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我從學校裏抓出來。


    街上已經站滿了人,分明是專門等候看我。兩個滿頭黃土的民兵立即走上來,用繩子捆住了我。繩子很長,在我身上纏繞了十幾圈後,還餘著很長的一段,那個肩著槍的民兵像牽牲口一樣牽我走。後邊那個民兵用大槍筒子頂著我的屁股。街上的人眼珠子直呆呆地看著我。從大街的另一頭,拖拖遝遝擁來一群人。


    我很快就看清了,被綁成一串的是我的母親、大姐、司馬糧、沙棗花。上官玉女和魯勝利沒被捆綁,她們頑強地往母親身上撲,但每次都被膀大腰圓的民兵推到一邊去。在區政府——福生堂——大門口,我與家人匯合。我望著她們,她們也望著我。我感到已經無話可說,她們的感覺肯定跟我一樣。


    我們在民兵的押解下,穿過重重深院,一直走到盡頭,他們把我們關進最南邊的一棟房子裏,向南的窗戶已被搗毀,斷欞殘紙,一個不規則的大洞,好像要故意向外邊展示屋裏的情景。我看到縮在牆角的司馬亭,他滿臉青紫,門牙顯然是被打掉了。他悲涼地望著我們。窗外是最後一重小院和高高的圍牆。圍牆被拆除了一段,好像是特意開出的一個方便門。牆外,幾個武裝民兵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從莊稼地裏吹來的南風翻揭著他們的衣襟。東南和西南牆角的炮樓上,傳下來民兵們拉動槍栓的聲音。


    當天晚上,區幹部在房子裏掛上了四盞汽燈,擺上了一張桌子,六把椅子,還搬來了一些皮鞭、棍棒、藤條、鐵索、麻繩、水捅、掃帚,還抬來了一張用粗大木料做成、上麵沾滿了豬血的殺豬床子,還有捅豬的長刀、剝皮的短刀、掛肉的鐵鉤子、接血的水桶。好像他們要把這房子變成屠場。


    楊公安員在一群民兵的簇擁下進入房間,他的塑料腿嘎嘎吱吱響著。他的肥胖的腮幫子沉甸甸地下垂著。他的胳肢窩裏長滿了肥肉,使雙臂永遠地撐出去,好像掛在脖子上的牛鎖頭。他坐在桌子後邊,慢條斯理地進行著審訊前的準備工作。他從屁股後邊拽出燒藍磨盡的盒子炮,拉栓上膛,擺在桌子上;從一個民兵手裏要過喊話使用的鐵皮喇叭筒,放在盒子炮旁邊;從腰裏解下煙包和煙鍋,放在鐵皮喇叭筒旁邊;最後,他一彎腰摘下了那條塑料腿,連同鞋襪,放在桌子的角上。這半條腿在汽燈的白光照耀下。呈現出令人恐怖的肉紅色。它的頂端,散亂著幾根皮帶子。從腿肚子到腳脖子,光溜溜的,腿肚子上有一些黑色的劃痕。腳脖子往下,是一隻破襪子和一隻破皮鞋。它蹲在桌上,像楊公安員的一個忠心耿耿的護衛。


    其餘的區幹部分坐在楊公安員兩邊,一本正經地掏出紙筆準備記錄。民兵們把大槍豎在牆角上,都挽起袖子,拿起皮鞭棍棒之類,像公堂衙役一樣分列成兩隊,嘴裏發出嗚嗚的呼嘯。


    自投羅網的魯勝利抱著母親的腿哭起來。八姐長長的睫毛上挑著淚珠,嘴角上卻掛著迷人的微笑。無論在何等艱難困窘的情況下,八姐都是迷人的。我為童年時霸占母乳的行為深感後悔。母親板著臉,望著雪亮的汽燈。


    楊公安員裝上一鍋煙,捏起一根白頭火柴,在粗糙的桌麵一擦,“哧啦”一聲響,火頭燃起,他叼著煙袋,嘴唇“吧唧吧唧”響著。吸著了煙,他扔了火柴梗兒,用拇指壓壓煙鍋裏的火頭,“滋滋”地吸了幾口,兩股白煙,從他的鼻孔裏鑽出。


    他把煙鍋裏的殘灰,放在板凳腿上磕掉。他放下煙袋,拿起鐵皮話筒,罩在嘴上,讓鐵皮喇叭的大口對著窗戶上的大洞,好像窗戶外邊站著無數的聽眾,而他要對他們演講。他用粗大的嗓門說:“上官魯氏、上官來弟、上官金童、司馬糧、沙棗花,知道為什麽把你們抓來嗎?!”


    我們的目光都在尋找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對著汽燈。她的臉腫脹得透明。


    她的嘴唇動了幾下,但沒說什麽。她隻是搖了搖頭。


    楊公安員說:“搖頭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經過群眾的積極揭發和認真調查,我們已經掌握了大量證據。以上官魯氏為首的上官家庭,長期窩藏高密東北鄉血債累累的頭號反革命分子、人民的公敵司馬庫,並且,在最近的夜晚裏,上官家庭中的一個成員,破壞了階級教育展覽館,並在教堂內的黑板上,書寫了大量的反動標語。根據這些罪狀,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們全家執行槍決,但考慮到有關政策,我們給你們留下一個最後的機會,希望你們能向政府交待惡匪司馬庫的藏身地點,使這條惡狼及早地落入法網。第二個希望是要你們交待破壞階級教育展覽館、書寫反標的罪行,盡管我們知道這些事是誰幹的,但隻要坦白,還是可以從寬處理的。你們聽明白了嗎?”


    我們保持著沉默。


    楊公安員抓起匣槍,用槍管激烈地敲著桌子,嘴巴仍然沒有脫離喇叭筒子,喇叭筒子依然麵對著窗戶上的大洞,吼叫著:“上官魯氏,你聽明白了沒有?”


    母親沉穩地說:“冤枉。”


    我們一齊說:“冤枉。”


    楊公安員說:“冤枉?我們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把他們全部吊起來。“


    我們掙紮著,哭嚎著,除了拖延了一些時間之外,但最終結果還是被反剪著胳膊,高高地吊在司馬庫家粗大牢固的鬆木屋梁上。母親吊在最南端。然後是上官來弟,然後是司馬糧,然後是我。我後邊是沙棗花。這群職業民兵,都是些捆人吊人的行家裏手。他們預先已在房梁上安裝了五個定滑輪,所以拉起來毫不費力。我感到手腕刺痛尚可忍受,肩關節的鈍痛確實難挨。我們都必然地腦袋前傾,脖子伸長到最大限度,雙腿無法不伸直,腳背無法不繃直,腳尖無法不垂直向地。我無法不哀鳴。司馬糧沒有哀鳴。上官來弟在呻吟。沙棗花無聲無息。母親肥胖的身體把那根新麻繩子墜得像鋼絲一樣緊,汗水最多最早地從她身上湧出,她的雜亂的頭發裏蒸發著雪白的霧氣。魯勝利和上官玉女抱著母親的腿搖撼著。民兵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們拎開,她們又撲上去又被拎開。民兵問:“楊公安,要不要把她們也吊起來?”楊公安員堅決地說:“不行,我們是講究政策的。”


    魯勝利無意中拽掉了母親一隻鞋子。汗水便最終匯集到那根腳拇指上,一線串珠般地往下滴落。


    “你們說不說?”楊公安員道,“隻要交待,立即就放下你們。”


    母親用力地把頭昂起,喘息著說:“把我的孩子放下來……一切由我擔承……”


    楊公安對著窗外大叫:“用刑,給我狠狠地打!”


    民兵抓起皮鞭、棍棒,大聲吆喝著,頗有節製地拍打著我們。我大聲叫喚著,大姐和母親也在叫喚,沙棗花沒有動靜,她大概昏過去了。楊公安員和區幹部誇張地拍桌子,叫罵。幾個民兵把司馬亭抬到殺豬床子上,用烏黑的鐵棒打著他的屁股。一棒下去,一聲哀鳴,“老二,你這個混蛋,快出來服罪吧!你們不能這樣打我,我立過功勞呀……”民兵沉默地揮動著鐵棒,仿佛打著一堆爛肉。一個區幹部用皮鞭拍打著一個牛皮水袋,一個民兵用藤條抽打著一根麻袋。吱吱哇哇,大呼小叫,真真假假,房間裏一團混亂,鞭影、棍影在格外明亮的汽燈光裏飛舞著大約有一節課的時間,民兵們解開拴在窗欞上的繩子,母親的身體刷地落下來,軟癱在地。民兵們又解開一條繩子,大姐也落下來。我們依次被放下來。民兵提來一桶涼水。用水瓢舀著,往我們臉上潑。我們清醒了,但周身的關節都失去了知覺。


    楊公安員大聲吆喝著:“今晚上先給你們個下馬威,好好想想吧,說,還是不說,說了,前罪盡免,送你們還家,不說,難受的還在後頭。”


    楊公安員套上他的假肢,揣好煙袋挎上槍,吩咐民兵們好好看守,然後便在區幹部的護衛下,搖搖擺擺,一路響著走了。


    幾個民兵關上門,躲在牆角上,抱著槍吸煙。我們向母親靠攏。都低聲哭著,說不出一句話。母親用腫脹的手,逐個地撫摸著我們。司馬亭痛苦地哼哼著。


    一個民兵說:“嗨,說了吧,說了吧,楊公安員能讓石頭人招供,你們皮肉的身體,能挺過今天,還能挺過明天?”


    另一個民兵說:“司馬庫要真是條漢子,就出來自首算了。現在有青紗帳,還能藏住,一入冬,可就無處躲藏了。”


    “您這個女婿,也真是邪虎,上個月底,縣公安局一個中隊把他圍在了白馬湖蘆葦蕩裏,最後又讓他跑了,他打了一梭子,就毀了七個人,中隊長的腿也被打斷了。”


    民兵們好像在暗示著我們,但究竟暗示什麽又很難說清。但我們畢竟又得了司馬庫的信息,自從皮磚窯顯形後,他便如石沉大海一樣。我們企望著他能遠走高飛,可他仍然在高密東北鄉瞎折騰,給我們帶來麻煩。白馬湖在兩縣屯南,離大欄鎮頂多二十裏路。那裏實際上是墨水河最為膨大的一段,河水注人窪地便成了湖,湖中蘆葦茂密,野鴨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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