是兩隻獅虎。為什麽叫獅虎呢?它們的爹是那頭非洲來的老雄獅……讓獅子跟老虎結婚,就像讓毛驢與馬交配,難度很大,但‘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獅子騎在老虎身上,大聲一叫,平地起了雷,震得樹葉子往下掉……這兩隻小雜種,胃口不好,配給它們的牛肉、羊肉、凍兔、燒雞……連聞都不聞……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兩隻小獅虎說:老頭兒,我們要吃人肉!……我想,你每天都修理死人,難免出些下腳料……這些下腳料浪費了多可惜


    他的燦若雙星的眼睛慈祥地盯著你,堅硬的手爪抓住你的雙乳,你認為他要把它們撕下來去喂那兩隻獅爹虎娘的小雜種。他拿著你那兩隻脫離了身體變得雪白的乳房,慈祥地扔給那兩隻思念人肉的小家夥,它們撕咬著你的乳,喉嚨裏響著貪食的呼嚕聲。他慈樣的臉上堆著慈祥的微笑,像個老父親一樣,溫存的、富有經驗地撫摩著你的雙乳。你尖叫了一聲—在王副市長的身下,你的尖叫,曾嚇得他臉色蒼白,彎著腰站起來,簡直像個偷雞摸狗的毛賊—你把雙乳從堅硬的按摩裏掙脫出來,間隔了三秒鍾—你空虛、恐懼—它們需要淩辱—又自動地挺上去。


    “不,我不幹……”整容師大聲吼叫著,“我幹不了……”


    “告訴我,你怕什麽?"猛獸管理員的聲音像小號一樣悠長雄辯,“你一聽到人肉,就想到了活人。這是自己與自己為難。死人在你手裏,就像泥巴在塑神的匠人手裏一樣,就像豬肉在大師傅的肉案上一樣。要揉要搓,要捏要摸要削要刹—還不是由著你?人死了有什麽?你說人死了有什麽?大首長都把遺體捐獻給醫院解剖—點下腳料算什麽—大首長生為人民謀幸福,死為人民做貢獻—下腳料算什麽?獅虎是珍貴動物,人民群眾要觀賞,大熊貓下a登報紙上電視全世界都知道,下腳料算什麽?”


    “良心上過不去……”


    “混賬!把良心掛在嘴上的人,沒一個有良心。讓小獅虎餓死給國家造成損失,讓少年兒童可愛的紅領巾祖國的小花朵難過你的良心哪裏去了?”猛獸管理員捏著你的乳房,像一位嚴肅的、公正的法官,執掌著至高無上的權柄,對你的良心進行審判,“收起你的良心!你用海綿、軟木、膠水、羊腸線、下腳料,造成一個假頭安在我兒子的屍體上欺騙我你有良心嗎?良心其實是互相欺編。就像你這雙乳,她渴望著男人撫摸甚至撕咬,但你的丈夫對她無興趣,你為了良心便冷落它,你折磨自己,把正常的欲望克製下去,你的良心哪裏去啦?你和我都是製造良心的人:你與死人打交道,我與猛獸打交道。


    他把你接在懷裏,那瘦小的拘樓身體爆發出令人難以想象的偉大力量。他的嘴唇像個經驗豐富的強盜。你被他吻得死去活來,鼻涕眼淚一齊流,連小便都失禁啦。


    他把你鬆開,你癱在草坪上,這裏插著寫有“愛護草地,請勿踐踏”字樣的白漆木牌子(背麵寫著:違者罰款)。你仰在草坪上,叉開腳。你渴望著他能像野獸一樣撲到你身上,用牙和爪撕爛你的衣服,然後毫不留情強奸你。


    猛獸管理員冷冷地笑著,牙齒在涼月下閃爍,醜陋的臉射出紅光,這是個冰冷的夜晚,白露如珠,挑在葉尖上閃爍。


    他一味地冷笑,根本沒有強奸你的意思。


    變態的欲望轉化為變態的憤怒。整容師坐起來,抓起草拔出根帶著土,向他的臉上摔去。


    “魔鬼!醜鬼!醜魔鬼,”她罵他。


    尿濕的裙子濕滾滾地貼在大腿上,紅色的大螞蟻尋著氣味。在你腿上爬。


    “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他站在你麵前,用貓對老鼠說話的表情和口吻對你表現對你說,“你知道拴在一根線上的兩隻螞蚱是怎樣運動的嗎?”


    他的目光把你一下子就掃倒了。他伸出那隻鑰鐵的小爪子,托起你的下巴(這爪子燙得你又尿出了尿),他嘴裏的洋蔥味兒洶湧地撲在你的臉上。辣出了你的眼淚。他一字一頓,用比中央電台播音員還要標準的普通話向你下命令:


    “記住:從今之後,每星期六晚上,到這裏來,把積攢一星期的下腳料交給我!”


    整容師哭著點頭。


    猛獸飼養員抬頭看看月亮,用窩窩囊囊的鼻音說:


    “您回家吧,您丈夫己經從教室裏走出來啦。”


    他轉過身。要走啦;你膽怯地問他: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他不轉身,回答道:


    “我是一個複仇狂!但對你,我的複仇是甜蜜的。你要把我當成一個定期用優美食品換取你的下腳料的小販子,我將帶給你實惠。”


    他跳出草坪—動作笨拙也靈巧—剛強與軟弱、凶狠與溫柔、瀟灑與狠瑣,在他身上得到了統一—這是個魔鬼還是個夭使—你困惑地坐著,體會著熱辣辣的排尿感覺,望著這個在皎潔的月光下戰戰兢兢、點點劃劃地貼著綠漆鐵欄杆運動的矮小身影,直到隨著欄杆拐r彎時。


    夜深了,公園深處,老虎在呼嘯,獅子在咆哮,惡狼在啤叫,擠在月下站在月下的斑馬們圍成圓圈,它們一邊思念非洲,一邊用漚爛的破蹄子彈打木柵欄,發泄著離井別鄉的哀愁和被羈的惱怒。


    你告訴我們:當天夜裏,特級整容師做了一個皿夢:公園裏的猛獸衝破了牢籠,跑到了廣場上,衝進了商店,闖進了電影院……率領猛獸隊伍的,正是那兩隻用獅的精蟲和虎的卵泡培育出來、用“美麗世界”下腳料飼養大了的雜種!它們身軀龐大,獅頭虎身一隻,一隻獅身虎頭,兼備了老虎的凶猛頑強和獅子的殘忍無賴。它們率領著野獸追逐著大市民和小市民……整座城市都沸騰了……整容師縱身躍到一棵樹上,樓住一根樹權……猛獸們團團圍坐在樹下,一片雪亮的血紅眼睛盯著她的屁股………一片琳哄的喘息·………陣雜亂的嚎叫……猛獸們開始啃樹……咯吱咯吱咯吱……大樹搖搖晃晃……


    物理教師把在夢中痛苦掙紮的整容師搖醒,你怎麽啦,他問。她驚魂甫定,滿臉是汗,坐了一會兒,一言不發,蹭下床去到水龍管子上洗臉,物理教師驚喜地大叫:


    “球他媽媽,你把床尿濕了一大片!”


    回憶多年前,你第一次操著手術刀獨立工作時,麵對著死者猙獰的麵容,你的雙腿發軟,手脖子酸痛,輕如翎毛的手術刀變得重若泰山。那是一位向秀麗式的英雄,不過她不是藥廠的職工她是市紡紗廠的女工。紡織廠失火,她為搶救國家財產壯烈犧牲。她丈夫是個中尉,你站在整容台前發呆時,他正坐在飛馳的火車上向女英雄靠攏。


    燒死的女工躺在整容床上,她的結婚照立在你的工作台上,懷抱鮮花的美麗新娘麵帶幸福微笑,她的旁邊立著解放軍的幸福中尉,中尉臉上也帶著微笑,這兩位春風得意的年輕人微笑著注視著被燒成魔鬼的紡織女工—誰也說不清楚一分鍾後自己會變成什麽模樣—這時,你產生了一種對解放軍中尉的憐愛之情,你忘了恐怖與緊張,心裏燃起一股邪惡的報複之火。好像這個威武的中尉曾是你的情人,後來又背叛了你投人了紡織女工的懷抱。你咕咕嚕嚕地對猛獸管理員說過:看到美麗的死亡才會使人難過,看到醜陋的死亡會使人開心。我要讓她比生前更美麗,但這美麗是一堆假貨。


    你清理掉女英雄臉上的破皮爛肉—雖然戴著多層紗布大口罩,但女英雄香噴噴的熟肉味還是穿透紗布,進人鼻腔,甚至使你的腸胃發出咕咕咕一~像家鴿交配一樣的鳴叫。你熟練地把一種用香油、綠豆麵、石膏粉、防腐劑調配成的塗料一層層一點點往女英雄的臉上徐敷,然後蒙上一層從死屍屁股上取下來、經過精細加工的美麗皮膚。然後,栽睫毛,畫眉毛,塗口紅,搽白粉……女英雄身上遍蓋鮮花,一張臉從花的海洋裏顯出來,像夢一般美麗……


    你冷冷地對解放軍中尉說:她的確非常美麗,可惜她死啦!這樣的美人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可惜她死啦!


    中尉幹嗦一聲,口吐白沫,暈倒在地。


    ……如前所述,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物理教師家的門板被敲打著,整容大師腿垂在床沿下,在有節奏的敲門聲中如癡如醉。敲門聲還在繼續……


    你在敲門聲的伴奏下,“卡嗒卡嗒”地追憶著逝去的榮譽……當你第一次舉起手術刀殺向一個雖然死了但依然是人的肉體時,心情是激動的,麵孔是潮紅的,唾液是大量的。現在,除了特殊情況(譬如切割情人的屍體),你舉起刀,就像站在屠床前的屠夫,盡管那豬在尖聲嚎叫,屠夫是無動於衷的,屠夫按照習慣和程序,麻木、冷漠、敏捷、準確地舉起木棒褪,對準豬的耳後軟骨,英雄一擊,呱卿一聲響,豬的身體緊縮起來。四腳繃直,皮膚頗抖……屠夫抄起半米長的鋼刀,捅進豬的喉嚨,尖刀戳破心髒……紅得發綠的豬血直瀉瓦盆,五分鍾之後凝固,…~屠夫卸下豬頭,砍下豬的四蹄……屠夫換一把牛耳尖刀,從豬的腹部正中豁開一條縫……屠夫數數地開剝豬皮,從腹部開始,到脊背透合……屠夫把豬的屍體倒掛起來,開膛破肚,把心、肝、肺、腸—五髒六腑—三把兩把撕擄出來……屠夫作著水龍管子,衝洗著無頭、無腳、無內髒、更無靈魂的豬肉……狗在架旁蹲著,屠夫把豬的生殖器割下來扔給狗吃……屠夫把豬的骨頭從肉裏剔出來……屠夫的任務基本結束,……在這個過程中,屠夫是不存在一絲一毫對於豬的憐憫心的。他一邊與身旁看熱鬧的議論著市場行情與思想道德,一邊準確無誤地工作……幼年時飛你曾在城郊從頭至尾地觀看了一頭豬被宰殺分解的過程。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受用終身,至今還時時追憶。吃豬肉時,你神奇地想像著豬的麵貌。豬肉的味道基本上是一致的,但豬的麵貌又是各異的。同理:死人的氣味基本是一致的,但死人的表情、死人的價值是各異的……那個屠夫是位紅臉膛、禿腦袋的小老頭兒。雙腿羅圈著,腳尖往裏湊。雙臂修長、粗壯,具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屠夫是你的六舅。屠夫是蠟美人娘家的第六位堂兄弟。


    六舅把豬看成一堆按照規律安裝起來的肉、骨、皮,殺豬多年之後,六舅眼裏已無活豬(此感覺可參見莊子(養生主》篇裏“ift丁解牛”故事);同理:我把死人看成一些毀壞了的器具,我的任務是表麵修理(修理內部是內科醫生的事);修理死人表麵多年之後,我的眼裏無完人,如果給我機會,我能把醜八怪修理成美郎君!(這種想法為她十年後成為活人美容大師埋下伏筆)


    第一次獨立整容,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輿論的習慣是窮迫猛打,不遺餘力—捧往死裏捧。打往死裏打。所以榮譽是殺人的慢藥,對付仇敵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吹捧起來!這是猛獸管理員的旋律在整容師心裏的再現。當報紙、電台把因搶救紗綻被燒死的女工捧上天的時候,與“舍身搶救國家資財的女英雄”沾親帶故的人都成了報紙和電台記者跟蹤的對象。首先被注意的自然是解放軍中尉。


    中尉追憶美麗亡妻的文章受到千萬市民的眼睛和耳朵的讚美。他津津有味地向人們訴說著榮耀的悲劫。第一次河邊相會時,她就對我說:當黨和人民的利益受到威脅時,我們要像共產主義戰士江雪琴那樣迎上去,並且要臉不變色心不跳……新婚之夜,她與我一起在燈下70擎stit-}


    並肩學習毛主席的光輝著作《為人民服務》,一直學到天亮,她讓我背誦《紀念白求恩》,背錯一個字也不允許我上床……她多次拾金不昧……兩次跳到河水中搶救落水兒童……


    英雄的丈夫不會撤謊,他用鐵一樣堅硬的事實向市民們證明著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英雄原來就是英雄。


    於是英雄的丈夫也成為英雄,他穿著筆挺的軍服,皮鞋擦得像兩塊優質煤炭;手上戴著白裏透藍的手套。他穿梭於大學、工廠、機關、幼兒園,做有關他妻子的英模事跡報告。英雄在報告過程中日臻完美。現在,哪個單位不邀請英雄的丈夫做報告就是哪個單位的恥辱和麻煩。但事實確實是這樣:沒有任何人強迫某單位去遨請英雄的丈夫做報告。


    英雄的丈夫站在“美麗世界”殯儀館的大廳裏,為殯儀館的全體人員做報告。他已經不用腦袋支配嘴巴說話,久經訓練的嘴巴憑著一種慣性,就把該說的話說出來。該流眼淚的時候,眼睛的記憶是讓眼淚流出來。該嗚咽的時候,喉嚨裏自然會有嗚咽之聲。


    人們畢竟願意祟拜英雄,沒有英雄國將不國,沒有英雄崇拜人將不人。殯儀館的女人們除李玉蟬之外,都用眼睛讚美著英雄的丈夫。李玉蟬的眼前卻命運般不可抗拒地躺著被烈火燒烤得焦黑的女英雄。大廳裏彌漫著烘烤屍體的香味。這香味過分濃烈,使你頭發暈,耳朵鳴,肚子裏充滿氣體。當那些幻想著填補英雄留下的空缺、鑽進英雄睡過的被窩、從英雄樓抱過的肉體上沾染一點英雄氣的姑娘們紛紛流出眼淚時,你寫了一張紙條遞上去。紙條上寫著:真英雄被燒得皮焦肉爛,被鮮花擁抱的英雄是我用油泥塑出來的!


    英雄丈夫接過紙條讀罷,臉上的紅光更加煥發,他用腦袋支配嘴巴說道:


    “阿美生前多次對我說: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踐之分,無論幹什麽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在此,我願代表為共產主義事業光榮獻身的阿美,向殯儀館的全休同誌表示崇高的敬意l(熱烈的掌聲)尤其要向那位為阿美整容的師傅表示祟高敬禮!(掌聲雷動)”


    你在篤篤篤篤的敲門聲中回憶:殯儀館的黨委書記把你拉上講台,介紹你給英雄的丈夫。台下的掌聲突然變得稀稀落落,當年輕英俊、身上放射著英雄氣息的解放軍中尉緊緊地握著你的手、兩隻黑栗般的大眼睛裏射出含情脈脈的目光時,你全身灼熱,你感到異常的興奮、異常的局促不安。對他的那種刺刺癢癢的忌妒、怨恨頓時煙消雲散,好像這些不健康的感情從沒在你的心中萌發過,那遞紙條的不是你,那懷著邪惡心理塑造美人頭的也不是你。


    那張照片你保存了很久:中尉緊握著一個漂亮姑娘的雙手。講台後紙紮的鮮花也攝人了鏡頭。你微微垂著頭,羞答答的,好像一朵半開半閉的石榴花。


    記者們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用不同的相機、不同的姿勢,搶拍整容姑娘與解放軍中尉握手的場麵。鎂光燈像爆竹一樣iv僻啪啪閃爍著。回憶這永恒的瞬間你很心酸:當記者們把相機對準你時,場下的掌聲突然零落了。你感到無數目光像蠍子尾巴一樣i著你的背。最尖銳、最毒辣的蠍子尾巴是女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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