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禮沉默。


    心想齊衛二國野心那麽大,天子能不能回去還是兩說。雖有龍宿軍,天子卻也太托大。


    但是……周天子本就是這樣肆意行事的一個人。


    太子證明他父王並沒有瘋了,就總算讓奚禮安心一些。奚禮甚至默默想,是不是該趁此機會,吳國好向天子表表忠心?反正北方大諸侯國的壓力,有楚國這個大國在前麵頂著,吳國現在表了忠心,說不定日後……奚禮默默盤算去了。


    幾人就這樣商量好了一些事。


    其實也沒什麽好商量。太子是身不由己,他必然要先解決九夷之事。若他不解決,各大諸侯國自然忙著內戰,也不會管。周天子是身體撐不住,隻能先讓諸侯國亂,之後再平。太子和範翕都隱隱覺得天子太過托大……讓出去的江山,想收回來就沒那麽容易了。


    周天子大約是醞釀著一場大戰。


    範啟不太讚同這種打算。可惜他即便是太子,不登上天子位,他讚同不讚同,都沒什麽重要的。範翕便勸範啟,說周天子既給了太子一個平定九夷的任務,在天子回來前,太子將其做好就行了,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範啟笑:“你這般懶怠,事不關己,我可又要罵你了。”


    奚禮和他們討論完政務,又和楚寧晰談了談楚國和吳國兩國的盟約,再將虞家人的消息帶給公子翕,就要匆匆趕回吳國,看天子是否已經登船離開。


    而針對自己妹妹的忐忑,奚禮看妹妹還是很迷惘的狀態,便歎了口氣:“妍兒,你現在既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便先跟著公子翕吧。如今吳國也有自己要忙的事,父王沒心情把你送給哪個諸侯王嫁過去,你可以先玩兩年。待天下諸事定了,父王想起你了,你再來與我說你願不願跟我走吧。”


    奚妍一愣,明白奚禮這是放她一條生路的意思。


    她咬唇問:“謝謝兄長。”


    奚禮摸一下她的頭,淡聲:“不謝,這是母後的意思。母後希望你過得開心一些。不過妍兒,你要多想一想,你總是吳國王女,總是要長大的。楚國王女獨當一麵,她才比你大幾歲,就可與我平起平坐地談論政務。你也要……快些長大。”


    奚禮低聲應了一聲。


    奚禮要走時,太子卻想起這幾日就是“八月節”了,便留下吳世子和他們一道過節。八月節後,吳世子會回返吳國,太子會回宋國,楚國會忙自己的事。難得幾日在八月節時一起過,也是番別樣體驗。


    ——


    八月節是周王朝重大節日之一,家家以白露節後良日,祭祀一年之中“常所奉尊神”。八月節講究闔家團圓,以前範翕過這樣的節日時,必在周王宮。他第一次和其他公子們沒有坐在一起,而是和太子於平輿,和一群半熟不熟的年輕人過節。


    玉纖阿心情有些好。


    她跟在太子妃身後學習怎麽主持這樣的節日,因太子妃元氣傷,她便經常要替代太子妃下令,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知識。


    當夜月圓一天,諸人共席。


    太子與太子妃夫妻,吳世子奚禮和九公主奚妍,範翕和玉纖阿,楚國公主楚寧晰……因緣際會,恐在此夜之前,誰也不曾想到他們會坐在一起共慶八月節。歌舞之後,席上氣氛鬆快了許多,諸人互相討論起一些閑話來。


    玉纖阿唇角噙著笑,低頭坐在席間,小口小口地抿酒。她一一端詳著這些人,見瓜果陳列,見鼓樂歌舞盛大,見侍女仆從們一一而入,又一一而出。玉纖阿想,一年前,她還是個東躲西藏的女奴,哪裏想得到自己能和貴人們坐在一起吃席。


    席中,在眾人推請下,太子舉箸奏了一樂,場中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就是楚寧晰這樣慣常一副“唯我獨尊”的驕傲公主,都在席上托腮而笑。她與範翕敬酒時,二人竟沒有如往日那般互相冷嘲熱諷,彼此眼中還留著一絲笑意。


    而奚禮則看著自己的妹妹與她旁邊的呂歸,再看看範翕與玉纖阿的席位挨於一處。奚禮目色暗下,低頭喝酒。


    太子妃見他沉默飲酒,怕冷落了他,便笑問:“不知殿下回吳國後可有什麽計劃?”


    太子妃補一句:“並非國事,隻是關乎殿下自身。”


    奚禮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搖了搖頭,低悵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無打算,自是比不得公子翕左擁右抱、佳人環繞之幸了。”


    範翕挑眉,他輕笑道:“你既羨慕,那你可請太子殿下為你指婚啊。”


    奚禮哼一聲,沒說話。


    二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爭起來,玉纖阿怕他二人吵起來扯上自己,讓自己在太子和太子妃麵前尷尬,便主動引開話題,側頭問另一邊的楚寧晰:“不知公主可有婚嫁的打算?”


    楚寧晰正在專注喝酒,聞言瞥她一眼,道:“你嫌我年齡大,覺我嫁不出去?”


    範翕代玉纖阿答:“我恐你就是嫁不出去。”


    楚寧晰盯他片刻:“你何意?”


    範翕道:“你自己心裏清楚。你想嫁的人,人家並不願娶你。”


    楚寧晰一下子橫眉揚起。


    太子頓時頭疼,看這架勢,是又要吵起來了。太子正要勸,誰知楚寧晰向後一靠,將酒一飲而盡後,酒樽砸在案上。她站了起來,長身直立,高聲道:“那可不一定。待我今年忙完了楚國的事,我自然是要準備我的婚事的。我便是將那人綁都要綁回楚國來!我說到做到,範飛卿,你可敢與我賭,你我誰先成親?”


    她這般挑釁範翕。


    範翕目色難看,自然不肯應。他的婚事當然沒有楚寧晰那般簡單。


    玉纖阿便又幫範翕說話,柔聲問楚寧晰:“不知公主說的那人是誰?”


    楚寧晰揚起下巴。


    她並不類尋常女子那般害羞,而是目光在寒夜中燦亮如洗。她堅定非常:“自然是薄寧了!”


    玉纖阿眨眼。


    看楚寧晰大放厥詞:“他自然是不肯的,但我是何人?楚國和越國聯姻,豈能容他從中作梗?你們看著吧,明年待我忙完了,我自要薄寧成為我的夫君!嫁到楚國來!”


    太子和太子妃不解,不知薄寧是誰,二人又聽玉纖阿柔聲細語地解釋,頓時失笑搖頭。


    當夜花好月圓,少年青年們同處一宴。


    浮生多苦,流月皎潔。八月節,風亭水榭,浮瓜沉李,流杯曲沼。


    此是難得盛事。


    日後自有史官將此事記錄冊內。


    ——


    後半夜,筵席仍未散,諸人皆是喝得醉醺醺,卻仍待於席上。玉纖阿伏案而睡時,被範翕搖醒。她目光迷離地看他,見他蹲在她旁邊,輕手輕腳,目中含笑。


    範翕自然是和其他人不一樣,他酒量不好,便從頭到尾以水代酒。其他人喝醉了,在席上東倒西歪,他還有精神推醒玉纖阿。


    玉纖阿掩袖打個哈欠,被他從席上拉起來。她被他拉著走,走一會兒,便發覺這個方向不是回院子的方向,而是出門的方向。玉纖阿訝然,範翕一身雪色長袍,白色發帶與風中揚起的白衣混於一處,在夜中鮮亮清明。


    他握住玉纖阿的手,拉著她走過池榭,聽她疑問時,他回頭笑答她:“噓!小聲些,我們去丹鳳台。我們不是說好諸事稍定,就去丹鳳台的麽?”


    玉纖阿和範翕出了院,見大門外,泉安和成渝已騎在馬上,另有四五個衛士等著二人。泉安為他們牽來一馬,玉纖阿迷迷糊糊間,就被範翕擁坐在了馬上。


    玉纖阿回頭看泉安:“你也去?”


    泉安笑道:“我已許久沒見過夫人,甚是想念。”


    玉纖阿看成渝:“你也去?”


    成渝麵無表情:“自是保護公子安危。”


    範翕摟抱著玉纖阿共乘一騎,他低頭與她相望,眉目清明間,有雲飛風起之意氣。


    寒月下,數馬前後相行,披星載月,穿梭薄霧。星影在水,萬籟俱寂,範翕與玉纖阿相視一笑,然後勒緊韁繩:


    “駕——”


    雲霧飛縱!


    諸人騎馬縱步,於八月節夜離開平輿。丹鳳台前月下見,誰人不有情?


    第96章


    丹鳳台中的三層閣樓, 掩在濃濃白霧中。丹鳳台置於四麵環水的地帶, 常日總是比其他地方濕冷些。


    虞夫人又一次地站在樓前窗口眺望遠方。


    侍女又一次習慣地在後為她披上遮風鬥篷。看夫人麵色沉淡下,隱有幾分憔悴和悵然, 侍女心中一頓,便覺得這或許是因為周天子怒氣衝衝地離開的緣故。侍女心裏歎氣,想夫人和天子這筆糊塗賬, 看來是一輩子算不清了。


    活了這麽多年,就見過天子低頭這麽一次, 然而夫人並不領情。


    虞夫人似猜到她在想什麽,淡聲:“如何領情?他殺的人,實在太多了。”


    語氣中的沉痛, 茫然, 他人又如何能如她這般切身體會到。她終是一尋常人,她徒有美貌卻無計謀, 她隻能無法原諒這樣的劊子手。然而、然而……


    虞夫人手扣著窗下欄,喃聲:“他不知道病得多嚴重……”


    才會向她低頭。


    她本以為當年離開周洛王宮,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他是心硬心狠之人,本來一言九鼎,根本不會有回旋餘地……想來是他實在病重,才……傾而,虞夫人又想到周天子幸災樂禍地告訴自己,範翕愛上不該愛的女子……虞夫人扣著欄杆的手輕輕顫抖,麵色更白一分。


    侍女看她出神,輕輕歎一聲後, 就默默退下離去了。


    但侍女關上舍門,才離開了不到一刻,急促的腳步聲又重新響起,越來越近。侍女“咚咚咚”地敲了敲門,語氣中難掩激動:“夫人!夫人!”


    站在窗下的虞夫人回頭。


    看帷帳飛亂如散沙,白茫茫中,舍門被重新打開,侍女的麵容隻在外麵一閃,便讓出了自己的位置。侍女激動又開心:“夫人,公子回來了!公子來看您了!”


    翕兒!


    虞夫人一愣,向來清寒染霜的眸中星火也輕輕一跳,難以克製自己的情緒。她向舍門的方向走了一步,帷帳飛開,她看到了出現在門後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年輕俊美的公子翕立在舍門外,玉山催水,清華無限,又有許多細碎單薄。


    範翕眼中閃著激動而開懷的光華,流水照星一般。


    後方的泉安也站了出來,向虞夫人請安:“夫人,我與公子回來看您了!”


    而玉纖阿則跟在泉安身後,幾分踟躕地向前走。開門的侍女看到了玉纖阿的麵容,美人蒲柳扶風之姿、花容月貌之相,讓侍女驚豔得恍了下神,但顯然站在屋中的虞夫人眼中隻看到她的兒子,並沒有看到閑雜人等。


    玉纖阿悄悄撩目看向屋中美人,看向那被範翕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美人——


    虞夫人確實極美,清冷如霜,寂寥似夜。


    這般風采的美人,不染霜華,超越年齡,目中清泠泠的,永是那般沉寂靜美。玉纖阿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美人,心裏微微一動,想難怪那麽多男人喜歡過虞夫人……


    虞夫人盯著範翕,聲音低喃:“翕兒……”


    範翕聲音顫抖,迎上前:“母親!”


    他快步上前,和自己情緒內斂的母親完全不同。他笑起來,直接過去,就握住了虞夫人的手,用力握住。之後他仍嫌不夠,張開雙臂摟住了自己的母親。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氣,看到母親好好地站在這裏,範翕終是真正覺得安寧,長舒了口氣。


    他道:“楚國亂了,我多怕您出事。”


    虞夫人與他微微分開,目中含了幾分溫柔色。她向來沒什麽情緒,隻有麵對眼前的人才會生起幾分憐意。虞夫人伸手撫過年輕郎君清雋的麵容,他微俯身,好讓母親能夠與自己平視。虞夫人觀他半晌,道:“瘦了許多。”


    她微微笑:“比我上一次見你時,又長高了許多。”


    她是不常與兒子見麵的,也許一年才能見一次,有時候兩年才能見一次。這樣少的見麵機會,讓她每次都專注凝視著兒子的麵容,其他事都讓她無暇理會。她自覺自己被磋磨得什麽感情都沒了,也許隻有麵對兒子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她好好地活著,不敢自盡,就是覺得若是自己不在了,範翕可怎麽辦。


    被母親撫摸麵容,被母親一眉一眼地端詳,範翕心中的燥意一減,覺得母親還是愛自己的,其他事有什麽關係。他羞赧笑道:“上次見母親時,我才十六歲,自然長高了。瘦卻也沒有,我向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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