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一答:“不用。”


    “要不我也不回去了,太折騰……”又試探地說,“我去吃表弟的喜酒,是不是不太合適?”


    李清一翻了個白眼。


    楊勁說“還是準備充分一些,先見見爸爸。”


    李清一已經卸下雙肩包,和筆記本電腦一起擱在腳下。身上隻斜挎一個小包。那個盒子此刻就在她的腿上。楊勁關了空調,把後窗開了縫隙,傍晚山風終於有了些涼意,她不再煩躁,卻異常清醒。


    “您打住吧,我謝謝您,您送我這一程就足夠了。”


    李清一的一切反應,都在楊勁意料之中。雖然從認識到現在,滿打滿算也才一年,他對她的拿捏與掌握,向來在容差之內。


    楊勁突然認真起來:“李清一,從這到你家,差不多還要兩個小時。我請求你,從現在開始,到你下車前,認真跟我對話。如果到了你家樓下,你還是認定,你跟我早就劃清了界限,那我調頭就走,絕不會再出現,這就是我送你的最後一程。”


    李清一的心髒掂了一掂,仿佛夢靨墜落一般,有一瞬間的酸澀。她想:沒有如果了,你的假設,就是即將發生。


    她不是沒有機會,將這狗尾續貂的“最後一程”掐滅。她可以拒絕上車,可以中途下車,可以在他走上岔路是及時喝止。她隱隱地放縱了一回,她自己知道。


    楊勁繼續說:“但是現在,我請求你,把你那些偏見先放放,好好聽我說,行嗎?”


    他左手扶著方向盤,高速行駛,無需占用太多精力。搭在檔位上的右手突然抬起來,李清一左手不受控製地縮了縮,楊勁卻拿起她腿上的盒子。


    “幫我打開。”


    李清一依言行事。


    包裝盒巨大,裏麵的東西價值不菲,李清一提起來,小墜子亮晶晶,設計精巧,看不出如何與鏈子連接。


    “我記得你有一條裙子,灰色還是藍色?你再穿的時候,戴上這個,就更好看。”


    李清一把盒子合上:“退了吧,我用不上,估計也不便宜。”


    楊勁說:“算我賠罪。”


    “你哪有罪。”這句的嘲諷意味昭然若揭。


    “你看我說什麽了,你這不都不叫偏見了,就恨成這樣?”


    李清了將物件原原本本地裝好,想放到後座,楊勁用手臂攔了一下:“別別,你說說,以什麽名目你才肯收?要不算我感謝,我出事那段時間,你也跟著擔驚受怕的。”


    楊勁數次提到“出事”,看來已經沒事了。李清一還是部了一句:“到底怎麽回事?你得罪人了?”


    楊勁覺得李清一言語間透著天真,但還是認真解釋:“不是得罪人那麽簡單。馮xx,你知道嗎?”


    這名字李清一聽過,省裏的大幹部,幾年前,參加媒體招聘筆試,有一道填空題的答案就是這個馮xx,題幹是“xx省的省委書記是”。


    楊勁說:“我父親是他的部下。可以說,是他一路提拔上來的幹部。”


    李清一憶起那個荒唐夜晚,楊勁親口說的話:“他爸是j市市長。”連爸爸都這麽匹配,簡直天選良緣。


    楊勁沒有留意她的心理活動,繼續解釋道:“起因是省裏有個貴金屬企業,在涉外經營中涉嫌經濟問題,馮伯退休後是那家企業的顧問,也被牽連進去。對了,去年你們去泡溫泉,我在那遇到的熟人,就是他們公司的人,馮伯當時也在。”


    李清一記憶不甚清晰,她隻記得那次,與小強在餐廳樓梯上,有幾個人從樓上走下來,李清一隱約看見一雙閃鑽的黑色反皮絨高跟鞋,鞋的主人半挽半扶一位年邁男士,雖是老年人卻氣度不凡,很明顯,一行人裏,他是最受敬重的人。


    可能那就是馮xx,也可能不是。


    “中貴一出事,馮伯難辭其咎,自然牽扯出一批嫡係、舊部。這也是蝴蝶效應。”


    李清一問:“那個馮伯現在……”


    “上訴了,等待二審,估計駁回的可能性不大。”


    “要坐牢嗎?”


    第83章


    李清一問:“那個馮伯現在……”


    “上訴了, 等待二審, 估計駁回的可能性不大。”


    “要坐牢嗎?”


    楊勁歎了口氣:“隻怕坐牢是最好的結果。”


    李清一不語。楊勁說:“那段時間,我家老爺子也被帶走了, 還有一些別人, 跟馮伯和我爸有來往的。”


    “那你……”


    “我還好。被關了三天。但是你知道嗎,審問是24小時的,用兩盞大燈照著你,審問的人會換班,但是不讓你睡覺, 坐在椅子上剛閉上眼睛, 人家就把你叫醒……反正我是經曆過了, 至於我爸,那半個多月, 他是怎麽過的, 事後我沒問,他也沒說。”


    李清一心中不忍。又聽楊勁總結道:“怎麽說?卻後餘生。”


    車駛入正經山區,風涼了, 楊勁關上車窗。


    高速公路上路燈稀疏, 山間偶有村落,昏黃微弱的點點燈光亮了起來。


    “在當時,一切都懸於一線。我根本想象不到, 還有這麽一天,跟你在這高速公路上兜風。你也被牽連其中,你知道那種壓力。所以, 李清一,要不要把它戴上,就當為我慶祝一下?”


    “我不大認可這個理由。不過……”


    “你說!嫌不好看?導購說了,這可是瑞典設計師什麽斯德爾……”


    “我是說,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理由。”


    “你說,你說。”


    “當作你對我的補償。”她麵色平靜,去看楊勁。楊勁看到她眼裏的星星點點,如同夜空裏的小碎鑽,不,是星星。


    他移過目光,看向前路:“好,你說什麽都好。”


    李清一奮力抓過那盒子,三下五除二拆開,絲毫不見外地給自己戴上,完了還折下車前窗擋光板上的小鏡子,照了照。邊照邊說:“有發票嗎?能退換嗎?”發覺自己的態度轉變過於突然,楊部長有些許的意外,又道:“我是說,萬一我混不下去了,是不是還能退點生活費。”


    “說什麽呢,跟我混,我能讓你混不下去嗎?”


    李清一把鏈子裝進盒子,把盒子置於腿上,拍一拍說:“兩清了。”錢貨交訖,互不相欠。


    此時,傍晚向黑夜過度,高速路兩側有村落,行人來往,五官可辨,但色彩漸次褪去,皆成為灰突突的無名個體。


    楊勁說了句什麽,李清一努力咽下心中酸澀,沒聽清楚。


    “都不給個回應嗎?”


    “啊?什麽?”


    “我說,我心裏有你。”車子行駛平穩,楊勁卻覺得周身血液東奔西突,他仍舊將手置於檔位,未敢輕舉妄動。


    李清一向前路張望:“前麵快下高速了吧?”我心裏也有你,曾經。


    楊勁吞咽口水:“我這個年紀,血淋淋的誓言也說不出口,需要考慮的因素也多,之前表達得不夠……”


    幾句話說得吭哧吭哧,李清一心想:不不不,之前表達得十分精準;需要考慮的因素,涉及不相幹的人,就非常多,條條大路通羅馬,涉及市長千金,就非常少,自古黃山一條路。血淋淋的誓言麽,雖然我沒有旁聽過,想必也是赴湯蹈火五體投地。


    楊勁哪知她這些心理活動。“主要還是,本來隻是好奇,越相處越發現你真的單純無害,就老怕辜負你。”


    “現在不怕辜負了?”


    “現在怕你辜負我。你那麽長時間不理我,楊芽那麽擠兌你,你生扛著不說,在籃球隊人麵前泰然自若,我才發現,你才是真正的狠人。”


    “這才哪到哪?算什麽狠人。”李清一隻回應字麵意思,心中卻想:彼此彼此,狠人都是狠人調教出來的。


    “行不行?”


    見李清一不答,他又連問幾句。李清一隻好問:“什麽行不行?”


    楊勁終於鼓足勇氣,將手覆住清一放在盒子上的左手,眼睛也看向她,偶爾看一眼前路。


    陌生的熱度,左手仿佛硬被塞進炭火爐,她忍了再忍,沒有抽出手來:“我隻想問清楚一件事。”


    “你說。”楊勁眼中升起期待。


    “你隻要回答,有,或者沒有,一個字或者兩個字,我不想聽別的。”


    “好好,你問。”楊勁胸有成竹。


    “那張火車票,你後來有沒有用到?”


    楊勁啞然。好在他確實需要兼顧駕駛,目光從李清一臉上移開時,可以稍顯自然地落在路況上。但他的手依舊沒有鬆開,李清一任由他握著,兩個人都沉默下去。


    楊勁再開口時,神色不定,像是有萬般委屈,他想說:“李清一,你別為難我,這不是簡單的是非題,起碼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你這麽問,就是要……”


    他剛開口,就被李清一打斷。李清一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主要是楊勁握著她:“楊勁,你隻要回答,有,或者沒有。你剛才怎麽答應我的?”


    楊勁痛苦地閉上嘴。


    車內再無話題,溫度降至冰點。


    李清一仿佛用了縮骨神功,想將手輕輕撤出來……關於手的觸覺記憶,也隻在過往的某時某刻,不可回溯,沒法複製。


    楊勁立刻察覺,猛地握緊,隻抓到指尖,他發起狠來,大肆揮臂過去,抓她的手臂,臉也跟著轉過來:“李清一,請你也尊重一下我,尊重一下我們的關係。那張火車票我用了,j市我去了,人我也見著了……”


    李清一奮力抵抗,她的座位空隙被背包、項鏈盒子等物件填充,身體不得施展,小臂被楊勁抓住,聽到他說的話,胸腔又是一陣悶痛……


    “但是,我是為了救我爸,動用這種關係,你以為我願意嗎?誰不是把自己的臉摘下來,扔地上先自己踩一腳,再讓人家踐踏,你要糾結這個,那我也沒辦法……啊!!!”


    李清一掙紮不過,低下頭去,在他手上胡亂咬了一口。


    這一口沒深沒淺,反正李清一牙齒硌得生疼,聽楊勁的驚叫,效果想來是不錯。


    方向盤抖了一下,還好楊勁眼明手快,及時擺正方向,畫龍的車子冷靜下來,斜斜停靠在路邊。


    夜黑風高,停的地方是不是應急車道也沒人在意。


    楊勁扭過身來,兩次舉起手來,借著車外光亮,看著自己的手背。


    李清一門牙疼。人類突然感受到疼痛,會條件反射地掙紮,楊勁掙紮的力道挺大,大概指節磕到了李清一的門牙。


    二人怒目相向。


    楊勁忍著手疼,喘著粗氣,李清一忍著牙疼,冷靜自持。


    楊勁用受傷的手支著副駕椅背,另一隻胳膊搭在中控上,上下打量李清一,呼哧呼哧喘允了,才開口道:“長能耐了。行,看你這樣,我心裏才有點底。”說著伸出受傷的手,去攏她耳側的頭發。


    李清一覺得壓迫,加上生理性逆反,她偏過頭去。楊勁的手跟了過去,勻速一進一退,李清一的頭被迫緊貼車窗。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指,在李清一臉頰蹭了蹭,動作很溫柔。


    唯有此刻,李清一的的悔恨達到頂點——她不該上他的車。這是一個曆史性的錯誤決定。


    “你沒有消息,我就害怕。怕你跟我外甥搞在一起,怕你再去相親,怕你把我忘了。你沒有情緒,我也害怕,怕你心裏疼還忍著,怕你挨欺負又不還手,怕你心裏沒有我。”


    李清一如果不是本科畢業,她真想用腳尖在地上畫個圈,一口痰吐在圈裏,用最粗鄙的姿勢擲地有聲地吐一口痰,呸!


    “把手拿開。”李清一身體靠著車門,連語氣都強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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