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有朕你就不要哭。”


    第106章 定風波(二)


    平昌四年的整個正月,因為皇三子的痘症,以及直隸至三河一帶的時疫,京師一直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官宦之家知道帝後的憂慮,皆不敢大肆飲宴,宮中亦忌了歌舞,闔宮都為避痘而鬧得惶惶。


    王疏月和皇長子仍然被鎖閉在欽安殿內。


    然而欽天監正使則莫名其妙地告了長病。


    之後,孟林的舉子結社被刑部查封,通共鎖拿了四十幾人。幾乎全部判了徒刑。


    這是除文字獄以外,朝廷對科舉仕子較為慘烈的一次清理。


    除了孟林,全國其他地方的科舉結社也遭到了一輪清查,所謂“文從王道”,這四個字實實在在地壓在了入仕者的頭頂。再無敢輕論直隸天災與國家之失的關聯。


    初十,皇帝在南書房下了一道旨,張孝儒流放寧古塔,也就在同一日,這位年過六十,曆經明清兩朝的老狀元,嘔血猝死於刑部大老之中,臨死前依舊高喊:“先帝後嗣,唯太子最賢,聖祖爺啊,老臣愧對您的重托,護不好太子爺,老臣無顏見您啊……”


    皇帝在養心殿聽了奏報,握筆一直沉默。


    是時十二和王定清皆在,王定清稟道:“聽說張孝儒的兒子不敢領回其父屍首,闔家閉門不敢出。”


    皇帝聞言,暗喝了一聲:“混賬。”


    而後傳旨,將其子庭杖四十,命其即刻為父治喪。


    這個罪臣的喪儀最初是靈堂寥落,但後來,十二,程英,王授文等人親臨吊唁。給朝中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前來吊唁的前明老臣便逐漸多起來。再後來,翰林院的年輕一代,有從前仰慕其學識人品的人,也紛紛前來,於靈前致哀。


    從明白麵上看,皇帝最終棄了這個勞苦功高,但政見不合的老臣。卻又打容下了文人世界對他這位“百士之師”的緬懷。其間,甚至還帶有皇帝對其“功”與“過”,無私的分鑒之意。


    既嚴斥其“罪”,也欽證其“功”。


    連王授文都不免感慨,皇帝的帝王心術中,有一絲十分隱晦的悲憫。這絲悲憫極不好修煉,其後是皇帝本人此生,親生所曆經過的,但世人皆看不見的慘烈和隱忍。這份悲憫最終將皇帝這個人的形象深刻映在了天下讀書人的心裏。令他們又懼,又敬。


    但這件事讓在京的蒙古王公裏內不安。


    他們深恐皇帝了結孟林結社之事,接著就要因王疏月之事,停皇後的中宮箋。


    然而,一連十多日過去,皇帝並沒有駁皇後的中宮箋表。


    隻不過,欽安殿的護衛到是在皇帝見過王疏月後,全部換成了圖善的人。


    ***


    初十四這一日,四更天。


    十二與王授文一道入宮。


    皇帝在南書房閱折,那日要在乾清門叫大起。皇帝三更時就起了,王授文與十二入內之時,皇帝已經喝過兩道敬亭綠雪茶了。


    “朕在想,朕得痘症那一年,皇貴妃跟朕提江南有種痘之法,後來,時任杭州知府的朱紅光也給朕上過種痘除疫的折子。”


    十二道:“是,不過朱紅光前年被參去了湖南。”


    皇帝鬆開撐在下顎的手指,對十二道:“把這個人召回來。”


    王授文道:“皇上,臣記得,那個折子當年是在王大臣會上的議過的,隻不過,種痘畢竟是民間避痘的粗法子,若稍不注意,就會令種痘人病重而死。當時,包括恭親王在內的幾位王爺都極力反對在宗室推廣此法。皇上現在召朱紅光,恐怕又會令宗親……”


    “這事不是要立刻推行,但朕要同你們開始議。”


    說完,他抬手挪過壓在鎮紙下的一本書,遞向王授文:“這是前日皇貴妃給朕提的一本書,朕昨夜讓武英殿翻了出來,今兒早看了一半。你們也看一眼。”


    王授文趕忙接過來,翻至封麵一看,卻是《張氏醫通》。


    他一時有些恍惚,這本書是他從前的私藏,後來臥雲精舍焚毀,王疏月在南方的重修臥雲的時候,又把這本書從族宅裏掏弄了過去。如今,竟被自己的女兒放到了皇帝的禦案上。


    想著,不由膝蓋一軟。


    “臣……罪該萬死。”


    皇帝知道他在懼什麽。


    後宮不得幹政是鐵律,但怎麽說呢,這個界限是捏在皇帝自己手裏的,皇帝著實不大喜歡王授文這副慎重過度的模樣。


    “起來。朕沒問罪就是無罪,你這個毛病,要給朕改了。”


    “是……是。”


    王授文站起身,皇帝指向他手中的書,從新開口道:


    “雖說種痘是民間之法,但朕記得,當年朱紅光奏本裏寫過:‘幼兒種痘後存活有十之六七。’這就已經很好了。”


    王授文躬身,慎重地應道:“是,皇上,臣記得,前明末幾年,南方出了一場大疫,官宦人家有錢請醫用藥,到還能活人,貧寒之家,就隻能眼睜睜地人死。那場大疫後,有些富貴之家,就依照著這本《張氏醫通》,用貧家子做這種接痘的試驗。看這本書裏提了四種種痘法:一是痘衣法:將痘瘡患者的衣服給需要接種的人穿,二是痘漿法,用棉花蘸上痘瘡的漿液,塞進被接種者的鼻孔。三是旱苗法:將收集的痘痂陰幹研成細末,用細管吹入被接種者的鼻孔。四是水苗法:用棉花蘸上水調的痘痂細末後,塞入被接種者的鼻孔。的確有不少人出痘後存活。所以後來,至皖南起到江浙一帶,百姓多有效行此法的。”


    十二接過那本書翻了幾頁,一麵道:“自我們大清入關以來,痘症就一直是宗親們的心腹大患,從前在關外,沒有這樣的病症,所以入關後才措手不及。之前皇父那一朝也是議過此類法,但是八旗各家實不肯讓自家子弟受這份苦,所以寧可把子弟送到外地避痘,也不肯在京中試驗此法。因此始終沒有推行起來。”


    皇帝一手撐著案麵,站起身道:“這也是躲痘。入關二十多年,八旗後嗣子孫一半折損在此症上,出症之後,隻能將人遷出隔離來堵塞蔓延,朕的兄弟如此,如今,朕的兒子也是如此,說白了,都是靠天來掙命,依朕看,竟被動得很。”


    王授文知道,直隸的疫症,和皇三子的事,讓皇帝動了重議推行種痘法之意。


    但這件事設計宗親子弟,恐怕比當時推行耗羨歸公,還要困難。他一向信中庸之道,朕要開口說話,卻聽外麵傳來何慶的慌亂的聲音。


    “萬歲爺,奴才……哎喲,奴才有話回。”


    皇帝抬起頭:“進來說。”


    何慶推開門,慌亂的腳步愣是在門檻上絆住,啪的一聲摔在地上,他故不得疼,匍匐起來道:“萬歲爺,恩祐寺的人來稟告,三阿哥……沒了。皇後娘娘聞訊後已經驚厥過去。太後娘娘已傳召太醫前去看診,祐恩寺請萬歲爺的意思,三阿哥的……”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皆跪伏於地。


    炭火燒得正旺,灰白色的炭灰不斷地從炭盆裏飛揚而起。


    王授文匍匐在地,麵前隻有除了外麵透進來的枝影在動,窗上則是大片大片寂寞的雪影,映了他們滿身。


    此時殿中,除了影子之外,其餘的一切真實活著的東西,好像都禁止了。


    ***


    皇後從驚厥之中醒來,已是子夜。


    空寂的宮室裏隻有孫淼一個人在地罩前看著藥爐,綢帳垂地,萬物靜默,她喉嚨裏啞得很,連開口要茶都發不出聲音來。


    她索性不說話,撐起胸口將喉嚨裏發腥的濁氣一點一點地呼出來。


    良久,方覺得周身得以挪動。


    孫淼見她撐著坐起來,忙奔到榻前。


    “娘娘,您快躺著,太醫說,您還下不得床。”


    “本宮……要去看本宮的三阿哥……”


    孫淼扶著她肩上的手,忍不住摳捏起來。“娘娘,咱們的三阿哥已經沒了……您好不容易醒過來,萬不能為了小主子傷損身子。你要保重,才能為小主子操持啊。”


    “去了……”


    “您別這樣,主子,奴才求您了,您要節哀啊。太後娘娘和萬歲爺都來看過您,可您自從聽聞噩耗,就一直昏厥不醒,都整整一天了,奴才們都要嚇死了。”


    皇後一把扣住孫淼的手腕:“皇上……皇上是什麽時候走的。本宮要見皇上,本宮要接三阿哥回來。”


    孫淼看著皇後的模樣,心痛難當,卻也隻得實言道:“皇上剛走一會兒,至於三阿哥,聽說今日晚間已經在恩祐寺入了小殮,如今雖然是冬季,但小主子是得痘症走的,所以,大殮之後,才能回宮停靈……娘娘,其實不看也好……您保重好身子,和萬歲爺,還會再有嫡子的。”


    皇後聞言,一陣猛咳。可惜胃裏已經什麽都不剩了,隻嘔出一些黃色苦膽汁,順著灌入鼻腔,一時之間,五感具失,隻剩下茫茫然的大苦,幾乎要把她吞噬了。


    孫淼忙坐扶著她,不斷地替她撫背順氣,這麽折騰了半盞茶的工夫,才漸漸平息過來。


    皇後推開孫淼,撐著身子仰起頭來,纖長的脖頸上爬上青色猙獰的經脈,她隻覺得喉嚨裏堵著一塊火炭,無論怎麽咳都咳不下去,反而因為灼傷了內壁,而粘連在內,痛得人難以自拔。


    “他竟狠到……讓我連恒陽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孫淼忙搖頭道,“娘娘,您不能這樣想啊,萬歲爺也是沒有辦法……”


    “什麽沒有辦法!月宿衝陽……為了王疏月,他不肯信!”


    第107章 定風波(三)


    孫淼慌地忙跪下,磕了個頭急道:“主子娘娘啊,您萬不能說出去這樣的話,這可是……大不敬啊……”


    一時之間,皇後好像聽到了這個世上最為荒唐的一個字——敬。


    她敬了皇帝多少年,敬了這一身鳳袍多少年,敬了滿蒙之盟多少年,她都要算不清楚了。可是,長生天並沒有給她善終,反而諸多報應。報應在她自身,也報應在子嗣之上。


    她有些糊塗了。


    “皇上呢……本宮……”


    她說著,掙紮要站起來,卻因為腳下沒有力氣,猛地撲到孫淼的懷裏。顧不上狼狽,抓拽著站起身,顫聲道“本宮……要見他。”


    孫淼見皇後實在虛弱,麵上從除了臉頰上浮著兩團病態的潮紅,餘下不見一絲血色。


    忙一麵朝外喚人,一麵道:“娘娘,這會兒見不到皇上,您先躺下好好養著,皇上……去……”


    她不肯往下說,撐著皇後坐回榻上。


    “娘娘,你您還是歇息吧,奴才把藥端來給您……”


    “去什麽地方了!”


    “是,娘娘啊,皇上回養心殿了,去時留了話,說……不見您。”


    皇後一時抑製不住裏內翻騰衝撞的血氣,猛地一彎腰,便嘔出一口烏紅色的血來,而後便覺身上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泄盡,連掙紮都掙紮不動,直直地跌躺回榻上。


    從頭至尾,她好像都不懂他。


    這不是他們的孩子嗎?難道不應該是他們相對痛哭,彼此療撫慰嗎?可是他為什麽不肯見她,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寬慰她幾句。


    就這麽難嗎?


    皇後忍痛閉上眼睛,有些可笑的是,這樣溫柔的場景,她竟然連想象都有些困難。


    夫妻十幾年,這個男人似乎沒有哪一刻對著她敞開過自己。


    她隻知道,她的夫君個好皇帝,夙興夜寐,勵精圖治。因此,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輔佐明君的賢後。皇帝對她呢,好像也還不錯。就算偶爾言語嚴肅,但也把她的尊榮護得很好,十多年來,從不在外傷其體麵。


    從前,她以為這就是帝後之間,最好的相處。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過來,無窮盡的所謂“尊重”其實是“疏離”,連禮節也不過是他打發相處“尷尬”的手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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