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而慢地吐出一口氣,眼中有無可奈何之意。“如今,我身子不行了,皇後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是知道咱們皇上的出身的,也知道皇上和太後娘娘的關係,我再糊塗,也不能讓恒卓去走他阿瑪的老路。”


    她一麵說一麵握緊了王疏月的手。


    “所以,我不能把恒卓交給皇後,但放眼整個後宮,順嬪有順嬪的心思,這幾日沒事就往我這永和宮裏來,給恒卓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玩的,可我啊……冷眼瞧著,恒卓壓根就不喜歡她。這莫名來的熱情,也叫我心不安,至於淑嬪那個人,我就更看不透了。和妃,你在木蘭奮不顧身地救過大阿哥的命,我信你是真心待我們恒卓好。所以,也就隻有你了。”


    王疏月低頭看向成妃與自己相扣的那隻手,手背上的經脈凸起,指關節處發白,捏得她甚至有些疼。


    她沉默了半晌,一直不肯看成妃的眼睛。


    良久,才開口道:“您有沒有想過,若是將大阿哥交給了我,他這一生的前途,也就斷了。”


    成妃咳笑了一聲:“什麽才是前途啊,我記得,十一爺當時是被大臣們盛讚的人,好像該前途廣大,如今十根手指都斷了,人又在三溪亭那個地方。不說他了,七爺也是深受先帝喜愛的皇子,如今被排斥在議政王大臣會之外,空有親王的爵位,也是個落魄之人。若恒卓像他們一樣,盛極而衰,落寞餘生,我到寧可他跟著你,從一開始就把奪嫡的心給放下,以後就算隻得個貝勒,也是富貴平安一輩子。”


    說著,她慢慢地鬆開王疏月的手,像是話說長了,氣接續不足,喘息著嗽了好幾聲,隻咳得肩背抽搐。王疏月忙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茶過來,一麵順著她的背,一麵道:“你別急,讓我也想想……讓我想想……”


    成妃就著她的手喝了兩三口茶,方漸漸緩和過來。然而聲音卻像粗糙的粗布在摩擦。


    “和妃,我也好,順嬪也好,甚至於是皇後,我們這些做妻妾的,都沒有跟皇上相處好過,從前在府中的時候,一味地為了在皇帝麵前爭臉麵,那會兒啊……年輕嘛,氣又旺盛,不免吵吵鬧鬧,都不曾好好替皇上的處境著想,後來,也想敬些心,但又怕了他的嚴苛,再不敢往他麵前去,如今想想,處成這個樣子,竟然都是我們做奴才的不好。”


    王疏月慢慢地順著她的背:“您也不能這樣講,到底夫妻在世,也要互通心意。從來就不該隻怪責一方。”


    成妃摁著胸口搖了搖頭:“怎麽能怪主子呢。我們該體諒的沒有體諒,後來怕損自己的體麵,甚至還躲著主子,處成如今的局麵,哪怕主子一眼都來不看我,也是我自作自受。和妃,我們都看得出來,主子喜歡你,你也真心為主子好。你在主子心裏的分量,是淑嬪那樣的人,費盡心機也求不來的,我信你,我信你能在主子麵前,維護好我們大阿哥……哪怕他日後長大了,難免要生出張狂的心,做些張狂的事,你也不要放棄他。你若能答應我,下輩子,我投身為奴,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恩情。”


    她這話說得真令人傷心。


    王疏月不由得紅了眼眶。她不肯讓成妃看見,也不忍心她為了托孤說出這樣自輕自賤的話,便站起身,忍淚走到了窗前。


    外麵的天暗得厲害,雨如簾帳一般落於屋簷下。


    背後的成妃仰麵靠下,輕聲道:“和妃,我說句傷你心的話,你不要怪我。”


    “你說。”


    “前些日子,我召周太醫來給我請過一回脈,我私底下問過他了。他說……你的身子要想有孩子,怕是難了。所以……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另外一個人,還能一心一意地照顧好恒卓。我這份私信惡毒,天誅地滅,可我求你了,看在我人之將死的份上,答應我吧。我會盡我所能,好好教恒卓,日後敬重你,順從你,認你做唯一的母親。歲月漫長,君恩……又不堪長久,求你了,你和我的恒卓做個伴兒吧。”


    歲月漫長,你和他做個伴兒吧。


    王疏月望著窗外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龍珠菊,眼淚奪眶而出。


    縱她將子嗣緣分看得再淡,可旁人一旦談及歲月,談及孤獨,談及君恩不長久,仍就會心生無邊的愁。


    她正想說點什麽。沁兒卻在外麵道:“主兒,央子他們接大阿哥下學回來了。”


    成妃忙抹去眼淚,壓平聲音道:“好,雨那麽大,是不是淋濕了,叫他們趕緊帶他去換一身幹淨的衣服。他和娘娘來了,要看看他。”


    話音才剛落,卻見大哥已經進來了。


    他穿著深紅色的長袍子,銀底繡如意紋的坎肩兒,身上到還好,肩膀處卻被雨淋濕透了。


    他規規矩矩地跟成妃和王疏月請了安,仰起頭對著王疏月笑彎了眼睛。


    “兒臣在外麵看見金翹姑姑了,就知道和娘娘您來了。您是來看兒臣和額娘的嗎?”


    王疏月蹲下身,把他攬入懷中。拿自己的絹帕子給他擦拭。


    “你額娘不是讓你去換身衣服再來嗎?淋這麽濕,天冷了,會著涼的。”


    “不會不會,兒臣身子壯,都有外諳達教兒臣練騎射了!和娘娘,等那日天好了,您和額娘一起去看兒臣射箭呀。”


    “好……”


    王疏月聲音仍然有些哽,大阿哥踮起腳,用袖子沾了沾她的眼角。


    “和娘娘,您哭了呀,誰惹您哭的。”


    “沒有,和娘娘將才眼裏進了一隻蟲子。”


    “哦……那兒臣給和娘娘吹吹。”


    說著,他撐著王疏月的手臂,墊起腳,輕輕地替王疏月吹眼睛。


    一個沒站穩就跌進了王疏月的懷裏,王疏月忙摟住他的身子,險些與他一道跌到了地上。


    成妃在榻上道:“你看看你這莽撞的,沒得傷著你和娘娘,趕緊起來,跟沁兒去換身衣服再過來。”


    “是。”


    大阿哥衝王疏月吐了吐舌頭,牽著沁兒站起身,轉到稍間裏去了。


    成妃望著大阿哥的背影,淡道:“和妃,你就算不看我的麵子,看在你和恒卓的緣分上,應了我吧。”


    王疏月站起身。


    眼睛仍然在發燙。


    “即便我想照顧他,皇後和太後娘娘,未必會如你我的願啊。”


    成妃道:“她們左右不了皇上的心思,你不用開口,我這個將死之人,去求他就是了。”


    “您好好養好身子,讓我再想想……說不定……”


    “你隻管好好想。”


    天近黃昏。


    王疏月一個人從次間裏走出來。金翹忙撐傘過來。


    雨好像小了一些,卻還是沒有小的跡象,金翹扶著她走下台階,小聲道:“主兒臉色不好,是遭了成妃什麽話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不是,我……”


    話才起了個頭,卻見順嬪從地屏後繞了出來,迎麵向王疏月行了個禮。


    “和妃娘娘,是來看成妃娘娘的嗎?”


    第67章 青玉案(三)


    王疏月朝她身後的宮人手中看去,卻見宮人提一隻食盒。


    一時想起了成妃之前的話。


    “是,也是順道來看看大阿哥,他將才下了學,在裏邊呢,你給他送吃食來也正是時候。”


    順嬪聞話麵色悻然,淡淡的應了一聲:“是。”


    轉而又添道:“大阿哥和您到是親近,隻是有些事不好強求,娘娘還是該看淡一些。”


    王疏月笑了笑:“你指什麽。”


    “大阿哥是皇上長子,娘娘是漢人出身,如今雖然地位尊崇,也深受皇恩,但大阿哥……”


    “大阿哥是成妃的兒子,成妃如今尚在,順嬪不覺得在永和宮前論此事無禮且不敬嗎?”


    王疏月很少說這樣重的話。


    順嬪怔了怔,之後倒是屈膝道:“是,是妾有錯。”


    王疏月卻不再說話,快步從她身邊行過,繞過地屏,跨入宮道中去了。


    金翹忙撐傘追上她,雨水劈裏啪啦地打在傘上,鞋底搓在青石地上的聲音和著雨聲竟有些刺耳。周遭原本鮮豔的紅牆,此時也被衝成了醬色。王疏月走得很快,金翹幾乎有些追不上她。


    “您慢些,衣裳都濕了。”


    梁安幾步追上來,“主兒,您淋不得雨,要皇上知道了,奴才們就都得死了。傳雨轎過來吧。”


    王疏月停住腳步。


    抬起頭來,慢慢地將幾欲奪眶的眼淚忍了回去。


    頭頂的天很暗,濃厚的陰雲沒有散開的意思,梁安和金翹撐了兩把傘,盡力遮著她的身子。梁安見她麵色難看,本想出聲說些什麽,卻見金翹在旁邊衝著他輕輕地搖頭,梁安也就再不好能說什麽了。中隻將傘撐好,在雨中靜靜地陪著沉默的王疏月。


    王疏月為了抑住喉嚨裏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幾口。見了成妃,又聽了順嬪話,她心裏起了一陣鈍痛。


    是為大阿哥,卻也是為皇帝。


    因為她分明從大阿哥的命運中,看到了皇帝影子。


    他們是皇室的子孫,天之驕子,看似光芒萬丈,本質上卻也不過是上一代人爭奪權勢的籌碼而已。無論是賀臨,還是皇帝,他們成長為如今的模樣,身處如今的境地,也許並不全然是他們情願的。皇帝當年在太後膝下,尊兄長,敬母後,如履薄冰的那幾十年,一定也沒有過好。


    皇帝會時常睡不安穩,根源竟在於此。


    王疏月想到此處,深深感懷於成妃的話。


    “什麽才是孩子的前途啊,不如跟著她,從一開始就把奪嫡的心放下。做一個富貴閑人吧。”


    此時閉上眼睛,一彎辛鹹便從眼眶滑入她的唇中,她砸吧了下嘴,試圖嚐得更清楚些。


    梁安衝金翹揚了揚下巴,輕聲道:“欸,咱們主兒哭了。”


    金翹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撐穩了手中的傘。


    王疏月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立了多久。


    總之,她回到翊坤宮,已經過了酉時。天色昏暗,雨中的黃昏像籠著一層朦朧綢紗帳子,她著實有些冷,一進翊坤宮的宮門,就打了寒戰。


    駐雲堂裏的燈是亮的,何慶和寶子正守在明間外頭。何慶見王疏月回來,連忙打簾子進去回話去了。寶子過來替王疏月撐傘:“和主兒,您去哪裏了,萬歲爺等您大半日了。”


    王疏月咳了一聲,這一咳可把跟朕她的人都嚇壞了。


    梁安看了一眼駐雲堂的窗戶,那位爺要命的影子在窗上一晃,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這外麵的動靜。


    “主兒,您千萬心疼奴才們。一會兒萬歲爺問起。”


    “沒出息。”


    金翹打斷了梁安的話。看著王疏月幾乎濕透了的衣服,平聲道:“主兒不用想奴才們,您進去吧,奴才們在外麵跪著待罪。”


    王疏月拍了拍金翹的手臂。


    “放心,沒事,你去替我打點身幹淨的衣服,梁安,你去傳熱水來。還有,我還想喝些熱茶,吃些東西,你們都去備吧”


    她的這些差事都是救命的。


    跟著的人哪裏有不盡心。宮人各領各的事去了。


    裏麵何慶出來迎她,見她這副全身濕透的模樣,也跟著緊張地吞了一口唾沫。替她打起簾子,自個就不敢進去了。


    王疏月走入明間,穿過地罩走進西暖閣。


    駐雲堂的燈燃得很亮,張得通站在“駐雲堂”的匾下麵,見王疏月進來,忙輕咳了一聲。皇帝低著頭,手上握著筆正在一本書上批寫,他像是正寫到什麽頗有心得之處,微微皺著眉頭,頭也沒抬,手上筆速極快。


    “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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