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無奈地讓綠盈將東西收下,道,“夫人每次都這麽客氣,我挑回禮都得挑破腦袋。”


    藍夫人笑著擺手,“殿下多慮了,隻是些微不足道的物什,殿下不嫌棄臣婦便很高興了,不必叫殿下如此費心。”


    藍五姑娘的婚期近在眼前,被藍夫人在家關著磨心性脾氣,隻藍四姑娘跟著一道來了攝政王府,還抱著那隻胖得越發圓滾滾的橘貓來給薛嘉禾當消遣。


    藍夫人同薛嘉禾所想象的“慈母”太過相近,光是同藍夫人坐在一道說會兒話就能讓她的心情平複不少,方才由季修遠帶來兩個消息引發的煩躁也不知不覺地被壓了下去。


    讓綠盈送藍夫人離開時,薛嘉禾嘴角甚至掛上了輕鬆平和的笑意。


    跟在藍夫人身後的藍四姑娘有些踟躕,本已要邁出門了,又將腳收回來,訥訥道,“殿下,能否同您說句悄悄話?”


    “你來。”薛嘉禾失笑,招手示意藍四姑娘走到自己身邊說話。


    藍四姑娘小心翼翼瞅了藍夫人一眼,快步回轉到薛嘉禾麵前,低聲道,“殿下,阿兄讓我給你送個東西。”


    藍東亭?


    薛嘉禾眉梢微揚,從藍四姑娘手中接過了一張疊在一起的紙條。


    大約是藍四姑娘太過緊張,那薄紙都微微有些汗濕了。


    “還有……我娘每次帶來的東西,多多少少有些是阿兄準備的。”藍四姑娘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我知道阿兄本不該惦念殿下,可總有些同情阿兄……還望殿下恕罪,莫要怪阿兄他逾矩。”


    她說完,低頭朝薛嘉禾行了一禮,像是怕薛嘉禾真的責怪似的,掉頭小跑到了藍夫人身旁,低著頭一聲不吭了。


    薛嘉禾攏起掌心,朝候在門口的綠盈點了點頭,後者便帶著藍家人離開了。


    而薛嘉禾自己則是起身回了內屋之後,才攤開手掌將折疊起的紙條打了開來,裏頭果然是藍東亭熟悉的字跡。因著紙條很小,上麵也不過寥寥幾字。


    “容決行蹤不明,定有暗衛在側,殿下還請謹言慎行,先護好自身。”


    “暗衛啊……”薛嘉禾仔細地將紙條撕成小小的碎片後扔進花盆裏,往窗外看了一眼。


    還不到黃昏,外頭亮堂得很。


    卻不知道那些神秘的暗衛是怎麽在這樣的光天化日下隱藏自己身影的?


    薛嘉禾記得自己剛回到宮中時,先帝便在她身旁安排了護衛之人。薛嘉禾過了兩天卻沒見到護衛的身影,便好奇地問了藍東亭,才從而得知原來有“暗衛”這種武藝高強、擅長隱藏自己行蹤的人。


    在宮中的半年,她似乎一直處於暗衛的保護中,偶爾遇到險情,總是能莫名其妙地化險為夷,有次險些腳滑摔進禦花園的池塘裏,也是被人給硬生生拽上去的。


    隻是他們來去如風,她從不曾有機會親眼見到那些暗衛的真麵目。


    若是容決真在她身旁留了暗衛,這些人大抵是用來監視她的,也不會叫她發現藏身在何處。恐怕即便是西棠院裏,也沒有什麽能安心說話的地方了。


    薛嘉禾輕輕歎了口氣,提筆練字。


    就眼下來看,幼帝和容決極有可能互相都猜測到了對方的目的與行動,薛嘉禾隻得暫時按捺著性子等待這博弈出個結論來。


    原先找到了小將軍一事本該是讓薛嘉禾高興的,可她一來不能離開汴京去找人,二來,能去尋人的季修遠如今也分不了身。


    若是還有機會回陝南,她定會親自去見那個或許是小將軍的人。薛嘉禾下了決心。


    *


    陳禮被收監不過是眨眼的事情,整個西北大營眨眼間易了手,但有容決親自坐鎮,加之虎符在手,接替陳禮之位的又是名將,一時之間西北大營仍是肅穆鐵血,一絲不該走漏的消息也沒有漏出去。


    “在我知道你要做什麽前,此事不會傳到汴京。”容決站在簡單的牢房外,“你還來得及回頭。”


    “回什麽頭?”陳禮盤腿坐在地上,手銬腳鏈一應俱全,他不屑地笑了笑,“薛釗還在世時我就該動手,隻是敵不過他才不得不忍著。那小兔崽子登基之後,我以為王爺會親自替大公子報仇,便心安理得地等著好消息,誰知道這都要兩年了,王爺卻要成了那對姐弟手底下的鷹犬了!這叫我如何還等得下去?”


    容決並未被陳禮激怒,“因為你恨先帝,所以要殺了他的兒女報仇,將大慶卷入戰亂之中,讓百姓成為池魚,是這個意思?”


    陳禮呸了一聲,“王爺心中難道沒想過一樣的事情?隻是我有膽子這麽做,王爺卻沒有罷了!沒了薛家,這天下能過得比以前更好,於百姓而言,不過是一時之痛罷了——再說了,不論王爺想不想反,如今坐在帝位上那小屁孩可從來沒對王爺你放心過,嘿嘿!”


    “我想過,”容決直言不諱,“想和做是兩件事。便是要反,我也不會給自己安冠冕堂皇的理由。”


    陳禮盯著容決看了片刻,陰惻惻笑了起來,“要是大公子看見王爺如今這般狼心狗肺的模樣,不知道心中會作何感想?”


    “遠哥見到如今心胸狹窄摒棄萬民的陳將軍,想必定是痛心疾首。”容決麵無表情道。


    像是互相踩中了痛腳似的,牢房裏靜了一會兒。


    而後容決再度開口,“我知你調度了五股兵力,分別去向何處?”


    “王爺這般神通廣大,連我要反都知道,這點小事也查不出來?”


    “三支已查到了,其餘兩支仍需要時間。”容決道,“你若是坦白,能讓你罪輕一等,少受些苦。”


    “老子孤家寡人一個,沒爹沒娘沒老婆,砍頭不過頭點地,有什麽好怕受不受苦的?”陳禮破口大罵,“上次去汴京時我就該看出來,你已經被薛釗派去的狐狸精迷了眼,連深仇大恨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你來汴京,是衝著薛嘉禾來的,”容決森然道,“那陳夫人,想必也是你刻意送到我麵前來的?”


    陳禮喘著粗氣,片刻之後才開口答了,“王爺都追來了西北,這等簡單的聯係想來是早就查明了的,何必多此一舉問我?”


    “遠哥病故,陳夫人仍活著,容府抄家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容決一字一頓,“你要替誰報仇?在我看來,你隻想將以前對著薛釗無法發泄的怒火遷移到如今弱勢的小皇帝身上罷了。”


    “遷怒本是人之常情。”陳禮舔了舔嘴唇,他眼神古怪又惡意地盯著容決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倒是王爺現在這百般替薛家人說話的模樣,叫我覺得可憐又可笑至極!”


    容決垂眸看著放聲狂笑的陳禮,等他停歇下來之後,才道,“願聞其詳。”


    “王爺以為我同你一起審問過鄰國斥候探子多少次?”陳禮前傾身子,“要自身冷靜,才能從對方口中獲得情報,這還是我教王爺的,難道王爺以為能將這些用到我身上來?”


    “你說與不說都可以。”容決摩挲著佩劍,“西北大營已在我掌控之中,你派出的兵力我也會不日追回。”


    他在陳禮身上花功夫,想知道的是還有多少人牽涉其中,陳禮的計劃又究竟有多大……更是想給陳禮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若是陳禮真就這麽打死也不肯吐露一言半句,等待他的便是砍頭的命運。


    否則容決又何必日夜兼程往西北趕,希望在陳禮真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前就將他拿下,大事化小?


    到底陳禮是和容決過命的交情,他不忍看這個鐵血錚錚的漢子走上不歸路。


    聽了容決的話,陳禮又笑了,他咧著嘴角道,“王爺這般為薛家著想,可真是犯不上。你可知道薛家人對你是怎麽想的?”


    不用陳禮再挑撥,容決也知道他會說什麽。


    幼帝的年紀自然是會忌憚他的,更何況容決還頂著攝政王這個名字,又確實對先帝有積怨;藍東亭對薛嘉禾的心思,同作為男人的容決也看得一清二楚,知道這位帝師也將他視作肉中刺。


    這些,容決在成為攝政王之前早就料到了,兩年後再說出來,當然不可能使他動搖。


    然而,陳禮開口提的卻不是這兩個人,“綏靖長公主雖有夫人的一半血脈,但到底是被薛釗的血玷汙了。我竟不知道是愛屋及烏還是什麽,王爺看來對她是越發上心了。從前別說陪女人上街浪費時間,王爺就連和女人說話時有好臉色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容決一言不發地盯著陳禮,等待他接下來的挑撥之語。


    陳禮沒讓他白等,咧著嘴笑道,“但王爺要是知道她在背後瞞著你都做了什麽,恐怕會恨不得現在提刀回汴京將她的腦袋砍下來泄憤吧?”


    容決還是麵無表情地保持著沉默,但有關薛嘉禾的一幕幕飛快從他腦中閃過,他的思緒正下意識地從中尋找著薛嘉禾隱瞞某事的蛛絲馬跡。


    陳禮沒等到容決的回應,也不覺得失望,他再度舔過幹燥起皮的嘴唇,帶著十足的惡意,字句清晰地開口道,“她肚子裏懷著孩子的事情……王爺恐怕一直都不知道吧?”


    他說得極慢,好像生怕容決聽不清楚似的。


    第56章


    容決沉住了氣,他甚至連眼睛沒有多眨一下,冷酷地追問,“這與我問你的問題有何關係?”


    一直表現得十分鎮定的陳禮一愣,他傾身用手掌撐住了地麵,抬高了聲音,“她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你的,難道你不清楚?若是你不信我的話,往汴京送封信,一查便——”


    “那也不能讓你脫罪,”容決麵無表情,“更不能讓我和你一起昏了頭腦。”


    陳禮沉默片刻,臉上浮現焦躁的神情,“你難道不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給你戴了綠帽子?譬如……藍東亭?”


    “看來你今日不想說了。”容決沉聲道,“明日我再來問你同樣的問題,希望那時陳將軍能想開。”


    他說完便轉身往外走,步伐沉穩,背影挺拔,沒有一絲動搖的跡象。


    陳禮盯著容決的身影,不甘地往地上捶了一拳。


    陳夫人被容決毫不留情地遣走後,陳禮原以為新得知的這個消息絕對能讓容決動搖,沒想到居然還是不行!


    難道情報有誤,容決對薛嘉禾根本沒那個意思?


    不,不可能。


    再怎麽對妻子心生厭惡的人,也絕不會平和接受妻子戴到自己頭上的綠帽子。


    陳禮調整著自己混亂的心跳,咬緊牙關說服自己冷靜下來。


    容決在他的計劃完全展開之前就趕到了西北大營,他本就失了先機,這時候若是亂了方寸、不能將容決拉到造反一方,他就真的斷絕生機、無處可逃了。


    明日容決再來時,還得用更刻薄惡毒的話來挑釁他才行。


    陳禮喘息著靠到背後的牆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容決離開臨時設的牢房回到帳中,坐了幾息時間,到底無法靜下心來,再度起身提弓便去了大營裏的校場,在一群正在操練的士兵目瞪口呆的注目下將箭靶射穿了十幾個,才黑著臉回到了帳中。


    再度坐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汴京寫信。


    雖然不會中了陳禮的挑釁,但陳禮所說的話絕不會是空穴來風,也正如他所說,一查便知。


    容決可以在陳禮麵前表現得毫不在乎,但這並不表明他真的對薛嘉禾是不是背著他幹了什麽事情都無所謂。


    當陳禮將那句話說出口時,容決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很簡單:薛嘉禾最看重的是幼帝,不會蠢到和別的男人私通又暗結珠胎。


    她做這種事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


    但陳禮的話仍然如同詛咒般環繞在容決耳邊,促使他怒氣未消地寫了一封信,準備立刻讓人送回汴京去。


    信才寫到一半,侍衛從外頭通報一聲便進來,將從汴京來的信呈給了容決。


    容決將筆一放,打開管家的信迅速從頭掃到尾,臉色更冷。


    藍家的小姑娘去攝政王府也就算了,還偷偷替藍東亭給薛嘉禾送信?


    容決冷笑著筆走龍蛇地將後一半的信寫完交給侍衛,“用最快速度送回府裏。”


    ——他倒想看看,薛嘉禾是不是真的昏了頭,陳禮又哪來的膽子用這根本算不上高明的謊言騙他?


    蕭禦醫不放心地再度來了一趟攝政王府,探過薛嘉禾的脈象後,老禦醫有些為難地揪著自己的胡子,“殿下這幾日可是聽多了風言風語,定不下心來?”


    薛嘉禾抿起嘴唇,“多事之秋,怎麽靜得下來。”


    蕭禦醫歎口氣,“殿下恐怕得多等幾日了。該準備的東西我已經準備好,隻等殿下身子最平穩康健的時候服藥,才能讓您少受些難,此後不必落下病根,恢複得也更快。”


    “……到底是幾日?”薛嘉禾還不知道容決什麽時候回來,管家口風緊得很,即便旁敲側擊地問,他也不會透露容決的回京時間,叫薛嘉禾等得有些提心吊膽。


    “樂觀的話,再等上七八日後,微臣再來看診。”蕭禦醫嚴肅道,“殿下需得好好休息了,朝中的事……自有他人操心,殿下多想也是無用。”


    薛嘉禾無法,隻得蹙眉應了下來,重新又扳著手指將日期數過。


    從西北到汴京,聽說行軍要九日的時間,若是西北有了大動靜,她總會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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