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若海和孟景藍下午在附近會友。他倆有位舊時戰友在滄東醫院當院長,與對方喝完下午茶,梁若海便帶著夫人來這滄東的最高建築晚餐、兼看夜景。


    這還是雲中嶽給他倆介紹的。說滄東的夜景隻能算是一般,但這棟樓的頂樓餐廳,連同m國的夜景恰好都能收入眼底。m國與我國接壤的這片區域,人稱小不夜城。公職人員又不可能去玩,但美味頭一回來滄東,誰都會上樓鳥瞰一下這片夜景。


    依照行程,梁若海夫婦計劃下周回s市。


    今夜孟冬十音都說有事,笑笑不肯出門,說得埋頭練琴,不然回頭要挨哥哥的罵。雲中嶽、江之源夜裏專案組高層有會,無法奉陪。二老沒人共進晚餐,一看手機,原來那樓就在附近,閑來無事就來看看。


    梁若海開的是雲中嶽的車。


    兩個老頭一見如故,雲中嶽說我成天開會出不去門,你倆年輕時既然在我省工作過,對這些地方一定有感情。他隨手就把車鑰匙塞給了梁若海。


    停車的時候,梁若海可巧不巧看了一眼,旁邊車位的那輛車裏,悶悶抽煙的小夥子挺眼熟?孟景藍先認出來了人:“江岩。”


    ……


    十音拉著孟冬往無人處走,又給雲海打電話,讓他出來的時候繞著點。


    雲海大約是正在地庫的最遠角,十音先是沒打通。


    雲海直行正出地庫,江岩還在魂不守舍,想著回頭要怎麽給孟冬解釋,出車位就一個急轉……


    急刹的車輪碾過塑膠地麵,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就差一公分,車鼻子就要親到對麵的直行車輛。


    雲海本來剛剛接通十音電話,耳機裏剛喂了聲,他刹車搖下車窗,惱火又莫名:“怎麽是你!誒,你小子眼睛是怎麽回事,那麽紅?”


    江岩一看那車裏隻有雲海,忐忑的心落下來:“是你啊。”幸虧二貨沒在,孟冬也沒在。


    梁若海從雲中嶽的車窗裏探出頭來問:“江岩,沒事吧?”


    耳機裏的十音在問:“這麽說……已經遇上了?”


    雲海拿起通話口,說你倆幹脆過來吧。一家人要過日子的,敞亮一些好。


    **


    這世上的好多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是一回事,一旦戳破,成了“你知道我知道了”,對麵相見就變成了另外一種體驗。


    孟冬何其無辜,有些東西,二老早想修補,隻是怎麽邁出第一步?一年總比一年更覺無力。哪怕是笑笑回來了,他們對孟冬又是感激、內疚,又帶著無盡的心疼,卻仍跨不出那一步去。


    這是重逢後笑笑第二次與父母見麵,倒是比上次開朗成熟了許多,和爸媽熟稔多了,也健談不少。談到父母最關心的那個話題,笑笑自然是要把姐吹上天的,除了說從小姐姐待自己如何好。笑笑告訴他們還有:其實哥哥本來不想著急讓我回家,怕我不習慣,可他又擔心你們,擔心得不得了……


    剛才柯洛妮在問孟冬“你的父母一定很愛你”,孟冬平平淡淡說出那一聲“當然,非常”。


    孟景藍一個在事業上比男人還堅毅的人,情緒幾乎決堤。梁若海望著窗外的車庫裏略顯昏黃的燈光,他覺得那光亮得刺眼,他的眼睛都被刺痛了。


    他們夫妻的心上,也是有刺的。隻是他本一直以為那刺是任遠圖,此刻發現不是的,那刺也不是一個叫什麽柯語微的女魔頭。


    刺就是他們自身。


    並非所有的痛意都帶著當頭一掄的那種淋漓,也有一種,它從自己深藏的歲月裂隙裏溢出,不言不語、盡情肆虐。


    孟冬十一歲的那個夏末,他從那個隻邀請音樂天才的著名歐洲音樂營回s市,父母親帶著笑笑在機場等他。


    認識的人都說兒子取了他們夫妻的優點,梁若海也曾自欺欺人地幻想:兒子隻是眉眼五官更出挑些。


    這一次不同,孟冬的身高長了一截,已略微過了父親的肩,眉眼的樣子長開了。一望他們便想起來了,他的英俊無可指摘的容顏,承襲了哪位熟人。


    三歲的笑笑,口齒已經很清楚,她跳著蹦著要哥哥抱,又說:“讓媽媽先抱哥哥……爸爸媽媽怎麽不抱!”


    父母隻是愣在那裏,他們差一點就要對視,梁若海看向孟景藍的時候,她仍怔忡在那裏;孟景藍再看梁若海,他已接過了孟冬的行李箱,輕聲說:“走吧。”


    十二年過去了,原來那一個梗在他們夫妻心間的人,仍在記憶裏。


    笑笑還在發出靈魂的叩問,你們怎麽都不抱哥哥。


    孟景藍抱起笑笑,也說了聲走吧。孟冬頗為費解地看了一眼父母,背著琴緊步跟上去。


    那是第一次,爸媽沒有擁抱孟冬。自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單獨抱過孟冬。


    回家後父母有過幾句爭執,孟冬沒聽清,也不明白怎麽了,二人開始冷戰。開學前,孟景藍為孟冬安排了一次血檢,並沒有告訴他用途,檢完也沒告知他結果。


    幸好,父母很快就和好了,孟冬覺得心安:那就應該沒事了。少年人還不知,那僅是一個開始。


    孟冬超群的記憶力遺傳自父親。


    這一刻,在狹路相逢的地庫裏,在這樣的昏燈之下,不知為什麽,梁若海忽然憶起了那一年的夏末、那個燈火通明的機場大廳。


    兒子的個頭早已高過他,擁抱……會不會太淺薄?但言語更淺薄。


    男人與男人的擁抱,也許是恰當的。


    那個擁抱不久,但十音聽見了,聲場中交織的兩種心跳聲。


    十音記得,上回孟冬告訴他,笑笑回家時,一家四口也相擁了。但孟冬是很高傲的人,他說那次的擁抱是順帶的,不能算。


    這次能算不能算?


    父子的心率都很快,更強有力的那縷來自孟冬。孟冬任由父親抱了一會兒,他神色如常,沒動也沒說話,他平常的心率比常人更慢些,此刻卻砰砰如擂。


    孟景藍平時話相對少,此際她是說不出話,掩唇吞聲忍泣,淚水盈襟。


    **


    這的確是一個不眠之夜,但又有了一些不同。


    孟冬不打算去看那個硬盤,他全權交給了雲海:“你看著辦。”


    十音問:“你不去了,那我去雲海那裏和他一起審?”那個硬盤上有一些信息需要處理,在專案組審不方便。


    “我隨你,”孟冬眼睛看著梁若海,話卻仍是對著十音說的,“你不是半停職?反正我很累了。”


    他哼了一聲。


    好吧,什麽叫隨她?明明就是要她也別去看,隻陪著他,他需要安慰。


    十音有些不好意思,這人也是,當著他爸,還來這麽騷的操作。


    江岩知道一些前情,梁若海叫上他,和雲海一起連夜過目完那個硬盤。


    孟景藍本來倒想同去,被梁若海勸阻了。她的情緒幾近崩潰,狀況極度糟糕,他建議妻子服用半片安定,喝杯牛奶,睡個好覺。


    孟景藍起先頗有不甘,聽見丈夫說:“不要讓兒子擔心。”她這才乖乖照做,去睡了。


    曆史日誌的掃描版上,那個舊式本子的扉頁有個卷首,也被掃描了進來,卷首題詞是:“失敗乃成功之母”。


    諷刺的是,這句勵誌的話,在柯語微的日誌中竟然還頗有體現。柯女士是位有著驚人韌性的人,她日誌中的失敗記錄可謂不勝枚舉。


    她的人胚胎修改成功試驗隻有孟冬一例,此前成功的有小鼠、貓、狗,後來她多次嚐試在複製成功的人胚胎上進行其他修改,都導致了早期的胚胎死亡。柯語微一個很少書寫心得體會的人,在最後一次胚胎修改試驗失敗後,在那兒手工添了條批注,讚美了“那孩子”的運氣。


    胚胎複製成功僅二例,一例是與修改試驗同期複製的一枚女性胚胎,以及那對差一點在古城出生的……複製人。


    以年齡推算,之前的那位女胚胎,應該就是按柯語微本人一比一複製的柯洛妮。


    柯語微後來的試驗並不順利,這些聳人聽聞的試驗,好似在她年輕、羽翼未豐時反而取得了成功,在設備、人員、她的專業能力都有了一個台階的提升,萬事俱備之後,卻偏偏求而不得了。


    梁若海曾在相關的實驗室工作,他有自己的見解,又提及從前在小城工作時的往事。


    他說有時手頭試驗失敗,眾人垂頭喪氣之際,他的好朋友餘北溟是所有人中頂樂觀的,他會自我寬慰說:“我這是真把自己當上帝了,還是想要僭越他?不能喪氣,上帝的手術刀要是那麽好拿,進化論早被終結了。”


    江岩在說:“我北溟哥日記上也多次提及過這種‘超微手術’,他還感歎過‘這把刀不好掌握’呢。”


    雲海在罵他:“你注意點輩分。”


    梁若海聽到這個“北溟哥”,有刹那的失神,從前顧文宇也是這麽哥、哥地叫。


    剛才孟冬回房,十音單獨找他們夫妻簡短坦承過了,她在心理上一直都過不去。她的父親正是那個引發惡意的罪魁,也曾無心當了那個惡意的幫襯者。


    梁若海問自己,他心裏恨不恨北溟?


    他自問要在年輕的時候,他也許會恨的。


    北溟攜妻女來做客的那一年,是覺出異樣了吧?那一年孟冬還那樣小,他抱著兒子,還給北溟自誇兒子像老子來著。他們那麽好的兄弟,北溟有所疑惑,為什麽不問他呢?


    十多年之後,北溟真正確認了問題,傾其所有去彌補他的那個無心的錯誤,用上了生命的代價。


    到了這個年紀,梁若海隻剩下發自心底的悲憤。那個潘多拉的魔盒,無論是誰將它找出來,盒子始終存於人世間。


    總有人會打開它,總有惡人會用盡他的惡意。


    柯語微親手打開了它,要說恨,梁若海隻恨自己後知後覺,恨這反噬來得晚了些。


    而那個人世間最有趣的夥伴,那個幫他追回老婆,又幫他得了兒子的北溟,天人永隔了。


    雲海問都沒有開口問,當著二人的麵,直接刪除了柯語微日誌中的所有與基因試驗相關的記錄,而後再次開始查驗那些數據,怕它們的痕跡沒有被真正清除。


    梁若海欲言又止,江岩驚呼,雲海卻麵不改色:“非規範提取的電子數據,本來也不能作為合法證據。”


    怎麽就非規範提取了?


    梁若海能讀懂雲海的苦心,他當然不打算質問他。要不是那幾處破相,這小夥子長得其實出挑,家世人品也都不錯,對孟冬簡直義氣。


    但這家夥怎麽有點狡詐?年輕輕的……哦,也不年輕,得有三十了吧。不知生育能力……他又擔心笑笑拿不住……


    一顆慈父心開始憂慮女兒,都是忐忑的胡思亂想。


    雲海這操作,令江岩很是費解。


    他很怕雲海是不是又想陰情敵?可想想又不對,他是當著情敵的爸爸麵刪的。再說,那些記錄好像是刪了才對孟冬好?


    剩餘有效記錄更多:柯氏集團的毒品種植、提取、販運、銷售的相關日誌,以及日誌中的其他疑似關鍵部分。


    這些部分包括並不限於:授權並組織他人拐賣笑笑;逼迫餘北溟製毒、合作試驗不成後將其殺害;殺害章念並拐賣十音未遂;以及至去年,在靶場殺害杜源的馬仔羅鍋及柏萬元、滅門許中益全家。


    條條罪行,柯語微不可能明文標注,但雲海順著日期倒查,找到了相應記錄上,標注著的許多隱晦記號。


    這要在旁人,可能不一定能懂。但雲海在邊境臥底年限不短,暗語、黑話以及各種標記別說他能讀懂,十音來了,估計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案情幾乎對應無誤。


    上麵還標注了實施責任人,雲海發現,實施笑笑拐賣、殺害十音父母的實際上是同一人,即八年前那個舊專案組所關注的那名律師,綽號“好人”。


    久遠的案子的確很難追了,但今年發生的,隻要抓到兩三個相關嫌疑人,很快就會牽出一串,這案子,九先生翻不過來了。


    **


    那夜的孟冬的確有一點不同。


    自從雨林出來,十音忙得不可開交,二人又都不輕不重受了傷,這些日子沒再做得那麽暢快過。


    這夜孟冬整晚難眠,話並不多,隻糾纏她,用情話烘著她。


    他說:“給我生個孩子?”


    十音聽得耳熱:“再等一等吧,總是中毒中毒,我是怕對孩子不好。你怎麽那麽熱情?”


    “之前我不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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