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走進冷飲店,店門口懸掛著的彩色塑料紙條被屋裏的電扇風吹拂著,匆匆忙忙地飄動。


    我撫摸著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無比淒涼時而又怒火萬丈,但我不恨這個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桌上鋪著雪白的塑料布,她把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捧著腮,兩根纖細的小指並攏按住鼻梁,一個黃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關節上閃爍著醉人的光芒。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服務員走到桌前問了她幾句話,她的手沒動,被雙掌外側擠得凸出的嘴唇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服務員轉身就走。她的雙唇鮮紅、豐滿,她捂著臉壓著鼻子,嘴唇被特別強調,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錯誤,因為,我的幹燥嘴唇自動地噘起來,它象一隻饑餓的豬崽子尋找母豬的奶頭一樣想去咂吮玻璃裏邊那兩片紅唇。我驚訝地發現我身上也有墮落的因素,苦讀十年孔丘著作鍛煉成的“金鍾罩”竟是如此脆弱,這個女人,用她柔軟的手掌溫柔地打了我兩巴掌,就把我的“金鍾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墮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這個身著黑紗裙兩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獸性女人,這個女人與其說是個女人不如說是個水餃。男服務員端著一個托盤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麵前沸沸地升騰著一串串的氣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著顫抖;一塊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麵前的一隻景泰藍碟子裏,碟子沿上放著一柄寒冷的不鏽四股鋼叉。她把手從臉上摘下來時我發現她的臉象碟子裏的蛋糕一樣蒼白,吸管插進她的嘴,汽水進入她的喉,有兩滴明亮的象膠水一樣的淚水從她的眼瞼正中滾下來,她抖擻著睫毛,甩掉殘餘的淚水,象爬上岸的馬駒抖擻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樣。


    我打了一個冷戰,心裏異常難過。幾滴冰涼的小便象失控的凍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氣朦朧,涼露侵入肌膚,我的肩背緊張,頸項酸麻轉動困難。公共汽車在我身後的楊樹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頭也知道一群男女從車上湧下來,他們從哪裏來,他們要到哪裏去,他們是去維護道德還是去破壞道德,這座城市裏需不需要把通奸列為犯罪,我的腦袋沉重運轉著,我的帶金絲眼鏡的同學說,這座城市裏隻有兩個女人沒有情夫,一個是石女,另一個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脫,兩行熱淚儒濕了我的麵頰。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旅客向四麵八方消散,他們走進紫色的夜的隱秘的帷幕,猶如遊魚鑽進茂密如雲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進入了冷飲店,黑紗裙女人用不鏽四股鋼叉把蛋糕挑起來,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覺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幾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凸起一個圓圓的包,好象男人的喉結。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擋蠅塑料紙,走出冷飲店,連看都沒看我,就橫穿過馬路。她走在斑馬線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著斑馬的肚腹,發出沉悶的響聲。所有的人都討厭你!為什麽討厭我?你整天放那盤虎嘯狼吟的磁帶,我們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珠震顫症。我沒放虎嘯狼吟的磁帶。非馬非驢的怪聲從動物園姑娘的房間裏傳出來。你聽!這是斑馬與野驢的叫聲。你是不是有神經病?是你還是我?當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誰嗎?是誰?戴維·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來的。姓斑,名馬,哺乳綱馬科,體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黃,有黑色條紋,可與馬、驢雜交,生出麒麟,頭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聽聽,他們叫得多麽好聽!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馬,和野驢。這是麒麟的叫聲。什麽顏色呀,你好好看,往哪兒看!紫色的沼澤地裏生長著帶毒的罌粟花,花瓣過分滋潤,不象植物的生殖器官,象美女腮上的皮。蚊蠆孳生,腐草和款冬的葉子陳陳相因,如同文化沉澱,紫色的馬駒在沼澤地裏一步步跋涉。斑馬!修長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滿了紫色的泥濘。野驢!一輛出租汽車從一條幽暗的巷子裏飛也似地衝出來,雪亮的燈光照清了粘在斑馬線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紗裙女人在光柱裏跳躍著,紗裙幡動,露出了緊繃在她屁股上的鮮紅的褲衩,象一片燦爛的朝霞。狗雜種!她的一條大腿象雪一樣白,它撩得那樣高,不是舞蹈演員的女人無法把大腿撩到那樣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間裏她的四肢和著紗裙淩亂飄動,一聲斑馬的吼叫從她嘴裏衝出來,她的大張著的嘴巴、圓睜著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裏閃爍了一下就不見了,緊接著我又看到了她的鮮紅的褲衩在幡動的黑紗裙裏閃爍著,好象飛行中的蝗蟲的鮮紅的內翅。蝗蟲剪動著內翅飛行。沉悶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輪胎摩擦地麵發動機爆裂的聲音與一連串的映象同時發生,她消逝了。


    她象那匹紫色的馬駒一樣消逝了,她與那匹紫色的馬駒一起消失了。那時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馳著成群結隊的斑馬,非洲燠熱的河流中蠢動著成群結隊的河馬。你要去看嗎?我帶你去,不用買門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們都挺胖。是我精心飼養的。你怎麽能錄下它們的叫聲呢?我把話筒綁在它們尾巴上。傍晚的太陽象帶劇毒的紅花一樣豔麗,高密縣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馬蹄聲聲,紫紅的馬駒翻動著處女乳房一樣的小篩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馬駒象一個初生的嬰孩。後來我看到那匹馬駒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叢中出沒,一直通向高密東北鄉南端那五千多畝與膠縣的河流連通的沼澤地。板道爬到沼澤地邊緣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紅色的低矮灌木叢生在沼澤的邊緣上,再往裏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叢間汪著暗紅色的泥漿,多麽象四老媽春天的醬缸裏發酵的黃豆醬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象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與你有什麽關係?你吃飽了沒事幹躲進屋裏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象匹斑馬呀,這條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馬!一提起斑馬,她的臉上就顯出心馳神往的表情:非洲,多遠嗬!我丈夫總有一天會帶我到那裏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你說是怎麽回事?斑馬有多少顆牙齒你知道嗎?紫紅的馬駒莊嚴地鳴叫著,沼澤地裏盛開著吞噬蚊蠅的花朵,它們散布著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氣;一片象樹一樣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澤地裏杏黃著肥碩的葉子,懸掛著一串串麥穗狀的粉紅色花序。秋天的印象,沼澤地裏色情泛濫,對岸,高密東北鄉的萬畝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紅雲。五彩的馬駒眯縫起萬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紅的天,看看暗紅的沼澤,看看對岸鮮紅火熱的高粱,它睜開了眼睛,湛藍清澈。馬駒試試探探地往沼澤地裏走去,一個挽著褲腿子,穿著花褂子,乳房豐滿、臂部渾圓的妙齡少女摸著石頭過河。多麽好啊,我多麽想親吻你豐滿的臀上那一抹鮮紅的陽光,你的尾根翹起,散開的尾巴象一束金絲,深陷在紅色淤泥從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嬌嫩馬蹄,讓我吻你吧!啊,啊,啊瞅!燒點薑湯喝吧,我房裏有薑。你見過斑馬吃薑嗎?笑死活人。馬駒叫著,走進沼澤,成熟的沼氣從泥潭裏冒出,噗嗤噗嗤地響著,死亡的氣息十分嚴重!


    警察的警車上旋轉著一盞鮮紅的燈,生存在這座城市裏的動物聽到警車的聲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車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壓電棒往前走,圍繞著出租車的人們鬆軟地散開,我遠遠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鮮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進小巷,踉踉蹌蹌地跌入高樓的最底層。


    拉開燈我看到從門縫裏塞進來的報紙,按照慣例我從最後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結玻璃。青工打了人理應受教育,胳膊肘朝裏彎有啥好處。中外釣魚好手爭奪薑太公金像。一婦女小便時排出鑽石。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


    本刊通訊員鄒一鳴報道:久旱無雨的高密縣東北鄉蝗蟲泛濫,據大概估計,每平方米約有蟲150~200隻,筆者親眼所見,象螞蟻般大小的蝗蟲在野草和莊稼上蠕蠕爬動,顏色土黃。有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紅蝗幼蝻,生長極快,四十天後,就能飛行,到時這天蓋地,為禍就不僅僅是高密東北鄉了。據說,五十年前,此地鬧過一場大蝗災,連樹皮都被蝗蟲啃光了,蝗災過後,饑民爭吃死屍。


    前天晚上我挨過耳光、思念沼澤地裏的馬駒之後,讀到了有關高密東北鄉發生蝗災的報道,昨天上午我跑到沿著“太平洋冷飲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飛跑到老頭兒們遛鳥的小樹林,路旁的血紅公雞花上挑著點點白露珠,黑紗裙女人鮮紅的褲衩和鮮紅的嘴唇,她的鮮紅的血和警車上快速旋轉的紅燈。石板道上馬蹄聲聲。那隻瘋狂的畫眉老遠就看到我跑來了,抖動著血一樣的翎毛,張著鮮豔的嘴卷著銳利的舌尖為我鳴叫。我跟畫眉匆匆打過招呼,便把一張慌慌張張的臉轉向老頭兒被朝霞映紅的臉。我把登載著蝗蟲消息的晚報送給他,他同時遞給我的一張晚報上登載著蝗蟲的消息。


    紅蝗蟲!老頭兒象提一個偉大人物的名字般誠惶誠恐地說,紅蝗蟲!


    他的眼睛躲躲閃閃,一提到紅蝗蟲他就好象懷上了鬼胎。我馬上記起他說他是五十年前鬧蝗災後背井離鄉流浪到城裏來的,一定是那場災禍的情景曆曆如在他的眼前,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開始給我講說那場大蝗災的情景,我卻荒唐地想到那隻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層大樓的地下室裏,看完了蝗蟲的晚報,我才發現蜻蜓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長肚子已經爛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象一粒子彈,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動了。


    關於五十年前那場大蝗災我比當時親身與蝗蟲搏鬥的人知道得還要多,我既相信科學,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誌,又迷戀傳說,因為下午三點我要乘車趕回高密東北鄉,時間緊張,我說,老大爺,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嗎?老頭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帶回去,可惜還死不了。我說光知道您是高密東北鄉,可不知道您是哪個村的?流沙口子!哎喲喲,流沙口子,就在河北邊,離我們村一裏路吆!可我從來也沒聽說流沙口子村有您這麽個人啊!五十年啦,從沒回去過,家裏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來時十五歲,恍恍惚惚地記著你們村裏有兩座廟,村東一座八蠟廟,村西一座劉猛將軍廟。


    再見,大爺,我著急著要去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與老頭兒告別。老頭兒說:其實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樣,這是神蟲,人是無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們就會飛到城裏來,你用不著大老遠的跑回去看它們。


    蝗蟲研究所的值班人員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他說,所裏的研究人員已經連夜趕到高密東北鄉去了,同誌,你晚了!


    我非常高興,非常感動。我在門口的科普書店買了一本《蝗蟲》,一邊翻看著書裏的彩色插圖,一邊走進食品店,為我兒子買了四盒蔥味餅幹用胳肢窩夾著,翻著書我匆匆穿過斑馬線,一陣嘎嘎吱吱的刹車聲,我抬頭看到幾乎撞到我髖骨上的軍用吉普車,一顆年輕的憤怒的頭顱從車窗裏伸出來,他罵我是隻土螞蚱,他說碾死你這隻土螞蚱,我對著他點頭哈腰,想著螞蚱就是蝗蟲蝗蟲就是螞蚱,我想起昨天夜裏與銀發教授在綠躺椅上打架的那個姑娘(?)去年春天一個風光嫵媚的日子裏換上了短袖襯衣,她的胳膊肌膚細膩,牛痘的疤痕象兩片鮮紅的鯉魚鱗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滿頭金發。那時候教授正在講授“一夫一妻製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結構”,那時候教授還十分年輕,五短身材上擎著一頭稀薄的黑發,星目皓齒,神采飄逸,出語朗朗。大姑娘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離著教授那麽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氣味一定吐到她的臉上。她是個陌生人,出現在教室裏,對教授飛眼,學生都打哈欠,流淚,有些呆扮鬼臉。她慵倦地伸懶腰,雙臂高舉,後抻,臉上紫紅的肉疙瘩象山楂果一樣滾動著,腋下的黑毛剛用剃刀刮過,毛茬子青青象教授的嘴巴。她伸懶腰時,兩顆乳頭象兩隻烏黑的槍口瞄著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孫子帶到學校來了,他的孫子頭顱龐大,身體瘦小,一個男生說教授的孫子象個山螞蚱!當時我想如此傑出的一個孩子怎麽象個山螞蚱呢?翻看了《蝗蟲》裏的彩色插圖,我不能不佩服這個比喻的形象和貼切。他的孫子真象個螞蚱,處在跳喃階段的螞蚱,跳螞蚱的大頭跳螞蚱的小身子,跳螞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螞蚱的綠水洶湧的嘴巴。希特勒不也象隻跳來跳去的螞蚱嗎?紅螞蚱,綠螞蚱,螞蚱多了就叫蝗蟲,紅蝗、斑蝗、東亞飛蝗、非洲紫蝗……你總想跟我說你的斑馬!你周身散發著一股馬糞的酸味。不好聞嗎?她驚惶地眨動著黑得怪異的大眼睛。


    閃開!你他媽的是不是病啦?司機點著螞蚱腦袋罵我,我努力排斥開充斥頭腦的形形色色的螞蚱,象一隻缺腿的螞蚱,後跳了一步。吉普車呼嘯而過。我聞到了一股腥味,低頭一看,斑馬線上,一攤紫紅的幹血,正對著我獰笑。我驀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個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當她輕捷地走在斑馬線上時,她的裙據翻動,雪白的大腿外側閃爍著死亡的誘人光澤。她象隻螞蚱,或者象隻蝗蟲,黑的蝗蟲閃動著粉紅色的內翅,被咯唧一聲壓死了。我真為她難過,她剛打過我兩個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殺!警察怒氣衝衝地問我:她是你的老婆嗎?


    我繞開那攤黑血,走在斑馬線上我膽戰心涼,我感到生活在這座城裏,每秒鍾都不安全,到處都是螞蚱,我也成了一隻螞蚱,我趕快逃,去車站,買車票,沒有臥鋪買硬座,沒有硬座買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螞蚱。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蝗蟲泛濫!鄒一鳴,我告訴你,報道失實你可要負責!謠報災情,要掉腦袋的事情。我親眼所見。那五十年前的蟲災你報什麽?你是不是想借古諷今?王書記,我們搞死一條大狗,來不來吃狗肉?狗雜種們,怎麽搞到的?王書記把報紙扔掉,急忙問。


    五十年前,九老爺三十六歲,九老爺的哥哥四老爺四十歲。四老爺是個中醫,現在九十歲還活得很旺相。他是村裏親眼看過蝗蟲出土的唯一的人。那天是古曆的四月初八,四老爺一大早給搬到兩縣村看一個絞腸痧病人。他騎著那匹著名的瓦灰色小毛驢,穿著一件薄棉袍,戴著一頂瓜皮小帽,帽上一疙瘩紅纓,老棉布褲子,腳脖子上紮著兩根二指寬的小帶子,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四老爺用十二根銀針紮好了絞腸痧病人,病人雙眉之間有一顆生毛的大痦子。病家招待四老爺吃麵條,喝高粱酒,酒肴是醃地梨、燒帶魚、醬油拌蔥白。四老爺酒足飯飽,騎在毛驢上,太陽曬得他頭暈眼花,渾身發癢。毛驢走著田間小道,久旱無雨,路上浮土很厚,陷沒毛驢半截蹄子。四老爺是從那五千畝沼澤的西邊往北走的,沼澤裏明晃晃的,暗紅色的淤泥表麵平滑,高足的鷺鷥在淤泥上走,四老爺擔心它們陷下去。去年秋天的蘆葦和枯草在沼澤地裏立著,一片片一叢叢的枯黃,新綠的顏色在枯黃下約有一樣高,雪白的小鳥在沼澤上空飛,象運動中的絨毛。


    四老爺是拉屎時發現蝗蟲出土的。那時毛驢停在路邊,一動也不動,還不到正午,空氣就燥熱,幹涸的黑土泛著白光,草和莊稼都半死不活。四老爺走進路邊一塊麥田,麥子細弱,象死人的毛發,黑土表麵上結著一層鹽嘎癡,一踩就碎,一股股烘旱煙的味道從地裏冒起。遠近無人,四老爺撩起袍子,解開褲腰,蹲在麥壟裏。


    四老爺拉屎過程漫長,這個特點村裏人人知曉,四老爺認為蹲在幹燥的野地裏拉屎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四老爺隻要不是萬不得已,總是騎著毛驢跑到野地裏拉屎。四老爺也是喜歡養鳥的,他不養畫眉,他養窩來鳥,這種鳥叫得不比畫眉差。四老爺把拉屎當做修身養性的過程。他蹲著,閉著眼,微微低垂著頭,聽著春風吹拂麥芒,聽著地裏的蒸汽噬啦地上升。——四老爺去野地裏拉屎是選擇季節的,這是必須說明的。他老人家精通陰陽五行,熟諳寒熱溫涼。春天,陽氣上升,陰氣下降,太陽強烈但不傷腠理,是最適合野外拉屎的季節。夏天燠熱,地表潮濕,蚊蠅騷擾,空氣凝滯,於身體無益。秋天天高氣爽,金風浩蕩,本來也是野外拉屎的好季節,但因為高密東北鄉南臨沼澤,北有大河,東有草甸子,西有窪地,形成了獨特小氣候,每到秋天,往往大雨滂沱,旬日不絕,河裏洪水滔天,沼澤裏、草甸子裏、窪池裏水深盈尺,一片汪洋,四老爺的屎隻有拉在家院裏的茅坑裏。冬天寒風凜冽,滴水成冰,風象刀子一樣割肉,隻有傻瓜才去野地裏拉屎。


    窩來鳥在高空中盤旋著鳴囀,一串串漂亮俏皮的呼哨感人肺腑。如果是春陽景和風調雨順,窩來鳥的鳴囀會使人想到殘酷的愛情。四老爺聆聽著高空中的鳥鳴,腦海裏紅潮白雨,密密麻麻地騰起,揚揚灑灑地落下,鮮紅荷花開放,雪白荷花開放,口吐金蓮花,雪浪淹頭頂,無聲無息,馨香撲鼻,如同見到我佛。——每當四老爺跟我講起野外拉屎時種種美妙感受時,我就聯想到印度的瑜伽功和中國高僧們的靜坐參禪,隻要心有靈犀,俱是一點即通,什麽都是神聖的,什麽都是莊嚴的,什麽活動都可以超出其外在形式,達到宗教的、哲學的、佛的高度。


    四老爺蹲在春天的麥田裏拉屎僅僅好象是拉屎,其實並不是拉屎了,他拉出的是一些高尚的思想。混元真氣在四老爺體內循環貫通,四老爺雙目迷茫,見物而不見物,他拋棄了一切物的形體,看到一種象淤泥般的、暗紅色的精神在天地間融會貫通著。掠著低矮的、萎靡不振的麥穗上的黃芒,兩隻肥胖的鷓鴣追逐著飛行,它們短小的翅膀仿佛載不動沉重的肉體。它們笨拙地飛行。以褐色為基調,以白斑為點綴,它們的羽毛光華豐厚,兩團暗紅色的溫暖光暈包裹著它們,形成了雙飛鷓鴣的思想幻影,幹燥、流通的空氣裏回響著鷓鴣搧動翅膀撲悠悠聲音和鷓鴣——母鷓鴣春心蕩漾的鳴叫聲——行不得也哥哥——忘不了親哥哥——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之前,聽到戀愛中的鷓鴣求偶聲後的一段紅色淤泥凝滯不動的時間裏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麽?他想沒想過流沙口子村(畫眉老頭的故鄉)那個俏麗小媳婦正斜倚在門前,不,踏著門檻,靠在門框上,嘴裏咬著一根草棍,水荇花盛開的顏色就是她的臉色,她兩隻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閃爍著寶貴又多情、曖昧又狂蕩的光芒,根據老耄之年的四老爺的回憶,她總是穿一件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許她縫了好幾件同樣的褂子輪換著穿,四老爺後來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見到這種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動情——“文革”期間,我家牆上曾經貼著一張流行的畫,畫上那個小媳婦身著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舉著紅燈,杏眼圓睜,桃腮綻怒,左側——或者右側的乳房十分凸出,四老爺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黃的煤油燈光照耀著我家黑釉釉的牆壁,滿室輝煌,窗外秋聲蕭瑟,月光遍地,進入秋季發情期的貓兒在房脊的鞍狀瓦上一聲急似一聲地鳴叫,它們追逐時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響。高密東北鄉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異稟的九老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移來一蓬竹,栽在我家院子裏,栽在我家院子裏水井北側、甕台西側、雞窩東側、窗戶南側。秋風在竹葉間索索抖動,我從黃豆地裏擒來的大肚子草蟈蟈在竹葉間唧唧地鳴叫,依稀可見雪白窗紙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爺吸一口茶,定睛牆上,手指微微顫抖,嘴唇翕動,鼻皺眼擠,好象打噴嚏前的痛苦表情。我們全都驚嚇得要死,不知四老爺得了什麽魔症。也來喝晚茶的九老爺站起來,歪著他那顆具有雄雞風度的頭顱,左右打量著怪模怪樣的四老爺。九老爺轉到四老爺腦後,把自己的視線與四老爺的視線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爺的後腦勺子,嗬嗬一笑,說,我的四哥,多大年紀了,還是賊心不退!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爺為我們解釋,四老爺看到牆上的畫就想起他年輕時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著這紅顏色褂子的,她比她隻怕還要俊出一個等級!


    四老爺擤擤鼻子,怨恨地說:老九,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了解內情的人,立刻把話頭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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