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和平著實愣了下,哈佛金融係畢業,回國賣起了情趣內衣。再想到黎冉那一頭紅色短發,真夠魔幻的。


    他對這沒興趣,隨便劃拉兩下剛準備退出,就見最上頭的公告欄寫著新款直播。直播什麽,在線換內衣麽?顧和平順手點進去,黎冉的笑臉躍於鏡頭,又熱情又浮誇,滿屏刷起了666。


    這包廂隔音不太好,外頭的歌聲混搭著往周啟深耳朵裏鑽。周啟深有偏頭痛的毛病,這會兒太陽穴脹著疼,他閉眼養神,心裏有片正在長潮的夜海。


    “周哥兒。”顧和平忽然叫他,語氣變了調。


    周啟深沒睜眼,隻“嗯”了聲。


    “小紅毛的店正在搞新品直播,要放大招。”顧和平晃了晃手機,“拉自己的好閨蜜現場試穿。”


    周啟深眼皮一顫,睜開了眼。


    黎冉的工作室在城西,一套兩百平的居民房改裝的。


    從鏡頭下來,黎冉風風火火的催促,“小順兒你好了沒有,磨磨唧唧的!”


    叫小順的人愁眉不展,捂著胸口放不開,“我能反悔麽,男扮女裝這叫什麽事兒?”


    黎冉走過去就把人往外拖,“反悔這個詞就不是你該說的,又不讓你露臉,你一男的別害臊。”


    小順臉一轉,朝趙西音大聲呼救,“西姐,黎哥搞我!”


    趙西音蹲在一旁隔岸觀火,笑得眼睛像月牙。


    黎冉稀奇古怪的主意多,也能搞出點噱頭,什麽閨蜜模特現場換衣直播,一出來是個男的,吸睛效果肯定沒的說。


    右邊兩排格子間,客服打字劈裏啪啦一派欣欣向榮。


    直播剛準備開始,一客服忽就慌慌張張地叫她,“冉冉,那,那個,庫,庫存不夠了。全部拍完了。”


    黎冉以為她說夢話,“什麽啊?”


    “真的,全買了,不信你自己看。”


    黎冉還是不信,但趙西音離得近,到電腦邊,鼠標上上下下滑了三遍,最後抬起頭,一言難盡道:“你店鋪裏的商品全部下架,真的被買完了。”


    最高興的就是小順,把兩片薄紗從胸前扯下,“不用直播了!”


    “……”


    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第3章 分飛燕(3)


    後台一查,全是一個號買的。收件人是mr,地址是個公司,具體樓層不詳,電話也是個座機號。


    小順瞄了一眼,“國貿那邊的,挺會玩兒啊。”


    黎冉說:“國貿鬼才,一小時一套讓女朋友換著穿是不是足夠霸道奢寵?”


    趙西音聽笑了,“那這個女朋友挺倒黴。”


    小順說:“也許是自己玩自己呢。”


    越說越變態,再變態也架不住賺錢的快樂。黎冉說請大家吃宵夜,趙西音看了看時間,拎包要走,“我就不去了,回家陪陪我爸。”


    黎冉知道她性子,不是愛熱鬧的,“行啊,捎你一程。”


    人多,小polo坐不下,小順兒從車庫開出一輛拉貨的麵包車。晚十點後的北京三環依舊亮如燈帶。從建國路延伸向南,樓群林立之多之華美,是入眼望不到盡頭的繁榮。


    同車的小客服滿眼星星,憧憬道:“大概我工作半輩子,也隻能在這裏買個衛生間吧。”


    另一人指著高樓,“這個樓盤的單價都到二十萬啦,好幾個明星住裏頭呢,據說私密性超好的。”


    小順開著車,挺自然的接了句:“好不好問西姐呀,她是這兒的業主。”


    小姑娘們第一回 見趙西音,穿衣打扮都是簡單型,看著普通,但氣質是真悅目。小順兒這麽一說,她們一時也分不清真假,目光齊齊望過來。


    黎冉先一步伸手,屈起手指往小順兒後腦勺作勢一敲,“假的!”


    小順咧嘴喊疼,大家又說說笑笑起來。過了幾分鍾,黎冉偷偷轉過頭瞄了眼後座的趙西音。


    假寐的人醒了,不知何時在看窗外。車子正好從天橋底駛出,光影鋪天蓋地篩了下來,光亮起的一刹那,黎冉看到她的眼神漂遊,是有內容的。


    到家快十一點,趙文春坐在沙發上看書,聽見開門的動靜,他摘了老花鏡,“回了啊? ”


    趙西音趿著拖鞋,叮叮鈴鈴放鑰匙的聲音,“還沒睡呢。”


    “給你留燈,我也不困。餓不餓?給你做碗炸醬麵?”趙文春已經往廚房走。


    趙西音扶著他肩膀把人又掄回原處,“不吃不吃。”


    小趙手剛鬆,老趙又自己轉了過去,“要吃要吃。”


    趙西音也不再攔,換了身衣服出來,揀起沙發上的書翻了翻。趙文春是中文係的老師,這本《古文觀止》書頁泛舊,段落間有手寫筆記。見字如麵,筆鋒綿軟溫和,跟他的性格如出一轍。可惜的是趙西音沒繼承父親的文學才情,打小作文寫不好,高考時語文拖了後腿。但這本書裏的幾章篇幅現在還能背得流利。


    趙西音放下書,抬眼就看見了右邊地上的幾箱水果。紅彤碩大的櫻桃擺的整整齊齊,旁邊還有兩籃子白草莓。趙文春端著熱乎的麵條從廚房走出,見她站在原地正打量,便說:“前兩天啟深來了趟家裏,都是他帶的。”


    麵條擱桌上,趙文春解了圍裙,“我看都是你愛吃的,就留下了。”


    趙西音坐回桌邊,用筷子挑麵條上的蔥花,從中間撥到右邊,又慢慢挑回左邊。


    “你離開北京差不多兩年,他每個月都來家裏看我,回回也不空手,那些貴的我沒收,幾包煙還是拿了,犯癮。”趙文春不隱瞞,是什麽就說什麽。


    一老一少八字相合,那年頭一回見麵,沒有半點見家長的拘謹,反而相見恨晚成了忘年交。趙西音和周啟深離婚這麽久,斷舍離做得幹脆利落,沒再有過聯係。但周啟深這人不知是有心還是念舊,對趙文春一直恭敬有禮。


    見女兒好像不太高興,趙文春說:“你要介意,下次就不給他開門了。”


    趙西音低頭吃麵,聲音有點發悶:“別再收他東西,不合適。”


    趙文春點點頭,“我記著。”


    安靜了一會,他又開口:“白天你出門後我也去了一趟學校,路上碰到你姚叔叔了,跟我說了個事兒。”


    趙西音吃到一粒花椒,舌尖發麻的很,忙不迭地喝水。


    “戴老師做了手術,正在住院。”


    趙西音猛的被水嗆著,辛辣餘味在喉間橫衝直撞,她不停地咳嗽。趙文春遞了張紙巾,說:“不管怎麽樣,她都是你的恩師,小西,這點情誼你不能忘。你要有空,明兒就去看看她。”


    恩師,師徒情分,有知遇之恩,更有教誨之情。


    趙西音學跳舞的,正兒八經的跳過二十年。


    十歲跟著培訓班去看一場少兒舞蹈大賽,但她看了十分鍾就溜了出去。那是夏天,陽光熾烈明亮,小西音蹲在花壇邊看螞蟻搬家,直到有人問:“你怎麽不去看比賽?”


    趙西音抬起頭,被光線刺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戴雲心目鏡遮眼,桃花人麵,一雙高跟鞋將她氣質襯的愈發高冷。小西音絲毫不覺有怕,笑的純真無暇,“因為他們跳的沒我好。”


    彼時的戴雲心剛摘下國際大賽桂冠,數次代表文旅部出國學習交流,名噪一時,風華正茂。她開始帶著西音跳舞,一周一次,也不收學費,跟玩兒似的。


    十六歲那年,她對戴雲心說,師傅,我送你一樣禮物。


    戴雲心聽笑了,你個小孩兒,有錢買什麽禮物?


    趙西音打開音樂,笑著望著,往後退開三步。


    這是她自己編的第一支舞,年輕的身體猶如載夢的船,熱忱慷慨,真摯飽滿。她的脊梁筆直生長,旋轉跳躍,魂魄激昂,仿佛長出通天翅膀。


    一曲畢,趙西音汗水凝在鼻尖,半秒墜地。


    戴雲心眼眶微濕,對她說:“你天生就該吃這碗飯。”


    兩年後高考,趙西音上了北京舞蹈學院。大四那年,她被學校推薦,去法國參加比賽。所有人都認為,這種神級舞蹈大賽不過是她的一塊跳板,她該一跳成名,此後人生扶搖直上。


    但趙西音在比賽的時候出了意外,做一個高難度的跳躍動作時摔了下去,右腳斷了骨頭。


    趙西音躊躇滿誌的去,一身傷痛的回。這種重大演出事故,上級不可能不追責,趙西音哭著辯解,但旁人不信,就算有旁的緣由,那也隻怪你自己沒有仔細檢查。那天,兩個領導在病房裏和她談了一小時有餘,內容無從知曉。


    戴雲心從美國趕回來,說聯係國外最好的康複師,她一定還能再跳舞。


    趙西音卻告訴她,師傅,我不跳了。


    六個字,跟她的臉色一樣蒼白,平靜的近乎殘忍。


    原以為隻是一時喪氣的發泄之語,但一年康複期後,趙西音把舞鞋舞衣全都打包獻了愛心,一頭柔順的長發也染的亂七八糟。她不再忌口,夜宵肯德基白天海底撈,那段時間胖了足足十斤。


    戴雲心痛心疾首,白麵黑臉唱了個遍,趙西音不為所動。


    電視裏正在直播一年一屆的舞蹈大賽,這次代表參賽的,是她的同班同學林琅。舞台華美,舞者翩然,音樂悠揚入耳,嗡嗡震響。


    趙西音垂著頭,手指蜷縮微動,最後說:“我一跳舞,腿就疼。”


    肺腑之言還是理屈詞窮,不得而知。但趙西音是真的不再跳了。戴雲心憤怒而去,師徒之間的這個嫌隙是再沒有過縫合。


    過往悠悠,亂人心腸,趙西音想出了神,趙文春喊她兩遍才回魂。


    “櫻桃太多,你也吃不完,拿兩盒送給戴老師吧,地址我寫給你。”


    ——


    醫院在城東,路上又堵了一截車。


    趙西音後悔沒有坐地鐵,三十八度的溫度炙烤,手裏的櫻桃都快燙熟了。肝膽內科在十二樓,病房門掩著,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敲門。


    “請進。”


    趙西音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病房還有別的人,戴雲心半靠著床,笑容在看到她後戛然而止。察覺變化,周啟深回過頭,也是一愣。


    兩人對上視線,誰都沒有逃。


    趙西音拽緊了水果盒,眼神從周啟深身上轉開,看向戴雲心:“老師,聽說您病了,我,我正好路過,來看看您。”


    戴雲心冷麵示人,沒有丁點笑意。


    趙西音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冷場兩秒,她走過來,把櫻桃擱在桌上,聲音小了一些:“我買了點水果,您現在能吃麽?”


    戴雲心冷冰道:“拿走。”


    趙西音不說話,氣氛橫豎都尷尬。直到周啟深出來解圍,他一起身,趙西音就被擋在了背後。


    “剛才不是還怪我空手而來嗎,這麽好的水果,拿回去做什麽?”周啟深笑起來眼角斜飛入鬢,透著從容,他說:“來了就是客,沒有趕人走的道理。”


    戴雲心睨他一眼,心裏敞亮,周啟深這人太護短。


    “您這身體得好好養,但也別太較真,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周啟深閑適聊天,三兩句就把尖銳氣氛轉了調。忽然,他側過頭,低聲說了句:“你坐。”


    倒沒忘記趙西音。


    戴雲心雖然還是繃著一張臉,但到底不好拂了周啟深的麵子,興致缺缺,卻也維持住了一時和平。趙西音坐了五分鍾便要走,戴雲心偏過頭,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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