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上前來拉扯他的陳宣若,倏然大笑:“難怪皇兄要把寧大夫遣走,他要是在這裏聽到了陛下的這一番話,隻怕回去別想睡一個安穩覺了。”


    禦座上一片靜默。


    江璃的唇緊抿成線,眼睛微眯,神色冷鷙地盯著江偃:“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江偃後退幾步,滿含譏諷地恍然笑說:“我現在總算知道你當初為什麽會對阿嬈那麽狠心了,在她快要生產的時候扔下她一個人出宮,原來你心裏就是這樣想的,她嫁給了你,是在攀附帝尊,既然她有了母儀天下的尊榮富貴,那麽受點苦也是應當的。”


    陳宣若看著江璃那可怕的臉色,也顧不上殿前儀表,忙上來拉扯江偃,低聲道:“你是嫌這些日子太平靜了是吧?非得激得陛下殺了你才罷休?別胡說了,趕緊走。”


    江偃把他推開,譏誚道:“你現在又有話說了?剛才呢?是默認了皇兄的安排了吧?不光默認了,心裏還在感恩戴德吧?”


    他倏然抬起胳膊,在陳宣若和江璃之間來回指:“你們一個個的都這麽自私!事不關己了,就不管別人死活了是不是?”


    江璃冷眸盯著他,視線如冰,尖削至極,驀然,微微一笑。


    “朕從不知,自己的弟弟這般宅心仁厚,悲憫世人。既然這樣,朕何不成全了你,不管是為了誰,這頓打你該是心甘情願吧。”


    說完,衝殿外揚聲道:“來人,楚王殿前失儀,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


    今日秋闈,鴻學館的夫子們瑣事甚多,因此早早地給英儒下了學,他乘著輿輦,在眾人擁簇下來了明合殿。


    剛在階前下了輿輦,小黃門忙迎上來,鞠禮道:“殿下還是別進去了,陛下龍顏大怒,正在裏頭發作楚王,您還是躲遠一些,明日再來請安吧。”


    英儒愣了愣,見幾個孔武有力的禁衛押著江偃到了殿門前,搬凳子的搬凳子,拿板子的拿板子。


    他被嚇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聲音裏帶了哭腔:“父皇要打小叔叔……”


    小黃門忙道:“可不是,殿下你快些回去吧,陛下正在氣頭上,誰說都不管用,可別把這禍惹到自己身上……”


    英儒看著江偃那單薄的身板,泣道:“不行,不能打小叔叔……”他揉搓著眼睛,返身坐回輿輦上,哭著道:“去昭陽殿,快去昭陽殿!”


    英儒哭啼啼地跑進昭陽殿時,昭陽殿裏正是一副忙碌景象,寧嬈正在核對上一節的賬目,玄珠一知半解地給她講加上自己摸索,倒也理出個頭緒。


    她正得意,英儒摸著眼淚跑了進來,一頭鑽進她的懷裏。


    “母後,母後,你快去救救小叔叔吧,父皇要打他……”


    第57章 ...


    寧嬈一恍,忙去摟住哭啼啼的英儒,道:“別哭,告訴母後出什麽事了。”


    英儒抽噎著道:“父皇在明合殿,要打小叔叔板子……”


    寧嬈定了定心神,看英儒這樣兒一時半會也問不明白,又恐去得晚了來不及救江偃,忙讓玄珠去備輿輦。


    她正拉著英儒要出去,略一思索,將他鬆開,彎身溫聲道:“英儒,你留在這裏等著母後,好不好?”


    江璃說得對,英儒雖年幼,但明智早慧,且自幼生長在這複雜詭譎的宮闈裏,好些事雖然大人覺得沒什麽,但是卻極易給這孩子心底留下瘡傷陰影。


    就好比從前她和江璃吵架,被英儒躲在壁櫥裏看見,他便總是擔心他們感情不睦,終日裏惴惴不安。


    她這一去,若是要為江偃求情,難保江璃那狗脾氣不會發作,且不論孰對孰錯,寧嬈是絕不願意再當著英儒的麵兒跟江璃起衝突了。


    所以她耐心安撫英儒,將他留在了昭陽殿,獨自前往明合殿。


    ……


    明合殿外那氣勢洶洶的大板子遲遲未落下,倒不是江璃心有不忍,而是被陳宣若攔住了。


    他撩著官袍匆匆奔出來,衝負責杖刑的內侍道:“先別打,本官再去勸勸陛下。”


    內侍本也不願意攬這活計,楚王雖然多年遊離於長安之外,明麵兒上不受寵,但到底是這大魏唯一的親王。


    今日這情狀,明顯是陛下在氣頭上,怒火烹燒之下才下令杖責。他們要是一根筋兒地順著旨意打了,萬一過後皇帝陛下見著自己親弟弟身上的傷又心疼了,還不是得拿著他們撒氣。


    因此內侍巴不得有個人出來斡旋調停,聽陳宣若這樣說,忙道:“是,丞相快些勸勸陛下吧,這楚王殿下身子骨單薄,別說二十下,恐怕就是十下也扛不住啊。”


    說罷,將板子豎了起來。


    陳宣若忙再回殿裏去勸江璃。


    “陛下,楚王雖然殿前失儀,但好歹是一片善心,您大人大量,饒他這一回兒吧,臣瞧著他也知道錯了。”


    今日是禦點三甲的大朝會,因此江璃一身隆重至極的華服盛裝,垂白珠十二旒的袞冕,再加八章在衣,兩條蟠龍浮躍於雲的廣袖玄衣,將他這個人裏外纏繞包裹的嚴嚴實實,活像一個精心雕琢的人偶。


    這會兒他莫名地透出些煩躁來。


    朝近前的內侍招了招手,他們上來給江璃把袞冕摘下,又把冗遝拖曳的外裳褪下。


    隻戴了鎏金白玉束冠,穿墨緞斜襟深衣,看上去倒是比剛才清爽了許多。


    但那俊逸清嘉的容顏上還是眉宇緊鎖。


    聽陳宣若這樣說,冷哼了一聲:“他還會知道錯?他怕是在等著朕去向他認錯吧。”


    言語間雖然透出寒冽之氣,但明顯有了些鬆動。


    陳宣若一聽,忙道:“楚王肯定知道錯了,臣這就讓他進來向陛下認錯。”


    說罷,生怕江璃改了主意,忙又出去勸江偃。


    江偃平爬在條凳上,一臉的渾不在意,見禁衛把他晾起來了,大板子遲遲不落下,還催:“我說,要打就痛快點打成不?這麽大陣仗的,嚇唬人呢。”


    內侍站在他身後,料他看不見,曈眸翻白斜睨了他一眼。


    陳宣若擦著汗奔出來,蹲在江偃身邊,諄諄勸道:“那是你長兄,這尋常人家都沒有做弟弟的去忤逆長兄的道理,更何況你的長兄還是天子。你就去認個錯,這頓打就免了,何苦給自己討苦吃?”


    江偃歪頭看他,毫不領情:“是我的錯我認,不是我的錯我憑什麽認?他是皇帝了不起啊,是皇帝就可以這麽霸道,枉顧他人生死了?”


    陳宣若正要再勸,大殿裏傳出江璃那冷涔涔的聲音:“冬卿,進來吧,別多管閑事了,人家也不領情。”


    陳宣若附在江偃耳邊,低聲道:“你聽,陛下也不是真心想打你,隻不過被你氣急了,有些下不來台。你給他個台階下,兄弟和睦,君臣無隙,你也少挨頓打,何樂不為?”


    江偃瞥了他一眼,抬手捂住耳朵,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後麵站的內侍見了,恨不得把白眼翻天上去,要不是尊卑有別,他都想上來把陳相拉回來,這楚王殿下明顯就是皮癢,欠頓打,都別勸了,快遂了他的意打他一頓吧。


    皇帝陛下的想法顯然也是如此。


    大殿裏再飄出江璃熾怒的聲音:“冬卿!你進不進來?再不進來你跟他一塊兒挨板子!”


    陳宣若哀歎了一聲,沒忍住,站起身來朝江偃後腦勺子上狠狠戳了一下,氣道:“要不看在你是我準妹夫的份上,我才不樂意管呢,我看你就是欠打!”


    說罷,拂袖往大殿裏去了。


    內侍搓了點躁粉在掌心裏,舉起大板子朝江偃過來,高高抬起,唱數的內侍雙手疊於襟前,已在一旁站妥。


    終於可以打了。


    內侍鉚足了勁兒一板子下去,隻聽一聲震天哀嚎,江偃抽著冷氣大叫:“疼!你不能少用點勁兒啊!”


    內侍不搭理他,高高舉起板子正要來第二下,一聲嬌呼遠遠傳來。


    “住手!不準打!”


    內侍偏頭看去,見錦衣逶迤,華錦鳳鸞儀仗順著階上石欄鋪陳了出去,擁簇著皇後過來。


    夕陽沉落在飛簷之下,透出如血的斑斕,落在那縷金織彩的翟衣上,晃得人眼睛一花。


    內侍忙把板子擱到地上,眾人齊齊跪拜見禮。


    “參見皇後娘娘。”


    這聲音齊刷刷的傳進內殿,本相顧沉默的江璃和陳宣若一愣,朝外看去。


    寧嬈拖著臂紗走過來,走到江偃跟前,想起那些重拾起的關於江偃的記憶,一時有些心情複雜,沉默了片刻,問:“你又犯什麽事了?”


    江偃本來捂著屁股在嚎叫,一見寧嬈來了,也不嚎了,抬頭無辜地看著她,搖頭:“我沒錯,是皇兄錯了,他忒得狠了……”


    他正要把事情經過詳細說給寧嬈聽,殿內禦座之上的江璃麵若寒霜地掃了陳宣若一眼,陳宣若會意,忙奔出來打斷了江偃的話,朝寧嬈躬身揖禮:“娘娘,您既來了,還是先進去見陛下吧。”


    寧嬈擔憂地看了一眼江偃,讓跪了滿地的內侍起身,並且囑咐他們不許打。


    她進了殿,見江璃居高臨下清冷冷地看向自己,隻覺渾身一凜,硬著頭皮走上禦階,站在江璃身邊,抿了抿唇,柔聲道:“陛下,不論楚王做錯了什麽,也不能打啊。您若是氣不過,訓斥他一番,或是幹脆罰他閉門思過,這堂堂親王若是在明合殿前眾目睽睽之下挨了打,那損的可是皇家顏麵啊。”


    江璃瞥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說:“關你什麽事?你還挺心疼他的。”


    殿下的陳宣若慢慢後退,退到殿門口再無路可退,貼著殿門站住了,心想,他是不是可以走了啊……


    這麽生無可戀地站著,耳邊傳來寧嬈那軟綿綿的聲音:“我怎麽就心疼了?他是你的弟弟,最心疼他的該是陛下才對啊……”


    陳宣若抱著門框子想:不錯啊,這幾個月不見,變聰明了。


    禦階上沉默了片刻,江璃凝著寧嬈的臉,依舊陰沉不定:“你是不是特意為了他過來的?”


    寧嬈走近一些,柔聲道:“是英儒讓我過來的。”


    一聽英儒,江璃的神色不由得緩和柔軟了許多。


    寧嬈的聲音若夜風流螢,輕輕嫋嫋的飄過來:“英儒被他父皇龍顏大怒的樣子嚇壞了,不敢過來,又不想自己的小叔叔挨打,所以才到昭陽殿來求我。”


    她和緩一笑,悄悄伸胳膊握住江璃的手,半是勸哄,半是撒嬌:“陛下,看在英儒的麵子上,今日就饒了楚王吧,您是天子,怎能跟自己的弟弟計較?”


    她那軟濡溫涼的小手在江璃掌心一下一下地撓著,撓的他沒了脾氣,連氣勢也不由得弱了許多。


    “既然這樣,那……看在英儒的麵子上,今日饒他一回兒。冬卿……”


    陳宣若忙繃直了身子,從殿門前踱進來。


    “你去告訴外麵的內侍,不用打了,讓景怡回去閉門思過,你們都退下吧。”


    陳宣若含笑應下,躬身退了幾步,往外走。


    邊走邊想,這哪是皇後啊,分明是鎖龍鉗,饒是你雷霆之怒,遇上鎖龍鉗也得偃旗息鼓……


    大殿內,江璃站起身,箍住寧嬈的腰,輕啄了一下她的臉頰,道:“跟我一起回宣室殿吧,我們許久沒在一起用膳了。”


    寧嬈微笑著點了點頭,視線不自覺地看向殿外,江偃被陳宣若攙扶著,一瘸一拐地下石階。


    一時目光微渺,有些恍惚。


    江璃全看在眼裏,眼眸中幾乎快要滿溢出來的柔情不覺冷淡下來,視線如刃,刮了一下寧嬈的臉,僵硬了聲音:“你近來又想起什麽了嗎?”


    寧嬈一怔,輕輕地搖頭。


    “瞧你看景怡的眼神,我還以為你又想起了關於你們的過往。”


    寧嬈回過神來,抬眼去看江璃,見他唇線繃得極緊,一副別扭不快的模樣。


    她清悠一笑,鑽進江璃的懷裏抬手摸他的側頰,笑問:“景桓吃醋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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