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軒兀自長跪不起,“想來長公主已經恢複記憶,這一跪是老臣應盡的禮數。吾皇仙逝多年,獨留長公主您一人在世,老臣非但沒照顧好您,使您流落民間受盡苦難,現在還將您送進囚籠一般的深宮。長公主您生氣也罷,惱火也罷,老臣無話可說。”他俯身叩首,“但請長公主相信老臣的一片忠心,將您送進宮……實屬無奈之舉……”


    硬是把林大人拽起來,林桑青噙著溫和的笑容道:“林大人著實無須行此大禮,前朝的尚方寶劍沒法子斬殺今朝的將軍,周朝早已覆滅,現而今是乾朝的天下,我這個亡國公主著實不值得您下跪。”


    與林大人並肩而立,她掩去眼底的思量,神色如常道:“何況我並未恢複記憶,隻是偶然聽到一些事情,加之心底一直有疑惑,不太相信借屍還魂這件事情,這才請大人入宮相見。”


    林軒在她的攙扶下起身,“老臣並非有意隱瞞,隻是礙於一些原因,無法向長公主解釋。”


    林桑青束手立在荒蕪雜草中,目視遠方道:“我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完全想不起來,這其實也是一樁好事,國破家亡的感覺……一定很不好,倒不如渾渾噩噩活著,起碼心裏不難受。”雙目投射出好奇的光芒,她問林軒,“我想知道,林大人為何要編造這樣一個局,將我送入皇宮之中、送到簫白澤的身邊?”


    蒼老的麵容上倏然浮現感慨之色,林軒唏噓不已道:“清遠與我是舊相識,這點若您恢複記憶應該能想起來,老臣曾經做過您的老師,雖然隻有短短數月,卻好似過了幾年——您那會兒啊,真是難搞。”


    無奈地笑一笑,他繼續道:“簫白澤……咱們皇上與您之間積怨頗深,他這麽多年一直在尋找您。那段時日,皇上派魏虞查探的勤快,清遠和老臣都以為他找您是為了尋仇,為了留住大周朝的最後一點血脈,防止皇上找到您,我們不得已而為之,想出這個偷天換日的法子。我們將您送入皇宮,循的恰是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理兒。沒成想,到最後卻被您自個兒發現了。”


    了然頷首,林桑青裝出思索的模樣,若有所思道:“皇上應當也知曉我的真實身份吧。”


    林軒點頭,兩撇胡須在風中微微抖動,“是的,咱們皇上的頭腦可不簡單,縱然我百般遮掩,他卻還是發現了您的真實身份,真是令人好奇。皇上曾找老臣徹談過此事,也是在此之後,老臣才發現,原來皇上找您不是尋仇,他隻是想圓一個心願。他叮囑老臣繼續偽裝,給您一個家庭幸福的美夢,長公主,您也算因禍得福了。”


    因禍得福?她玩味一笑,抬手撫摸臉龐,“我的容貌……”


    林軒解釋道:“從綺月台摔下,足夠讓人麵目全非。清遠將您帶到我府上的時候,恰好有位方外遊醫在林府做客,老臣花了一萬兩銀子,為您換了張臉。”頓一頓,他玩笑道:“不若,依您之前的容貌,隻怕無法安穩到老。”


    唔,林桑青挑眉,難怪所有人都認不出她,而她記憶中自己的臉也和如今有很大出入。


    她的母妃可謂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兒,她的父皇亦姿容不俗,兩位人中龍鳳生出的孩子姿容自然也該是上佳的。她現在長得不好看,也不醜,頂多算是頗有姿色,和當年身為長公主的容貌差多了。


    心底的疑惑解開不少,有些別的事她想留著日後再問。指尖從荒蕪雜草間劃過,她對林軒道:“皇上應該同你說了不少事情,他的思維比我縝密,我便不再補充什麽了。隻是林大人一定要記住,眼下已經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刻,咱們一分一毫都不能馬虎。你一定要讓林梓頂住壓力,無論如何不能放棄手中的兵權,我們想不費一兵一卒便完成大業,可還是需要足夠的後備力量。”


    林軒拱手鄭重道:“是,老臣定當竭盡全力,讓周朝的土地不再被季家支配。”


    她欣慰笑笑,對著林軒眼神誠懇道:“我可以繼續叫您父親嗎?”


    林軒沉默良久,眼底漸漸積聚透明的水花,他含淚點頭,“可以。”


    林桑青朝他笑得風和日麗,微彎眼眸下深藏著的,是無法令他人窺見的算計。


    告別林大人,林桑青揣著滿腔心事,沿蜿蜒曲折的宮廷小道原路返回。


    走到皇宮中軸線附近,猝不及防碰著了冊封歸來的季如笙,她如今已是賢妃,手中又握有協理六宮之權,加之腹中怪有皇嗣,她的風頭無人蓋的住。


    簫白澤著一身明黃朝服,安靜走在賢妃前麵,蒼白的麵容上不見笑容,消瘦的身影被日光拉長拉窄,瞧上去愈發瘦弱不堪。


    驟然見到她,簫白澤下意識止住腳步,林桑青對上他黑若磁石的眼睛,眉眼微彎,她在陽光下衝他笑得溫暖而明媚,恰似三月春花爛漫。


    她想,等大局已定,她一定要好生為蕭白澤調理身子。雖說他現在這樣子挺有病美人的模樣,惹人疼愛憐惜,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中照拂著,但對天下來說,有這樣身體羸弱的君王民心會不穩。


    她也想要他看上去健健康康的,能陪她一起度過剩下的人生。


    賢妃跟著蕭白澤駐足,蛾眉輕蹙,她問林桑青,“姐姐不是說身體不適無法來參加妹妹的冊封典禮麽,怎麽眼下卻自個兒出來散步了,莫不是姐姐對妹妹抱有成見,故意稱病推脫?”


    視線從蕭白澤身上挪開,林桑青並未削減笑意,仍舊挑唇笑道:“今兒個是妹妹的好日子,姐姐尋思不向你道賀終究不成禮數,這不,趕著妹妹剛剛禮成返回,姐姐便趕緊拖著病軀前來道賀,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四根赤金步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賢妃抬起頭,嘲諷一笑道:“可真湊巧,想來姐姐應當修煉過未卜先知的秘法,是以這才知曉我與皇上會走這條路。”


    林桑青原本是不打算和賢妃起爭執的,一則蕭白澤在這裏,她若同賢妃起爭執,蕭白澤一定為難,偏袒著誰都不好;二則,留給賢妃的時間不多了,她犯不著同她置這個氣,保持心情愉悅才能活得久嘛。


    可既然賢妃自兒個要找不痛快,她便不能讓著她了,要不痛快大家一起不痛快,這才公平。


    抬手遮擋灼灼烈日,林桑青漫不經心地笑一笑,似是無意道:“聽聞妹妹出身普通,原先不過是居住在江南水鄉的普通人家,多虧造化眷顧,遇到了季大人,這才勉強有了高貴的出身。”沉下眼眸,似笑非笑道:“想來妹妹那樣的出身應該無法給予你良好的教育,讀的書少,妹妹自是不知道無巧不成書是什麽意思,這不怪你。”拂動柔軟的衣袖,她善解人意道:“姐姐便也不解釋了,怕麻煩,也怕妹妹尷尬。”


    但凡出身低微的,都不愛被人提及往事,寧妃楊氏也出身於民間,縱然她再會偽裝,可隻要有人在她麵前提起出身,她仍舊會變臉。


    賢妃貌比謫仙氣質出眾,但若告訴這位謫仙她不過是出身低微的普通人,想來她也會和寧妃一樣,當眾演示如何變臉。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果然,在林桑青近乎尖酸刻薄地說出這些話之後,賢妃漂亮的臉盤子上霎時浮現些許惱怒,咬咬粉嫩的嘴巴,她向蕭白澤抬頭道:“皇上……”


    頗有泫然欲泣我見猶憐的脆弱感。


    蕭白澤瞥林桑青一眼,正要說話,打遠處跑來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對他道:“皇上,季相在啟明殿求見。”要說出口的話正好被這件事堵回去,蕭白澤吩咐左右宮人,“朕先回去,你們幾個照顧好賢妃。”


    宮人們點頭答是,他跟著來報信的小太監往啟明殿走,留下林桑青和賢妃季如笙站在宮道邊。


    蕭白澤一走,季如笙立時遣退周圍的宮人,隻讓林桑青和她獨處。


    林桑青不怕她會使詐。


    對季如笙而言,肚子裏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籌碼,她絕對不會拿腹中的孩子設計林桑青,平凡如她、出身低微如她、渴望權貴如她,需要這個孩子幫助她得到想要的東西。


    估摸季如笙單獨和她相處,是想維持著自己不爭不搶的脫俗形象,免得被周圍那些崇拜她仙姿佚貌的宮人們瞧見,有損形象。


    謫仙般的出眾氣質不改,說話的態度和語氣也和平日裏一樣,但,從季如笙嘴巴裏吐出的話著實和她不爭不搶的淡然氣度不搭。


    “你看,出身高貴有什麽用,不論是宰相的女兒,還是某個朝代的長公主,最終還不是輸給我這個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了?”特意為晉封典禮準備的華服正好合身,長為三寸的裙踞沾染了灰塵,她微不可見地蹙下眉頭,提了提裙擺,才繼續道:“而今我是賢妃,手中握有協理六宮之權,等生下孩子,我便是乾朝的皇後,母儀天下的會是我這個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宸妃,你氣不氣?”


    冷笑著移開眼,林桑青滿眼不屑道:“真可憐。不過是水鄉裏長大的普通女子罷了,一朝運氣好些,竟然做起母儀天下的美夢來了。賢妃妹妹,夢這東西還是要少做的,免得將來現實和夢境出入太大,我怕你無法接受。”


    季如笙無動於衷,“是啊,我是個普通女子,可你喜歡的男子如今已然移情我這個普通女子,再不到你的繁光宮去,宸妃,你氣不氣?”


    抬目望著季如笙,纖長的睫毛抖動兩下,這下林桑青是真的生氣了。


    倒不是因為季如笙說的話,而是因為她一連說了兩次的“氣不氣”。她討厭季如笙用那種滿含挑釁的口吻說話,討厭她故意營造高高在上的勝利者姿態。


    讓她不由得想把她拽回泥潭中。


    猛地靠近季如笙,她深深凝望進她澄清的眼眸之中,鋒芒逼人道:“賢妃,如霜是你害死的吧?為了達到目的,你可真夠拚的,連自己名義上的姐姐都不放過。”


    伸手抓住她的衣領子,她湊近那張如花似玉的臉龐,以尖利的指甲劃過她的皮膚,“這副皮囊可真好看,隻可惜,你不配擁有。季如笙,你記住了,隻要本宮活在世上一日,你便休想過得安穩,本宮遲早要讓你知道,這座宮廷不是有野心便能涉足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終將葬身於此。”


    季如笙支開宮人本是為了不在他們麵前破壞自身的完美形象,殊不知,正好給了林桑青威脅她的機會。


    這些話她早就想說了。


    胸膛來回起伏著,季如笙抓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把攥住領子的手掰開,“隻要有野心和容貌,我自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所有擋住我前行道路的人都要死。季如霜的下場就是你將來的下場,我先容你再多活幾日,等到時機成熟,你也要下去陪她。”


    手腕被她掰的生疼,林桑青強忍住疼痛,重新抓住她的衣領,眼神中透露出與神色不相符的狠毒,“嗬,美貌算什麽?我做過雲巔上的主導者,也做過塵埃裏的卑微者,若論恃美揚威,我可是你的祖宗,你可曾看到我因此驕傲過?”


    眸若劍光冷三分,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道:“季如笙,我早說過,欠了人命是要還的,我必將用你的血為如霜衝洗來生的路。”


    美目顧盼間翩然生姿,季如笙笑容燦爛,可眼底卻藏著陰毒,“那好,反正來日方長,且看我們誰能笑到最後。”


    雖無刀光劍影,卻又好似處處布滿刀光劍影,隻消有人敢踏足此處,必將被掩藏的刀劍劃傷。


    提著衣領晃了季如笙幾下,威脅意味十足,晃完她,林桑青才鬆開手,還特意怕髒似的在身上擦擦。


    她不動聲色地想,真的來日方長嗎?


    隻怕未必。


    心裏那口氣沒喘勻,趁季如笙不備,林桑青清清嗓子,“呸”的一聲,往她所著的典禮華服上吐了口痰。


    嗯,有點惡心。


    如她所見,季如笙的身子霎時僵硬若鐵,麵有菜色,像在新摘的玫瑰花上看到翠綠蟲子一般。


    她十分不走心地隨口敷衍道:“哎呀真是抱歉,一不留神把痰吐到你的身上了,妹妹沒事吧?”


    季如笙巍然不動,直勾勾看著她,似坐定一般。


    林桑青抬手掩唇,故作驚訝道:“賢妃娘娘怕髒的呀?”眼中精光乍現,她放開遮擋嘴唇的手,眯著眼睛深深笑道:“既然如此,你腹中的孩子從何而來?據我所知,你喝多了酒留宿啟明殿那晚,咱們皇上可是吐的渾身髒兮兮的,難道妹妹竟如此渴望權勢,寧願忍著滿床的汙穢之物,忍著潔癖發作的痛苦,也要同咱們皇上那啥那啥?”


    聽到她提起這件事,季如笙終於恢複如常,下巴傲慢抬起,欲蓋彌彰道:“你管得著嗎。”


    林桑青輕笑不言。


    她垂目盯著季如笙平坦的小腹,掐算日子道:“有兩個月了吧。”對著天上的太陽伸個懶腰,語氣懶散,她狀似友好地叮囑季如笙,“妹妹可要好生揣著它,切莫生出什麽事端,太後的指望可全在這上頭,若是孩子沒了,你的大好前程全是泡影。”


    垂手撫摸著小腹,季如笙恍若未聞,似沒聽到,又似不想回應。


    傍晚,天邊霞色繽紛,林桑青帶著一人一狗到宣武門邊散步。


    人是梨奈,狗是淑妃留給她的八哥犬。


    她慢吞吞在宮道邊行走,看梨奈逗著狗兒撒歡,唇角始終噙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淡淡若拂麵的晚風。


    嘿,梨奈的臉和八哥犬差不多圓。


    宣武門的守衛似乎換過了,不是她之前送別溫裕那日見到的那撥人,那麽,這些人是太後換的,還是蕭白澤換的?


    除了發話的人,其餘的誰曉得呢。


    看來,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呢。


    是夜,星光璀璨,一輪皎潔明月輝映著乾朝的山川湖海,為靜謐的夏夜增添了些許溫柔色調。


    林桑青換上適合夜行的暗色裙裳,按著白日裏遛狗時踩好的點,輕手輕腳溜出內宮,一路向著皇城外延走去。


    抵達宣武門城牆根,一道頎長瘦弱的人影靜靜立足城下,似在等著什麽人。林桑青挑唇一笑,湊到人影身邊,展露笑顏道:“公子在這裏等人嗎?可否告知奴家一句,您等的是什麽人呢?”


    頎長瘦弱的人影取下兜頭披風,一張俊美的臉霎時點亮林桑青的眼眸,他亦挑唇輕笑,漫天星河抵不過他奪目耀眼,“等我的夫人。”


    相視一笑,歲月靜好,他們牽著手穿過城樓門,往夜色蒼茫的乾朝國都平陽城中去。


    傍晚外出遛狗時,蕭白澤讓小安子遞了口信與她,約她子夜在宣武門下相會,一起出宮去做一件大事。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眾所周知,季家能橫行三朝,與他們手中握著的兵馬大權脫不開關係。或許可以這樣說,自古以來能夠造反成功的叛臣,要麽得天下民心之所向,要麽手中握有足夠的兵權。


    季家是後者。


    季家能夠調遣三撥兵馬,一是承毓郡主的父親、兵馬大將軍謝韜手中的護**;二是平陽府尹金生水手中的護城軍;三是季家的遠方表親,現任兵部尚書的季緣手中的鎮安軍。


    其中以鎮安軍的人數最多,護城軍最靠近皇宮,但要是論起驍勇善戰,還得是護**。


    在淑妃被季如笙害死之後,季家嫡係一脈已經絕後了,季相若想攪和出什麽幺蛾子,隻能靠這三撥兵馬相助。


    林桑青和簫白澤今晚要做的,就是擊潰這三撥兵馬中的兩撥——護**和護城軍。鎮安軍離皇城太遠,不好控製,而且軍中將士不少姓季,極難想辦法突破,是以唯有從護**和護城軍上想辦法。


    世人之所以無法成仙,便是因為心中多忌諱和牽掛,隻要有三情六欲、有重視的東西,便都可以設法收為己用。


    謝韜和金生水恰好都有軟肋,而林桑青和蕭白澤又探到了他們的軟肋,他們不是君子,當然,也不能說是小人,既然抓到了軟肋,哪有不趁機利用的道理。


    月色若清澈流水,潺潺流淌在平坦的青石路上,林桑青和蕭白澤沒有乘坐轎輦,他們依靠雙足,在如水月色下不急不緩行走,頗有幾分人約黃昏後的浪漫氣息。


    這是最近一段時日以來,他們頭一次撇開外人獨自相處,心中的擔子亦卸下幾分,不用像在宮裏,時刻擔心被人撞見。


    十指緊扣,蕭白澤與林桑青並肩而行,側首望望林桑青在月下的側顏,他像囈語一般輕聲道:“我許久沒像這樣在月下行走了。身為皇帝,出行都有轎輦抬著,魏虞又向來謹慎,不許我夜晚外出,怕吹到風感染風寒,我已記不清上次在月下行走是什麽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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