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淩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鍾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殘冬和初春的記憶淡漠。荒地上雜草叢生,草黑綠、結實、枯瘦。輕盈的薄霧迅速消逝著。盡管有霧,但空氣還是異常幹燥。當一隻穿著牛皮涼鞋和另一隻穿著羊皮涼鞋的腳無情地踐踏著生命力極端頑強的野草時,我在心裏思念著一個剛剛打過我兩個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難解她為什麽要打我,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鍾我在“太平洋冷飲店”北邊的樹蔭下逐一看著掛在低垂的樹權上的鳥籠子和籠子裏的畫眉,鳥籠子大同小異,畫眉也大同小異,籠子的布罩都是深色的。畫眉在惱怒的鳴叫過程中從不進食和排泄,當然更加無法交配。這是我自從開春以來一直堅持觀察畫眉得出的結論。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裏,我一得閑空就從“太平洋冷飲店”前麵鋪著八角形水泥板的兩邊栽滿火紅色公雞花的小路上疾走過,直奔樹蔭裏掛在樹杈上的畫眉們。我知道我的皮鞋後跟上的鐵釘子敲叩著路麵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騾馬的蹄鐵敲打高密縣城裏那條青石條鋪成的官道時,曾經發出過更加清脆的響聲。我一直迷戀著蹄鐵敲擊石頭發出的美妙的音樂。幾年前,深更半夜裏,夜間進城的馬車從我們高樓前的馬路上匆匆跑過,我非常興奮,在床上坐起,聆聽著夜間響亮的馬蹄——也許是騾蹄——聲,聲聲入耳,幾乎穿透我的心。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裏,每條走廊裏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裏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合成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她的眼神漸漸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著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後邊的水泥管道裏每天夜裏都填塞著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一天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裏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蔭下看畫眉的,那天,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牆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風裏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淡淡的幽香,灰牆外生氣蓬勃,城裏眾多的遊男浪女,都站在高牆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教授扶著一個大姑娘短促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象父親,她象女兒。我知道教授隻有一個兒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願尾隨他們,也不願超越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麽,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裏蠕動的大便,盡管我是和名揚四海的劉猛將軍同一天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飄動,瘦長的頭顱波動著,滑著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屍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大姑娘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牆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麵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象潮水一樣翻卷,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象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後,教授和大姑娘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著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結成一條多節的龍,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著馬蹄聲奔向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著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吃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裏上竄下跳,好象他鄉遇故交一樣。並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竄下跳,在最邊角上掛著的那隻畫眉就不上竄下跳。別的畫眉上竄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杠上,縮著頸,蓬鬆著火紅色的羽毛,斜著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對這隻思想深邃的畫眉產生了興趣,我站在它麵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它鼻孔兩側那兩撮細小的毳毛的根數我愈來愈清楚。它從三月八號下午開始鳴叫,一直鳴叫到三月九號下午。這是養它的那個老頭兒告訴我的。老頭兒說這隻畫眉有三個月不叫了,昨兒個一見了你,你走了後它就叫,叫得瘋了一樣,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籠子裏還是叫。


    這是畫眉與你有緣份,同誌,看這樣您也是個愛鳥的主兒,就送給你養吧!老頭兒對我說。


    我迷惑地看著這個老頭兒疤痕累累的臉,心髒緊縮,腸胃痙攣,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裏滾動,我的指尖哆嗦起來。老頭兒對我溫柔地一笑,笑容象明媚陽光一樣,我卻感到更加恐怖。在這個城市裏,要麽是刺蝟,要麽是烏龜。我不是刺蝟不是烏龜就特別怕別人對我笑。我想,他為什麽要把畫眉送我,連同籠子,連同布幔,連同青瓷鳥食罐,連同白瓷鳥水罐,附帶著兩隻鋥亮的鐵球。那兩隻球在老頭子手心裏克啷克啷地碰撞滾動,象兩個有生命的動物。憑什麽?無親無故,無恩無德,憑什麽要把這麽多老人的珍寶白送你?憑什麽笑給你看?我問著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陰謀就是陷阱。


    我堅決而果斷地說,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我隻是隨便遛遛腳,下了班沒有事隨便遛遛腿。我光棍一條在城裏,沒工夫侍弄鳥兒。您,把它拿到鳥市上賣了去吧。我逛過一次鳥市,見過好多鳥兒,最多的當然是畫眉,其次是鸚鵡,最少的是貓頭鷹。


    “夜貓子報喜,壞了名聲。”老頭子悲涼地說。


    馬路上奔馳著高級轎車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洶湧的大河在奔湧。東西向前進的車流被閘住,在那條名聲挺大的學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頭子內心裏洶湧著的思想的暗流,掛在他頭上樹枝的畫眉痛苦地鳴叫使我變得異常軟弱,我開口說話:老大爺,您有什麽事要我辦嗎?有什麽事您隻管說,隻要我能辦到的……


    老頭子搖搖頭,說:該回老家啦!


    以後,老頭子依然在樹下遛他那隻神經錯亂的畫眉鳥兒,鋥亮的鐵球依然在他的手裏克啷克啷滾動,見到我時,他的眼神總是悲淒淒的,不知是為我悲哀還是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為籠中的畫眉悲哀。


    就在那個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兩個耳光的我的下午,漫長的春天的白晝我下了班太陽還有一竹竿子高,公雞花象血一樣鑲著又窄又幹淨的小路,我飛快地往北跑,急著去注視那隻非凡的畫眉,有一隻紅色的蜻蜓落在公雞花的落葉上,我以為那是片花瓣呢,仔細一看是隻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張開伸直的拇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個鉗形。蜻蜓眼大無神,眼珠笨拙地轉動,翅膀象輕紗,生著對稱的斑點。我迅速地鉗住了它的肚子,它彎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覺到它的嘴很柔軟,啃得我的手指癢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畫眉早就在那兒等著我了,我站在它麵前,聽著它響亮的叫聲,知道了它全部的經曆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從鳥籠的柵欄裏送給它吃,它說不吃,我隻好把蜻蜓拿出來,讓蜻蜓繼續啃我的手指。


    我終於知道了老頭兒是我的故鄉人,解放前進城做工,現在已退休,想念家鄉,不願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個擁擠得要命的小山頭上,想埋在高密東北鄉坦蕩蕩與天邊相接的原野上。老頭兒說那場大蝗災後遍地無綠,人吃人屍,他流浪進城,再也沒回去。


    我很興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說了一會兒話,天已黃昏,公雞花象火苗子一樣燃燒著,畫眉的眼珠象兩顆明亮的火星,樹叢裏椅子上教授用蛔蟲般的手指梳理著大姑娘金黃的披肩長發。他們幸福又寧靜,既不妨礙交通,又不威脅別人的生命。我忽然覺得應該為他們祝福。落日在西天輝映出一大片絢麗的雲霞,頭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現著一種類似煉鋼爐前的滓渣的顏色,馬路上的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和成千上萬輛汽車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開的白楊樹葉下的路燈尚未通電。施行夏令時間後,我總是感到有點神魂顛倒,從此之後,畫眉鳥兒徹夜鳴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銀發閃爍著璀璨的光澤,好象昆蟲的翅膀。畫眉鳥抖動著頸上的羽毛歌唱,也許是詈罵,在霞光中它通紅、灼熱,我沒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塊燒熟了的鋼鐵。老頭兒的鼻尖上汪著一層明亮的紅光,他把畫眉籠子從樹杈上摘下來,他對我說:小鄉親,明天見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鳥籠子上,焦躁的畫眉碰撞得鳥籠子嘭嘭響,在黑暗裏,畫眉拖著尖利的長腔嘯叫著,聲音穿透黑暗傳出來,使我聽到這聲音就感到很深的絕望,我知道該回家了。附近樹下遛鳥的老頭兒們悠晃著鳥籠子大搖大擺、一瘸一顛地走著歸家的路,鳥籠子大幅度地搖擺著。我曾經問過老鄉,為何要晃動鳥籠,難道不怕籠中的鳥兒頭暈惡心嗎?老鄉說不搖晃它它才會頭暈惡心呢,鳥兒本來是蹲在樹枝上的,風吹樹枝晃動鳥兒也晃動。晃動鳥籠子,就是讓鳥兒們在黑暗的籠子裏閉上眼睛思念故鄉。


    我站在樹下,目送著鳥籠子拐入一條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樹木都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樹林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晦暗的時分十分曖昧,樹下響著一片接吻的聲音,極象一群鴨,在汙水中尋找螺螄和蚯蚓。我撿起一塊碎磚頭,舉起來,想向著汙水投去——


    我曾經幹過兩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個壞下場。第一次確實是有一群鴨在汙水中尋覓食物,它們的嘴呱唧呱唧地響著,我討厭那聲音,撿了一塊石片擲過去,石片準確地擊中了鴨子的頭顱,鴨子在水麵上撲楞著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混濁的浪花。沒受傷的鴨子死命地啄著受傷的同伴,用發達的扁嘴。白色的鴨羽紛紛脫落,鴨子死了,漂在水麵上,活著的鴨子沿著肮髒的渠邊繼續覓食,萎靡的水草間翻滾著一團渾濁的泥湯,響著呱唧呱唧的穢聲,散發著一股股腥臊的臭氣。我擲石擊中鴨頭後,本該立即逃跑才是,我卻傻乎乎地站著,看著悲壯的死鴨。渠水漸趨平靜,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腳印清晰可辨,一隻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著天,一隻杏黃色的泥鰍扭動著身軀往淤泥裏鑽。那隻死鴨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象兩隻被冷落的船槳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臉,土黃色,多年沒洗依然是土黃色,當時我九歲。鴨的主人九老媽到渠邊來找鴨子回家生蛋時發現了我和她的死鴨,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


    九老媽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隻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象一隻仙鶴。她腦後的小髻象一片幹幹巴巴的牛糞。九老媽是沒有屁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聲從九老媽的胸膛裏發出,平靜的水麵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媽的嘶叫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著,九老媽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象用紙殼剪成的——會念書以後我知道了九老媽更象木偶匹諾曹。九老媽拎起鴨來,口裏大發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鬆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隻腳正往淤泥裏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於屁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把她固定在渠裏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罵著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幹脆爬到渠對麵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媽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後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著那張毛驢一樣的臉,呼叫著我的乳名,讓我趕快回村裏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著她,盤算著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裏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幹幹淨淨,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裏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媽這個老妖精淹死在渠水裏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裏去了,九老爺翻著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話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嗞地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裏的酒喝光了,開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爺從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鉤子,拖著,跟我走。他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於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隻手焦急,絕望,象兩扇鴨蹼拍打著水。渠道裏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媽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綠的光芒,象被惡狗逼到牆旮旯裏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後倒倒,嘴角上漾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隻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眯縫著,射出的紅色光線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裏惡狠狠地罵著!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罵聲,狡猾一笑說,你還能罵老子,拖上你來幹什麽?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隻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隻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鉤子把死鴨撓上來,提著鴨頸,拖著二齒鉤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著手,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爽快地叫著: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鉤子,對著九老媽的腦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裏。九老爺晃蕩著身體,嘻嘻哈哈地笑著,象老貓戲要小耗子一樣。二齒鉤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著各種各樣的曲線,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後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後,九老媽氣喘籲籲,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著,頭好象轉不回去了。汙水已經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臉脹得青紫,頭發上淌著漸漸瀝瀝的髒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裏攙著罵: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鉤子打死吧……


    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鉤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隻手抓住一根鉤子齒,側歪著身子,嗓子裏還是“嗝嗝”地哽咽著,淨等著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鉤子的木柄,死勁往後一執。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裏鼓湧了一下,九老媽的嘴裏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鬆,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著。


    我幫著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淤泥裏拔出來。九老媽象一個分叉的大胡蘿卜。渠水咕咕地響著,淤泥四合,填補著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裏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草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著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裏汪著鐵鏽色的水,水麵上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屍體在進一步腐爛,草葉多生著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綠草上,象一條昏睡的大泥鰍。她雙手死死地攥著二齒鉤子,手指灰白,勾曲,象雞爪子一樣。我和九老爺都無法看到九老媽的臉,我們隻感到炎熱的光線如滾燙的瀑布,辣眼的臭氣象彩色的雲團,九老媽臉蛋兒紮在綠草叢中,她決不是想吃草也決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記得九老媽說她是屬貓的,她說九老爺是屬鼠的。從頭到尾九老媽被不同層次的彩色淤泥塗滿,白色淤泥塗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這種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鴨屎;黑色淤泥塗在她的肩膀到臀部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綠色淤泥塗在她的臀部到膝蓋,綠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瓣呢?從膝彎到足尖,這是臥在草地上的九老媽最輝煌的一段,象幹癡的血一樣的暗紅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媽的腿上,那種世上罕聞的臭氣就是從這一段上發出的。九老媽臭氣熏天的瘦腿上飛舞著蒼蠅,鞋子留在淤泥裏,九老媽極度發達的腳後跟象兩個圓圓的驢蹄子,四根踩扁了的腳趾委屈地看著我。我透過令人窒息的臭氣,仔細觀察著九老媽腳上和腿上的紅色淤泥,假定白色淤泥是近年來的鴨屎,黑色淤泥是十年前的水草,綠色淤泥是三十年前的花瓣,這暗紅色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麽東西呢?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怖,似乎步入了一幅輝煌壯觀的曆史畫麵。


    九老媽蠕動著,把兩條腿往前曲,兩隻臂往後移,背弓起來,象一隻造橋蟲。九老爺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象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著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複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裏了。九老媽嚼著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在潮濕的草地上,腳後跟象蒜錘子一樣搗著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著二齒鉤子,右手提著死鴨,尾隨著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著沉甸甸濕漉漉的磚頭,心裏反複掂量著,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著我,路燈昏黃而淫蕩,如果磚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麽?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裏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為大姑娘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症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鬆動,磚頭急欲墜地。但戀愛著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象他們是演員,我是觀眾。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射不出,樹影裏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發現右手拤著一塊半磚頭,左手捏著一隻蜻蜓。在椅子上扭動著大姑娘和教授,她發出絕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籲籲,短促而焦急地嘟噥著什麽。我把那塊磚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著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象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磚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象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的跳躍,我不敢出聲,我怕被教授發現。


    我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捏著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盈地扭動著在黑色紗裙裏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著兩側盛開著公雞花的八角形水泥蛇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向前進。這時烏雲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裏的修長結實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麵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瘋狂的事頓時被我忘得幹幹淨淨。我聽到了更加遙遠就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著發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麽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象父親從母親手裏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隨著黑衣女人,腦子裏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隻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象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開屏一樣紮煞開。它歡快地奔跑著,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著,青石閃爍著迷人的青藍色,石條縫裏生著一朵兩朵的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朵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頹廢的房屋,瓦楞裏生著青草,新鮮的白泥燕巢在簷下垂著,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牆壁斑駁陸離,雜草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著頭。


    綠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太陽初升,板道上馬蹄聲聲……


    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暮色沉重,板道上馬蹄聲聲……


    藍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馬蹄聲聲……


    你跟著我幹什麽?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象烈士陵園裏一棵嚴肅的鬆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冷飲店放著動人的音樂,燈火明亮,從窗戶裏撲出來。我貪婪地喚著從女人的紗裙裏飄漾出來的肉的香味,囁嚅道:你,為什麽打我一耳光?


    女人溫柔地一笑,兩排異常整齊的雪白的牙齒閃爍著美麗的磁光,她問:剛才打的是哪邊?


    我指著左腮說:這邊。


    她把左手提著的鯊魚皮包移到右手裏,然後抬起左臂,在我右臉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覺到她的中指或是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說,不偏不倚,一邊一下,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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