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你手大捂不住天


    書記你權重重不過山


    天堂縣醜事遮不住


    人民群眾都有眼……


    ——張扣唱到這裏,一位虎背熊腰的警察忍無可忍地跳起來,罵道:瞎種,你是天堂蒜薹案的頭號罪犯。老子不信製服不了你!他跳起來,一腳踢中了張扣的嘴巴。張扣的歌聲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噴出來,幾顆雪白的牙齒落在了審訊室的地板上。張扣摸索著坐起來,警察又是一腳,將他放平在地。他的嘴裏依然嗚嚕著,那是一些雖然模糊不清但令警察們膽戰心驚的話。警察抬腳還要踢時,被一位政府官員止住了。一個戴眼鏡的警察蹲在張扣身邊,用透明的膠紙牢牢地封住了他嘴巴……


    一


    早晨,走廊裏一片喊聲,好多監室的門咣啷咣啷響著被打開。高羊的監室也被打開了。一個瘦削麵孔的警察站在門口,微笑著對他點點頭,他馬上明白了警察的意思,穿上新鞋,細心地係好鞋帶走到門口。係鞋帶時他看到踝骨周圍皮膚發白,皮膚下麵蠕動著一些青色的膿。警察臉上神秘的微笑經久不退,他感到恐怖不安,也傻乎乎地微笑著,好像有討好警察的意思,也好像是借這微笑減輕精神上的壓力。


    瘦削麵孔警察剛一抬手,高羊就雙手並攏舉到胸前。他配合得有些過分,警察退了半步,把他的雙手稍稍分開一些,才給他戴上手銬。


    警察噘噘嘴巴,示意他往前走。這時他看到走廊裏有一群警察正在給一群犯人戴銬。他好像害羞似的望了瘦臉警察一眼。他忽然想起在鄉政府大院裏曾經見過這位警察。警察推了他一把。他往前走去。他前邊走廊上的犯人和警察們也開始移動。


    他們集合在監獄的院子裏,警察命他們站成一隊,點號。一共點了十個號。點完了號,他的雙臂被抓住了。他往左一歪頭,看到了適才給他上銬的瘦臉警察;往後一歪頭看到了一位胖臉的警察,胖臉警察繃緊嘴巴,腮幫子上鼓起兩砣疙瘩肉,一副嚴肅的樣子。高羊莫名其妙地想看看高牆上的電網,脖子卻突然變得僵硬起來。


    他走在最後,他的前麵是犯人和警察排成的三路縱隊,隊伍過分整齊,他隻能看到兩個白脊梁,一個黑脊梁。


    走出監獄大門後,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想回頭看看高牆上的電網:昨天放風時,他看到電網上掛著一根長長的紅布條,而那位曾與他同室待過的老流氓犯正不眨眼珠地看著那根紅布條。那位凶狠古怪的中年犯人踱過來,對著高羊眨眨眼,說:夥計,你明天要受審了,你老婆來看過你。高羊張張嘴,無話可說。中年犯人扔掉這話頭,說:老畜生瘋了,電網上掛著他兒媳婦的褲腰帶。你知道老畜生的兒子是幹什麽的嗎?你知道老畜生叫什麽名字嗎?你知道老畜生怎樣勾搭上他兒媳婦嗎?你知道老畜生的兒子叫什麽名字嗎?高羊連連搖頭。中年犯人說:我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嚇死你!


    他感到被兩個警察捏著胳膊走路十分別扭,便掙紮了幾下。警察更緊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肉,左耳裏聽到:


    好好走!


    右耳裏聽到:


    別搗蛋!


    道路兩邊站滿了群眾,都瞪著眼張著嘴,好像要咬住半空裏悠來蕩去的什麽東西。


    他們踢踢拖拖地走了很長時間,天上有一群鳥跟著他們飛,雨點般的鳥糞紛紛落下,打在犯人和警察頭上,他們好像都無感覺,無人吱聲,更無人抬手去擦拭落在頭上和身上的黑黑白白的鳥屎。


    高羊懷疑這條路永無盡頭。道路兩邊一會兒出現樓房——樓房上塗著大字標語;一會兒出現工地——工地上有蛋黃色的、高入雲端的起重機。道路兩邊始終有人觀看,有一個青麵獠牙的光屁股頑童抓起一團牛糞打過來,不知他是想打犯人呢還是想打警察呢還是既想打犯人又想打警察抑或是既不想打犯人又不想打警察他隻是想投牛糞玩耍。這團牛糞使這支奇怪的隊伍裏發生了一分鍾的騷亂。一分鍾後,一切如故。


    現在他們走進了一條林間的小徑,小徑剛好能通過三個並著膀子前進的人。兩邊的樹幹上生滿綠苔,警察的肩膀蹭著那些苔蘚,發出細微聲響。小徑上有時鋪著一層金黃色的落葉,有時布滿一汪一汪的綠色臭水,臭水裏浮遊著一些紅色的小蟲子。它們在水裏做著蝦子式的跳躍運動,所以水汪裏同時存在著上升的紅蟲和下降的紅蟲。


    穿越鐵道時,天上開始落雨,雨點很大很密,打在光頭上,不亞於石頭的威力。高羊本能地縮著脖子。他的傷腳被枕木的硬棱碰了一下,一陣觸電般的快感從腿肚子外側飛快爬升到大腿窩。傷腳破了。流出了膿。膿汁流進鞋旮旯裏。他委實心痛這雙新鞋,便對警察提出請求:


    政府,讓我把腳上的膿擠幹淨再走。


    兩個警察都像聾啞人一樣,對他的話連半點反應也沒有。他們趕過了鐵路,就有一列貨車吭咚吭咚開過來,車輪卷起強勁的旋風,揪著他的屁股,差點沒把他的褲子揪掉。貨車開過去,雨也隨著停了。一隻翅羽未長好的小公雞從路邊的蕁麻棵子裏跳出來,歪著頭,用一雙眼睛打量著高羊。他很納悶:這荒郊野外的,哪裏來的公雞呢?正尋思著,見那小公雞低著頭,伸著長脖子,躥上來,對準他腳踝上的膿瘡,死命啄一嘴,他痛得差點掙脫了左右瘦胖二警察的鐵臂膊,兩位警察也吃了一驚,更加用力地捏住他胳膊上那兩塊長方形的肌肉。


    小公雞窮追不舍地跟著他,一口接一口地啄,他痛得大嚷大叫起來,警察不理睬,挾持著他隻顧向前走。在一個下坡的地方,小公雞從他的瘡裏啄出一根白色的筋絡。公雞雙腿蹬地,屁股後坐,半大的冠子憋得血紅,脖子上的彩色毛羽也紛紛槍立起來,死叼住白色筋絡往外扯,一直牽拉出一米多長,那筋絡才斷了頭。回頭看公雞,它像吸麵條一樣,把那根筋絡哧溜哧溜咽下去了。瘦警察把尖尖的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說:好了,把病根扯出來啦!他的嘴巴毛茸茸的,刺得他緊縮起脖子來。他聞到瘦警察嘴裏有股子濃烈的蒜薹味。


    過了鐵路後,他感覺到隊伍向西拐了一個彎。一會兒向北拐了一個彎。一會兒又向東拐了一個彎。一會兒似乎又折回頭向南。隊伍在莊稼地裏走著。這是些半人高的植物,每個枝杈裏都結著一些乒乓球那麽大的果子。果子呈青綠色,果殼上生著一層蒼白的絨毛。這是些什麽果子呢?他費盡心思想著。胖警察彎腰摘下一個果子來,填到嘴裏咀嚼著,碧綠的汁液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咀嚼一陣,張開嘴,把一攤黏糊糊的、網網絡絡的東西吐到手掌裏。這攤東西很像是從牛羊的百葉胃裏反芻出來的。


    胖警察拉住他不讓他走。瘦警察拉著他往前走,他的身體側過來,雙臂彎曲著,手銬中間的鋼鏈條緊繃著發抖。僵持了一會兒,瘦警察屈服了,氣喘籲籲地站定,不往前拉他了,但雙手依然捏他胳膊上的肉。胖警察把那攤東西貼到高羊腳踝的瘡口上,又撕下一片帶刺的白葉子,貼在那攤東西上。一陣涼森森的冷氣從瘡口爬進去。胖警察說:


    偏方治大病,用不了三天,你的瘡就會收口。


    他們與隊伍脫節了,眼前隻有這種陌生的植物,沒有一個人影。但茂密的植物上顯出人走過的明顯痕跡:凡是人走過的地方,那些巴掌大的綠葉都翻覆過白色的葉背。兩個警察架著他飛跑起來。


    終於趕上了。他看到了鐵路,似乎還是方才跨越過的那條鐵路。九個犯人和十八個警察站在高高的鐵路基礎下,排成一路橫隊,在等著他們。隊伍一下子擴大了三倍的長度,兩白夾一黑,一黑鑲兩白,頗像一條僵直的白環黑紋蛇。犯人裏隻有四嬸一人是女的,警察裏隻有押解四嬸那兩位是女的。他們張著嘴呼叫,聲音洪大而悠長,但分辨不出字眼。


    他們重新加入大隊。隊伍隻用了一秒鍾,又變化成三路縱隊。這次他們鑽進了地下隧道。隧道裏沒有燈火,黑幽幽的。底下似乎有淹沒腳麵的水,穹頂上的滴水打著底下的水麵,發出空空洞洞的響聲。有一些馬車擦著他們的隊伍衝過去,馬蹄把水麵踏得呱唧呱唧響。


    鑽出隧道後,想不到就到了熟悉的縣城五一勞動大街。又用了五分鍾的時間,隊伍走進了五一勞動廣場。廣場上撒著一層黴爛的蒜薹,人腳踩上去,又滑又膩。高羊心痛自己的新鞋子。


    廣場四周站著無數的農民。他們大多數麵皮上結滿冰霜,冰霜上又落下了一層塵土,不知何年才能融化,有極少數迎著太陽站立的人,眼睛流著淚,好像被強烈的光線刺激的。流淚的人當中有一位,容貌酷似多年前他的小學課本上看到的周口店猿人,有一個凸出但很狹窄的額頭,一張闊大的嘴和兩條過分長大了的胳膊。這個怪物跳出人群,高舉起一隻胳膊來,咧開大嘴,號叫著:嘩啦啦,嘩啦啦,一手摸一個大奶子,又有醬油又有醋……高羊不曉得這些話的意思。他聽到瘦警察憤憤地說:


    瘋子!典型的瘋子!


    走出廣場,他們拐進了一條小胡同。一個穿尼龍衣服的小青年把一個紮大辮子的姑娘逼到一個牆角上,伸出嘴去啃姑娘的臉。那姑娘用力往外推著那個小青年。一群渾身沾滿黑泥點子的白鵝在他們身後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隊伍擦著小青年的背過去。大概是為了讓出空來讓三路縱隊通過,姑娘雙手緊緊摟住小青年的腰,兩個人緊密地貼在一起。


    穿過小巷,又一拐彎,出現在高羊麵前的竟然又是橫貫縣城的五一勞動大街。街邊上正在蓋大樓,水泥攪拌機轟隆隆地運轉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看模樣頂多十一二歲,守在攪拌機旁。男孩往灰鬥裏鏟著沙子,倒著石灰和水泥,女孩子舉著一根黑色的膠皮管子,往灰鬥裏灌水。那流水很急,膠皮管子顫抖著,女孩的雙手似乎攥不住它。攪拌機裏的槳片劃著灰鬥子,哢嚓哢嚓地響著。那架蛋黃色的起重機叼著一塊滿是洞眼的水泥板緩緩地昂起頭來,四個戴著柳條帽的人坐在水泥板上打撲克。他們安詳鎮定的態度令人吃驚。


    又轉了一個圈,眼前出現了監獄的高牆,高牆上的電網迸濺著藍色的火花,那根紅布條還掛在電網上。


    邢隊長,一個警察喊,我們是不是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一位身材高大、麵孔黧黑的警察抬腕看看表,又仰臉看看天,說:回去休息半點鍾!


    監獄的大鐵門嘩啦啦開了,警察把犯人們拉進去。


    沒讓他們進監房。


    讓他們圍成一圈坐在監獄院裏綠油油的草坪上。雙腿要伸直,雙手要放到膝蓋上。警察們懶洋洋地散開,過來一個端著長槍的哨兵看守著眾犯人。警察們有幾位去了廁所,有幾位在單杠上吊著。過了十分鍾左右吧,那兩位押解四嬸的女警察每人端著一個紅漆托盤出來,托盤裏托著兩種飲料,都用瓶子盛著,瓶蓋已啟開,瓶子裏站著一根塑料吸管。


    這兩種飲料顏色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每人隻能選一瓶。女警察說。


    你要哪種顏色的?女警察彎著腰問高羊。


    他猶豫地看著托盤裏的飲料,一種紅的,像血一樣。一種黑的,像墨汁一樣。


    快點,拿定主意,一口喝定,不許反悔!女警察說。


    我要紅的!高羊狠著心說。


    女警察把一瓶紅色飲料遞給他。他用雙手捧了,但不敢喝。


    飲料分發完畢,高羊看到,除了高馬之外,犯人們都捧著紅色飲料。


    快喝!女警察說。


    犯人們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喝。


    女警察惱怒地說:


    狗屎糊不上牆!喝,我喊,一、二、三!喝!


    高羊輕輕吸了一下,一股混合著蒜薹味的液體癢癢地爬進喉嚨。


    喝完飲料後,警察們集合起來,各就各位,架住犯人排成三路縱隊,走出監獄大門。


    一出大門,隊伍往北一拐,橫過了馬路,就開始攀登台階,攀完了台階,他們進入了一個大廳,大廳裏坐滿了人,但沒有一點聲音,氣氛十分嚴肅。


    他聽到一個高嗓門的喊叫:


    把天堂蒜薹案有關罪犯押上來。


    兩個警察摘下他的手銬,往後別著他的膀子,往前按著他的脖子,半抬半拖地把他弄到被告席上。


    二


    高羊手扶著為他專設的柵欄抬起頭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枚巨大的、光芒四射的國徽。胖瘦二警察使勁擠著他,他感到很不舒服。國徽下端坐著一位麵孔慈祥、皮膚鬆弛的男政府。在他的左右兩邊,鳳凰展翅般列著七八個政府。那些政府絕大多數眉清目秀,宛若電影裏的人物。


    正中那位老年男政府清了清喉嚨,把嘴巴觸到一個紅布包裹著的擴音器上,大聲說:


    天堂蒜薹案第一審現在開庭!


    說完了他就站起來,旁邊的人卻依然坐著。


    男政府站著,拿著一張名單點名。點到高羊的名時,他竟不曉得如何是好,瘦警察說:


    快答到!


    男政府站著說:被告人全部到庭。現在宣布案由:5月28日,罪犯高馬、高羊、方吳氏、鄭常年……砸搶、火燒了縣政府,並打傷了縣政府工作人員若幹名。天堂縣人民法院受理此案,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三編第一章第一〇五條,組成合議庭公開審判!


    高羊聽到身後大廳裏的群眾竊竊私語起來。政府一拍驚堂木,說:請肅靜!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說,本案合議庭由三人組成。審判長由天堂縣人民法院院長康伯濤——也就是我擔任,人民陪審員由天堂縣政協常務委員俞雅和天堂縣人民代表大會辦公室主任薑希旺擔任。書記員寧秀芬。公訴人由天堂縣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劉峰擔任。


    審判長坐下,他好像十分疲倦,又端起茶杯呷一口茶,嘶啞地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章第一節第一一三條,本案當事人有權對本案合議庭組成人員、本案書記員、公訴人申請回避;被告人有權為自己辯護。


    審判長的話高羊似懂非懂。他十分緊張,心跳得忽快忽慢,他知道自己沒有尿,卻有緊迫的撒尿欲望。他扭曲著身體,借以減輕重壓,胖瘦二警察低聲警告他不許亂動。


    有沒有申請回避的,咹?審判長有氣無力地說,沒有申請回避的,那好,下麵由公訴人宣讀起訴書。


    公訴人站起來。公訴人嗓子很緊,聲音又尖又細,高羊聽出他不是本地人。高羊專注地看著公訴人飛快翕動著的嘴唇,看著公訴人緊皺著的眉頭,漸漸把尿迫感忘記了。公訴人念了些什麽,他也弄不太明白,恍恍惚惚覺得起訴書裏的事與自己無有什麽關係。


    審判長放下茶杯,說:下麵開始法庭調查,被告高馬,你在5月27日上午高喊過反動口號,煽動過群眾打砸縣政府沒有?


    高羊歪著頭去看站在離自己很遠的一個柵欄裏的高馬,高馬雙眼望著大庭的上方,那裏有一個旋轉的電扇。


    被告人高馬,本庭的訊問你聽清了沒有?審判長加重了語氣。


    高馬把頭放平,直視著審判長,說:


    我恨你們!


    恨我們?恨我們幹什麽?審判長苦笑著說,我們是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你不承認也不要緊,傳一號證人。


    一號證人是一個白淨麵皮的小夥子,他站在證人席上,一隻手不停地揉著衣角。


    一號證人,你叫什麽名字?在什麽單位工作?


    我叫王金山,在縣政府司機班開小車。


    證人王金山,你要如實提供證言。如果作偽證要負法律責任,聽清了嗎?


    證人點點頭,說:5月27日上午,我的車送仲縣長的客人去火車站,回來時被堵在縣政府東邊五十米處。我看到罪犯高馬站在一輛牛車上,高呼:打倒貪官汙吏!打倒官僚主義!


    證人下去。審判長說,高馬,你還有什麽說的?


    我恨你們!高馬冷冷地說。


    法庭調查持續了很長的時間,高羊腿打顫,頭發暈。審判長審問他時,他說:


    政府,俺該說的都說了,您別問俺了。


    審判長口裏吐著白沫說:


    這是法律規定,不能更改。


    審判長對這種大同小異的法庭調查大概也厭煩了,他草草地訊問了幾句,說:


    法庭調查結束,下麵請公訴人發言。


    公訴人簡單地說了幾句就坐下了。


    下麵請被害人上庭!


    上來三個手上纏著紗布的人。


    請被害人發言!


    被害人嗚嗚嚕嚕、嘰裏呱啦、嘁嘁喳喳。


    被害人發言完畢。


    各位被告,你們有什麽話要說嗎?審判長問。


    政府,俺老頭子死得冤枉啊!一條人命,一輛車,王書記隻賠給俺三千五百塊錢啊,政府,俺冤枉啊……四嬸手拍著柵欄哭叫。


    審判長皺皺眉頭,說:


    被告方吳氏,你的陳述已超出本案範圍!


    四嬸說:政府,你們不能官官相護啊!


    被告方吳氏,你在法庭上大哭大鬧,是擾亂法庭秩序,我代表本庭對你提出警告!審判長煩躁地說,辯護人可以進行辯護!


    辯護人席上,站出了一個身穿軍服的年輕軍官,高羊感到此人麵熟,卻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過。


    青年軍官說: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學院馬列主義教研室正營職教員,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十六條第三款,我有權為我的父親,本案被告人鄭常年辯護。


    大庭裏的廣眾活了起來,高大的穹頂上嗡嗡地回響著,犯人們也左顧右盼,看著關在中間柵欄裏那個白胡子老頭。


    肅靜!審判長大聲說。


    群眾靜下來,等著青年軍官講話。


    他起初麵對著審判席,說:審判長,在我開始為我父親辯護之前,請允許我說幾句題外的話,當然,這所謂題外,並不是與本案毫無關係。


    我給予你這個權利!審判長說。


    這時他把臉轉向了聽眾,他稍微有些口吃,個別字眼也有些含糊,但他的語調富有感情,充滿感染力:


    各位法官,各位聽眾,自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農村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我們天堂縣也毫不例外,農民的生活較之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了很大改善。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近年來,農村經濟改革帶給農民的好處,正在逐步被蠶食掉。


    審判長敲敲桌子,說:


    辯護人,請不要離題太遠!


    謝謝審判長的提醒,我馬上進入實質性辯護。近年來,農民的負擔越來越重。我父親所在村莊,種一畝蒜薹,要繳納農業稅九元八角。要向鄉政府繳納提留稅二十元,要向村委會繳納提留三十元。要繳納縣城建設稅五元(按人頭計算),賣蒜薹時,還要繳納市場管理稅、計量器檢查稅、交通管理稅、環境保護稅,還有種種名目的罰款!所以有的農民說雁過拔毛。再加上近年來化肥、農藥等農業生產所需物資大幅度漲價或變相漲價,農民得到的利益已經很少。今年以來,這種種違背國家政策的現象到了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所以,我認為天堂蒜薹事件的發生不是偶然的。


    審判長抬腕看了看手表。


    縣供銷社在收購蒜薹時,無理克扣農民,並且大開後門,優先收購縣社各級幹部的蒜薹,而無後門可走的群眾為賣蒜薹晝夜奔波,民怨沸騰。


    因為賣不了蒜薹,是這次案件的導火索,而根本的原因在於天堂縣昏憒的政治!


    審判長站起來,說:辯護人,你的發言已經大大超出了本案的範圍!


    我們換個角度來談。解放初期,我們一個區政府,不過十幾個工作人員,照樣把工作幹得很好。可是現在,一個隻管轄一萬人口的鄉政府竟有國家正式幹部、招聘幹部、勤雜人員六十餘人,加上公社這邊,將近百人。這些人當中的百分之八十,工資來源是農民向鄉政府繳納的提留!


    三中全會之後,實行了分田到戶政策,農民的生產根本無需幹部操心。幹部們便天天大吃大喝,吃喝的費用當然不需自己掏腰包!說句過火的話,這些幹部,是社會主義肌體上的封建寄生蟲!所以,我認為,被告人高馬高呼:打倒貪官汙吏!打倒官僚主義!是農民覺醒的進步表現,並不構成反革命煽動罪!難道貪官汙吏不該打倒?!難道官僚主義不該反對?!當然,我沒有得到被告人高馬的委托,因此我的發言也不是為被告人高馬辯護。


    你如果繼續進行這種宣傳,我將代表法庭剝奪你的辯護權!審判長嚴厲地說。


    我們請求法庭允許他發言!有人在後邊喊。高羊忍不住回頭,看到連大庭過道裏都站滿了人。


    肅靜!審判長高喊著。


    我父親參與了打砸縣政府,打碎了一台二十英寸彩色電視機,焚燒了政府文件,並打傷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員,構成了犯罪。作為兒子,我很痛心。我並不想為我父親開脫罪責。我感到很不理解的是:被告人鄭常年在解放戰爭期間,參加擔架隊,跟隨解放軍一直打到江西,榮立過一大功兩小功。這樣一個人,怎麽竟變成一個罪犯呢?他對共產黨的感情是深厚的,為什麽為了幾把蒜薹就去砸搶共產黨的縣政府呢?


    共產黨變了!現在的共產黨跟過去的共產黨不一樣啦!被告人在木柵欄裏吼叫起來。


    聽眾席上人聲鼎沸,法庭上的法官們都有些驚慌。


    審判長站起來,拚命敲打著桌子,聲嘶力竭地吼叫:


    肅靜!肅靜!!


    吵嚷聲好不容易平息,審判長說:


    被告人鄭常年,在未得到法庭允許之前,你沒有發言權!


    我繼續發言。青年軍官說。


    本庭再給你五分鍾的發言時間!審判長說。


    我不接受你的限定!青年軍官說,《刑事訴訟法》沒有關於辯護人發言時間的限定,也沒有給予合議庭以限定辯護人發言時間的權力!


    本庭認為,你的發言大大超出了為本案辯護的範圍!審判長說。


    我的發言越來越接近為被告人鄭常年辯護的範圍!青年軍官說。


    讓他說話!讓他說話!聽眾又一次吼叫起來。


    高羊看到青年軍官掏出一塊白布擦了擦眼。


    好,你說吧!審判長說,你的發言都記錄在案,你要為你的發言承擔一切責任。


    是的,我既然敢說,就敢承擔責任!青年軍官結巴了一下,接著說,我認為,天堂蒜薹事件為我們黨敲響了警鍾,一個黨,一個政府如果不為人民謀利益,人民就可以推翻它!而且必須推翻它!


    大庭裏異常沉靜,空氣在濃縮,發抖。高羊的耳膜被壓得很痛很痛。審判長渾身哆嗦,滿臉流汗,伸手去摸茶杯,卻把茶杯碰翻,紅色的茶水洇濕了雪白的桌布,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去。


    你……你要幹什麽?你是在煽動!審判長說,書記員,記下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要漏。


    青年軍官臉色蒼白,臉上浮現出可憐相來。


    高羊禱告著:好兄弟,少說兩句吧……他腦子裏突然一亮,想起來了:這位青年軍官就是那位夜裏替他爹澆玉米的人。


    我再重複一下剛才的話,青年軍官說,一個政黨,一個政府,如果不為人民群眾謀利益,人民就有權推翻它;一個黨的負責幹部,一個政府的官員,如果由人民的公仆變成了人民的主人,變成了騎在人民頭上的官老爺,人民就有權力打倒他!我自認為並沒有違反四項基本原則,我隻是說:如果是那樣!事實上,中國共產黨是偉大正確的,是全心全意為人民的。經過整黨,黨風正在好轉。天堂縣的大多數黨員幹部也是好的。我要說這樣一句話:一粒耗子屎壞了一鍋粥。一個黨員、一個幹部的壞行為,往往影響黨的聲譽和政府的威望,群眾也不是完全公道的,他們往往把對某個官員的不滿轉嫁到更大的範圍內。但這不也是提醒黨和政府的幹部與官員更加小心,以免危害黨和政府的聲譽嗎?


    我還認為,天堂縣長仲為民在蒜薹事件過程中,閉門不出,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竟加高院牆,牆上插玻璃,事件發生時,雖然縣政府工作人員多番電話催促,他卻拒絕到場與群眾見麵,以致釀成大亂,造成嚴重後果,《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八十七條規定:國家工作人員由於玩忽職守,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仲為民身為縣長,不為群眾排憂解難,置國家利益不顧,是不是玩忽職守?他的行為構沒構成瀆職罪?如果我們還承認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話,天堂縣人民檢察院應該就仲為民瀆職事向天堂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我的發言完了。


    青年軍官站了一會兒,疲疲遝遝地坐在辯護席上。大庭裏響起瘋狂的掌聲。


    審判長站起來,靜靜地等待掌聲平息。他說:


    各位被告人,還有什麽要陳述的嗎?沒有,那麽我宣布,暫時休庭。合議庭將根據已經查明的事實、證據和有關法律規定進行合議,半個小時後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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