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衰老是從乳房開始的,乳房的衰老是從乳頭開始的。因為大姐的私奔,母親一貫俏皮地翹起的粉紅色乳頭突然垂下來,像成熟的穀穗垂下了頭。垂頭的同時,粉紅的顏色也變成了棗紅。在那些日子裏,乳房的泌奶量減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鮮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裏,有一股朽木的氣息。幸好,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的心情逐漸好轉,尤其是吃過那條大鱔魚之後,低垂的乳頭慢慢翹起來,變深了的顏色漸漸淡起來,泌奶量恢複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這次衰老,畢竟在乳頭與乳房連結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皺紋,猶如被折疊過的書頁,雖然重新展平,但痕跡卻難消除。這次變故,給我敲響了警鍾,憑著本能,也許是神啟,我開始改變對乳房肆無忌憚的態度,我必須珍惜它們,養護它們,把它們看做必須輕拿輕放的精致器皿。


    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著半廂房小麥和一地窖蘿卜,我們平安地向春天過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裏,大雪彌漫,堵塞住門戶,院子裏的樹枝被積雪壓斷。我們穿著沙月亮饋贈的皮毛外套,圍坐在母親身邊,進入冬眠狀態。一天,太陽出來,積雪融化,房簷上垂掛著粗大的冰淩,久違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喚,我們從冬眠中醒來。我們已過了好久化雪為水的日子。對雪水煮蘿卜這道重複了數百次的菜,姐姐們厭惡之極。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須立即下河抬水,否則就會得莫名其妙的病,連僅靠奶水過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幸免。上官招弟已經取代了上官來弟的領袖地位。這位姐姐,生著兩片豐滿的嘴唇,說話的聲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啞。她的話,有相當的權威性,因為人冬以來,她全麵負責夥食,母親卻像一頭受傷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時又理直氣壯地披著那件華貴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調理著身體,關心著奶汁的數量和質量。“從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著母親的臉,用不容否決的口吻說。母親沒有反對。三姐上官領弟皺著眉,批評雪水煮蘿卜的惡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賣騾子換錢再用錢買肉吃。母親譏諷道:“冰天雪地,到哪兒去賣騾子?”三姐說:“那我們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凍得跑不動了。”母親勃然變色:“記著,孩子們,這輩子不要再讓我看到野兔子。”


    其實,在這個嚴酷的冬天裏,村子裏許多人家,都吃膩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們,在雪地裏像長尾巴蛆一樣爬行,連小腳女人都能活捉它們。這個冬天,也是紅狐狸和草狐狸的黃金歲月,因為戰爭,獵槍被形形色色的遊擊隊掠去,使村人們沒了武器;也因為戰爭,村人們情緒受傷,所以在獵獲狐皮的黃金季節裏,狐狸們沒有往年的殺身之憂。在那些漫漫長夜裏,它們在沼澤地裏縱情狂歡,公狐狸們讓所有的母狐狸都懷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兒。它們淒涼激越的嗚叫聲,擾得人心神不寧。


    三姐和四姐用扁擔抬著一隻大木桶,二姐扛著一柄大鐵錘,來到蛟龍河邊。


    她們路過孫大姑家時,不由地側目觀望。院子裏一片荒涼,沒有一絲絲人的氣息。一群烏鴉蹲在牆頭上,令姐姐們想起孫家牆頭的往昔。昔日的熱鬧已不複存在,啞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們踩著深及大腿根的積雪走下河堤,幾隻野狸子在灌木叢中望著她們。太陽在東南方向,傾斜照耀著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著酥脆薄餅,發出咯咯喳喳的響聲。河道中央的冰是淺藍色的,堅硬光滑。姐姐們在冰上蹣跚著,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時也順勢跌倒。扁擔水桶大鐵錘在冰上響,她們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選擇了一塊最幹淨的地方,開始砸冰。上官家祖傳的大鐵錘被她纖細的胳膊舉起來,沉重地落在冰麵上,發出的響聲像刀刃一樣鋒利單薄,飛到我家的窗戶上,讓窗紙簌簌作響。母親撫摸著我頭上的黃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說:“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個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魚。”八姐披著猞猁皮小襖瑟縮在炕角上,尷尬地微笑著,好像一尊皮毛小觀音。二姐一錘下去,冰麵上出現一個核桃大的白點,幾片細小的冰屑沾在錘頭上。她又舉起大錘,舉起時勉勉強強,落下時搖搖晃晃。冰麵上又出現一個白點,離剛才那個白點足有一米遠。冰麵上出現二十幾個白點時,上官招弟已是氣喘籲籲,嘴裏噴出的白氣又粗又長。掙紮著舉起錘,錘下落時她筋疲力盡,倒在冰麵上,小臉煞白,厚嘴唇鮮紅,眼睛裏霧蒙蒙,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噥噥,開始發泄對二姐的不滿。河道裏刮起小北風,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著她們的臉。二姐站起來,往手心裏啐了幾口唾沫,重新抓起錘柄,舉起大錘,砸下去。但隻砸了兩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麵上。


    正當姐姐們絕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擔,準備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淩燒午飯時,十幾架馬拉冰爬犁攜著煙嵐從冰河上疾馳而來。因為冰麵上反射著七彩的陽光,他們又是從東南方向而來,所以二姐一直認為他們是從太陽裏沿著光線滑行下來的。他們金光閃閃,速度快似閃電。馬蹄翻動,銀光閃爍,馬蹄上的鋼釘鑿得冰麵啪啪響,冰屑橫飛,打在姐姐們的腮上。她們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顧不上躲閃。馬繞著彎閃過她們,然後,跌跌撞撞地刹住。這時姐姐們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黃色,塗著厚厚的桐油,像一層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著四個人,都戴著蓬鬆的狐狸皮帽子。胡須、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簷上,結著一層白色的霜花。


    嘴裏和鼻孔裏都往外噴吐著又粗又長的熱氣。馬們小巧玲瓏,眉清目秀,馬腿上都叢生著長長的毛。從它們安詳的態度上,我二姐猜想這是傳說中的蒙古馬。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第二架爬犁上跳下來。他穿著一件光板羊皮襖,敞著懷,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紮著寬皮帶,皮帶上掛著一隻左輪子手槍,還有一把短柄的小斧頭。隻有他沒戴皮帽子卻戴著一頂三頁瓦氈帽。他的聳起的雙耳上,各戴著一個野兔皮護耳。“是上官家的女兒嗎?”他問。


    眼前這個人,是福生堂二掌櫃司馬庫。“你們在這幹什麽?”他問著,沒等我姐姐們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這哪是你們女孩子幹的活兒!”他對著爬犁上的人喊,“都下來,幫我這鄰居砸個窟窿,也正好飲飲我們的蒙古馬。”


    爬犁上下來幾十個臃腫的男人,他們大聲咳嗽、吐唾沫。幾個人蹲下,從腰裏掏出小斧頭,啪啪地砍著冰。冰屑飛濺,冰上出現一些白色的砍痕。一個絡腮胡子摸摸斧頭的刃子,擤著鼻子說:“司馬大哥,這樣砍,隻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馬庫蹲下,摸出自己腰裏的斧,試探著砍了幾下,罵道:“媽的,凍得像鋼板一樣。”絡腮胡子道:“大哥,咱們每人一泡尿就能滋開。”司馬庫罵道:“胡扯雞巴蛋!”但他立即興奮起來,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燒傷尚未痊愈——說,“有了,薑技師,薑技師,你過來。”那個叫薑技師的瘦削男人上前來,望著司馬庫,不說話,但他的表情向司馬庫說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個玩意兒,能不能切開這冰?”薑技師輕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樣的尖細腔調說:“好比用鐵錘砸雞蛋。”


    司馬庫高興地說:“快快,在這河上給我切它八八六十四個窟窿,讓鄉親們跟著我司馬庫沾光。你們別走。”他又對我姐姐們說。


    薑技師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開,露出了兩個刷著綠漆、像巨大的炮彈一樣的鐵家夥。他十分熟練地抖開長長的紅膠皮管子,並把膠皮管子擰在鐵家夥的腦袋上。然後,他看了看鐵家夥腦袋上的圓盤表,那表上有細長的紅針在擺動。最後,帶上帆布手套,他卡著一個狀似大煙槍的、與兩根膠皮管子連在一起的鐵玩意兒,擰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氣噴出。他的助手,一個頂多能有十五歲的瘦弱男孩,劃著一根洋火,往那氣上一觸,一個像柞蠶蛹兒那般粗細、那般形狀的藍色火苗便噴射出來,並發著嗤嗤的響聲。他吩咐了一聲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兩個鐵家夥的腦袋扭了幾下,那藍色的火苗隨即變得極白極亮,比陽光還要耀眼。薑技師提著那可怕的玩意兒,望著司馬庫。


    司馬庫眯著眼,把手掌往虛空裏一劈,喊一聲:“割!”


    薑技師彎下腰,把那白火頭往冰麵上一觸,一股乳白色的蒸氣猛地騰起尺把高,並伴隨著滋啦啦的水響。他的胳膊帶動著手腕,手腕帶動著“大煙槍”,“大煙槍”噴吐著白火,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他抬起頭,說:“切下來了。”


    司馬庫懷疑地低頭看冰,果然看到一塊磨盤大的冰與周圍的冰分離開來,河水沿著那圓圈,均勻地滲出來。薑技師用那白火在圓冰上劃了一個十字,圓冰便分裂成四塊。他用腳把那冰塊往下壓,河水把冰衝走了。一個冰窟窿出現在河上,藍色的河水漫溢出來。


    “真是好家什!”司馬庫讚歎著,冰上的男人也對著薑技師投過來讚賞的目光。“繼續切!”司馬庫說。


    薑技師施展絕技,在蛟龍河厚達半米的冰麵上,切割出幾十個冰窟窿。這些冰窟窿有圓形的,有正方形的,有長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八角形的,有梅花形的……猶如一頁幾何學教程。


    司馬庫說:“薑技師,這是你初出茅廬第一功!上爬犁,夥計們,天黑趕到大鐵橋,對了,飲飲馬,飲馬蛟龍河!”


    男人們拉過馬匹,讓它們就著冰窟窿飲水。司馬庫趁此機會對我二姐說:“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訴你娘,總有一天我會把沙月亮那個黑驢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奪回來還給孫大啞巴。”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兒了嗎?”二姐大著膽子問司馬庫。


    司馬庫說:“跟著沙月亮販賣大煙土。媽的,這些驢日的鳥槍隊。”


    二姐不敢多問,眼看著司馬庫跳上爬犁。一溜十二架爬犁,箭一般射出西方,在蛟龍河石橋那兒拐了一個彎,不見了。


    姐姐們沉浸在目睹人間奇跡的興奮裏,忘記了寒冷。她們參觀著河上的冰窟窿,從三角形到橢圓,從橢圓到正方,從正方到長方……窟窿裏溢上來的河水沾在她們鞋子上,一會兒便結成了冰。冰河裏的清新水氣,感人肺腑地從冰窟窿裏溢上來。我的二姐三姐四姐對司馬庫充滿了敬仰之情。因為有了大姐作為光榮的榜樣,二姐幼稚的腦海裏,竟然產生了一個朦朧的念頭:嫁給司馬庫!好像有人冷冷地告誡她:司馬庫已經有了三個老婆!——那我就做他的第四個老婆。


    四姐上官想弟驚叫一聲:“姐姐,一根大肉棍子!”


    那條被四姐誤認為肉棍子的粗大鰻鱺,笨拙地擺動著銀灰色的身體,從幽暗的河底浮遊上來。它的蛇樣的腦袋足有拳頭那麽大,兩隻眼睛陰森森的,令人想到陰鷙的蛇。它的頭接近了水麵,叭叭地吐著水泡兒。二姐興奮地說:“一條大鰻鱺。”她抄起扁擔,對準它的頭顱砸下去。扁擔鉤子嘩啦響,水花濺起。鰻鱺的頭沉下去,但立即又浮上來。它的眼睛被打破了。二姐又用扁擔搗下去。鰻鱺的動作越來越遲緩、僵硬。二姐扔下扁擔,抓住它的頭,把它從冰窟窿裏拖上來。


    鰻鱺出了水麵即被凍僵,繼而被凍成肉棍;二姐讓三姐和四姐抬著水,她自己一手提鐵錘,一手抱著鰻鱺,好不容易回了家。


    母親用一把鋸子,截下了鰻鱺的頭尾,把它的身體,鋸成十八段,每一截鰻鱺落地,都呼嗵一聲響。用蛟龍河裏的水煮蛟龍河的鰻鱺,煮出的魚湯鮮美無比。


    從這一天起,母親的乳房恢複青春,盡管還留下了前邊說過的那道猶如書頁上折痕的皺紋。


    也就是在喝足鮮美鰻鱺湯的這個夜晚,母親心情舒暢,臉上呈現著聖母般的、也是觀音菩薩般的慈祥。姐姐們圍繞著母親的蓮座,聽她講述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溫馨夜晚,兒女情長。北風在蛟龍河道裏呼嘯,風把煙囪當成哨子吹。院子裏結著冰甲的樹枝喀喀啦啦地擺動,一根冰淩掙脫屋簷,落在簷下的捶布石上跌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母親說,清朝鹹豐年間,這裏還無人定居。夏秋季節,有人來這裏捕魚、采藥、放蜂、放牧牛羊,為什麽叫大欄呢?原來這裏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一圈樹條子夾成的柵欄。冬天裏,有人來這裏打過狐狸,但據說來這裏打狐狸的人沒有一個善終的,不是被大風雪凍死,就是得上什麽怪病。後來,也鬧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一個身體健壯、四肢發達、膽量很大的人在這裏定了居。他就是司馬亭、司馬庫兄弟的爺爺司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號,他的真名無人知曉。他名叫大牙,但嘴裏卻沒有門牙,說話時嗚嗚嚕嚕的。司馬大牙在河邊搭了一個草棚,靠著一柄漁叉和一杆獵槍過日子。那時候,河裏、溝裏、窪地裏魚多得呀,一半是水,一半是魚。有一年夏天,司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魚,看到從上遊漂下來一個釉彩大甕。司馬大牙一身好水性,能在水裏潛一袋煙工夫。他一個猛子紮下河,把那口大甕拖到岸邊。甕裏端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盲女。我們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著頭,側耳聽著,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這個盲女長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應該嫁給皇上做娘娘。後來,盲女生了一個男孩就死去了。司馬大牙用魚湯把這男孩喂大,這個男孩名叫司馬甕,他就是司馬亭和司馬庫的爹。


    母親緊接著講了官府往東北鄉移民的曆史,講了上官家的老鐵匠——我們的祖爺爺和司馬大牙的友誼,講了那一年義和拳在東北鄉掀起的巨大波瀾,還講了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與修鐵路的德國人在村西大沙梁上進行的那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惡戰。他們不知從哪裏打探到的情報,說德國人的腿上沒有膝蓋,隻能直立不能彎曲,還說他們都有潔癖,最怕糞便沾身,糞便一沾身德國鬼子便會嘔吐至死。還說洋鬼子就是羊羔子,羊羔子最怕虎狼,於是這兩位高密東北鄉的最早的開拓者便糾集了一幫酒鬼、賭徒、二流子——當然他們也都是不懼生死、武藝超群的好漢——成立了虎狼隊。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上官鬥率領著虎狼隊把德國兵引到大沙梁,想讓他們不會彎曲、木棍一樣的腿陷在沙土裏,然後虎狼隊員們衝上去拉動沙梁上的樹枝,讓懸掛在樹枝上的屎包尿罐掉下來,把有潔癖的德國兵惡心死。為了籌劃這次戰鬥,司馬大牙和上官鬥帶著虎狼隊,整整收集了一個月的人糞尿,裝在酒簍裏,運到大沙梁上。他們把那個槐花飄香的大沙梁搞得臭氣熏天,把每年都來這裏采花粉的蜜蜂熏死了成千上萬……


    同樣是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們沉浸在高密東北鄉令人神往的曆史裏,想像著司馬大牙與上官鬥大擺屎尿陣的神奇情景時,司馬大牙的嫡親孫子司馬庫,正在距村三十裏、橫跨蛟龍河的鐵路橋下,創造著高密東北鄉曆史的新篇章。這條鐵路就是德國人修建的膠濟鐵路,虎狼隊的英雄豪傑們流血拋頭,英勇鬥爭,用了千古末聞的戰術,延緩了鐵路通車的日期,但最終也沒能擋住堅硬的鐵路把高密東北鄉柔軟的腹地劈成兩半,用司馬甕的話說就是:他娘的,這等於在我們婆娘的肚皮上捅了一刀!鋼鐵的巨龍噴吐著濃煙,從我們的高密東北鄉碾過,就好像碾著我們的胸膛。現在,這條鐵路歸日本人管轄,運走我們的煤炭棉花,運來也是最終要用到我們頭上的槍枝彈藥。司馬庫破壞鐵路橋的行動,可以說是繼承了他爺爺的遺誌,發揚著我們家鄉的光榮,隻不過他的方式明顯地高出祖先一籌。


    三星西斜,彎彎的月牙兒掛在樹梢。西風在河道裏肆虐,吹得鐵橋的鋼鐵支架發出嗚嗚的響聲。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裏的冰被凍裂,炸開一條條寬紋,裂冰時的嘎叭聲比步槍射擊的聲音還要響亮。司馬庫的爬犁隊到了橋下,窩在河邊停住。他率先從爬犁上跳下來,感到屁股上像被貓咬著一樣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邊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間便是伸手看不見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圍響起稀疏的巴掌聲。神秘的黑暗讓他心情激動,精神亢奮,後來當別人問他毀橋戰役前的心情時,他說:“好,像過年一樣。”


    隊員們手拉手,摸到了橋下。司馬庫摸索著爬上橋墩,從腰裏摸出小斧頭,對著一根桁梁劈了一下,斧刃上進出幾個大火星,桁梁發出銳利的響聲。“他姥姥的腿,”司馬庫罵道,“全是鐵家夥。”一顆鬥大的流星劃破夜空,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窸窣有聲,閃爍著極為美麗的藍色火花,在天地間短暫地輝煌。借著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橋墩和橫七豎八的鋼鐵支架。他招呼著:“薑技師,薑技師,上來吧。”薑技師在眾人的推托下,爬上了橋墩,緊接著爬上來的還有那個小男核。橋墩上結著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馬庫伸手拉小男孩時腳下一滑,小男孩在橋墩上站穩了,司馬庫卻跌了下去,正跌著他那不斷地從厚痂縫裏滲出膿血的爛屁股。他悲慘地叫了一聲:“娘喲——”隨即又叫了一聲,“親娘喲,痛死我了……”隊員們跑過來,把他從冰上架起來。他繼續哀嚎著,聲音宏亮,能傳到天邊去。一個隊員勸說:“大哥,忍著點吧,別暴露了目標。”司馬庫這才止住嚎叫,渾身瑟縮著,大聲發布命令:“薑技師,快割吧,割幾根就撤,他娘的沙月亮,送給我的治傷藥,越治越厲害。”一個隊員說:“大哥,你中了人家的奸計。”“你難道不知道‘病急亂求醫’的道理?”司馬庫反吵著。那個隊員說:“大哥,忍著點吧,回去後我給你治,用獾油,治燒傷燙傷,那是百發百中,油到傷好。”哧啦啦,一簇奪目的藍火花,藍中透著白,白裏鑲著藍,在鐵路橋的梁架間突然亮起,是那樣的亮,亮得人眼淚汪汪。橋洞、橋墩、鋼梁、鐵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黃爬犁蒙古馬,鐵路橋周圍的一切都纖毫畢現,連一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橋墩上那兩個人,薑技師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一樣蹲在鋼梁上,舉著噴吐著毒辣火焰的“大煙槍”,切割著鋼梁。鋼梁上躥起潔白的煙,河道裏散開一種熔化鋼鐵的奇異香氣。司馬庫癡迷地望著那火花和閃電般的弧光,忘記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蠶吃桑葉一般吞噬著鋼鐵。很快,便有一根鋼梁沉重地垂下來,傾斜著插進厚厚的冰層。“割,割,割光個狗日的!”司馬庫大叫著。


    那場人糞尿戰爭公道地說是你們祖爺爺和司馬大牙他們打勝了,如果他們事先偵察到的情報是準確的話,母親說。事敗之後,虎狼隊的漏網隊員發起了一次半公開半秘密的調查運動,曆時半年,訪問了千百個人,終於搞清,最先得到德國人沒有膝蓋、沾屎必死虛假情報的人,竟是虎狼隊正隊長司馬大牙本人,而為他提供情報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個風流成性的兒子司馬甕,調查者把司馬甕從妓女的被窩裏拖出來,讓他交待情報來源,他說他是聽忘憂樓妓女一品紅所說。調查者追問一品紅,她矢口否認說過這樣的話。她說,我接待過德國築路勘測隊的所有技師和他們的所有士兵,被他們粗大結實的膝蓋把大腿都跪爛了,這樣的謊言怎會出自我口呢?線索就這麽斷了,虎狼隊的漏網隊員也恢複了自己的職業,打漁的還去打漁,種地的還去種地。母親說她的大姑夫於大巴掌那時是血氣方剛的青年,雖沒加入虎狼隊,但卻參加了人糞尿戰爭,扛著一柄三股糞叉。


    他說德國人過了橋,司馬大牙對他們放了一土炮,上官鬥放了一鳥槍,便率隊向大沙梁子撤退。德國人頭上戴著飾有五彩鳥毛悠悠拂擺的黑帽子,上身穿著鑲滿銅紐扣的綠上衣,下穿潔白的瘦褲子。他們的腿又細又長,跑起來不打彎,果然像沒有膝蓋的樣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隊列隊叫罵,罵人話一套一套,合轍押韻,全都是村裏的私塾先生陳騰蛟所編。虎狼隊列隊罵陣,德國鬼子卻齊刷刷地單膝跪倒。不是說德國人沒有膝蓋腿不會打彎嗎?


    我大姑夫納悶地想著,母親說,還沒等他想出個名堂,就看到德國人的槍口裏飄出了一團團白煙,隨即聽到排槍響,虎狼隊裏,幾個正大聲罵人的隊員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鮮血。司馬大牙一看情勢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屍,往沙梁撤退。流沙鬆軟,陷著他們的腿,他們都在考慮德國人的膝蓋問題。德國人跟蹤追擊,他們跋涉流沙的動作一點不比虎狼隊員們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大膝蓋在瘦腿褲子裏運動。隊員驚慌失措,司馬大牙也緊張,硬挺著說:“不要緊,兄弟爺們,沙裏陷不死他們,咱還有第二招。”正好這時德國人出了流沙,進入槐樹林,你們祖爺爺們大喊一聲:“拉!”幾十個虎狼隊員拉著埋在沙裏的繩索一拽,掛在槐樹上,被紅白槐花掩藏著的屎尿罐紛紛傾倒,劈頭蓋臉一陣尿屎雨,淋在德國鬼子身上。有幾個沒拴牢的屎罐子從樹上掉下來,砸在德國人頭上,當場砸死一個。德國人齜牙咧嘴,叫喊連天,拖著槍紛紛倒退。俺大姑夫說,如果這時候虎狼隊乘勝追擊,那就如猛虎人狼群,八十多個德國鬼子一個也活不了。可虎狼隊員隻顧拍掌歡呼,哈哈大笑,讓德國鬼子溜到了河邊,德國人跳到河裏洗著身上的屎尿。虎狼隊員們等待著他們嘔吐而死,但他們洗淨了屎尿後,端起槍一個齊射,一顆槍子兒恰好從司馬大牙的嘴裏射進去,從他的天靈蓋上鑽出來,他連哼都沒哼就死了。德國人把高密東北鄉燒成一片白地。袁世凱又派來兵,活捉了你們祖爺爺上官鬥。他們為了殺一儆百,在村子中間那棵大柳樹下,給你們祖爺爺施了最嚇人的酷刑:赤腳走鐵鏊子。施刑那天,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轟動了,圍觀者有上千人。俺大姑親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說官家先用石頭支起十八麵鐵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點火,燒得十八麵鏊子麵麵通紅。然後,劊子手把你們祖爺爺架來,讓他赤腳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腳上冒著焦黃的煙,那股臭味兒,熏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幾天。俺大姑說上官鬥真不愧是打鐵的,鋼筋鐵骨金牙關,受著這樣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沒一句討饒的話,他在鏊子上走了兩個來回,那腳已經沒有腳的模樣啦……後來,官家把他殺了,砍下頭,運到濟南府去展覽。


    “大哥,差不多了。”那個要用獾油給司馬庫治燒傷的隊員對司馬庫說,“黎明前那列車快要到了。”橋下已橫七豎八地戳著十幾根燒斷的鋼梁,藍白的火苗兒還在橋上閃爍。“狗日的,”司馬庫說,“便宜了他們。你保證火車能把橋壓塌嗎?”“大哥,再截下去,隻怕火車不來橋就塌了!”“那好,薑技師,薑技師,下來吧,”司馬庫喊,“你們,”他招呼著眾隊員,“把這兩條好漢子接下來,賞給他們每人一瓶燒酒。”藍火花消失了。隊員們把薑技師和他的助手托著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風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馬拉著爬犁,摸著黑在冰麵上走。走出約有二裏路,司馬庫下令停住。他說:“費了半夜勁,得等著看個熱鬧。”


    那列貨車馳來時,日頭剛剛冒紅。河上一片光明,河兩岸的樹木上結著金琉璃,銀琉璃。大鐵橋默默地趴著。司馬庫緊張地連連搓手,嘴裏咕嚕著一些髒話。火車鏗鏗鏘鏘、威風凜凜地壓過來,臨近鐵橋時,鳴起了響徹天地的汽笛。


    車頭上噴吐著黑煙,車輪間噴吐著白霧,咣當咣當的巨響令人膽顫,河上的堅冰在微微顫抖。隊員們惴惴不安地望著火車,蒙古馬的耳朵往後伏倒,緊貼在披散的鬃毛上。火車昏頭昏腦地衝上鐵橋,它是那樣粗野蠻橫,大橋也似乎巋然不動。一秒鍾內,司馬庫和他的隊員們臉色變灰,但一秒鍾後他們便在冰上歡呼雀躍起來。歡呼聲最響亮的是司馬庫,跳躍得最高的還是司馬庫,盡管他屁股上的傷勢的確十分嚴重。大橋是在一秒鍾內坍塌的,那些枕木、鋼軌、沙石、泥土,與火車頭一起下落。火車頭撞在一個橋墩上,橋墩也隨著坍塌,然後是震耳欲聾的巨響,然後是飛躥起幾十丈高、在空中沐浴著陽光的冰塊和砂石、彎曲的鋼架和斷裂的枕木。然後是幾十節滿載著貨物的車廂轟轟烈烈地擠上來,有的栽在河道裏,有的歪在道軌旁。隨即爆炸連綿。爆炸是從一節滿載著烈性炸藥的車廂開始的,然後引爆了炮彈、子彈。河上的冰被震裂,河水洶湧地冒上來,河水中有魚有蝦,還有一些青蓋的鱉。一條人腿帶著大皮靴落在一匹蒙古馬頭上,砸得它頭昏眼花,雙膝一彎跪在冰上,沾掉了兩片毛。一個足有千斤重的火車輪子砸在冰上,激起衝天水柱,落下來的是稀薄泥漿。巨大的氣浪震得司馬庫耳朵失靈,他隻看到蒙古馬拖著爬犁在冰河上沒頭蒼蠅般亂撞,隊員們都呆呆地站著或是坐著,有的人耳渦裏流出了黑血。他大聲吼叫,但自己也聽不到聲音,隊員們張著嘴仿佛也在喊叫,但也聽不到聲音……


    司馬庫費盡了力氣,才把他的爬犁隊帶到了昨天上午他們用藍白火苗切割冰塊的地方。我的二姐帶著我三姐四姐又在那兒抬水抓魚,昨天割開的冰窟窿一夜又凍結,冰層約有一寸厚,我二姐用短柄鐵錘和鋼鑿把冰鑿開。司馬庫的人馬趕到這裏,蒙古馬搶著喝水,喝完了水有幾分鍾,那些馬便渾身哆嗦四肢抽搐著倒在冰上,一會兒工夫全死了。涼水把它們張開到最大程度的肺葉炸破了。


    這天的黎明,整個高密東北鄉的所有生靈、人、馬、驢、牛、雞、狗、鵝、鴨……


    連冬眠在洞穴中的蛇,都感受到了來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們錯以為春雷驚蟄,紛紛爬出洞穴,凍死在野地裏。


    司馬庫帶著他的隊員們來村裏休整。司馬亭用盡了全中國的髒話咒罵他們,但他們的耳朵全部失聰,還以為司馬亭在讚頌他們呢,因為司馬亭罵人時臉上帶著得意揚揚的神情。司馬庫的三個老婆各自拿出家傳秘方,為她們共同的男人治療屁股上的燒傷又加凍傷。常常是大老婆剛剛在他屁股上貼了膏藥,二老婆又端來一盆加了十幾種名貴中藥熬成的洗劑,揭掉了膏藥剛洗完,三老婆就拿來了用鬆柏葉和冬青根加上雞蛋清兒老鼠胡須灰調製成的粉劑……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幹了濕,濕了幹,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搞到最後,司馬庫穿上棉褲,紮上兩條皮帶,一見到三個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頭或是拉動槍栓。他的屁股上的傷沒好,耳朵卻恢複了聽力。


    司馬庫恢複聽力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哥哥的怒罵:“你這個狗日的,全村都要跟你遭殃,等著瞧吧!”司馬庫伸出跟他哥哥同樣柔軟紅潤、肉厚皮薄的小手,捏住了哥哥的下巴。他看著哥哥一貫刮得光溜溜的嘴唇上鑽出來的幾十根彎曲、焦黃的胡子,和那嘴唇上裂開的皮,悲傷地搖搖頭,說:“我跟你是一個爹下的種,罵我就是罵你,你罵吧!好好罵!”說完,他就鬆了手。


    司馬亭張口結舌,望著弟弟高大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提起鑼,走出家門,笨拙地爬上他的嘹望塔,向西北方向張望。


    司馬庫帶著隊員們又去了一趟鐵橋,拉回了一些扭曲成麻花狀的鐵軌,還有一個刷著紅漆的火車輪子,還有一堆誰也叫不出名字的破銅爛鐵,在教堂大門外的大街上擺開,向鄉親們炫耀戰績。他嘴角掛著兩朵小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向觀眾宣講他毀壞橋梁、顛覆日本軍列的經過。他每講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靈活現的細節,越講越豐富,越有趣味,講到後來,竟跟《封神演義》差不多了。二姐上官招弟成了司馬庫的忠實聽眾,她起初是聽眾,後來是那件新式武器的見證人,發展到最後,除了目擊者竟還成了毀橋事件的參與者,好像她一直跟隨著司馬庫,跟著他一起攀上橋墩,又隨著他從橋墩跌下,司馬庫屁股痛時她跟著咧嘴,仿佛兩個人傷在同一部位。


    正像母親說的一樣,司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瘋瘋顛顛的家夥,那個盲女坐著甕漂來,奇俊無比卻雙目失明,說出話來誰也聽不懂,不是聽不懂她的語音,而是解不開她話裏的意思,她如果不是狐狸精變的,就一定是個精神病人。你想想,這樣的女人的後代,哪個能正常?母親已覺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預感到上官來弟的故事很快就會重演。她憂心忡忡地盯著女兒漆黑的眼睛裏燃燒著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紅的不知羞恥地腫脹著的厚唇,這哪裏是個十七歲的女孩?


    分明是頭發了情的小母牛。母親說:“招弟,我的閨女,你才多大呀?”二姐瞪著眼反駁母親:“你像我這麽大時,不是已經嫁給我爹了嘛!你還說過,你的大姑姑十六歲時就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孩都像肥胖的小豬一樣!”話說到這種程度,母親就隻有歎息了。但二姐不依不饒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他已經有了三房太太。


    我做他的四太太。我知道你還想說,他輩分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規矩。“


    母親放棄了對二姐的管製權,一切由她自便。她表麵上平平靜靜,但我從奶汁的味道上,知道母親內心波瀾滔天。在二姐追隨著司馬庫胡鬧騰那些日子裏,母親帶著我那六個姐姐,在我家的蘿卜窖子裏,挖了一條通向南牆外秫秸垛的暗道。挖出來的泥土,一部分填到糞坑裏,一部分墊在驢欄裏,大部分填到秫秸垛旁那口枯井裏。


    春節平安地度過。元宵節的夜晚,母親背著我,領著六個姐姐,去大街上看燈。村裏家家掛燈,都是些小燈籠,隻有福生堂大門口懸掛著兩盞像水甕那麽大的紅燈,每個燈籠裏插著一根比我的胳膊還要粗的羊脂大蠟燭,燭光閃閃,使燈籠放出耀眼的光輝。二姐招弟哪裏去了?母親不管不問。她已經是我們家的遊擊戰士,有可能三天不回來,也可能突然回來。大年夜裏,我們正要放鞭炮迎財神時,她身披著一件黑鬥篷回來了。她故意炫耀著緊緊束住細腰的牛皮腰帶,和那沉甸甸地掛在腰帶上、閃爍著鎳光的左輪子手槍。母親用近乎嘲諷的口吻說:“想不到上官家又出了一個女響馬!”說完這話時母親一臉哭相,二姐卻咧開嘴笑了,她的笑是準純情少女式的,使母親感到還有挽救她誤人歧途的可能,於是母親說:“招弟,我不能讓你去給司馬庫做小。”上官招弟冷笑一聲——這冷笑完全是毒辣婦人式的——母親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隨即便熄滅了。


    大年初一,母親去給她的姑姑拜年,說起來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經磨練的老女人——說:“兒女情事,隻能隨其自然。再說,你有沙月亮和司馬庫這樣的女婿,這輩子還愁什麽?這兩個人,都是鑽天的鷂子!”母親說:“我隻怕他們死不在炕上。”那個老婦人說:“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窩囊廢!”母親還想噦唆,她的大姑姑很不耐煩地揮揮手,驅趕蒼蠅一樣把母親的話一掃而去。她說:“讓我看看你的兒子吧。”母親把我從棉布袋裏提出來,放在炕上。我恐懼地看著母親的大姑姑那張又窄又小、千溝萬壑的臉和鑲嵌在深陷的眼窩裏那兩隻炯炯的綠眼睛。她凸起的眉骨上竟然沒有一根眉毛,眼圈周圍卻生著密匝匝的黃睫毛。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摸摸我的頭發,揪揪我的耳朵,捏捏我的鼻尖,甚至把手伸進我的雙腿間,摸摸我的雞巴蛋。我厭惡極了她的這種侮辱性的撫摸,盡力向炕角爬去。她一把揪住我,大聲說:“小雜種,站起來!”母親說:“大姑,他才七個月,怎麽能站起來?”老婦人卻說:“我七個月時就能去雞窩裏給你奶奶掏雞蛋了。”母親說:“大姑,那是您,您不是平常人物。”老婦人說:“這個小子,我看也不是個平常人物!馬洛亞這人,可惜了呀。”母親的臉紅了,接著又白了。我爬到炕裏邊,手把著窗台,雙腿一挺站了起來。老婦人拍著巴掌說:“看吧,我說他能站起來,他就能站起來!回過頭來,小雜種!…”“大姑,他叫金童,你怎麽老叫俺小雜種!”


    “雜種不雜種,隻有娘知道,是不是啊,我嫡親的大侄女?再說,我這是愛稱,小雜種啦,小鱉蛋啦,小兔崽啦,小畜生啦,都是愛稱,小雜種,走過來!”母親的大姑姑吼叫著。


    我轉過身,雙腿顫抖著,望著母親淚水盈眶的臉。“金童,我的乖兒子!”母親伸出雙臂,召喚著我。我撲向母親的懷抱。我會走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喃喃地說:“我的兒會走了,我的兒會走了。”


    母親的大姑姑嚴肅地說:“兒女就是一群鳥,該飛的時候,留也留不住。你呢?我是說他們都死了你怎麽樣呢?”


    母親說:“我挺好。”


    老婦人高聲說:“好就好,凡事住天上想,往海裏想,最不濟也往山上想,別委屈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母親回答說:“我明白。”


    告別的時候,老婦人問:“你婆婆還活著嗎?”


    母親說:“活著,在驢屎裏打滾。”


    老婦人道:“這個老東西,強梁了一輩子,想不到落了這麽個下場!”


    如果沒有母親與她的大姑姑這次密談,我不可能在七個月時便能行走,母親也不可能有興致帶我們去大街上觀燈,那樣我們隻能過一個索然無味的元宵節,那樣我家的曆史有可能不是目前這樣子。大街上人很多,但似乎都是一些陌生的麵孔。人與人之間洋溢著安定團結的氣氛。很多的孩子,提著劈劈哩哩滴火花的金老鼠屎,在人縫裏鑽來鑽去。我們在福生堂大門前停住,觀賞著大門兩側那兩個龐然的大燈籠。燈籠曖昧的黃光映照看大門額頭上懸掛著的金字匾額。


    福生堂大門洞開,深深的庭院裏燈火通明,傳出一陣陣的喧嘩。大門外聚集著很多人,袖著手,靜靜地立著,像等待著什麽。多嘴多舌的三姐上官領弟問身邊的人:“大叔,這裏要施粥嗎?”那人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身後一個人道:“姑娘,臘八節才施粥呢。”三姐回頭問:“不施粥在這幹什麽?”那人道:“要演文明戲呢,聽說是從濟南府搬來的名角。”二姐還要絮叨,被母親捏了一把。


    終於,福生堂大院裏走出了四個人,每人手裏握著一根高竿,竿梢上挑著四個黑乎乎的鐵家夥,鐵家夥噴吐著灼目的火苗,照耀得大門前亮若白晝,不,比白晝還亮。離福生堂大院不遠處,教堂的破爛鍾樓上棲息著的野鴿子驚慌地飛騰起來,在白光裏咕咕鳴叫著飛過,飛到黑暗裏去。人群裏有人高叫一聲:“瓦斯燈!”從此我們知道了這世界上除了豆油燈、洋油燈、螢火燈之外,還有這能把人眼照痛的瓦斯燈。四個挑燈的黑大漢在福生堂大門前站成一個四角形,好像四根黝黑的柱子。大門內又出來幾個人,扛著卷成圓筒狀的葦席,咋咋呼呼地走到四個挑燈人規範出來的寶地中間,使勁兒把席扔下,然後,解開束席繩,葦席便自動地展開。,他們弓著腰,拽著席角,快速地挪動著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由於他們的腳步太快,也由於瓦斯燈光太強烈,使我們的眼睛出現重影,所以我們一致地看到,那些扯著席子跑動的人,都生著四條以上的腿,腿與腿之間,還牽拉著一些透明發亮的蛛網狀的東西,由於這些東西的纏繞,他們的奔跑就好像在蛛網上做著無奈掙紮的小甲蟲。席子鋪好後,他們直起腰來,對著觀眾亮了一個相。


    他們的臉上,塗抹著一道道油彩,好像一塊塊新鮮斑斕的獸皮。有的像豹子皮,有的像花鹿皮,有的像猞猁皮,有的像在廟裏偷食供果的花麵獾的皮。然後他們便跑兩步退一步似的躥回福生堂大門裏去了。


    在四盞瓦斯燈嗤嗤的噴氣聲中,我們靜靜地等待著,嶄新的葦席也在靜靜地等待。四個高舉燈竿的黑漢,變成了四塊黑色的石頭。一陣鑼響,抖擻起了我們的精神,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門裏邊,但都被那鑲著鬥大福字的白色影壁牆擋住。我們等待了仿佛半輩子,司馬亭——福生堂大掌櫃、大欄鎮原鎮長、現維持會長——哭喪著臉出了場。他提著那麵飽受打擊的銅鑼,仿佛極不情願地敲著鑼繞場轉了一周。然後站在席地中央,對著我們說:“各位鄉黨,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們,俺兄弟扒鐵橋打了勝仗,好消息傳遍了四麵八方,七大姑八大姨都來祝賀,送來了嘉獎令二十多張。為慶祝這一個特大勝利,俺兄弟請來了戲子一幫。他自己也將要粉墨登場,演一出新編戲教育鄉黨,元宵節不能忘英勇抗戰,決不讓小鬼子占我家鄉。司馬亭是一個中國男兒,決不再當這維持會長!鄉黨們,咱是中國人,不侍候日本人這幫狗娘養的。”


    說完這段合轍押韻的話,他對著觀眾鞠了一躬,提著鑼往回跑,與正從大門裏走出來的胡琴師、橫笛手、琵琶匠撞在一起。音樂師們挾著樂器,提著板凳上場。


    樂師們坐在席邊,吱吱呀呀地調弦,以橫笛手吹出的兩個音符為基準。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擰。胡琴、琵琶、橫笛,統一在一起,編織成一根均勻的三股繩,編了一段,停下來,等候著。然後鼓手、鑼手、鈸手、鑔手,夾著家什提著凳子出來,與樂師們對麵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陣。小鑼清脆單調地響了幾聲,小鼓敲出點兒,胡琴琵琶橫笛齊鳴,編織著繩子,捆綁著我們的腿讓我們不能走,捆綁著我們的魂讓我們不能想。曲調纏纏綿綿、悲悲涼涼,有時又哼哼唧唧、嘟嘟噥噥,這是啥戲?高密東北鄉的茂腔,俗稱“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亂了三綱五常;茂腔一聽,忘了親爹親娘。於是隨著節拍,觀眾的腳在抖動,觀眾的嘴唇在翕動,我們的心在顫動。我們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臨界發射的最後關頭……五、四、三、二、一聲高腔,在高腔結尾處又聲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雲天。


    俺本是窈窕一嬌娘——呐——在放聲歌唱的嫋嫋餘音裏,我二姐上官招弟頭戴一朵紅絨花,身穿藍士林偏襟褂,掃腿褲子藍繡鞋,左手挎竹籃,右手提棒槌,邁著流水般的小碎步,從司馬家大門裏流出來,流到耀眼瓦斯燈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頭,亮了一個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邊的新月,目光如水灑在我們頭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塗抹得比五月的櫻桃還要紅豔。然後是寂靜,萬眼不眨巴,萬心不跳動,憋足一股勁,齊齊地喝一聲彩。接下來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圓場,腰肢柔軟如池邊春柳,腳步輕捷似麥梢蛇在麥芒上滑動。這天晚上雖無風但還是寒冷異常,我二姐卻穿著一身單衣。母親吃驚地看到,自從吃罷鰻鱺之後,二姐的身體已經發起來了,胸前那兩坨肉已經與成熟的鴨梨不相上下,而且形態端正、優美,繼承著上官家女人豐乳肥臀的光榮傳統。二姐繞場旋轉一周,氣不喘,神不亂,頓喉唱出第二句:嫁給了司馬庫英雄兒郎——這一句平穩過渡,尾腔沒有往上揚,但引起的反響如石破天驚。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是誰家的女兒?——這是上官家的女兒——上官家的女兒不是跟著鳥槍隊跑了嗎——這是二女兒——啥時攀上了司馬庫做小老婆?


    ——操你們的娘,這是唱戲!操你們的娘,閉嘴!我三姐上官領弟和其他幾位姐姐在人群裏大喊著,為我們的二姐辯護。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兒的夫他本是毀橋專家,灑燒酒布火陣在蛟龍橋上。五月裏五端陽藍火萬丈,燒得那小日本哭爹叫娘。我的夫他屁股受了重傷。昨夜裏大風雪天地皆白,我的夫帶隊伍去毀鐵橋梁……接下來我二姐做敲冰狀,做在冰水裏洗衣服狀。她渾身瑟瑟,猶如一片掛在臘月樹梢的枯葉。觀眾進人戲境,有讚歎不已者,有用襖袖子沾淚者。突然一陣鑼鼓響,我二姐站起來往遠處張望——耳聽得西南方震破天響,又望見夜空中熊熊火光,一定是兒的夫毀橋得勝,小日本軍火車見了閻王。俺回家速速把燒酒燙上,再殺兩隻雞燉鍋雞湯——然後二姐做收衣狀,做爬堤狀,接唱:猛抬頭發現四條豺狼——先前扛出葦席那四個腿腳麻亂滿臉油彩的人,翻著連串的空心筋鬥從大門裏滾出來。他們圍定我二姐,你一爪,我一爪,像四隻貓圍定一隻小耗子。那個臉畫成花麵獾模樣的,怪腔怪調地唱著:俺本是日本國龜田隊長,出來找一個花花姑娘,早聽說東北鄉美女成群,一抬頭看到了美貌嬌娘——小娘子呀,走呀走,跟著大太君去把福享。緊接著他們把我二姐叉起來。我二姐身體一挺,繃得像棍一樣直,被四個“日本鬼”高高舉起,在席地上轉圈。鑼鼓敲得緊急,猶如急風暴雨。觀眾湧動,往前逼近。母親大叫著:“放下俺的閨女!”母親呐喊著衝上前去。我繃直雙腿站在棉口袋裏,這感受與我後來騎在馬上的感受頗為相似。母親伸出雙手,像老鷹捉兔子,摳住了“龜田隊長”的雙眼。


    他哀嚎著鬆了手,其他三個人也鬆了手,我二姐跌在席地上。那三個演員跑了,母親騎著“龜田隊長”的腰,在他的頭上胡撕亂扯。我二姐拉扯著我母親,高聲嚷嚷著:“娘,娘,這是唱戲,不是真的!”


    又擁上去幾個人,把母親和“龜田隊長”分開。“龜田隊長”滿臉是血,逃命般躥進大門。母親氣喘籲籲,餘恨未消地說:“敢欺負我的閨女,敢欺負我的閨女?!”二姐惱怒地說:“娘,一場好戲,全被你攪了!”母親說:“招弟,聽娘的話,咱回家去,這樣的戲,咱不能演。”母親伸手去拉二姐,二姐一甩胳膊,懊惱地說:“娘,你別在這兒給我丟人啦!”母親說:“是你給我丟人!跟我回去!”二姐說:“我就不回去。”這時,司馬庫高唱著出了場:毀罷鐵橋打馬歸——他穿著馬靴,戴著軍帽,手持一根真正的皮鞭,跨下是一匹想像中的駿馬,他雙腳跺地,往前移動,上身起起伏伏,雙手挽著虛無的韁繩,做出縱馬馳騁狀,鑼鼓喧天,絲竹齊鳴,尤其是那根橫笛,發出穿雲裂帛之聲,令人魂飛魄散,不是因為恐怖,而是因為笛聲的感召。司馬庫麵孔如鐵,又涼又硬,嚴肅得要死,沒有一絲絲油滑浮淺——忽聽得河堤上亂紛紛,快馬加鞭往前趕呐——得兒駕——胡琴摹仿出馬的嘶鳴:噅兒噅兒噅兒噅……心似火急馬如風,一步當做半步走,三步當做兩步行——鑼鼓緊急,跺腳,移步,鷂子翻身,淩空開胯;老牛大憋氣,獅子滾繡球——司馬庫在席地上表演了他的全部絕技,很難想像他的屁股上還貼著一塊足有半斤重的大膏藥。二姐著急地把母親推出去。母親嘴裏嘈嘈雜雜地吵著,別別扭扭地回到原來位置。三個扮演日本兵的男人,貓著腰鑽到中央,試圖重新把二姐舉起來,那個“龜田隊長”沒了蹤影,萬般無奈,隻好三個人將就著,兩個舉著前頭,一個舉著兩條腿。他的花裏胡哨的頭,夾在二姐雙腿間,顯得十分滑稽,觀眾嘻嘻地笑,那顆頭在雙腿間擠鼻子弄眼,觀眾愈笑,他愈來勁,終於發展成大笑,令司馬庫滿臉不悅之色,但還是接著前邊往下唱:忽聽得人群鬧嚷嚷,卻原來日本兵又逞凶狂,奮不顧身衝上前——伸手抓住個狗脊梁——住手!司馬庫伸手抓住腦袋夾在二姐雙腿間的“日本兵”,大喊一聲。接下來是武打場麵,原本應該四對一,現在隻好三對一,經過一番搏鬥,司馬庫製服了“日本人”,救下了“妻子”。“日本人”跪在席地上,司馬庫挽著我二姐,在喜慶歡快的曲調中,走回大門去了。然後那四個高挑瓦斯燈的黑色人陡然活了,挑著燈跑回大門裏邊去。光明驟然喪失,我們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淩晨,真正的日本人包圍了村莊。槍聲、炮聲、戰馬嘶鳴聲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母親抱著我,帶著我的六個姐姐,跳下蘿卜窖子,在黑暗潮濕陰冷中爬行一段,進人寬闊之地,母親點燃了豆油燈。慘白的燈光下,我們坐在幹草上,側耳聽著上邊隱隱約約地傳下來的動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從前邊黑暗的地道裏,傳來了咻咻的喘息聲,母親抓起一把打鐵用的鐵鉗,一口吹熄洞壁窩裏的燈盞,洞內頓時漆黑。我哭起來。母親用一隻奶頭堵住了我的嘴。我感到那奶頭冰冷、僵硬、失去了彈性,還有一股又鹹又苦的味道。


    咻咻聲越來越近,母親把鐵鉗高高舉起。這時,我聽到二姐上官招弟變了調的聲音:“娘啊,別打,是我……”母親舒出了一口氣,高舉著鐵鉗的雙手無力地垂下來。“招弟,你把娘嚇死了。”母親說。“娘,點上燈吧,後邊還有人。”二姐說。


    母親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油燈點燃。慘白的燈光重新照耀洞穴。我們看到滿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一道血跡,她懷裏抱著一個包裹。這是什麽?母親驚問。二姐嘴巴扭歪著,清明的淚珠從她汙髒的臉上流下來。“娘呀,”她哽咽著說,“這是他三姨太太的兒子。”母親一怔,惱怒地說:“從哪裏抱來的,還給我抱到哪裏去!”二姐膝行幾步,仰臉看著母親:“娘啊,您發發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殺了,這是司馬家的一條根……”


    母親掀起被包的一角,露出了司馬家小兒子那張又黑又瘦的長臉。這個家夥正在酣睡,這個家夥呼吸均勻,這個家夥翕著粉紅的小嘴,好像正在夢中吃奶。


    我心中充滿了對這家夥的仇恨。我吐掉奶頭,大聲嚎哭,母親把她的更加冰涼、更加苦澀的奶頭堵在我的嘴裏。


    “娘,您答應收留他了?”二姐問。


    母親閉著眼,一聲不吭。


    二姐把那孩子塞到三姐上官領弟懷裏,趴下,給母親磕了一個頭,哭著說:“娘,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救了這孩子,女兒終生都記著您的大恩大德!”


    二姐爬起來就住外鑽,母親一把拽住她,啞著喉嚨問:“你去哪兒?”


    二姐說:“娘,他的腿受了傷,在石碾子底下藏著,我要去找他。”


    這時,外邊傳來馬蹄聲和銳利的槍聲。母親側身堵住通向蘿卜窖的洞口,說:“娘什麽都答應你,但不能讓你出去送死。”


    二姐說:“娘啊,他腿上流血不止,我要不去,他就得淌死了,他死了,女兒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娘,放我去吧……”


    母親幹嚎了一聲,但隨即又閉上嘴。


    二姐道:“娘,女兒給您磕頭了。”


    二姐跪下磕罷頭,把臉貼在母親大腿上停了一霎。然後,她搬開母親的腿,彎腰往外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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