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上官盼弟從縣城騎馬趕來。她本來是滿腔怒火,要跟區裏的人算賬。但當她從區長屋裏出來時,怒火已經消退。在區長的陪伴下,她來看我們。我們已經半年沒見她了,也不知道她在縣裏幹什麽差事。與半年前相比,她瘦了。她胸前衣服上的幹結的奶漬,說明她正在哺乳期。我們都用冷冷的目光看著她。母親說:“盼弟,娘究竟犯了什麽罪?”盼弟看看那冷眼望著窗外高牆的區長,眼睛裏淚汪汪的,她說:“娘……忍一忍吧……相信政府吧……政府絕不會冤枉好人……”


    就在盼弟吞吞吐吐地勸慰著我們時,在白馬湖外丁翰林家那一片蒼鬆遮日的墓地裏,沙口子村的崔鳳仙,一個頂著狐狸仙位的寡婦,用一塊黑色的卵石,有節奏地敲擊著表彰著丁翰林嘉言懿行的青石墓碑。清脆的敲石聲,與啄木鳥啄樹洞的“篤篤”聲混在一起,灰喜鵲張開扇狀的白尾巴,在林木間滑翔。崔風仙敲了一會墓碑便坐在供桌上等待。她薄施脂粉,衣衫整潔,胳膊上挎著一個蒙著花手巾的竹籃,很像個串親戚的小媳婦。司馬庫從墓碑後轉出來。崔風仙身體一聳,說:“死鬼,嚇死我了。”司馬庫說:“怕什麽,狐狸精還怕鬼?”崔風仙嗔道:“都這樣了,你還有心耍貧嘴!”“什麽樣?很好的樣,從來都沒這麽好過,”司馬庫說,“這些土鱉孫,要想捉住我?哈哈,做夢吧!”他拍拍懷裏的機槍、腰間的德國造大鏡麵匣槍還有護身的勃朗寧手槍,說,“俺那個老丈母娘竟讓我逃離高密東北鄉,我為什麽要逃離?這裏是我的家,這裏埋著我家親人的屍骨,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親我,這裏好耍好玩,這裏還有你這個烈火一樣的狐狸精,你說我怎麽能離開?”遠處的蘆葦蕩中有一群野鴨子驚飛,崔風仙伸手掩住司馬庫的嘴。司馬庫撥拉開她的手說,“沒事,八路在那裏被我教訓了一下,那些野鴨子是被吃死屍的老鷹嚇飛的。”崔風仙拖著司馬庫向墓地深處走去,說:“有要緊事告訴你。”


    他們分撥開一叢茂密的荊棘,鑽進了一個巨大的墳墓。棘刺紮傷了崔鳳仙的手,她“哎喲”了一聲。司馬庫卸下槍,點亮了掛在墓穴洞壁上的油燈,回頭抓住崔鳳仙的手,關切地說:“紮破了?我看看。”崔風仙掙紮著說:“沒事,,沒事。”但司馬庫已經叼住了她的手指,貪婪地吮吸著。崔風仙呻吟著,說:“你這個吸血鬼喲……”司馬庫吐出她的手指,嘴唇堵住了她的嘴,那兩隻蠻橫的大手,粗野地抓住了她的乳房。崔鳳仙興奮地扭動著,手中的竹籃落地,籃中的紅皮熟雞蛋在青磚鋪就的地麵上滾動。司馬庫抱起崔鳳仙,把她安放在四獨棺材那寬廣的材天上……


    司馬庫赤裸著躺在材天上,微睜著眼睛,他的舌頭舔著久未修剪的梢兒焦黃的胡須。崔風仙用細軟的手捏著司馬庫粗大的手指關節,突然又把滾燙的臉貼在司馬庫瘦骨磷峋、散發著野獸氣息的胸脯上。她一點點地咬著司馬庫的皮肉,用絕望的腔調說:“你這個害人精,得勢的時候不來找我,倒黴背運了,你倒纏上我……我知道,跟了你的女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可我就管不住自己,你在前頭一搖尾巴,我就像母狗一樣,跟著你跑了……你說,死鬼,你用了什麽邪法子,讓女人不顧一切跟著你跑,明明知道前邊是火坑,還睜著大眼往下跳?”


    司馬庫有些傷感,但還是微笑著,把女人的手按在白己強有力地跳動著的胸脯上,說:“靠這個,心,真心,我對女人真心。”


    崔鳳仙搖搖頭,說:“你總共一顆心,要分成幾份兒?


    “不管分成幾份,每一份都是真的。另外,還靠這個。”他浪蕩地笑著,把女人的手拖到下邊去。崔鳳仙掙脫了,擰著他的嘴唇,道:“拿你這種怪物有什麽法子呢?被人家追得睡死人屋了,還鬧妖鬧鬼的。”


    司馬庫笑道:“越這樣越要鬧,女人是好東西,是寶中之寶,貴中之貴。”他說著又去摸索雙乳,女人道:“老祖宗,不行了,家裏出大事了。”司馬庫摸著她問:“啥大事?”崔鳳仙說:“你丈母娘,你大姨子小姨子,還有你兒子,你小舅子,你大姨子五姨子的女兒,還有你哥,都被抓起來了,關在你家院子裏,每天夜裏吊在房梁上,鞭抽、棍打……慘啊,隻怕用不了兩天,她們就完了……”


    司馬庫的大手僵在崔鳳仙胸前,他從棺材頂上跳下來,抱起槍,彎著腰就要住外鑽。崔鳳仙攔腰摟住他,求道:“你這樣去。不是找死嗎?”


    他冷靜下來,坐在棺材旁邊吞了一顆熟雞蛋。荊棘叢中射進來的陽光照耀著他鼓起的腮幫子和他的斑白的鬢角。雞蛋黃兒噎住了他的喉嚨,他吭吭地咳嗽著,臉脹得青紫。崔風仙捶著他的背,捋著他的脖子,好一頓折騰,才弄得順暢。崔鳳仙滿臉是汗,喘息道:“親爹,嚇死俺啦!”兩滴很大的眼淚從司馬庫腮上滾下來。他猛地跳起,腦袋幾乎頂著墓穴穹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睛裏燃燒著。


    “王八蛋,我要剝你們的皮!”他怒吼著。


    “好人,千萬不能去,”崔鳳仙抱住他,勸道,“楊瘸子分明是在設鉤釣你呢,連我一個長頭發的婦道人家,也能看出其中的奸詐。你想想,你單槍匹馬,一進去還不中了埋伏?”


    “你說我該怎麽辦?”


    “聽你丈母娘的話,遠走高飛。隻要你不嫌我累贅,我願跟著你,走爛了腳底板也不後悔!”


    司馬庫抓住她的手,感動地說:“我司馬庫真是有福氣,我碰上的女人,個個都這麽好,都掏心掏肝地陪我闖蕩,人活一輩子,還圖什麽呢?但是,我不能再害你們了。鳳仙,你走吧,再也不要來找我。聽到我的死信後,千萬別難過,我足了,我這一輩子值了……”


    崔鳳仙眼睛裏含著淚,連連點頭。她從頭上摘下一把彎曲的牛角梳子,一點點的梳通了司馬庫糾葛成一團的黑白參半的亂發,梳下了很多草籽、小螺殼和小甲蟲,然後她用潮濕的嘴唇親了親他的皺紋深刻的額頭,平靜地說:“我等著你。”


    她抬起籃子,弓著腰爬上磚階,分開棘叢,鑽出墳墓。司馬庫坐著沒動、直到她的背影消逝了很久,他的眼睛還望著在耀眼的光陰裏輕輕搖擺的荊棘枝條。


    第二天早晨,司馬庫把槍支彈藥留在墳墓裏,鑽了出來。他走到白馬湖邊。


    把自己洗得千幹淨淨,然後,像一個觀賞風景的旅遊者,沿著湖邊,東張西望著,一會兒和蘆葦叢中的鳥兒對話,一會兒與路邊的小兔賽跑。他沿著沼澤地邊緣,采摘了好幾束紅白相間的野花,放在鼻子下貪婪地嗅著。然後他繞大彎到了草地邊緣,遠眺著霞光下金光閃閃的臥牛嶺。他在墨水河石橋上蹦了蹦,似乎要試驗小橋的牢固程度。小橋搖搖晃晃,呻吟不絕。他惡作劇地撥弄著襠中之物,低頭觀賞,讚歎不已,然後把焦灼的尿液撒人河中。伴隨著尿珠落水的叮當聲,他頓喉高叫:“啊——啊——啊呀呀——”悠長亢亮的聲音在遼闊的原野上回蕩。


    河堤上,一個斜眼睛的牧童打了一個響鞭,喚起了司馬庫的注意。他回眸看小牧童,小牧童也看他,兩人對視,漸漸地都笑綻一臉花朵。司馬庫笑嘻嘻地說:“你這個小孩我認得,兩條腿是梨木的,兩隻胳膊是杏木的,我跟你娘用泥巴捏了你的小雞雞!”牧童大怒,罵道:“操你老媽!”這一聲痛罵讓司馬庫心潮翻卷,眼睛潮濕,感慨不已。牧童揚鞭趕羊而去,迎著一輪夕陽。夕陽紫紅臉膛,倚看疏林。


    牧童拖著長長的影子,用清脆如磬的童嗓子,高唱著:“一九三七年,鬼子進了中原。先占了盧溝橋又占了山海關,火車道修到了俺們濟南。鬼子他放大炮,八路軍拉大栓,瞄了一個準兒——嘎勾——!打死個日本官,他兩腿一伸就上了西天……”一曲未罷,司馬庫已是熱淚盈眶。他捂著熱辣辣的眼窩蹲在了石橋上……


    後來他在河邊洗去臉上的淚痕,撣淨身上的塵土,沿著綴滿五色花朵的河堤,慢慢的行走。黃昏時野鳥鳴聲淒涼,豐富的色彩胡塗亂抹,或濃或淡的野花香氣讓司馬庫迷醉,或苦或辣的野草氣味使司馬庫清醒。天地悠悠,萬古一眨眼,他思之愴然。河堤頂端灰白的腳路上,有很多螞蚱在產卵,它們柔軟的肚子深深地鑽進堅硬的泥土中,上身直豎著,痛苦又幸福。司馬庫蹲下,拔出一個螞炸,看著螞蚱長長地當浪著的、脫節的肚子,他隨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隨即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戀,那個修眉白臉的女人,是父親司馬甕的相好。他最歡喜將脆骨鼻子擠在她的胸前揉搓……


    村子就在眼前,煙嵐騰起,人味濃厚。他掐了一朵野菊花,觸鼻嗅著,排除私心雜念,拴住心猿意馬,大模大樣地對著自家南牆上新拆出的豁口走來。暗藏在豁口裏的民兵跳出來,拉響槍栓,吼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司馬庫冷冷地說:“這是我的家!”


    哨兵一怔,放了一槍,狂叫著:“司馬庫來了——司馬庫來了——”


    司馬庫看著拖槍逃跑的民兵,低聲嘟噥著:“跑什麽呀,真是的。”


    他嗅著黃花前行,嘴裏哼著牧童唱過的抗日小調。他想盡量表演得瀟灑,卻一腳踩空,狼狽地跌進豁口前專為捕獲他而挖的陷阱。一群晝夜埋伏著的縣公安局士兵從牆外的莊稼地裏鑽出來,幾十隻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了陷阱中的司馬庫。陷阱底的竹簽子刺透了他的腳。他痛苦地咧著嘴,罵道:“夥計們,不夠意思!我來自首,你們還用野豬坑來對付我。”


    公安局偵察科長把司馬庫拉上來,並麻利地用手銬套住了他的手腕。


    司馬庫大聲說:“把上官家的人放了,一人做事一人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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