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定風波(一)


    欽安殿中供奉的是北方神玄天上帝,又稱真武大帝。


    這處地方皇帝平素來的並不多。


    大清篤信黃教,但也不排斥道教,逢大喪間,也偶爾在欽安殿設置道場,行追薦之禮。如今不在喪期,也未逢祭日,因此除了管事的太監和負責看守的侍衛之外,並沒有閑雜人。


    欽安殿管事的太監叫肖敏,是個耳眼心都明白的人,見皇帝的儀仗在月台前出的丹陛前停下。自己就趕忙地下了須彌,不等皇帝開口,便回道:“萬歲爺,貴主兒奉主子娘娘之命入殿祈福,奴才們皆不敢怠慢,知道貴主兒身子重,奴才唯恐有閃失,已讓伺候貴主兒金翹姑娘進去,仍舊照料貴主兒的起居。


    皇帝抬起頭,正殿的門是關著的,左右各有一顆枝繁葉茂的白皮鬆。


    雕花的老門掩映在鬆枝後麵,門上的刻紋一時被遮得淩亂破碎。


    何慶見皇帝沒有開口,便出聲問道:“貴主兒在什麽地方。”


    肖敏忙道:“在正殿中。”


    何慶點了點頭,側身走到皇帝身旁,輕聲道:“萬歲爺,要進去嗎?”


    皇帝立在白皮鬆下沒有動。


    是時,日薄西山。


    皇帝恍惚記起第一日在翊坤宮中見她的時候,那日也有輝煌的金陽墜在西方的遠山上。


    那時,皇帝問王疏月,為什麽放著東暖閣不住,要住在西麵,王疏月說她愛看黃昏,喜歡北宋歐陽修的那一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此時皇帝恍惚發覺,那時王疏月說得不是真話。


    前明王朝與滿清天下之間的齟齬陣痛,已經漸漸在皇帝這一代君王的手中平複下去,但隨著漢人的妥協臣服而來的,是滿清宗室對這一堆在不同色的天幕之下,重新破土的漢文化的敵意。


    儒家學說,教人不斷地入世,在實在的政治關聯之中,去尋找自我與家國天下的關聯。而不要自纏於王朝更替的宿命。


    於是,漢人們逐漸用這種的入世思想治愈了亡國之傷,他們認為,他們忠的是天之子,是君王,而不是所謂韃子異族。於是,一條心橫下來,就又能說服自己,像在前明時一樣,去關照民生和社稷本身。這一點,遠比比蒙古四十九旗,整個八旗貴族,以及以醇親王為首宗親要純粹可敬得多。


    而這些純粹的觀念,也得以幫助皇帝放開手腳,不受束縛,扯掉先帝爺那一朝,罩在八旗子弟門麵上的那一層遮羞布,真正地把戶部的銀子收回來,真正地在稅製上,大刀闊斧地實施改革,真正地讓國庫充盈,讓有誌,有學之仕各有所得,真正為民生社稷做些實在的事。


    這些的確都是放眼所見,於國有利的好事。君臣之間,也算是相互地成就。


    皇帝讓王授文,程英,王定清這些人,從日薄西山的前明末代,走到如今,初見破曉。但也有很多漢人死在這條彼此磨合共進的道上,死在剃頭易服的屠殺之中,死在前一朝慘烈的文字獄中,死在二十年前的黃昏之中,再也沒能活過來。


    這些皇帝都看在眼裏。


    可如今立在欽安殿前,立在這一片輝煌的冬日黃昏裏,皇帝卻猛然發覺,二十年前的那個黃昏下,還赫然站在著一個人——王疏月。


    四年前她就在那裏。


    如今,她依舊在那裏。不是她不願意走出來,而是因為,她畢竟是個女子,哪怕她的父兄都已經和大清的朝廷齟齬出了一番自己道理,她卻要受祖宗家法的管束,受尊卑上下的製約。傳統的禮教,倫理綱常,如同纏曾經在她那雙腳上裹布,傷其根本,讓她永遠無法,在世間自如地擺脫掉那片黃昏。


    她能倚仗的隻有她那顆明白透徹的心,和他這個在情愛裏行事毫無章法的皇帝。


    想著,皇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抬腿上階,何慶替他推開欽安殿的殿門。金陽匯著雪光,一下子猛地了進去。


    黃昏時的雪風吹瑟了殿中人的肩膀。王疏月齒縫裏“嘶”了一聲,急忙掖了掖蓋在大阿哥身上的氅子。


    皇帝反手合上殿門。


    光暗下來,反而更能看清她


    她穿著藕色的通草花繡氅衣,外罩月白色如意團紋坎肩兒,背身跪坐在正殿中,大阿哥則側著身子趴在她的膝上,睡得酣熟。


    她待雪光都退出去,方轉過身來,望著立在身後的皇帝,露了絲淡淡的笑。


    “對不起呀。”


    皇帝朝前走幾步,走到她麵前低頭道:


    “為何說對不起。”


    王疏月摸了摸大阿哥的額頭,“又讓您的兒子跟著我一起遭罪了。”


    皇帝將手臂搭在膝蓋上,蹲下身看著大阿哥,喉嚨低低地笑了一聲:“他遭什麽罪,嗬,睡得比朕都好。”


    說完,他抬起頭,“你就這麽聽皇後的話。”


    大阿哥翻了個身,睡得熟,手臂耷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王疏月輕輕捏著他的手,攏入氅中。一麵道:“我怕你為了我,駁皇後的中宮箋表。”


    說著,她迎向皇帝的目光。


    “如今還在年節裏,蒙古的王公尚在京中。我們……沒那麽重要,況且主子娘娘也隻是讓我們為三阿哥祈福。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不讓孩子們受太多苦。”


    皇帝無話可說。


    她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刻意深刻去剖析她到的大局,往往淺嚐輒止。更多關照的還是皇帝本身的情緒。


    “主子。”


    “做什麽。”


    “來都來了,陪不陪我們坐會兒?”


    她一麵說,一麵小心地彎下腰,挪過一方蒲團,放在自己的背後。


    “你讓朕坐你後麵。”


    “不是,我腰疼,您坐後麵,讓我……靠會兒吧。”


    皇帝看向王疏月的腰間,她並沒有因為懷孕而有什麽過大的改變,除了腹部日漸隆起之外,四肢仍然纖瘦。女人究竟要為子嗣受多少的苦,皇帝並不清楚,要他認真體恤,也實在困難。因此,聽她說腰疼,他竟然有些無措。怔怔地站著,半晌方看著那方蒲團道:“朕……怎麽坐。”


    王疏月抬手捏住他的手掌,引他道:“您先背對著我坐下來。”


    “哦。”


    皇帝盤膝小心地背靠她坐下來。


    “還要怎麽坐……腰再彎點……”


    “不用了。就這樣。”


    瘦弱背脊朝皇帝靠過來,兩個人身上衣裳雖然都厚實,卻還是逐漸感知道了彼此的體溫。


    皇帝彎了些腰,盡量讓她靠地舒適些。王疏月將頭靠在皇帝的肩膀上,輕聲道:“主子,我父親要是知道我這樣放肆,明日一定會去跪您的南書房。”


    皇帝笑了一聲,“朕還真被你狠傷過一次腰。”


    “什麽時候。”


    “乾清宮,朕扶你的那一次。”


    “哦……”


    後麵的人輕輕笑出了聲。“我記起來了,您扶我的時候,我啊,聽到您腰上響了老大一聲。但您沒說,也沒怪我……”


    皇帝順著她的話往前回憶。想起從乾清宮正殿內到丹陛,那條一步一要命的路,還有周明給他貼的那包黑得發亮的膏藥,細枝末節如同舒展在金陽下枝條,鮮活而生動。


    “主子。”


    “聽著呢。”


    “那一回您是不是疼了好多天。”


    “有四五天吧。”


    “我害您疼了那麽多日,您還肯放我出宮去見母親啊……”


    皇帝屈起一膝,又將手肘抵了上去,撐著下巴仰頭道:“誰知道呢,也許那個時候,朕就看……”


    話到這裏,皇帝險些咬了舌頭。心裏卻在慶幸,還好沒讓後麵兩個字說出口。


    然後背後的人卻沒有放過這個話頭,接著問起來。


    “看什麽。”


    皇帝刻意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看什麽,看你不順眼。看你……”


    他還要說,卻被身後的人笑著打斷了:“您還是別說了,我已經夠難受了,您還不好好說話,隻知道與我爭。”


    “朕跟你爭什麽了!”


    他說著,後背情不自禁地一頂。


    回頭見她伸手扶腰,似是受了將才的力,不好受。忙又回身壓平自己的背,小心地重新撐上去。


    “那……你想聽朕說什麽。”


    “說您平時無處說的話吧……”


    無處說的話。


    皇帝望了一眼窗外,金陽即將沉盡,天邊原本燒得如同烈火一般的晚雲,也漸漸暗淡下來。


    “朕有個問題要問你。”


    “您問。”


    “王疏月,你為何喜歡黃昏。”


    王疏月一怔。


    “我……”


    “你當年騙了朕。”


    “奴才……罪該……”


    “朕沒讓你死。你不是想要朕說點什麽嗎?那你別出聲,好好聽朕說。”


    這一夜,皇帝的儀仗在欽安殿前直候至天明。


    欽安殿內燒了極其溫暖的炭,生生熏紅了二人的臉。


    皇帝一直用背脊撐著王疏月的腰,兩個人皆不曾睡,


    大多時候,王疏月都沒有出聲,靜靜地聽背後的男人用一種平滑無情緒地聲音,談上下五千年,談滿漢融合,談滿人的曆史和來處。談漢人的百家學說。


    皇帝從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到最初儒教的教義,從一簞食一瓢飲的顏回,說到放浪形骸的子路。王疏月第一次從這個異族帝王的口中,聽到了無論是臥雲,還是王授文,都不曾讓她知曉的另一層,對漢人精神文化的解讀。


    他說沒有哪一種文化會真正地日薄於西山,為臣者,為君者,無非從其中揀取隻言片語,不斷地談論,延展,從而構建起自己想要閉環。所以,王授文,程英,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萬千漢人士子,最終都會從前一朝的陰影裏走出來,不斷地投身世道,繼續熱鬧地活在平昌四年。


    他說:“朕希望,王疏月也一樣。”


    他說這一句話的時候,王疏月仰起頭來,眼中不知什麽時候蓄起的眼淚,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奪眶而出。


    “王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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