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噴人


    俺張扣素來是守法公民


    共產黨連日本鬼子都不怕


    難道還怕老百姓開口說話


    ——張扣收審後對審訊者演唱歌詞斷章


    一


    早晨,監室門打開,進來兩個政府,一男一女,男的很麵熟,女的是第一次出現。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沒有,一張通紅的臉龐上鑲著兩隻腫泡的小眼睛,一個過分小巧了的鼻子距離嘴巴很遠,人中於是很長。高羊很有些厭惡她的長相。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胰子味道,她馬上就漂亮了。撲鼻的香氣提醒高羊,這也是個高級女人。她穿著一件白大褂,手提一個木盒子。男政府說:


    給你理發,一號。


    死囚——一號——翻弄著眼珠,瞪著胖女人。他把手銬和腳鐐上的鏈條弄得嘩啦啦響。


    胖女人對著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條縫,薄薄的上唇緊緊地繃起來,露出了鮮紅的牙床和綠幽幽的牙齒。


    男政府從門外搬進來一隻方凳,擺在監室正中。女政府打開木箱,先拿出一塊油漬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陣。過來呀。她說。她嗓音輕柔,十分美妙,高羊聽後心亂如麻。


    死囚正端坐著不動。男政府過去把他拎起來。他固執地往下墜著,說:


    我不剃!我不剃!


    你簡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著死囚的頭發說,狗毛這般長了,還不理?


    這句話非常耳熟,高羊回憶著,但終究想不起來在什麽電影上或是在什麽戲裏聽過這句話。


    你他媽的是狗毛!死囚罵著男政府。


    男政府笑著,拍拍死囚的脖頸,說: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塊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頸後打了一個結,死囚扭著脖子,像淘氣的小男孩一樣。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實點,夥計!死囚立刻就老實了,像個極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哢嚓哢嚓推起來。推子像割草的機器一樣從死囚的頭上剪出了一條貫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緊接著變成了十字路口,變成了光禿禿的山丘變成了光葫蘆頭。這過程頂多有三分鍾。死囚的亂發像氈片一樣落在地上。死囚的亂毛一去,猶如剪鬃的馬,那威風頓減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圓圓的肉窩窩,像嬰孩的臉蛋。


    高羊呆呆地望著那女政府,連眼珠都不眨動。男政府說:九號,你想吃人?他又對女政府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郭大姐,你注意點。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說:賊眼灼灼!過來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腳上的腫痛。女政府把沾著一層頭發渣子的披巾結紮在他脖子上。女政府鬆軟溫暖的皮膚輕輕磨擦著他的脊背,身體被如癡如醉的感覺壓縮得很小。女政府彈了一下他的脖子,說:抬起頭來!他順從地抬起頭。推子的鐵齒拱著他的頭發,麻酥酥的電流貫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兒草兒跳躍,耳朵裏鳥兒啼叫,他想:這麽高級的女人給我剃過頭,死了也知足了。


    起來吧,你還坐著幹什麽?女政府說。


    他如夢初醒,站起來。


    男政府說:把頭發渣子掃出去。


    他把頭發渣子掃起來,盛到一個鐵皮簸箕裏。


    男政府說:倒出去。


    他端著頭發渣子走出監室,男政府跟在身後,看著他把頭發渣子倒進走廊裏放著的竹筐裏,筐裏有半筐頭發渣,灰的、白的、黑的、黃的。


    他走回監室,看到那個黃臉的死囚用戴著鐐銬的雙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一刹間,他的心裏充斥著對死囚的切齒仇恨。女政府臉上那種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脹。女政府微笑著,低頭看著死囚的手,輕輕地說:放開,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開,吭吭地喘著粗氣。放開吧,你!女政府說著,藏在白大褂裏的膝蓋屈起,往前頂了下,同時把推子的利齒往死囚光溜溜的頭皮上一戳。死囚仰麵朝天跌在地板上,緊接著蜷曲起來,雙手捧著小腹,臉色金黃,額頭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死到臨頭還想三想四!女政府說。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著一位枯瘦的廚子,走進了死囚牢。


    政府說:一號,你想吃點什麽,想喝點什麽,告訴孫師傅。


    死囚愣了愣,說:


    我不服氣,你們這些王八蛋,吃柿子專揀軟的捏。要是俺該槍斃,李書記的兒子早該槍斃一百次了!


    政府說:你的上訴已經駁回,維持原判。


    死囚的頭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說:行啦,別胡思亂想了,想吃什麽就快說,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我們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老孫師傅說:夥計,說吧,死了也要落個飽鬼,黃泉路遠,不吃飽了,如何走得動?


    死囚長歎一聲,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散漫,臉上閃爍著迷人的光彩。


    他說:俺想吃紅燒豬肉。


    好,紅燒豬肉。老孫師傅說。


    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燒豬肉,要肥肉。老孫師傅說,想想,還吃點什麽?


    死囚犯眯縫著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孫師傅說,別不好意思,別舍不得,不要你花錢。


    死囚犯一歪嘴,眼淚撲簌簌滾下來。他說:


    俺想吃單餅,用鏊子烙的,還想吃大蔥,還想吃……豆瓣醬……


    別的不要了?老孫師傅問。


    不要了……死囚犯溫順地說,老師傅,給您添麻煩啦……


    這是我的工作。老孫師傅說,你等著吧,一會兒就送來。


    政府和孫師傅走了。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著。高羊被他哭得心裏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頭戳戳他肩頭,小聲說:


    大哥,別難受了。想開點吧!


    死囚翻身起來,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驚,正欲掙紮逃跑,死囚卻說:好兄弟,別怕,我不會打你。人要死時,才感到人親,我後悔啊。好兄弟,你還能出去吧?出去後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訴他別難過,你跟他說,我臨死時吃了紅燒肉,吃了白麵單餅,吃了大蔥黃豆瓣醬,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雙陽。


    我一定去看看大爺。高羊說。


    孫師傅送來了一缽子土豆燒豬肉,一捆剝了皮的大蔥,一碗黃豆瓣醬,一摞單餅,還有半瓶子燒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開了手銬,然後提著手銬,按著腰裏的手槍,坐在監室門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飯麵前,手哆嗦著,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聲爹,已是泣不成聲。


    二


    死囚被押走時,回頭對著高羊笑了笑。這笑容像刀子一樣把高羊的心紮痛了。


    九號,出來!一位男政府打開監室,喊。


    高羊嚇得心驚肉跳,一股熱尿打濕了大褲頭子。


    政府,俺家裏還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別槍斃俺……


    男政府愣了愣,說:


    誰要槍斃你?


    不槍斃俺?


    國家哪有那麽多子彈浪費?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來啦。


    高羊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蹦出監室。政府把黃銅手銬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說:


    政府,俺保證不跑,別給俺上銬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難受。


    政府說:這是規矩!


    俺不跑還不中?您看看我的腳,化膿了,叫俺跑也跑不動。


    少囉嗦。男政府說,這就照顧你了,本來,犯人未判決之前是不準家屬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帶到一間空屋門口,說:


    進去吧,二十分鍾!


    高羊猶猶豫豫地推開門,看到老婆抱著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兒杏花依著她娘的腿站著。


    他老婆猛地站起來,克搐克搐臉,括約括約嘴,嗚嗚地哭起來。


    他雙手扶著門框,想說話,咽喉被一團熱物堵住,就跟幾天前被鎖在槐樹上看到杏花在槐林裏掙紮時的滋味一樣。


    爹!杏花奓煞著胳膊,摸索過來,爹,是俺爹嗎?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驢車上,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怎麽,你要生?高羊驚慌不安地問。


    老婆說:她爹,我試著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兩天,等賣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滿地嘟噥著,早兩天也好,晚兩天也好,偏趕在這個時候!


    她爹,別埋怨我了……我也不願這個時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著車杆,臉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問,去叫來慶雲?


    不要叫她……老婆擺著手說,她技術不好,要錢還多,我估摸著,去醫院生……能生個兒子……


    高羊說:要是能生個兒子,我買隻老母雞給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著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說。


    用車拉著你去。高羊把裝到車上的蒜薹卸下來。把車拖出大門,套上毛驢,進屋拿了一條被子,墊在車廂裏。


    還要準備什麽東西?


    拿兩卷紙……俺準備好了……在炕頭上的藍包袱裏。


    杏花醒了,在屋子裏高叫著。高羊走進屋子,說:


    杏花,我和你娘給你去拾個小弟弟,你好好睡覺。


    到哪裏去拾?


    到草窠裏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還沒出來,他趕著驢車,顛顛簸簸過了石橋,老婆在車上呻吟著。他有些心煩。有些拉著蒜薹的車沿著柏油馬路奔縣城的方向去了。他說:


    你哼哼什麽?養孩子又不是長病。


    老婆頓時不哼哼了。車廂裏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鄉衛生院坐落在田野裏,後麵是一片墳墓,東邊是一片玉米,西邊是一片紅薯,南邊是剛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驢車趕進衛生院,停住,找到婦產科。婦產科隻有一間房。他剛要抬手敲門,胳膊被一個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臉,他聽到那人說:裏邊正在生孩子,別敲!那人嗓音渾厚,嘴巴裏叼著一支煙,一點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臉上閃爍著,煙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說。


    排著隊吧。那人說。


    生孩子也要排隊?


    幹什麽不要排隊?那人冷冷地反問。


    高羊看到婦產科門前的空地上,已有了兩輛牛車,一輛馬車,還有一輛手推車,車梁上搭著的也許是條毯子。


    屋裏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麽沒動靜?


    動靜過去啦。


    生了個什麽?


    還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到門縫上。


    高羊走回大門口,把驢車趕過來。


    月亮上來了,暗紅色,邊緣混濁不清。院子裏有了些亮色,沿牆種植的洋金花開得正盛,影影綽綽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藥香味與廁所裏的糞便味鬥爭著,此起彼伏。他將自家的車與那三輛車並排起來。那三輛車上都躺著或是臥著大肚子女人,車旁都站著個男人。


    月光漸漸白了,車和人也漸漸清楚起來。兩頭牛回嚼著,牛唇上掛著的涎線,亮晶晶的,好像蠶絲一樣。車旁的男人有一個抽著煙,一個拄著鞭。這三個男人都有些麵熟,都是一個鄉,東村西村的,也許見過麵。車上的三個女人都蓬頭垢麵,不大像人樣子。緊靠西邊那輛車上的女人大聲哭叫起來,聲音難聽極了。他的男人在車旁轉著,嘴裏嘟噥著:


    你別嚎了,別嚎了,叫人笑話咱。


    婦產科的門開了,吧嗒一聲響,門上簷下的一盞電燈亮了,燈下站著一個穿白衣的醫生。她戴著一副裝到胳膊肘子的膠皮手套,手套上濕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門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問:


    醫生……是個什麽?


    醫生咕嘟著嘴說:小嫚!


    那男人聽說是個小嫚,身體晃了晃,仰麵朝天跌倒在地,後腦勺子碰到一塊瓦片上,發出啪嚓一聲響,大概連瓦片都砸碎了。


    醫生說:你這是幹什麽?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嘛!沒有女的,你們這些男的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來,愣了一會兒,便像個娘兒們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這個無用的,你算把俺殺利索啦……


    屋裏有個女人哭起來,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納悶著:怎麽聽不到小孩的哭聲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醫生說:你快起來,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來,後邊還有這麽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來,歪歪斜斜地走進婦產科。隔了一會兒,他抱著個包裹走出來,站在門口,對醫生說:


    大夫,有沒有要女孩的,您給俺找個主吧!


    醫生生氣地說:你死了這條心吧,抱回去養著,養到十八歲,能賣一萬塊錢。


    那男人的身後跌出一個中年婦女來,頭發亂糟糟的好像個喜鵲窩,衣衫破爛,灰臉烏爪,也不大像個人樣子。


    那男人把包裹著的孩子遞給老婆,轉身推過車子來,讓老婆坐上去。另一邊拴上個糞筐子,筐子裏盛著一筐黑土。男人把車掛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幾步,車子歪倒,老婆抱著孩子跌下來。這一跌之後,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歎氣,旁邊的男人也歎氣。


    醫生走過來,問:怎麽又多了一輛車?


    高羊慌忙說:醫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醫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說: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麽時候發作的?醫生問。


    大概……有吃頓飯的工夫了吧……


    那還早著呢?等著吧。


    燈光照過來,月光照下來,燈月交輝。醫生的臉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個戳了戳車上女人們的肚皮,對最靠西邊那輛小馬車上的女人說:


    你輕點叫喚,越叫喚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閉著嘴不吱聲,就你能吆喝。初生嗎?


    站在車轅旁的小個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醫生更加不滿意地說:


    三胎了,還吆喝什麽!又不是初產婦。你身子怎麽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產婦被醫生給訓得不叫了。


    醫生說:來醫院前該弄點水洗洗!


    小個子男人說:對不起您醫生,這兩天,光顧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養一個吧!醫生說。


    兩個都是嫚……小個子男人說,莊戶地裏,沒個兒不行,閨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幹不動。再說,沒有兒,要受人欺侮,還讓人笑話……


    你要能養出個女兒來像慈禧太後一樣,我看比一萬個兒子也強。醫生說。


    醫生,你逗俺耍呢!小個子男人說,俺兩口子這樣的,鱉頭癩相,養出來孩子不瘸不瞎,不聾不啞,就是天照應,哪敢指望生龍生鳳呢?


    醫生說:那也不一定,破繭出彩蛾,沒準你老婆能生出個國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樣,還能生國家主席,生個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兒子,我就磕頭不歇息了!小個子男人說。


    馬車上的女人雙手按住車廂板,支著鍋跪起來,罵說:


    就他娘的你模樣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驢耳朵,知了龜腰,嫁給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個子男人嘻嘻地笑起來,說:


    俺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


    狗屁!女人說,年輕時你也是狗臉豬頭,武大郎轉世!


    眾人都笑起來。醫生笑得最響,嘴巴張大,能塞進去個蘋果。野地裏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洋金花的香氣壓倒了廁所裏的臭氣。一隻淡綠色的柞蠶蛾在電燈泡周圍飛舞著,愉快的小白馬響亮地彈著蹄子。


    走吧,輪到你生了!醫生對馬車上的女人說。


    小個子男人把女人從車上拖下來,女人哎哎喲喲地叫著,男人推推她的頭,說:


    別叫喚了,一胎痛,二胎順,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臉上抓了一把,罵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養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喲俺的親娘哩……


    醫生說:你們真是一對活寶貝,恩愛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誰也不嫌誰吧!小個男人說。


    肏你娘,養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離婚……哎喲娘……女人說。


    醫生放那女人進了婦產科,傍著門邊,對那男人說:


    你在外邊等著吧!


    小個子男人在門口站了幾分鍾,回到車邊,支起笸籮,給小白馬拌上草料。小白馬噴著響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個男人湊到一起,小個子男人掏出一包煙,分給眾人抽。高羊不會抽煙也接過一支。煙霧嗆得他咳嗽。小個子男人問: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邊那個村的。


    您村裏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裏那個閨女不是個東西!小個子男人憤憤不平地說。


    你是說金菊呀,她是個挺老實的閨女。高羊說。


    你少說話!高羊的老婆說。


    還挺老實呢!小個子男人撇著嘴說,她一退婚,散了三門親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經病。


    高羊說:金菊也挺可憐,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個子男人憂心忡忡地說:


    這世道成了什麽樣子了?閨女自己找婆家。


    牛車旁那個臉相年輕,滿頭白發的男人說:


    看電影學壞了,現如今的電影盡教著年輕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癡,又一個男人說,有那麽個當官的好舅架著,還愁個老婆?不值得去發瘋。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歲就有了主。白發男人說,你們說,女人都哪兒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棍,沒看到一個女光棍,連瘸的瞎的都是搶不迭的熱豆腐。


    高羊咳嗽一聲,心裏恨這個白發男人。他冷冷地說:


    人不能笑話人,孩子在娘肚裏裝著,不生出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沒準是個雙頭怪。


    白發男人並沒聽出高羊的意思來,他繼續說,既像問自己,又像問別人:


    女人都哪裏去了?都進了城?城裏男人也不喜找鄉下女人。也是怪,家裏養頭牛,養匹馬,下崽下駒,一掀尾巴是個母的,就歡天喜地,是個公的,就喪氣。輪到人了,正好翻過來,生個男的歡天喜地,生個女的垂頭喪氣,生出來長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頭喪氣。


    婦產科裏傳出嬰兒的哭叫聲,喂馬的小個子男人猶猶豫豫地朝前走,雙腿似有千斤重。


    醫生推開門說:小個子,你老婆給你生了個公子。


    小個子男人身高增長了兩寸,快步走進產房,抱出孩子來,放在車廂裏,叮囑白發男人:


    兄弟,給俺看住馬,別讓它亂動,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來。


    高羊聽到車上女人們的話:


    人家可算扒著人參啦!


    在男人麵前也能直起腰來了。


    小個子男人彎著腰,把老婆馱出來。那臭烘烘的女人腳劃著地麵,一隻鞋子掉了。白頭發男人過去幫她把鞋子拾起來。


    女人躺在車廂裏,說:


    你說話要算數。


    小個子男人說:算數!算數!


    給我買件尼龍褂子!


    買尼龍褂子,要雙排鐵扣子的。


    給我買雙尼龍襪子。


    買兩雙,一雙紅的,一雙綠的。


    小個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籮,拿著鞭,把車調出去。他的車橫在牛頭驢頭麵前,白馬的身上泛著爛銀般的光輝。他吆住馬,把那盒煙拿出來,散給三個男人。高羊說:


    我不會抽,白糟蹋一根煙。


    小個子男人響亮地說: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煙嘛,兄弟心裏歡喜,難道大哥不替我歡喜?


    歡喜,歡喜……高羊接了煙,說。


    白頭發男人的老婆進了婦產科。小個子男人說:


    各位大哥,你們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裏過黃花魚一樣,一批一批的。我敢擔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這四個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長大了讓他們拜幹兄弟!


    小個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記響鞭,高聲吆喝著馬,興高采烈地跑了。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頭發男人的老婆生了個女孩。


    另一個男人的老婆生了個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進婦產科後,獨自一人在衛生院的院子裏徘徊著。月亮已轉到當頭,白光燦燦,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關很緊,產房裏鴉雀無聲,隻剩下驢車和他,他心裏很空虛,便向那些潔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們麵前,嗅著它們奇怪的香氣,看著它們翩翩欲飛的花瓣,不由得彎下腰去。他用指尖觸觸那些白茫茫的肥大葉片,葉片冰涼,露水滾下來。他的心顫抖了一下。後來,他把鼻尖觸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進他的鼻孔,他抽搐著臉,望著月亮,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黎明時分,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心裏暗暗叫了一聲娘。美中不足的是,這孩子的腳上有十二根腳趾。老婆心裏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應該歡喜,異人必有異相,這孩子長大了,沒準還真能當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兩口子就享起清福來啦!


    四


    他說:我犯了罪,對不起你們。


    老婆歎息一聲,說:別說了,又不是你一個人,方家四嬸那麽大年紀了,也給捕來了,比比她,咱還好。


    孩子哭起來,老婆撩起衣襟,把奶頭塞到孩子嘴裏。高羊湊過去,看著男孩的臉。他閉著眼,臉上有一些白皮。老婆用指甲刮著那些白皮,說:他長得快,一天爆一層皮。男嬰用生著六趾的右腳蹬著母親的乳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說:你給孩子起個名吧!


    他想了想說:就叫守法吧。咱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當什麽大官,老老實實地當個守法的農民吧!


    杏花摸著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銬,她問:


    這是什麽?爹?


    高羊站起來,說:


    什麽都不是。


    男孩噙著奶頭睡了,女人站起來,慢慢地把奶頭從孩子嘴裏拔出來。她將孩子放在那張桌子上,然後,匆匆打開一個包袱,找出一雙膠鞋,新的。一件藍製服上衣,新的。一條黑華達呢褲子,新的。說:


    快穿上吧,你赤身露體地被抓走了,俺心裏惦掛著,想給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裏送,前日托人打聽,知道你們關在這裏。昨天俺就來了,在外邊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個好心的閨女,她幫俺走了後門,才見上你。


    你們走來的?高羊問。


    走了有五裏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誰?咱去鄉裏生孩子那天夜裏,不是有一個小個子大哥嗎?他趕著馬車進城拉氨水,把俺娘們順便捎來了。


    這些新衣裳,是你買的?哪裏來的錢?高羊問。


    俺把蒜頭賣了。老婆說,你就別掛念家裏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政府叫怎麽著就怎麽著。家裏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幫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後,有什麽活兒,鄰親百家都來幫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問:高馬呢?那天他跳牆跑了。


    老婆說: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四嬸——金菊死啦!


    怎麽死的?


    上吊死的……可憐人哪!滿腿是血,她都發作了,可憐那個沒見天的孩子……在娘肚裏亂鼓湧,要是用刀剖出來,定準能活。


    高馬知道了?


    高馬給金菊正辦著喪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高羊說:可惜了一個好閨女,那天下午她還給四嬸去送西瓜來著。


    別說人家的事了,我還給你帶了吃食來。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個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熟的紅皮雞蛋來。


    他拿起兩個雞蛋塞到杏花手裏,杏花說: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個剝皮的雞蛋遞給他。他接了,往嘴裏一塞。雞蛋還沒咽下去,眼淚早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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