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涕淚交流,盡管我打腫了自己的臉,汪銀枝依然冷冷地笑著,毫無寬恕我的表示。這個裝模做樣、骨頭像冰一樣涼的女人,穿著我母親上官魯氏為了方便我吃奶而創造的那種開窗式女上衣,手指玩弄著那串金鑰匙,看著我的表演。她的確有服裝設計方麵的天才,這是必須承認的。我母親僅僅是在祖母的大棉襖上挖了兩個方便洞而已,但汪銀枝卻把那兩個洞變成了表演的舞台。滾著花邊的清式偏襟翠綠色夾襖,前胸上開了兩個圓形洞,洞邊與那兩隻水紅色“獨角獸‘’牌鏤空繡花乳罩連接得天衣無縫。簡直是桂林山水,真是強盜一樣猖狂的大手筆。是莊嚴的挑逗,美麗的性感。更重要的是,這服裝打破了乳罩的私匿性,打破了乳罩的季節性,它成為炫耀性時裝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女人們上街時,必須考慮乳罩的顏色了。換一件服裝必須換一副乳罩。一年四季裏乳罩都要暢銷。乳罩的需求量將大大增加。現在我明白了她製作狐狸皮乳罩並不僅僅是為了挑逗那個小紅臉,是商業。是美學,把女人最美的部位不分春夏秋冬地給予特別的關懷和強調。我知道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銀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誠懇地說,“給我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問題是,”她微笑著說,“我們連一日夫妻也沒有。”


    “那次,”我回憶著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說,“那次就算是了。”


    顯然,她也在回憶著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她滿臉赤紅,好像剛受了莫大的侮辱,“不,那不是!”她惱恨地說,“那隻算一次無恥的猥褻,一次不成功的強奸。”


    她捂著臉,這是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她的習慣動作。也許她捂著臉時正從指縫裏偷偷地觀察著我。這習慣一直延續到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淩晨,紅彤彤的霞光映紅了窗簾的時候。因為整夜地吮吸乳房,我的腮幫子又酸又麻又脹。她光著身子站在霞光裏,宛若一條懷孕的母泥鰍。油滑,金黃,黑色的斑點和花紋。那兩隻滲血的乳頭像泥鰍的胸鰭,隨著她的呼吸,有節律地、可憐地抖動著。當我試圖把那副天藍色的乳罩給她套上時,她一晃肩膀撲到床上。她趴在床上哭泣著。高聳的肩胛骨,深邃的脊梁溝。粗糙的、生著鱗片的屁股。我試圖用被子蓋住她的身體。她打了一個挺,鯉魚會打挺泥鰍也會打挺,她一個泥鰍打挺蹦下床。她捂著臉哭泣著向門衝去。她嗷嗷地哭叫著,聲音那麽大,讓我膽戰心驚。沒臉見人了,沒臉見人了,你讓俺怎麽活下去也。如果從上官金童房間裏衝出一個赤身裸體的、捂著臉痛哭的女人,後果不堪設想。這個女人顯然處在半瘋半狂的狀態。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淩晨的人民大街上積存著一汪汪的雨水,雨水裏浸泡著一條條毛毛蟲似的楊花,冷氣逼人。國際婦女節是法定的保護婦女的日子。我怎麽能讓她這樣跑出去?如果放她跑出去用不了十分鍾她就會僵臥在馬路上,嘴裏流著血。她絕對置生死於度外,汽車撞了她還是她撞了汽車已經說不清楚說清楚了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似乎聽到車頭撞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可怕的肉膩膩的聲音。就像澳洲的汽車撞死赤裸的袋鼠一樣。袋鼠是從來不穿衣裳的。我不顧一切地衝向門邊,把她的一隻翻來覆去擰著門把的手掰開。


    她用力地掙紮著,用頭撞我的胸膛,用牙咬我的手。放開我,我活夠了,讓我去死,她大聲吵嚷著。我心中充滿了無邊無際的厭惡,對一個偽裝成純情少女的女人的厭惡。更為可怕的是,她用她的頭,撞擊門板,一下比一下用力,撞得門板嘭嘭響。我怕極了,萬一她撞死在門板上,上官金童起碼又要去勞改十五年。再有十五年,我就回不來了。當然,我無論是槍斃還是坐牢,並不是大問題,嚴重的是,因為我的原因,讓一個女人死去活來地胡折騰。你真是混蛋!你為什麽要把她請進來呢?後悔藥沒有賣的,當務之急是安撫,安撫住這個其實十分光棍的、意欲毀掉一切的女人。我抱住了她的肩膀,悲壯地說:“姑娘,我會對你負責的!


    她不掙紮了,但仍然在哭訴,並且說: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我說:姑娘,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走吧,登記去,結婚吧。我不要,我不要你憐憫我。她臉上那種瘋狂的表情消失了。麵對著這張突然變得實事求是的臉,我感到十分吃驚。


    她把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定義為“無恥的猥褻和不成功的強奸”,使我大吃一驚,並感到激烈的憤怒。這種翻臉不認人的女人還有什麽好留戀的?上官金童,你鼻涕了一輩子,難道就不能硬氣一次嗎?這爿店給她,什麽都給她,你隻要自由。我說:“那麽,請問,什麽時候去辦離婚手續?”


    她拿出一張紙,說:“你隻要簽個名,一切就妥了。當然,”她說,“我仁至義盡,給你三萬元安家費。請吧。”我簽了名。她把開成上官金童戶頭的存折給我。


    “不要我出庭什麽的了吧?”我問。她笑道:“一切都有人代辦。”她把早就辦好的離婚證扔給我,說:“你自由了。”


    我與小紅臉撞了滿懷,彼此謙恭地笑了笑,無言而別。這場戲終於落下了帷幕,我的確感到了重獲自由的輕鬆。當天夜裏,我就回到了母親身邊。


    在母親去世前這段時間裏,大欄市市長魯勝利因為巨額受賄被判處死刑,緩期一年執行。耿蓮蓮和鸚鵡韓因行賄罪鋃鐺入獄,他們的“鳳凰計劃”實際上是個大騙局,魯勝利利用職權貸給“東方鳥類中心”的數億元人民幣有半數被耿蓮蓮用來行賄,餘下的全部揮霍幹淨。據說,僅“東方鳥類中心”的貸款利息,每年就要四千萬元。這筆債其實永遠還不清了,但銀行不希望“東方鳥類中心”實行破產,大欄市也不願意讓“東方鳥類中心”破產。這個惡作劇的中心,鳥兒飛盡,院落裏生滿荒草,鳥類流連,鳥毛斑斑。工人們各奔前程,但它依然存在,存在於銀行的賬目上,驢打滾一樣滾著自欺欺人的利息,並且注定了無人敢讓它破產,也沒有一個企業能夠兼並了它。


    失蹤多年的沙棗花從不知什麽地方歸來,她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她來塔前看了看母親,母親反應很淡漠。接下來的日子裏,她便與司馬糧鬧了一場很古典的生死戀。她拿出一隻玻璃球兒,說是司馬糧送她的定情禮物。又拿出一麵大鏡子,說是她送給他的定情禮物。她說至今還為司馬糧保持著童貞。住在桂花大樓最高層總統套房的司馬糧此次歸來心事重重,沒有心思與沙棗花重敘舊情。沙棗花卻像個跟屁蟲一樣緊緊地跟隨著他,煩得司馬糧齜牙咧嘴,跺腳跳高,咆哮如雷:“我的好表妹,你到底想怎樣呢?給你錢你不要,給你衣裳你不要,給你首飾你不要,你要什麽?!”司馬糧甩開沙棗花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怒衝衝地、無可奈何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蹺起的腳踢翻了一個細頸大肚子玻璃水瓶,水流滿桌,濡濕地毯,十幾枝紫紅色的玫瑰花淩亂地垂在桌沿上。沙棗花身穿一件薄如蟬翼的黑裙,粘粘糊糊地跪在司馬糧身邊,漆黑的眼睛直盯著司馬糧的臉,不由得司馬糧不正視她。她的腦袋玲瓏,脖子細長,脖頸光滑,隻有幾條細小的皺紋。對女人富有經驗的司馬糧知道脖子是女人無法掩飾的年輪,五十歲女人的脖子如果不像一截臃腫的大腸便像一段腐朽的枯木,難得沙棗花這樣光滑挺拔的五十多歲的脖子,不知道她是如何保養的。司馬糧沿著她的脖子往下看,看到她那兩個深陷的肩窩,還有在裙中朦朧的乳房,無論從哪個部位看她都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是一朵冷藏了半個世紀的花朵。


    是一瓶埋在石榴樹下半個世紀的桂花酒。冰涼的花等待采擷,粘稠的酒等待暢飲。司馬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沙棗花裸露的膝蓋,她呻吟一聲,血色滿臉,仿佛一片晚霞。她像生死不懼的英雄,猛地撲到司馬糧懷裏,纏綿的雙臂,摟住了司馬糧的脖子,熱烘烘的胸脯,緊湊到司馬糧的臉上,揉來揉去,搓得司馬糧鼻子上出油,眼睛裏流出酸淚。沙棗花說:“馬糧哥,我等了你三十年。”司馬糧道:“棗花,你少來這一套,等我三十年,多大的罪,加在了我頭上。”沙棗花說:“我是處女。”司馬糧道:“一個女賊,竟然是處女,你如果是處女,我就從這大樓上跳下去!‘’沙棗花委屈地哭著,嘴裏嘟噥著,嘟嘟噥噥火起來,跳起來,蹦一蹦,蛇蛻皮般把裙子落在腳下,仰麵朝天躺在地毯上她大叫:”司馬糧,你試試看吧,不是處女我跳樓!“


    司馬糧麵對著老處女沙棗花的身體油嘴滑舌地說:“奇怪奇怪真奇怪,你他媽的還真是處女。”嘴上雖然尖酸刻薄,但兩滴淚水卻在眼眶裏了。沙棗花幸福地躺在地毯上,像死人似的她的身體,她的眼睛卻濕漉漉地、癡迷地盯著司馬糧。


    一股陳年枕頭瓤子的酸臭味充溢房間,他看到沙棗花的身體頃刻間便布滿的皺紋,一片片銅錢般大的老年斑也從她白皙的皮膚上洇出來。正當司馬糧驚訝不已時,市茂腔劇團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演員推開門走了進來。


    如果沒有這大肚子,她的身體的確很好,可以用亭亭玉立來形容。現在她板著嘴,嘴唇烏紫,雙腮上幾塊蝴蝶斑,好像硬貼上去的一樣。


    “你是誰?”司馬糧冷冷地問。


    女演員哇地一聲哭了。坐在地毯上哭,雙手拍打著肚子:“你要負責,你弄大了我的肚子。”


    司馬糧翻開記事簿,查到了與這個女演員有關的記錄:夜,招茂腔劇團女演員丁某陪床,事畢,發現避孕套破。他合上簿子,罵道:“媽的,產品質量低劣,實在害死人!”


    他不由分說,拉著女演員的胳膊走出房間。女演員掙紮著說:“你拉我去哪?


    我哪裏也不去,我已經沒臉見人!“他捏住女演員的下巴,陰森森地說:”乖乖的,沒你的虧吃!“女演員被他的威嚴震懾住了。這時他聽到沙棗花喑啞地呼喚著他:”馬糧哥呀,你不要走呀……“


    司馬糧招招手,一輛出租車像桔黃色的甲蟲滑過來。穿紅衣戴黃帽的飯店門童替他拉開車門,他一把將女演員推進去。


    “先生,去哪?”司機僵著脖子問。


    “消費者協會。”司馬糧說。


    “我不去,我不去”女演員大叫“為什麽不去?”司馬糧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女演員的眼睛,說,“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


    出租車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拐彎抹角地穿行著。道路兩旁依然是工地連著工地,有的拆有的建。工商銀行的樓已拆掉一半,十幾個灰禿禿的民工像橡皮人一樣,機械地、軟弱地揮舞著鐵錘,敲打著牆上的磚頭。碎磚片橫飛到馬路中央,硌得汽車輪胎嘣嘣響。在街道兩邊工地的夾縫裏,座落著一座座豪華的酒樓,酒樓的窗戶裏,散發出濃重的酒臭,熏得路邊的樹木搖搖晃晃。不時地有一些赤紅.的腦袋從鋁合金的窗框裏探出來,噴吐出一道道五顏六色的粥狀物。每家酒樓的窗戶下,都團聚著—群皮毛阮髒的癩皮狗,等著搶食窗戶噴出來的東西。車輛擁擠,塵土飛揚,出租車司機焦急地敲著喇叭。司馬糧笑嘻嘻地看著車窗外的情景,對身邊那位唧唧咕咕、哭哭啼啼的女演員不理不睬。車子鑽到市中心大轉盤附近,險些與一輛坦克般霸道的大卡車相撞。卡車司機,一位戴著白手套的紅臉膛姑娘從車窗探出頭來,粗野地罵著:“操你老媽!”出租車司機輕蔑地問:“可能嗎?”司馬糧搖下車玻璃,色迷迷地盯著女司機,大聲問:“姑娘,陪我玩玩吧?”女司機喉嚨裏呼嚕幾聲,嘬起嘴唇,將一口痰,準確地吐到司馬糧的臉上。卡車的後廂上罩著繩網,插著樹枝,幾十隻綠毛猴子在車廂裏上躥下跳著,吱吱哇哇地亂叫。司馬糧上對著猴子們喊:“弟兄們,你們從哪裏來?你們要到哪裏去?”猴子肅靜,對著他眨眼睛做鬼臉。出租車司機陰沉地說:“鳥類中心沒辦成,猴類中心就能辦成嗎?”“誰辦猴類中心?”司馬糧問。“誰能辦?”出租司機一打方向盤,汽車貼著一個騎摩托的女郎的大腿飛過去,嚇得一個拉車的毛驢竄稀屎,車轅上坐著的老農嘈嘈地罵;枯燥的五月驕陽下,他還戴著一頂黑毛的狗皮帽子。車上拉著兩簍圓溜溜的金黃色杏子。


    司馬糧捏著女演員的手脖子闖進了市消費者協會。女演員死命掙紮,但難抵司馬糧的神力。“消協”的人正在打撲克,三個女的,對付一個男的。那男人禿得光溜溜的頭皮上,貼著十幾張白紙條。


    “夥計,我們投訴!”司馬糧大喊。


    一個年輕的、塗著紅唇的女人斜著眼看看司馬糧,邊發牌邊問:“投訴什麽?”


    “避孕套!”司馬糧說。


    打牌的人都愣住了,隨即便像猴子一樣活躍起來。禿頭男人顧不上撕掉腦袋上的紙條,蹦到辦公桌前,嚴肅地說:“二位公民,我們消費者協會是竭誠為消費者服務的,請你詳細敘述你們受害的經過。”


    司馬糧道:“五個月前,我從桂花大廈商品部購買了一盒‘幸福’牌彩色避孕套,我與這姑娘隻幹了半個小時,避孕套就漏了。由於避孕套質量不過關,導致了她懷孕,如果流產,勢必給她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如果不流產,勢必造成計劃外生育。因此,我們要向避孕套生產廠家索賠一百萬元。”


    二個中年女人問:“您剛才說幹多久?”


    司馬糧道:“才半個小時。”


    中年婦女吐吐舌頭,道:“我的天,半個小時!”


    司馬糧道:“是半個小時,我喜歡對著鍾表幹,不信你問問她。”


    女演員一直羞怯地低著頭。司馬糧戳她一下,說:“你別低著頭不吭聲呀!


    你是直接受害者。你說,是不是隻幹了半個小時?“


    女演員惱羞成怒地說:“半個小時?你他媽半天沒下來!”


    幾個女工作人員都既尷尬又羨慕地笑了。


    禿頭問道:“你們兩位是夫妻嗎?”


    司馬糧吃驚地問:“什麽夫妻?夫妻之間有幹這事的嗎?你簡直是頭蠢驢。”


    禿頭被司馬糧罵得張口結舌。


    中年女人道:“先生,你有什麽證據說明是避孕套破裂導致了您的女伴懷孕?”


    司馬糧問:“這還要什麽證據?”


    中年女人道:“當然,鞋子破了,要有破鞋做證據;高壓鍋爆炸了,要有破鍋做證據;避孕套破了,要有破避孕套做證據。”


    司馬糧問女演員:“哎,你留著證據沒有?”


    女演員掙脫手,捂著臉往門外躥去。她那兩條長腳輕捷有力,根本不像懷孕的樣子。司馬糧目送著她的背影狡黠地笑了。


    司馬糧重回桂花大樓總統套房後,看到一絲不掛的沙棗花正坐在窗台上等著他。她冷冷地問:“你承認不承認我是處女?”


    司馬糧道:“表妹,把你那套瞞天過海的把戲拾掇拾掇藏起來吧!我是從女人堆裏滾出來的,你想蒙我?其實,我要真想娶你,還會在乎你是不是處女嗎?”


    沙棗花尖利地嚎叫一聲,嚇得司馬糧冷汗進出。坐在窗台的女人嚎叫時五官變位,眼睛裏射出的藍光像毒瓦斯一樣熏人。他本能地往前撲了一步。沙棗花的身體往後仰去,她通紅的腳後跟在他麵前一閃爍便消逝了。


    司馬糧歎息道:“小舅,你看這事弄的。我要從這樓上跳下去吧,的確不像司馬庫的兒子。我要不從這樓上跳下去吧,也不像司馬庫的兒子。你說我咋辦?”


    我張口結舌,無話可說。


    司馬糧撐開一把不知哪個女人遺忘在房間裏的遮陽花傘,說:“小舅,要是我摔死了,你就替我收屍吧,要是我摔不死,我就永遠死不了了。”


    他撐開花傘,說:“奶奶的,電燈泡搗蒜,一錘子買賣了!”說完他便躍出窗口,像一隻成熟的帶葉果實,箭矢般落下去。


    我把半截身體探出窗口,頭暈眼花的我驚恐地喊叫著:“司馬糧——馬糧——”司馬糧不理我,管自下落,花傘盛開,奪目驚心。樓下的閑人們仰起臉,欣賞著奇景。鴿哨滿天,鴿糞落人洞開的秀口。沙棗花委屈的身體像一條小死狗,攤在水泥地麵上。司馬糧落在樓下一棵法桐肥大的樹冠上,傘掛枝頭如大花朵,人從枝杈縫中漏出,砸在修剪得如斯大林胡須一樣整齊的冬青樹叢上。樹叢如綠色淤泥般濺開。閑人們驚呼著圍攏上來。司馬糧卻沒事人一樣從樹叢中鑽出來,拍打拍打屁股,對著樓上招了招手。他的臉五彩繽紛,像我們童年時的教堂彩玻璃。“馬糧啊……”我熱淚盈眶地喊著。司馬糧分撥開圍上來的人群,走到門庭前,招來一輛杏黃色的出租車,拉開車門鑽進去。身穿紫紅號衣的門童笨拙地追趕上去。出租車屁股後噴著黑煙,靈巧地拐出彎道,鑽進了大街上的車流,在大街兩邊呈現著暴發戶氣派、破落戶氣派、小家子氣派的鱗次櫛比的建築物矯揉造作的注視下、狗仗權勢的咋呼中、搔首弄姿的醜態裏,突然消逝了。


    我抬起頭來,長舒了一口氣,猶如一場大夢初醒。陽光燦爛,照耀著大欄市醉醺醺、懶洋洋、充滿著希望又遍布著陷阱的迷狂市廛。在城市的邊緣,母親的七層寶塔金光閃爍。


    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兒啊,陪娘去次教堂吧,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背著左眼僅存一點光感的母親,用了整整五個小時,才拐彎抹角地,在茂腔劇團演員宿舍後邊那條被化學染料廠泄出來的汙水浸紫了的小胡同裏,找到了重新恢複的教堂。


    教堂設在幾間古舊的平房裏,沒有半點巍峨和莊嚴,全是簡陋與樸素。教堂門前和小胡同兩側,擺滿了纏著花花綠綠塑料布的自行車。一個胖頭大臉的慈祥老婦,坐在門口,好像一個檢票員,又好像一個為某種秘密活動望風的忠實坐探。老婦人對我們友好地點點頭,放我們進去。


    院子裏坐滿了人,屋子裏人更多。一個蒼老的牧師,用含糊的口齒講經。一縷陽光斜射在高高的講台上。陽光中,他那兩隻幹枯的手,像經過特殊處理的標本。聽眾有老人,有兒童,占半數以上的是年輕的女人們。她們都坐在小板凳上,膝蓋上平放著展開的《聖經》,手裏拿著筆,在書上做著記號。一個和母親熟識的女長老,找來兩個小凳子,安排我們娘倆靠牆根坐下。我們頭上是一株老槐樹龐大的冠,槐花盛開,團團簇簇,猶如瑞雪。悶香撲鼻,令人窒息。粗糙的槐樹幹上,掛著一個破舊的喇叭,擴大著講經牧師的聲音。喇叭噝啦噝啦地響,不知是老牧師的喘息還是喇叭的喘息。我們靜坐聽講。


    老牧師嘶啞地說著,我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我猜到了他的嘴角上一定掛著兩朵白色的泡沫。


    “人們呐,你們要與人為善,哪怕他是你的仇敵。就像主教導的那樣,‘若遇見你仇敵的牛或驢迷了路,總要牽回來交給他。若看見恨你的人的驢壓臥在重馱之下,不可走開,務要和驢主一同抬開重馱。’”


    “人們呐,你們勿貪口腹之欲,就像主教導的那樣,不要吃‘雕、狗頭雕、紅頭雕、鷂鷹、小鷹與其類;烏鴉與其類;鴕鳥、夜鷹、魚鷹、鷹與其類;鸕鶿、貓頭鷹、角鴟、鵜鶘、禿雕、鸛、鷺鷥與其類;戴勝鳥與蝙蝠。’那些破戒條的,已經受到了懲罰。


    “人們呐,你們要忍耐,就像主教導的那樣,‘有人打你左臉,就把右臉也伸過去。’無論碰到什麽樣的不平事,也不要口出怨言,如果你遭了罪,就是你命中該遭此罪。即便饑餓你的胃,疾病你的身,也不要出怨言。今生受苦,來世得福。


    你得咬著牙活下去。主耶穌不喜歡自殺的人,他們的靈魂將不得救贖。


    “人們呐,不可貪圖錢財,錢財是老虎,養虎者必被虎傷。”


    “人們呐,不可貪戀女色。女人是刮骨的鋼刀,貪色者就是用鋼刀刮自己的骨。”


    “人們呐,你們要戰戰兢兢,不要忘記那洪水,那天火。要永遠地想著耶和華尊榮的名字。以馬內利,阿門!”


    阿門!聽經的人齊聲呼號,許多女人的眼睛潮濕著。


    講經台側,響起了喑啞的風琴聲。唱詩班領唱,聽經的人跟唱聖歌。會唱的大聲唱,不會唱的跟著哼哼:“審判大日要來,那日就要來,不知何時那日就要來。到那時聖徒、罪人必要分列左右隊。此日要來,你有否預備?有否預備審判大日來?有否預備,審判日必來。阿門!”


    講經結束了。教徒們收拾起《聖經》,有的站起來打哈欠伸懶腰,有的坐在那兒喃喃低語。一個留著大分頭、滿臉粉刺的小夥子,嘴裏叼著煙卷,一隻腳踩著小凳子,彎著腰,用一張十元麵值的人民幣,擦拭著皮鞋上的塵土。一個形同乞丐的老頭,怔怔地盯著小夥子的手。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婦,把《聖經》裝進絲線編織的精致書包,同時看了看箍在白藕般胳膊上的小金表。她長發披肩,口唇腥紅,手指上套著光芒四射的鑽戒。一個肩膀寬厚、麵相憨樸的軍人,把一張麵值一百元的人民幣,折成長條,塞到綠色的捐獻箱裏。牆上用粉筆寫著四個大字:以馬內利。一個滿麵愁苦的老太太,坐在牆根的半塊磚頭上,解開藍布包袱,拿出一摞草紙樣的煎餅,嚓嚓啦啦地咀嚼。從茂腔劇團的練功房裏,傳來女演員吊嗓子的聲音:咦——呀——六月裏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咦呀呀——。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用尿滋著一個螞蟻窩,湯澆蟻穴,螞蟻們大難臨頭。一個中年婦女訓斥小男孩,揚言要割掉他的小雞巴,小男孩麻木不仁地仰臉望著她。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佝僂著腰,拖著兩條僵硬的腿,對著一個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女人走過去。那女人額頭上貼著一帖肮髒的膏藥,頭發上沾著一些發亮的血嘎痂。一個腿上生瘡的老頭,裸露著雙腿坐在一條破麻袋上,成群的綠頭蒼蠅眷戀著他的流膿淌血的雙腿。一隻啄木鳥蹲在他凸出的膝蓋上,快速地啄著他的瘡口,並從裏邊叼出一些白色的細蟲。他眯縫著眼,望著太陽,嘴唇索索地抖動,仿佛在念著神秘的咒語。教堂後邊的大街上,傳來高音喇叭的巨大轟鳴: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樹。一對夫妻一個孩。生了二胎要結紮,提倡女紮。


    誰敢不結紮,罰款五千八。計劃生育宣傳車耀武揚威地開過去了。酒廠的秧歌隊來了。鑼鼓喧天。八十個穿黃衣紮黃頭巾小夥子,八十個穿紅綢衫的大姑娘,一齊扭動,騰起滾滾塵土,越過教堂的房脊。這支秧歌隊幾年內走遍了大欄市的每個角落。他們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浸泡得濕漉漉的。他們嘴裏都噴吐著酒氣,他們扭的是醉秧歌,看似東歪西倒,實則法度森嚴。他們打的是醉鼓,男鼓手們偽裝著古代豪傑的驃悍。教堂院子裏人有的被街上的鑼鼓聲吸引,仰臉望著超越屋脊的紅塵;有的低頭沉思,有的神色沉靜,有的目光呆滯。房脊上那個紅鏽斑斑的鐵十字架在塵土中時隱時顯,宛若耶穌神秘的臉。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婦女哭嚎著走進院子,她的眼睛腫成水泡,隻剩下兩條黑色的縫。她的哭聲悠揚,很像淒涼的日本歌謠。她手拖著一根碧綠的柳木棍子,肥大的孝衣上沾滿鼻涕、口水和泥土。一條精巧的瘦狗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後,緊緊地縮著尾巴。她撲跪在頭上戴著荊冠的耶穌畫像前,大聲地訴說著:“主啊,俺娘死了,您保佑她上天堂,不要讓她下地獄啊……”耶穌悲憫地注視著她。他額頭上滲出的鮮血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三個穿製服的警察傍在門口往院子裏張望著,好像是有所顧忌。他們低聲商量著了幾句,便羞羞答答地進了院。那個用人民幣擦皮鞋的小夥子猛地跳起來,灰色的臉上掛著一層亮晶晶的汗珠,看樣子他想奪路而逃,但三個警察已經呈扇麵包抄過來,擋住了他的出路。他轉身對著教堂的磚牆衝去,在牆前他的身體騰跳起來,他的手把住了生著瘦弱青草的牆頭,他的腳尖在滑溜溜的牆壁上踢蹬著。警察們鷹一樣撲上去,扯住小夥子的腿,把他拉下來,按在地上。閃光的手銬鎖住了他的手腕。警察把他拖起來,架著他往外走。他半邊臉上沾滿泥土,牙縫裏滲出血絲。一個背著保溫箱的小男孩溜進院子,用稚嫩的嗓音呼喊著:“冰棍!冰棍!奶油冰棍!”小男孩生著一顆圓溜溜的大腦袋,兩扇招風耳朵,額頭上布滿皺紋,漆黑的大眼睛裏,流溢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絕望的光芒。他齜著兩顆長長的白門牙,像家兔一樣。沉重的保溫箱勒得他細長的脖頸顯得更長。他穿著一件破爛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現出來。他穿著一條大褲頭,更顯得兩條腿細如麻稈。他的小腿上生著一些化了膿的小瘡。他穿著一雙號碼很大的舊膠鞋,走起來噗哧噗哧響。教徒們沒人買他的冰棍,小男孩失望地走了。望著男孩苦難的背影,我心中一陣酸痛,但可惜我口袋裏沒有一分錢。男孩嘹亮的、唱歌一樣的呼喊聲在教堂外邊的小巷裏響起,他似乎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悲傷……


    母親雙手扶著膝蓋,端坐在小凳子上,她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一絲風兒也沒有,滿樹的槐花突然垂直地落下來。好像那些花瓣兒原先是被電磁鐵吸附在樹枝上的,此刻卻切斷了電源。紛紛揚揚,香氣彌漫,晴空萬裏槐花雪,落在母親的頭發上、脖子上、耳輪上,還落在她的手上、肩膀上,她麵前栗色的土地上阿門!


    這時,那個剛剛講罷經的老牧師,步履蹣跚地走出教堂。他手扶著門框迷茫地看著槐花齊落的奇景。他生著磚紅色的亂發,瓦藍的眼睛,通紅的大鼻子,粗疏的黃胡子,嘴巴裏鑲著耙齒一樣的鐵牙。我驚悚地站起來,好像看到了傳說中的父親。


    栗姥姥挪動著小腳跑過來,為我們雙方做著介紹:“這是馬牧師,是我們老馬牧師的長子,他是專程從蘭州回來主持教務的。這位是上官金童,是我們老教友上官魯氏的兒子……”


    其實,栗姥姥的介紹純屬多餘,因為在她尚未報出我們的名字之前,上帝便啟悟了我們的心智,使我們知道了彼此的出身。這個馬洛亞牧師和回族女人生出來的雜種,我的同父異母兄弟,用他的生著濃重汗毛的通紅的大手,緊緊地抓住我,淚花在他的藍眼睛裏滾動著,他說:“兄弟,我一直在等待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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