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介意旁觀她在無邊寂寞中慢慢凋零敗落,甚至很享受這個過程。陸晚隻是一個定格了年少歲月的昂貴紀念碑,務必永遠立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供莊恪時時回味。


    這就是他說的“值得。”


    就比如,莊恪的房間陸晚必須敲門才能進去,而很多次,陸晚都會在午夜夢回時發現床邊有人,或者被臉上唇上奇怪的觸碰感驚醒,旋即嚇到尖叫。


    這個人是誰,不需言明。


    生病後,莊恪沒有睡過完整的覺,夜晚和白天對於他來說,除了光線不同沒有差別。每當他想來看看陸晚這個紀念碑時,就會直接過來,隨心所欲,從不考慮別人的想法。


    最可怕的一次,陸晚半夢半醒間覺得手臂上一陣輕癢,她猛地睜眼,發現那隻李代桃僵的守宮正趴在自己的小臂,吐著舌頭慢慢向肩頭挪動,鱗片斑斑,瞳仁漆黑,像極了傳說中吞噬美夢的魘獸,讓人心驚肉跳。


    而始作俑者正在夜色中淡定地以手撐頭,望著陸晚詭異微笑:


    “小陸護士,你是做噩夢了嗎?我讓它陪陪你,怎麽樣。”


    陸晚拿莊恪這種“病”入膏肓的人毫無辦法,隻能在日複一日的壓抑、空虛與驚嚇中苦熬。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開心的時候。


    無人打擾時,陸晚會像從前一樣,在網絡上的每一個角落搜尋祁陸陽的消息,她知道這幾個月他談下了一個難搞的並購案,震驚業內,而早些年力排眾議、牽頭定下的長期項目也姍姍來遲地扭虧為盈,前景大好,並且,祁陸陽時隔一年後再次出現在了領導層出國隨訪的青年企業家名單中,輕而易舉地就擊破了他被上頭封殺的傳言……


    總之,無牽無掛的祁陸陽,勢頭很猛,幾乎無人可擋。而同時,祁陸陽既將與林家聯姻的消息也愈傳愈實。加上林家這一層,不少人都斷言,祁元善在開元董事局的地位隻會一降再降,如履薄冰,後頭隻要被人抓住一點把柄,他將再無翻身可能。


    莊恪適時地將林祁兩家聯姻的事說給陸晚聽,問她怎麽想,陸晚一臉無謂:“我和祁陸陽是一家人,他有好事,我當然高興。”


    陸晚說的是實話,隻是這實話裏難免摻著幾分心酸,和幾分不為人知的苦澀。


    “你和我才是一家人。”莊恪糾正她。


    陸晚覺得好笑,反問他:“那這麽算來,你和祁陸陽也是一家人了?按輩分,你該跟著我叫他一聲叔叔。你要什麽時候能把咱們的小叔叔請過來吃餐飯,我會很感激。”


    一如往常,不歡而散。


    生活苦悶,陸晚下意識地把自己的生活排得很滿,機械地忙碌著。她每天早起,吃清淡食物,很少說話,也不怎麽笑了;隨著天氣漸涼,莊恪派人給陸晚的衣櫥裏新添了不少衣飾,她固執地隻穿黑白,毛衫也全是中領高領;女人將長發束起,細細的脖子被綿軟的織物裹著,修長,挺直,倔強,風光盡掩;她不戴首飾,隻在胸前掛一枚玉佛,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年輕女孩兒該有的生命力,像一個苦行中的修女。


    白天時間好打發,夜晚才最是難熬。


    為了抵抗如水般蔓延的空蕩與寂寥感,也順便防止莊恪遊魂似的私闖,陸晚開始撿起課本,夜夜溫書到淩晨,想將被吊銷的護士執照給考回來。


    九月上旬某天,陸晚被莊恪帶去了一個生意夥伴家做客。他同男主人談事情,陸晚則被熱情的女主人拉上了牌桌。


    和祁陸陽在一起的時候,陸晚也有社交,對象卻不是什麽正經太太一類的人,在圈子裏也遠沒混到讓人臉熟的地步,很多人並不知道她的過往,隻曉得,她是個普通護士,因為照顧莊恪得了青睞,飛上枝頭變鳳凰。


    今天這桌女客雖然全是已婚,年紀卻不大,除了陸晚各個是名門之女,留過學,行事作風很是大膽。在長輩耳濡目染之下,她們非常善交際且會做人,也許心底還是瞧不起陸晚,麵上卻半點不顯,親親熱熱地,拉著她邊打牌邊聊天。


    聊天內容來來去去也就是些豪門秘辛與大戶人家裏的瑣碎:誰被男模騙了上億,哭著求老公和老爸擦屁股;誰的老公給買了個限量版包包當禮物,結果家裏已經有了個同色,便隨手拿去打發美甲師;誰的三兒不識好歹電話打到家裏,第二天就被大房派人潑了一門的油漆;誰的孩子為了不遲到,把直升機開到了國際學校的操場上,浮誇又好笑……和村口農婦們的談資比起來,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的另一種一地雞毛罷了。


    直到最年輕張揚的那個碰了張牌,眼波流轉、語調曖昧地低聲說:


    “你們知道開元的小祁總吧?”


    其他幾人附和著,都說這種能人帥哥必須知道。陸晚心尖上過電,握著牌的指尖開始出汗。


    “我前幾天陪老公去跟他吃了頓飯。哎,你們說說,都是三十來歲的男人,怎麽人家看起來又精神又帥,襯衫撐得有型有款的,我們家那個就胖成豬了呢?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來,滿肚肥油,倒胃口。”


    年輕太太嘴一嘟,顯然對自家丈夫的外形管理很不滿意。


    “而且我聽人說,小祁總大概是想在林家人麵前做表率,最近幾個月塞女人過去都不要的,什麽小明星女主播的,通通不讓近身,大半夜把人姑娘趕到街上的事都做過。圈子裏誰結婚前不抓緊時間、在暗處爽一爽?一般來說娘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不會計較。他倒是真能忍住,討得準嶽父那叫一個高興。是個幹大事的。”


    另一個江浙口音的太太跟著點頭:“大前年我們家剛北上的時候,還有人介紹我跟這小祁總相親呢,結果我爸嫌人不是大房生的,直接給否了。”


    “哦喲,你這是後悔啦?”挑起話頭的年輕太太問。


    “悔得腸子都青了好伐!看看人家那身板,那體格,鼻梁挺小腿長的,能當他老婆,隻怕是幸福得不得了呀!”


    她在說“幸福”兩個字的時候,故意把音節咬死、尾音拖長,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一桌子都是經驗豐富的已婚女人,聽到以後俱是一臉了然,跟著掩口嘻嘻哈哈一陣輕笑。


    直到女主人輕咳了一聲:“打牌打牌。小陸是新人,大家收著一點,別嚇到她。”


    聞言,一群人立刻不著痕跡地換了話題,默契十足。


    ——說白了,不過是因為莊恪特殊的身體狀況,讓陸晚成了這群人中的異類,她被默認無法參與類似的私房話議題,被默認會因為任何一點與情/色擦邊的言論受到傷害,被默認……是個為了錢財而自願泯滅人欲的可憐女人。


    這天夜裏,陸晚在浴缸裏泡了很久,很久,直到指腹都起皺。


    生活之於她依舊是一潭死水,隻是今天這水溫未免太燙了些,燙得她皮膚發癢,燙得她心跳加速,燙得她焦慮、憤怒、呼吸不暢。不受控地,陸晚胡亂拍打了一會兒水麵,將浴室弄得一團糟,隨後,她騰地起身跨出浴缸,站定到鏡子前。


    看著鏡子裏的那具年輕飽滿、正直盛年的無暇身體,陸晚忍不住拿手輕觸自己的臉頰,鎖骨……它就像一顆剛剛成熟的果實,孤零零吊在枝頭,搖啊搖,久等不來采摘的人。


    結局隻能是腐爛,不管曾經多麽甜美,她都會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安安靜靜地腐爛,風幹,化成泥,撒成灰。


    更讓陸晚痛苦的是,另一個人也在和她一起守著這份無妄。她以為會是一個人的地老天荒,結果成了兩個人的隔海相望,沒有誰好過。


    等陸晚再次打開浴室的門,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的事了。毫不意外地,莊恪正在她房間裏侯著。


    “我聽見你哭。”他說,一副很關心人的模樣。


    陸晚冷笑:“哦?你的耳朵有好到這個程度嗎?隻怕是監聽的功勞吧。”害怕莊恪在房間裏也裝了攝像頭,她洗完澡從來都是穿得嚴嚴實實地再出來,長袖長褲紐扣全扣,今天也不例外。


    女人頭發半幹,眼睛濕/漉/漉的,臉上還泛著不自然的潮紅,甜膩的入浴劑馨香久不散去,從視覺到嗅覺,哪怕她一寸多餘的皮膚都沒暴露,依舊引人沉醉。


    不理會陸晚的冷嘲熱諷,莊恪很認真地說:“小陸護士,你不高興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好個天大的笑話,陸晚卻笑不出來。


    她擺擺手,連嘲諷的精神都沒有了:“你回去睡吧,我今天想一個人待著。”


    莊恪不動。


    陸晚看著他,忽然悲從心起。他們倆,再加上另外那個人,也許沒有誰不是可憐的,也分不出誰更可憐。


    “小陸護士,你到底怎麽了?如果你真的覺得被冒犯,不舒服,我以後盡量學會敲門。”能說出這句話,對莊恪來說似乎相當不容易。


    陸晚苦笑,不知是在可憐自己還是在可憐別人:“我隻是想吃冰淇淋了。”


    “什麽冰淇淋?”


    她把人推出去,慢慢關上門:“土耳其冰淇淋。”


    *


    相比較陸晚,祁陸陽這邊的生活看起來很是活色生香。


    隻是看起來。


    也不知道某些想疏通關係的小老板是打哪裏聽來的消息,傳祁陸陽最近不碰女人是假,沒遇到合適的才是真。什麽叫合適的?


    據說是喜歡護士。


    於是,某天祁陸陽夜半歸家,推開門,愕然發現沙發上坐著個年輕姑娘。姑娘妝化得挺純的,腮紅打了半張臉,臥蠶閃閃發光,她一身粉色護士裝,小白鞋穿著,頭發盤得勉強像樣,隻是臉頰兩邊各留了一縷碎發,畫蛇添足。


    “下夜班不去睡覺往我這兒跑做什麽?你們醫院這麽閑,明天不排班啊?”祁陸陽揣著明白裝糊塗,進門將外套遞給何嫂,笑問。


    何嫂無奈:“是個姓黃的老板送來的,他手機裏有跟您的合影。我打您電話沒人接,也不好真不讓進……不過,我沒讓她上樓去,您放心吧。”


    祁陸陽笑笑,讓老人家趕緊歇著去,自己走到對麵沙發坐下,盯得人發怵,半晌才冒出一句:“裝得倒挺像那麽回事兒。”


    那姑娘也不怯場:“我真是護士。”


    “那我還是醫生呢。”祁陸陽向後一靠,姿態鬆動隨意,眼角眉梢俱風流,哪怕是醫生,也是愛耍流氓那款。他說:“小妹妹,你就不適合這身衣服,下回裝點別的,別為難自了己。”


    祁陸陽話音剛落,就見那姑娘開始自己脫衣裳,動作利索,絲毫不見羞澀。他微一揚眉:“幹嘛啊這是?”


    “您不是說我穿它不合適嗎?我脫啊!”


    祁陸陽樂了:“這麽無私?那我給你錢,你是不是能到街上脫去?”


    姑娘已經脫得隻剩內衣,表情管理卻仍舊到位,聽到這句話立刻開始裝純,楚楚可憐的:“我、我不要你錢。”


    這幾個字,讓屋子裏迎來了一陣詭異的安靜。


    祁陸陽站起身,走到那女孩麵前半米,說:“哦?她也不要我的錢。”


    姑娘反應很快,猜自己是瞎貓逮到死耗子了,上下眼皮子一擠,瞳仁裏水汪汪一片:“我真不要你的錢。”


    “嗯。”


    祁陸陽讓人拿了件沒穿過的衣服給她披上,從動作到神情都溫柔如水,撩撥起人來遊刃有餘。那姑娘正被迷得雲裏霧裏的,突然感到肩上一疼,竟是祁陸陽架著她在往門口走。


    拉開門,把人推出去,祁陸陽臉上已經徹底冷了下來,隨著門被砰地一聲合上,裏麵隻漏出一個字出來:


    “滾。”


    姑娘氣得拍門:“你他媽好歹給我錢打個車回去啊!”


    門再次打開,一個幫傭抱著她脫下的護士裝,往外一扔:“二少爺讓我跟你說,你不是不要錢嗎?想回家,就打電話給你主子,打哪兒來滾哪兒去。”


    這事兒經人往外一傳播,添上油加上醋,便成了祁陸陽那些桃色故事裏最好笑的一筆。


    帝都這地方,秋冬季節又幹又冷,十分難熬,有時間有條件的情況下,富豪們談生意來時喜歡往南邊跑。


    九月,祁陸陽結束歐洲的項目洽談會後,便應人之邀飛到了摩納哥,參加一個遊艇派對。


    景念北也在。


    做東的是國內金融界數一數二的大佬。他旗下的勝天資本雖不像那些地產和電商企業一樣為大眾所知,在業內卻是如雷貫耳。一則是資本雄厚,二來,勝天資本股東列表裏的某幾個姓氏是帶著顏色的,比起祁家這種剛開始跟著國家做生意的企業,稱得上是正宗皇商。


    祁陸陽正處於關鍵期,能否搭上勝天資本這條線便顯得至關重要。他年紀輕資曆淺,本不在被邀名單中、上不了人家的遊艇,好在有景念北父親的極力引薦,終於拿到了入場券。


    也是時來運轉,之前,景念北的狀況並沒比祁陸陽好多少,誰知,他那個同父異母、備受寵愛又能力超群的姐姐景嵐,不聲不響地跑國外跟一個混血女孩兒領證閃婚。這就算了,幾個月前,她又代孕了一對雙胞胎,明年初的預產期,人已經搬到了美國養胎,一副要和同/性/愛侶歸園田居不問世事的樣子。


    景父這半年間頭發全白,眼見著與女兒談不攏了,他惱火之下,幹脆把半放養狀態的私生子直接給提到了台麵上,欽定為接班人。


    景念北這一得勢,跟他有過命交情的祁陸陽如虎添翼,前路也跟著明了許多。


    唯一讓祁陸陽奇怪的是,之前一直喜歡在關鍵時刻撐自己一把的林永強,最近一個月來在很多場合與情境下選擇中立,似乎既不支持祁元善,也沒打算明著幫準女婿,兩不靠。


    回到祁陸陽困於香/港那次,林家一直按兵不動,而且明裏暗裏要挾,祁陸陽本該在脫困後與他們生疏,卻還是理智地選擇了維持住表麵和平,加之林雁池在中間斡旋,他與林永強反倒顯得比之前還要和睦親密,林永強也促成了祁陸陽手上幾個不大不小的項目。


    可這次遊艇聚會,祁陸陽向林永強提出想讓人幫忙引薦引薦,對方含混應下,過了好久才說力有不逮、辦不成了。


    稍一回味,祁陸陽對於林家這種模棱兩可,一進一退的態度,產生了極大疑惑。他說給景念北聽,對方也搖頭:


    “也許林永強在試探你?畢竟一口喂太飽,也怕你翅膀硬了自己飛走了。你心裏小心著點,麵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按國人的喜好,生意一般都在晚上談,白天,一船名流富賈們哪怕心思各異,還是擺出副極放鬆的姿態,釣魚,曬太陽,和膚色各異的泳裝美女們嬉鬧調笑,好不熱鬧。碧海藍天之下,某俄羅斯寡頭那艘世界聞名的巨型白色遊艇從眼前緩緩開過,喝高了的男人們瞎起哄,讓做東的大佬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再買艘更氣派的,秒殺老毛子,為國爭光。


    遠離喧囂的船尾處,穿著長袖泳衣的祁陸陽正專心調釣竿上的魚線,沒到處摻和。


    景念北走過來,手搭上他肩膀:“裝什麽比呢,非得穿這麽一身,不嫌悶得慌?真這麽怕曬,塗點防曬完不就事兒了。”他和人關係近,說完便去拉祁陸陽腰上的泳衣,剛扯開一點,就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他媽都什麽東西?你……去紋身了?”


    祁陸陽一臉淡然:“嗯。”


    景念北又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捋,果然也有。他皺眉:“這不像你風格啊,發什麽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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