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李清一向單位提出辭職,輿論嘩然,連楊芽都驚得沒話說。


    說教、挽留、許諾、畫餅……一番程序結束,李清一從社長手上拿到特赦令:隻要工作交接完,三天內就可以辦理離職手續。


    工作交接的事,李清一盡量辦得妥帖、細致。


    稿件的進度、作者的移交、手上現有稿件的審校,事事完備,讓愛推拖的編輯部主任和愛挑刺的總編都無話可說,正因如此,她才得以在太陽落山之前,了卻一切身前身後事。


    是的,了卻。


    手機提示有未接來電,她掃了一眼,放在一邊。


    最近投簡曆、找工作、與作者交待善後事宜,還聯係物流和收廢品的,陌生號碼有些多。


    等到室友下班,她才中止呆坐,走出去與她道別。


    以室友標準來衡量,彼此都是對方的“天選”,合租以來,二人互相留有空間,小事不計較,租金水電費算得明明白白,互相遷就又各自獨立。


    一個剛回來,一個即將離開。


    室友抱了抱她,李清一的基本情況室友都知道,退租的一應事宜,前兩天也已經有了定論。


    剩下一些祝福的話,留在分別前說。


    室友說:“挺羨慕你的,你能邁出這一步,讓我刮目相看。”


    李清一卻說:“不用刮目相看,我現在滿心都是對未知世界的惶恐。”她這不是謙虛,就是實情。


    室友說:“對了,你這一走,跟那位哥哥還有發展有可能嗎?”


    李清一爽朗一笑:“哪位哥哥?”


    “就是有天晚上來找你的……難道是大叔?”


    李清一擺擺手:“那個啊,不靠譜兒的。”


    室友若有所思:“現在不靠譜的也忒多。”


    李清一手臂一揮,指向南方:“說不定在那兒!有個靠譜的、目光清澈的、高高帥帥的、滿身肌肉的、愛打籃球的男生,在等著我呢!”


    室友被她逗笑了:“你的審美還停留在高二嗎?”


    室友送她下樓,夕陽懸懸欲墜,她要趕在天黑前,坐上回老家的末班車,她買了隔天的火車票,從呂縣直接進京。


    ※※※※※※※


    從省城回呂縣,客車更方便。李清一的住處離長客總站不遠,她步行到公交站,坐兩站就到。


    這幾天暑氣最盛,路兩旁的高大楊樹上有夏蟬叫囂,徒勞地想用翅膀的集體震動,將這蒸鍋般的傍晚撕個口子,讓宇宙八荒的涼風滲些進來。


    周邊盡是老舊小區,住戶複雜,有人喜歡惡作劇,把車開得比走路還慢,還短促地按喇叭。


    李清一走在人步道上,幾次喇叭響過,她決定停下來,把按喇叭的車讓過去。


    她停,車也停。


    她加快腳步,那司機也略點了點油門,不尷不尬地並行。


    李清一背上是雙肩包,手上是筆記本電腦包,還有一個斜跨包。地表30多度,她負重前行,心裏的小火苗眼看燒起來,扭頭看去,車裏的人卻幾乎同時收回了目光,車窗是敞開的。


    李清一加大步速,楊勁又跟了百十來米,不見氣餒。


    李清一有心拐進路旁小區,又怕一耽擱,把客車給誤了。


    索性把心一橫,難民一般,站到楊勁車前。


    楊勁想了一路,怎麽才能在大馬路上把一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姑娘虜上車,不驚動路人,不驚擾警察。


    沒想到姑娘盡棄前嫌,主動送上門來。


    李清一背著雙肩包、挎著斜挎包、提著筆記本電腦包,就那樣坐進副駕駛,好在四肢纖細人苗條。楊勁心滿意足地搖上車窗。


    空調發揮了作用,體感瞬間舒適許多。


    李清一身上散發著熱氣,這一天來,整理行李、裝箱、發貨,又沒洗澡,想必氣味沒那麽宜人,額角的頭發都打了綹,在太陽穴貼成一個圓圈。


    車子重新啟動,楊勁故作隨意地說:“去哪?我送你一段?”


    筆記本電腦很重,李清一卻一直提在手裏:“長客總站。”


    “你要回家?噢,明天周六。”車子隨即拐上主路,兩個信號燈後,再過一個轉盤,就是客運站了。


    遇到紅燈,他離前車老遠就減速,紅燈變綠時,已經有好幾輛車插進來,等他的車子駛到近前,紅燈又變綠了。


    楊勁自言自語:“又是周五,又是晚高峰。”


    李清一腿上又粘又澀,出了幾層汗,又被冷氣吹幹的緣故。如此這般不自在的對話,她懶得參與。


    楊勁又說:“你今天請假了?”


    第82章


    李清一心想, 知道得挺多。嘴上卻迅速扯了個謊:“姑姑家表弟要結婚, 他們來采買,我陪他們逛了一天婚慶市場。”


    楊勁倒來了興趣:“你表弟多大啊?”


    “跟我差不多。”


    “結婚夠早的。”


    車子駛入廣場轉盤, 中央有個雕塑, 偉人氣宇軒昂,手指西方。這是省城的地標之一,當地人常據此調侃:“主席打車,去西湖區,走嗎師傅?”


    車子緩緩行駛, 偉人塑像的上半身仍舊沐浴著夕陽餘暉, 遠處樓頂插著國旗, 李清一從塑像身後轉到身前,又回身望了一眼。


    江湖路遠, 就此別過。


    楊勁又問:“那你回去, 是參加婚禮?”


    “啊?啊!對。”


    “哪天啊?”


    “什麽哪天?啊……”她一遲疑,楊勁扭頭認真看了她一眼。


    李清一答:“就是周末。”


    楊勁將車駛出環島,客車站毗鄰商圈, 商業氣息漸重, 有巨大的手表廣告,貼在路旁樓宇上,楊勁忽然想起一件事。


    “幫我拿個東西。有個袋子, 在後座。”


    李清一探身去取,她係著安全帶,又不想放下手裏的東西, 怎麽也夠不到那個藏藍色的四方袋子。


    試了幾次,感覺又有汗滲出來。


    楊勁突然踩了刹車,回身自己去夠。


    李清一感覺有熱源靠近,忙收了手,想坐正。無奈兩人皆卡在車座中間,楊勁夠了一次,身體使不上力,就解開安全帶,左手扳住副駕的靠枕,再次去夠。


    這樣一來,就變相把李清一圈在身前。


    車停得不是地方,有車鳴笛表示不滿,連路過的外賣騎士都側目往車裏瞪。


    楊勁卻渾然不予理會,他的手已經碰到盒子,稍一探身即可抓住,但他整個人都停擺了。


    李清一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身後是熱源,她並無退路,隻能等他取到東西,先行坐正,才能脫身。


    可楊勁不動了。


    李清一又聞到熟悉氣味——體香混有濃重的木質香氣,她身體裏的某個器官條件反射般抽搐一下,好像是胃,也可能是心髒。


    近在咫尺的楊勁,此刻,很可能是往後餘生裏,與他的最近距離。


    楊勁盯著她看,他在她頸後呼吸,看她的耳垂,又稍偏過頭,看她額角汗濕的頭發,看她被雙肩包扯歪的衣領,還有她帶著一絲隱忍的側顏,睫毛微翕,像隻疲倦的小鹿。


    楊勁的呼吸漸漸有了存在感,情不自禁,伸手去撫她的後頸。


    這是要幹嗎?李清一縮了縮脖子,楊勁卻沒讓她得逞,他實實在在地鉗上去,如想像中一樣,汗濕黏膩,肌肉帶彈性和韌性,意料之中又陌生的手感。


    李清一怒揮手臂,勉力把他攔開。楊勁倒未強求,順勢收力,坐正,像是專注在感受什麽。


    “楊勁你……”


    他拿到了盒子,將它置於右腿上,李清一的嗬斥信息並未進入大腦,他鼓腮呼氣,沒眼看自己身體出現的無恥反應,好在李清一怒氣當頭,加上盒子遮遮掩掩,她什麽都沒看見。


    車周鳴笛聲更甚,引路人皆側目,楊勁一概置之不理。過了好一會兒,他用舌頂著腮,痞裏痞氣地看過來,李清一依舊抱著手提電腦,怒氣衝衝。


    李清一的怒氣越盛,他越覺得安逸,就那樣打量她半晌,轉頭看向車前人流,欲言又止,又無奈地苦笑,再扭頭地看向她。


    此人心理活動豐富,心眼多,虛不見底,李清一早領教過。她無暇揣摩,但此刻楊勁的情緒基調是愉悅的,這點她可以輕易感知。


    她想:算了,畢竟,這是最後一程。


    前麵就是客車站,此別經年,江湖之遠,永不再見。


    楊勁重新發動車子,拐進一個小胡同,明顯偏離了客運站的方向。


    李清一察覺方向不對,質問道:“你幹嗎?”


    繁華地段,小胡同也很堵。楊勁跟緊前車,慢速往前蹭,漫不經心地說:“送你一程。”


    楊勁的意思是:送你回呂縣。


    李編輯被他突然文藝的表述魘住,沒有提出異議。


    車子過了收費站,平穩駛上高速,楊勁才把盒子遞過來:“給你的。”


    “又作什麽妖?”李清一說話不客氣,也不領情。


    “好歹打開看看,這次我要是進去了,別說官職,連貞操都沒了,更別提禮物,房啊車啊連個繼承人都沒有。”


    李清一心想:那跟貞操有什麽關係。


    導航提示:“您已超速。”楊勁卻沒有鬆下油門,省城到呂縣,是平原到山區,眼見高速兩側綠意漸濃,山勢漸盛,遠處天際出現炫目的晚霞,楊勁心情愈發不錯。


    “聽說裏麵的人,也有感情需求和生理需求,到時候,甭管你多直,先強行扮彎再說。”


    原來是這麽個貞操,李清一咬著下唇,扭頭看向窗外。等她回頭時,楊勁正看著他。


    他今天處處不對,眼神尤其不對。卸去絕大部分偽裝,欲言又止,充滿期待,像隻與主人走失,流落街頭多日,又意外與主人重逢的狗。


    李清一心中冷哼一聲。


    “哪天回來?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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