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結婚登記簿上按手印時,上官金童心裏難過極了,但他還是按了。他知道自己不愛這個女人,甚至恨這個女人。他一不知道她的年齡,二不知道她的姓名,三不知道她的身世。走出民政助理的辦公室,他才問:“你叫什麽?”


    她憤怒地噘起嘴,把那本通紅的結婚證書抖開,說:“好好看看,上邊寫著呢。”


    上邊寫著:汪銀枝與上官金童自願登記結婚,經審查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上官金童問:“汪金枝是你什麽人?”


    她說:“是我爹。”


    上官金童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我稀裏胡塗地上了賊船,但結婚容易離婚難。現在我更加堅定不疑地相信,汪金枝是這個事件的幕後指揮者。該死的“獨角獸”,吃了司馬糧的啞巴虧,竟想出這樣陰毒的招數來懲治我。司馬糧,司馬糧,你在哪裏?


    她眼淚汪汪地說:“上官金童,你不要把人往壞裏想,是我愛上你,與俺爹沒有關係。他還罵了我,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俺爹說,‘閨女,你說,你到底看上了他什麽?他是奸屍犯,精神病,惡跡累累,世人皆知。盡管他有富翁外甥市長外甥,可咱們人窮誌不窮……”’她汪著兩眼淚說,金童,沒關係的,咱倆去離婚好了,我怎麽來的怎麽走……


    她的眼淚,點點滴滴,打在我的心上。也許我是多疑了,是啊,有人愛你,你就該知足了。


    汪銀枝是經營天才。她改變了上官金童的經營戰略,在商店後邊,辦起了乳罩工廠,生產“獨角獸”高級乳罩。上官金童被架空、天天坐在電視機旁,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獨角獸”牌乳罩廣告:“獨角獸”在胸,天南海北路路通。


    “獨角獸”在懷,好運自然來。


    一個三流電影演員揮舞著乳罩說:“戴上‘獨角獸’,丈夫愛不夠;摘下‘獨角獸’,天天給氣受。”


    他厭煩地關上電視機,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厚厚的純羊毛地毯上,已經被他的腳板磨出了一條灰白的小路。他越走越急,越走越激昂,亂七八糟的思想,像一群被關在鐵柵欄裏的饑餓的羊。走累了,他又坐下來,用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裏正在播放“獨角獸”節目,這是一個為大欄市的巾幗英雄特辟的欄目,魯勝利、耿蓮蓮都被這個欄目介紹過。在那熟悉的音樂中,優美動聽的旋律,好像命運的敲門聲。梆梆梆,梆梆梆梆。本節目由“獨角獸乳罩有限公司”協辦。“‘獨角獸’在胸,大路條條通”。“‘獨角獸’是鍾情的獸,日夜溫暖我心頭。”屏幕上推出“獨角獸”注冊商標,是一種犀牛不像犀牛,奶頭不像奶頭的怪物。現在大欄市的男女青年以穿“獨角獸”牌時裝為榮。汪銀枝已把它發展成名牌服裝係列,早已不僅僅是乳罩和褲衩,從裏到外,從背心到外套。從上到下,從帽子到襪子。


    認準名牌標誌,謹防偽冒假劣。金話筒伸到身穿“獨角獸”牌服裝的“獨角獸”總頭領汪銀枝嘴邊。她的嘴塗了一種銀光閃閃的口紅。她胖了,我瘦了。請問汪總經理,您是怎麽想到選用“獨角獸”這個奇怪的名字做為店名、廠名、乃至所有產品商標的?她微微一笑,很有威儀,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有文化有思想有金錢有勢力的厲害女人。她說,說起來話長了。三十年前,我父親就開始使用“獨角獸”


    筆名,按照我父親的解釋,“獨角獸”是一種靈獸,它的形狀有點像犀牛,但又不完全是犀牛。它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裏的靈犀。情人之間,愛人之間,密友之間,不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因此,我便用它做了店名,然後進一步地創出了名牌。心有靈犀啊心有靈犀,這是多麽令人神往的一種情感世界。我說得其實太多了。對心有靈犀的朋友們,已經不必要再重複了。


    你是該住嘴了!上官金童怒罵著,貪天之功,據為已有,我毀了你這“獨角獸”!


    麵對著市電視台那個滿口虎牙的女主持人,汪銀枝侃侃而談,當然,我的先生在早期創業階段,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但後來他身患重病,隻好休養了。我單槍匹馬在戰鬥,“獨角獸”也是特別能戰鬥的猛獸,我就是發揚著“獨角獸”的戰鬥精神,一個勁兒往前拱!——請問汪總經理,您最終要拱出一個什麽結果,虎牙小姐提問。——三年內拱倒國內名牌,讓“獨角獸”走向世界;十年內拱倒國際名牌,讓“獨角獸”獨霸世界!汪銀枝挺著胸脯,高高的胸脯,裏邊塞了用彈簧和高級海綿製造的假乳。“獨角獸”女老板的假乳像真乳一樣。假奶頭把薄薄的胸衣撐得像小傘一樣,不知迷惑了多少無知的青年——他把手中的遙控器對著屏幕上的汪銀枝砸過去。無恥!遙控器碰到電視機硬殼,反彈到地上,屏幕上,她挺著假乳房侃侃而談——請問汪總經理,近年來,西方的女青年正在掀起一個乳房解放運動,她們認為,乳罩與十七世紀的緊身胸衣一樣,是對婦女的戕害,您對這個問題怎麽看?——這是無知的表現!汪銀枝斬釘截鐵地說,那種用帆布和竹片做成、像鎧甲一樣專橫的胸衣,的確是對婦女的戕害,在這一點上歐洲的胸衣可以和中國的裹腳布相媲臭美,但是,胸衣、裹腳布和乳罩、尤其是和我們公司生產的“獨角獸”牌的乳罩不能相提並論。乳罩是美的需要也是生理的需要。我們的“獨角獸”充分考慮了這兩點,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人們對美的追求和生理的需要。我們的“獨角獸”,會使你乳房更健更美,會使你保持最佳的生理狀態和精神狀態。在保證讓每一隻“獨角獸”乳罩成為一件精美藝術品的前提下,我們用第一流的設計造型、第一流的工藝、第一流的材料,充分地照顧到了乳房的生理特征,使我們的“獨角獸”達到這樣的終極關懷:當你的乳房感到寒冷的時候,它是一雙溫暖地嗬護著你的手;當你的乳房感到疲勞的時候,它是一杯寶石般透明的紅葡萄酒,也是一杯滾燙的咖啡,或者是一杯熱氣繚繞、芳香撲鼻的清茶;當你的乳房沮喪的時候,“獨角獸”會使你興奮;當你的乳房興奮的時候,“獨角獸”會讓你冷靜;當你的乳房悲痛的時候,“獨角獸”會讓你化悲痛為力量……總之是無微不至的愛護,最終極的關懷,是即將過去的二十世紀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兩結合的燦爛花朵。它超前地向人類展示了即將到來的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主題精神,這就是對人的關懷對女人的關懷對乳房的關懷。二十世紀是戰爭和革命的世紀,二十一世紀是乳房和愛情的世紀!這就是我們“獨角獸”公司提出的口號,同時這也是我們的企業精神,經營方略……


    上官金童抓起一個茶杯,想砸向電視屏幕,但高高舉起的胳膊在空中自動地轉移了方向,茶杯砸在用軟緞布裝修了的牆壁上,連響聲都幾乎沒有就完好無損地彈跳到地毯上,隻把一些生了黴點的茶葉和暗紅色的茶水灑潑在牆上和屏幕上。


    一根彎曲的茶葉粘在29英寸大彩電的屏幕上,汪銀枝的嘴巴和乳頭輪番地去親近這根發黴的茶葉。茶葉像她的胡須。假乳頭像魚兒的嘴。請問汪總經理,您使用的是不是“獨角獸”牌乳罩?虎牙記者俏皮地問。汪銀枝坦率地回答:當然。她好像是下意識地,其實是故意地用手托了一下她那以假亂真的造型優美、巍然屹立的雙乳。這又是不花錢的廣告。廣告做得好,不如“獨角獸”乳罩好,有“獨角獸”的大老板汪銀枝的奶頭為證。請問汪總經理,您的家庭生活幸福嗎?虎牙記者問。她坦然說:不太好,我的先生有精神障礙性疾病,但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放屁!他從沙發上蹦起來,對著電視機裏汪銀枝大罵著,你這個陰謀家!你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你把我軟禁了!攝像機給了汪銀枝一個特寫鏡頭,她的臉上浮現出那種陰險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上官金童一定在電視機前觀看她一樣。


    上官金童關掉電視機,倒背著雙手,心裏燃燒著怒火,像隻關在囚籠裏的大猩猩一樣,在地毯上踱步。精神障礙性疾病,你她媽的才有精神障礙性疾病,你是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精神病!你說我不能操,我能!婊子養的,是你不許!


    你是個假女人,是個石女,是個雌雄同體的蛤蟆精,是個鱉精。你是一盒真材實料的鱉精,中華鱉伴隨小天使。我要用滾燙的開水燙你的肚皮!他機械地走著,像個久經訓練的職業軍人一樣,向後轉,齊步走。向後轉,齊步走。他的腳碾起的羊毛纖塵在房間裏飛舞著。他的靈魂已像一隻自由的鴿子,在市政府大門前的廣場上翱翔。


    又是細雨紛紛的春天了,他在細雨中飛行著,一抿翅膀落在了廣場邊緣的國槐樹上,看著精神病人高大膽在演講。人們圍著他,嘻嘻哈哈的,像觀看一隻表現雜耍的猴子。公民們,納稅人們!他們,那些被人民的血汗喂肥了的臭蟲們,罵我是精神病患者。是的,是的,把每一個頭腦清醒者送進精神病院,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兄弟姐妹們,朋友們,戰友們,睜開眼睛看看吧,看看公有的財產是怎麽樣進人了個人的腰包,看看他們怎麽樣揮霍人民的血汗,看看吧,他們一件乳罩夠我們吃半年,他們一頓便飯,是我們仨月的糧。到處都是飯店酒樓,到處都是貪汙受賄,到處都是營私舞弊。兩年鄉鎮長,十萬人民幣。鄉親們,我知道你們比我還要清楚,你們的大動脈裏被插上了一根又一根吸管。鄉親們,他們的欲望,是永遠填不滿的海洋!鄉親們啊,睜開朦朧的睡眼,看看可怕的現實吧!細雨淋濕了高大膽蒼白的額頭,他用一把鐵梳子往後梳理著花白的頭發,雨水滑溜溜,好像桂花油。春雨貴似油,夏雨遍地流。我沒有精神病,我的頭腦太清楚了,清楚得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知道,我無法衝破他們用金錢和生殖器編織成的天羅地網,我的下場將像瘋狗一樣淒慘,今天我還在這裏演講,明天我就可能死在垃圾場。如果我死了,親愛的你請不要為我哭泣,漫漫長夜裏,不盡的夢境裏,我是你的惟一。但是我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他從懷裏掏出一隻牛角號,鼓起腮幫子,吹得嗚嗚響。戰鬥的號角已吹響,兄弟姐妹們齊心上戰場。打鬼子,滅東洋,保衛和平保衛家鄉。他吹著號沿著廣場邊緣行走,馬路上車水馬龍,人們忙忙碌碌。你在他頭上飛翔著,羽毛上沾著亮晶晶的雨水。幸福的兒童在草地上蹣跚學步。退休的老人在雨中放風箏。打倒大欄市貪汙腐化的總頭目魯勝利!他揮舞著胳膊喊口號。一條被主人遺棄的小哈巴狗對著他嗚叫。打倒揮霍貸款三億元的耿蓮蓮!打倒異想天開的鸚鵡韓!打倒“獨角獸”!清除黃色汙染,恢複精神文明!打倒花花公子上官金童。高大膽狂吼著。上官金童吃驚匪淺,一抖翅子,噌,躥到雲天外。本想變隻鳥兒去尋找知音,哪曾想找到一個仇敵——百感交集的上官金童、精疲力竭的上官金童,在一九九三年春天的一個傍晚,趴在他房間的仿古地毯上,嗚嗚地哭起來。


    當他的眼淚把地毯哭濕了碗口大的一塊時,送飯的女仆擰開門進來了。這是個菲律賓女人,她的祖爺爺是高密東北鄉闖南洋的絲綢商人。她身上流淌著高密東北鄉人與馬來人的混血。她皮膚黝黑,目光憂悒,生著熱帶女人所特有的豐滿乳房。她的漢語不太流利,但勉強可以交流。她是汪銀枝特派來侍候上官金童的。先生,請用晚餐。她把竹籃放在桌子上,從籃中端出一碗糯米飯,一碗蘿卜塊燉羊肉,一碗海米炒芹菜,一碗烏魚酸辣湯。她遞給他一雙偽象牙筷子說:“先生,吃吧。”


    上官金童麵對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一點食欲也沒有。他瞪著哭腫了的眼睛,怒衝衝地問:“你說,我是什麽?”


    女傭人嚇了一跳,雙手垂在髖骨間,說:“先生,我不知道……”


    “你這個特務!”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你是汪銀枝派來監視我的特務,女特務!”


    女傭驚恐地說:“先生……先生……我不懂,我不懂……”


    “你在這飯菜裏下了慢性毒藥,你要慢慢地毒死我,讓我像隻火雞一樣,像隻穿山甲一樣,慢慢地死掉!”他猛地把盛米飯的碗倒扣在桌子上,並端起那碗烏魚酸辣湯對著女傭潑過去,“滾,滾!狗特務,我不要再見到你!”


    女傭的胸脯上掛著一些粘稠的東西,嚎哭著,跑掉了。


    汪銀枝,你這個反革命,人民的敵人,吸血鬼,害人蟲,四不清分子,極右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腐化變質分子,階級異己分子,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寄生蟲,被綁在曆史恥辱柱上的跳梁小醜,土匪,漢奸,流氓,無賴,暗藏的階級敵人,保皇派,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封建主義的衛道士,奴隸主義製度的複辟狂,沒落的地主階級的代言人……他把在幾十年動蕩不安的生活中學到的罵人的政治術語無一遺漏地搜集出來,一頂摞著一頂,扣在汪銀枝頭上,他仿佛看到,就像流行的漫畫上畫的那樣,她被壓得像棵遍體疤眼的小樹一樣,彎曲著身體,你身上沒有疤,但你身上遍布著比疤還可憎的黑痞子。好像七月的夜空,滿天繁星。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汪銀枝,你出來,今晚咱兩個見個高低,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兩軍相逢勇者勝。砍掉了腦袋碗大的疤!


    汪銀枝手裏提著一串金色的鑰匙,推開門,站在了門口。她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說:“我來了,你有什麽本事就施展吧!”


    上官金童鼓足了勇氣說:“我要殺了你!”


    汪銀枝笑道:“果然出息了!你要有膽量殺人,我倒佩服你啦。”


    她毫無懼意地走進來,厭惡地繞過地上的髒物,她轉到上官金童身旁,用那串金色的鑰匙猛敲了一下他的頭顱,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你說,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給你準備了本市最豪華的房間,專門雇了女傭為你做飯,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像皇帝一樣養尊處優,你還要怎麽樣?”


    上官金童囁嚅道:“我要……自由……”


    汪銀枝一愣,接著便大笑起來。她笑夠了,嚴肅地說:“沒限製你的自由,你立刻給我滾出去,滾!”


    “憑什麽要我滾?”上官金童說,“這商店是我的,要滾的該是你,而不是我!”


    “呸!”汪銀枝道,“如果不是我接手經營,再來一百爿店,也早就倒閉光了,你還好意思說這店是你的。我養了你一年,對得起你了,所以,該還你自由了,請吧,請,這個房間,今晚上另有客人。”


    上官金童道:“我是你的法定丈夫,你想趕我走,我偏不走了。”


    汪銀枝傷感地說:“法定丈夫,丈夫,你也配提這兩個字?你履行過丈夫的義務嗎?你行嗎?”


    上官金童道:“隻要你按我說的做,我就行。”


    “無恥!”汪銀枝罵道,“你以為老娘是娼妓?你想怎麽擺布就怎麽擺布?”她的臉漲得通紅,醜惡嘴唇因為激怒而哆嗦著。她把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鑰匙砸在了上官金童眉骨上。他感到一陣奇痛鑽進了腦子,一股熱烘烘的液體浸濕了他的眉毛。他伸手摸了一下,看到指頭上的鮮血。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武打片,緊接著就是一場激烈的打鬥;如果是藝術片,受傷的男主人公將以冷言冷語反抗,然後憤而離家出走。我該怎麽辦呢?上官金童想,我與汪銀枝這場戲是武打的還是藝術的?是武打的藝術片還是藝術的武打片?嗨嗨嗨!嗨!拳腳交加,打得惡人連連倒退,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還人間以正道,誅武林之敗類。惡人倒地而死,少年英雄與美貌女人結伴而去,逍遙江湖。你可真夠歹毒的。忍無可忍的男主人公看著手上的血說,你不要以為我不會打人或不敢打人,我是怕,讓你的臭肉,弄髒了我的手!然後揚長而去,任那女人殺豬一樣嚎哭也不回頭……


    沒等上官金童找到一個合適的角色來扮演,就有兩條他熟悉的大漢闖進了門。他們兩個,一個穿著警官製服,一個穿著法官製服。穿警官服的是汪銀枝的弟弟汪鐵枝,穿法官服的是汪銀枝的妹夫黃小軍。他們一進門就把上官金童搡了起來。“怎麽啦姐夫?”警官用公牛一樣的肩膀扛了他一家夥,說,“欺負女人不算好漢吧?”法官用屈起的膝蓋從背後頂了他一家夥,說:“一擔挑,大姐對得起你,你這樣做太沒良心啦!”


    上官金童剛想辯解,肚子上已挨了小舅子一拳。上官金童捂著肚子蹲下,嘔出一口酸水。就像為了顯示手段一樣,“一擔挑”用鐵沙掌在上官金童的脖頸上砍了一下子。這法官連襟是部隊轉業幹部,當過十年偵察兵,在部隊練過單掌開磚,最高記錄一掌能砍斷三塊紅磚。上官金童感謝他掌下留情,要是他動了真格的,我這脖子不斷也要骨折。他想,哭吧,一哭,就可以免打了。哭是軟弱的表示,哭是求饒的象征,好漢不打告饒的。但他們還是劈劈啪啪地給了他一頓,盡管他跪在地毯上涕淚交流。


    汪銀枝哭得很傷心,好像受了莫大的傷害。法官勸慰道:“大姐,算了,跟這號人生氣不值得,離了算了,沒必要為他浪費青春。”警察說:“小子,你以為我們老汪家好欺負是怎麽的?你那外甥市長,已經停職檢查了,你小子仗勢欺人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後來,警察和法官緊密配合,把上官金童按在地上,讓他把那些烏魚蛋花子、竹筍片兒什麽的,統統舔著吃了。掉在地上的米粒兒,也一粒粒舔食了,哪點舔得不幹淨,他們便拳腳交加。上官金童一邊舔一邊掉眼淚,他很傷心地想,我跟條狗差不多,我還不如一條狗,狗舔食,是狗自願,自願就是樂趣。我舔食,是被逼,不舔就挨打,舔不幹淨還挨打,沒有樂趣,隻有屈辱。狗是經常舔食的動物,狗舌頭舔食時很自如。我不是舔食動物,舌頭笨拙,舔起來很費勁,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麵比較我都不如一條狗。他特別後悔的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碗湯潑了,這簡直是現世報,六月債,還得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舔食完畢,驗收合格,警察和法官架著上官金童出了房間,沿著幽暗的走廊,拐過輝煌的店堂,他們把他拋棄在一堆垃圾旁邊。正像“文化大革命”中慣用語:拋人曆史的垃圾堆。垃圾堆裏有幾隻生疥癬的小病貓在喵喵地叫著,向上官金童求援。上官金童對它們抱歉地點點頭。貓啊,咱們是同病相憐,我顧不上你了。他想起了治疥癬的偏方,是母親幫人治病時用過的。用麻油和蜂蜜、雞蛋清和硫磺,好像還有一種什麽東西,是什麽東西呢?該死,想不起來了。把這五種東西調和成糊狀,塗患處,隨塗隨幹,隨幹隨塗,結痂脫落即愈。此方對人有奇效,對貓也應該有效吧?都是哺乳動物嘛。可惜我救不了你們啦,他傷感地想著。已經半年多沒去看望母親啦。我已經被汪銀枝軟禁了半年。他眺望著那個燈火輝煌的窗戶,窗外是醉人的丁香花叢。紫丁香,醉人的紫丁香,在陽光中綻開,在細雨中施放幽香。去年今日,丁香的味道有無?那時汪銀枝還是一個結著愁怨的女人,在我的玻璃外徘徊。今年此時,我成了結著愁怨的男人。從那扇窗裏,傳出了小舅子和連襟的得意的笑聲。她在大欄市,結交廣泛,行行都有保護神,我鬥不過她。其實我何嚐跟你鬥過。我是一塊軟豆腐。我是河邊垂楊柳,這人折了那人攀。不妥,這是妓女述懷的詩。也沒有什麽不妥的,革命不分先後。


    娟妓不分男女。汪銀枝藏在屋裏那個紅麵孔的小夥子,不就是個男妓嗎?這臭娘們,不聽我的,卻聽他的。她一絲不掛,竟然戴著兩隻狐狸皮乳罩,胸前好像長著兩隻巨大的猴頭蘑菇。真是天才,竟能設計出這麽刺激的東西。皮毛很長,火紅色,柔軟無比,像一對猴頭蘑菇。這混蛋縱情恣欲,與小紅臉夜夜狂歡。有憑有據,我該去法院起訴。或者,約那個小紅臉出來,用劍,或者用手槍,到鬆林邊上,決鬥,為了我的聲譽,決鬥。一手仗劍,一手托著帽子,帽子裏盛滿瑪瑙般的紅櫻桃,愉快地吃著,吐著白籽兒,表示著對敵手的極度蔑視。


    同是雨夜,今夜的雨比去年的雨要寒冷,要淒清。玻璃上珠淚滾滾,去年是她的淚,今年是我的淚。多黨執政,輪流坐莊。鵲巢鳩占,反客為主。我不知道從哪裏來,更不知道到哪裏去?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個無家可歸之夜。去年因為我怕她獨自一人夜遊街頭,今年才有我獨自一人夜遊。養虎貽患。不應該可憐那些凍僵了的蛇。處處有陷阱。我從一個陷阱裏爬上來隨即便蹦進另一個陷阱,一個更比一個深。毒莫毒過婦人心。不對,母親就是菩薩心。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我現在還是寶。活寶,現世寶。到塔前去,與母親相伴,撿酒瓶賣,粗茶淡飯,自食其力。“酒幹倘賣無?”金錢如糞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乳房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貪心不足蛇吞象。愛之過度便成仇,對乳房同樣適用。事物發展到極端便向它的反麵轉化,乳房也是一樣。


    那天,與汪銀枝的小紅臉相遇。她用最精美的食物喂養他。喂得他膘肥體壯。我應該摘下鐵手套扔給他。我沒有鐵手套可摘也應攥拳頭呀。可是他滿臉都是笑容,並且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你好!他說。你好,我說。接下來我竟然握住了他的手。一個戴著綠帽子的丈夫握住了給自己戴上綠帽子的手。互致問候,表示感謝。仿佛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你這個孱頭!他痛罵著自己,在霏霏細雨中。下次碰到他,決不許這樣溫良恭儉讓,應該對準他的臉猛揍一拳,打得他眼冒金花,鼻子嘴裏都往外噴血!


    不知不覺中,細雨打濕了他的頭發。鼻子堵塞,這是感冒的前兆。肚子有點餓了,晚飯應該盡力吃一飽,那麽好的烏魚湯潑了真可惜。其實,汪銀枝生氣發火也不是全沒道理。丈夫無能,妻子隻好出馬。不能人道,難免紅杏出牆。錦衣玉食,我本當滿足。無理取鬧,落了個如此下場。也許,事情還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畢竟她打了我我沒有還手。我把烏魚湯潑了我不對但我跪下舔了也算受到懲罰。熬到天亮去向她道個歉吧。也向那菲籍女傭道歉。現在本該躺在席夢思上打呼嚕,活該,讓你受點苦,免得胡折騰。


    他想起人民電影院門臉下有很長的簷頭可以遮蔽風雨,便向那裏走去。由於打定了主意明天去向汪明枝賠禮道歉,他感到心裏踏實了不少。天上還在下雨,但天邊上已露出了明亮的星光。你已經五十四歲,黃土埋到脖頸了,不要再折騰了。汪銀枝就算跟一百個男人睡覺,又能損傷你上官金童什麽呢?


    在電影院大門前,早就聚集了一群年輕人。他們坐著破報紙,抽著劣等煙,聽一個長頭發的中年人朗誦詩歌。


    我們是會嚎叫的一代,盡管時時都被扼住咽喉!啊!詩人打著有力的手勢朗誦著他自己的詩。我們是要嚎叫的一代,嘶啞的喉嚨鑲著青銅,聲音裏摻雜著古老文明。


    好啊!那些穿著發亮的廉價皮革衣裳的青年男女嚎叫起來。男女很難分辨,但這是對一般人而言。上官金童憑著嗅覺便能分清男女。乳房的氣味。患有炎症的下體,內褲太緊,缺乏透氣性,“獨角獸”都是網眼狀的,便於皮膚呼吸。


    老軍醫專治性病,到處都貼著。他們吸煙,很可能是吸毒。地上擺著易拉罐,罐裏盛著啤酒。報紙上是花生豆,還有蒜味紅腸。肮髒的戴著粗大的黃銅戒指的手撥弄著吉它,縱情歌唱。我本是一條荒原狼,為何成為都市狗?嗚溜嗚溜嗚溜,原本對著山林吼,如今從垃圾堆裏找骨頭。嗚溜嗚溜嗚溜溜,不楞冬冬不楞冬。好啊!啪!豐富的泡沫溢出罐子,狠狠地咀嚼著紅腸。這種都市民謠並不是新鮮東西,六十年代美國青年傳給日本青年,七十年代日本青年傳給台灣青年,九十年代的中國青年從哪裏學來的呢?好像很有學問的電視專欄主持人對著提示屏念,但他盡量裝出隨便侃侃而談的樣子。黃鶴一去不複還,待到天黑落日頭,啊歐啊歐啊歐。這是破碎的時代,誰來縫合我的傷口?亂糟糟一堆羽毛,是誰給你裝成枕頭?好!他們瘋夠了,搖搖晃晃站起來,學著野狼嗥,用易拉罐投擲海報。夜間巡警騎著馬衝來,馬蹄聲碎。從城市邊緣的鬆樹林子裏,傳來杜鵑的夜啼。布穀,布穀,不夠,不夠,一天一個糠窩頭。一九六o年,真是不平凡,吃著茅草餅,喝著地瓜蔓。要說校園歌曲,這才是最早的。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我是一張餅,中間卷大蔥。我是一個兵,拉屎不擦腚。篡改革命歌曲,家庭出身富農,杜遊子倒了大黴。把他爹叫來。老富農,佝佝眼,山羊胡,手持大棍子,一棍子就把闖禍的兒子擂倒了。你這是幹什麽?示威嗎?領導,這兒子不是俺的,是俺從土地廟裏撿來的,俺不要了。不要也不行。開除學籍。杜遊子水性真好,一個猛子下去,從河這邊鑽到河那邊。他被他爹一棍子打成了啞巴。二十年沒有說話。真有毅力,裝啞巴裝了二十年。外號杜啞巴。在醴泉街那邊,杜啞巴開了個餐館,就叫“杜啞巴餐館”,專賣牛肉丸子。用鐵棒棰把牛肉砸成糊狀,搓成丸子,纖維不斷。味道優美,營養豐富,大欄名吃,電視台做過專題報道。母親說,杜啞巴是個好人,那年沙棗花掉到河裏,不是杜啞巴下去救非淹死不可。


    沙棗花生於1942年,算來也有五十一歲了。她到哪裏去了呢?也許早就死丁。


    如果她活著,是不是成了賊王呢?老而不死是為賊?誰說過這句話?是文管所長的爺爺,司馬庫的啟蒙老師。紀瓊枝,奶子長,掄起來,明晃晃,打的脊梁啪啪響。校園歌曲,最早的。胡說,對她有仇。她的奶子漂亮。她死得好慘,老百姓自發給她送葬,不貪汙,好幹部,世上沒有第二個紀瓊枝了。東方魚肚白了。廣場上一汪汪水亮了。大丈夫能伸能屈。磕頭不過頭點地。我錯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還不行嗎?他啪啪地扇著自己的嘴巴子說。一隻從“東方鳥類中心”逃出來的鷯哥站在路燈罩上,縮著脖子,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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