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腳絆著右腳,她捧著茶碗仰頭朝後栽去。趙譽橫臂將她手腕扯住,茶水揚灑到金絲團龍袍上,留下點點水痕。


    蘇婉雲幾乎要哭出來,她距趙譽隻一寸,幾乎整個人跌在他身上。


    稚嫩的容顏浮上一抹粉霞,她又羞又怕,睜大一雙杏眸,胸口劇烈起伏,想哭又不敢哭。


    外頭靜的蹊蹺,蘇皇後和宮人竟這麽久不曾到來。趙譽立時想到了什麽,眸光微冷地鬆開手,低沉而短促地斥道:“出去!”


    陡然失去鉗製,蘇婉雲腳步發虛,兩腿軟得直顫,哆哆嗦嗦捧著茶盞,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蘇皇後進來時,見趙譽端坐在榻上,領口扣子鬆了一顆,身上滿是狼藉的水印子。她頭皮發麻,看也不敢去看趙譽。嶽淩和董冰上前替趙譽更換了常服,屋裏氣壓低沉,許久不曾有人開口。


    往年三十兒守歲,趙譽興致不錯時,會傳幾個與皇後親近的嬪妃一塊圍坐在坤和宮東暖閣炕上,跟她們聯對子飲酒,一塊兒玩到醜末才歇。


    今年坤和宮冷冷清清,趙譽似乎沒那個心情。因著適才蘇婉月的冒失,蘇皇後麵上無光,說了好些話沒得到回應,也隻得赧然沉默下來。坤和宮內死寂一般,連外頭侍奉的人都跟著提心吊膽。


    皇上向來溫厚,待皇後尊重和氣,這般甩臉子,還甚少見。裏間發生過什麽,外頭無從知曉,可依著適才蘇家十二小姐哭泣的樣子,許是在皇上麵前吃了排揎?


    亥末,禦膳房送了一桌酒席過來,果子點心各十二樣,另有涼熱菜三十六種,是皇後早前吩咐好的。


    趙譽似乎歇夠了,聽見外頭的響動,伸個懶腰站起身來。蘇皇後眸子一亮,跟著起身,趙譽卻朝她擺擺手:“皇後歇著,朕酒多了,出去散散。”


    蘇皇後腳步一凝,嘴唇輕啟想出口挽留。趙譽看也不看他,揚聲喊了黃德飛。


    蘇家宅內,蘇婉雲被宮裏連夜送了回來。林氏等才從上房散了各自回院,未及鬆口氣,就被老夫人又喊去了福祿苑。


    一家人坐在氣氛沉重的屋中,沒半點新年該有的喜氣。


    蘇煜炆蘇煜揚兄弟幾個坐在旁默默不語,聽老夫人和幾個媳婦商量女孩們的事。


    “……終是難堪大用!給皇上遞個茶,能將番貢的玲瓏夜光杯砸了……禦前失儀,這是年節,圖吉利,皇上才不怪罪……龍袍給她潑汙了,皇後都嚇得變了臉色……”


    蘇老夫人抬臉瞪著林氏:“張嬤嬤叫人來與我回這些話,臊得我這張老臉沒處放。你們是如何教導閨女的?一個個便是這樣抹黑我們蘇家?”


    幾個媳婦兒無人敢言。蘇老夫人斥了幾句,目光落到王氏身上,“此番再有人敢從中作梗,擾亂家裏大事,別怪我行事不留情麵,叫你們吃不了兜著 !”


    揚聲喚杜鵑上前,令道:“從今兒起,幾個姑娘全遷來我院子住,兩個教引嬤嬤和教琴先生針黹師父一並都來福祿苑講習。”


    目光冷冷晲向一眾人:“你們可有異議?”


    幾個兒媳自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觸黴頭,心裏再如何不快也隻有自己忍耐。


    新年夜的蘇府格外沉鬱。天上無月,後半夜雪粒子窸窸窣窣地飄了下來。


    巍峨的紫宸宮外,趙譽漫步在幽深不見盡頭的宮道上,身後一眾提燈捧炭的宮女、抬輦隨侍的黃門、禦前守護的侍衛,浩浩湯湯數十人,各個屏氣斂聲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免驚動了皇上。


    趙譽停下步子,伸手去接那紛紛灑灑的瑩白。


    他身為帝王,原是這世上最尊崇不過的身份,他們偏生仗著他的寵信,故意給他難堪。


    推一個一團孩子氣的姑娘到他榻前,是想他趁著酒意理所當然的留下?


    雪花在溫熱掌心中漸漸化去,留幾點晶亮的水光在上。趙譽緩緩攥住手掌,從薄唇之間溢出一抹苦笑。


    黃德飛遲疑地上前,躬身勸他:“皇上,今兒三十兒,若不在坤和宮,恐又要傳出些什麽。如今外頭亂……”


    他是近身伺候多年的,有些話卻也不敢說得太明。皇後抱病多年,體弱無子,各家早活了心。仗著承恩伯府上下三代積下來的功勞,才勉強把主張廢後的折子都壓了下來。


    皇上在前朝頂著無嗣的壓力,皇後在後宮又如何好過?帝後若又齟齬,還不知要給那些言官禦史什麽把柄說道。


    趙譽點點頭,麵無表情地道:“回吧。”


    坤和宮重新添了燈焰,一派熱鬧祥和。


    蘇府清芬軒內,福姐兒睡不著,孫嬤嬤替她又抹了遍藥膏,歎道:“姐兒這臉比昨兒輕多了,也不知十五燈宴能不能去上。”


    福姐兒伏在枕頭上頭,心裏頭有些悶悶的難受。


    蘇婉月被從宮裏送出來了,年初二入宮請福,多半也不會留在宮中。若蘇家不歇要送人進去的心思,早晚還是要推她出去。


    輪年歲容貌,她確實是唯一合適的人。這番蘇煜揚助她小施詭計,雖有些末效用,卻給家裏立時查了出來。再想用這舊法子是不可能了。


    難道當真隻有入宮一路?


    作者有話要說:  渣皇眼光還是不錯的,尋常美人不大瞧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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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長夜11


    轉眼就是上元節。


    福姐兒的麵容已經好了許多,隻留下淺淺的疤痕,用脂粉遮了便不十分明顯。


    自年初五搬來了福祿苑,杜娟專負責管著幾個姑娘的吃穿,福姐兒的藥是單備著的,便如何不想好,有不吝價高配來的美顏膏養著,也必有好的一天,膚色比才進府時還白細了幾分。


    便在這年節時候,幾個姑娘的課業也未曾停,幾個師傅嬤嬤輪流帶著他們,蘇老夫人但凡不待客,便叫人搬張椅子在講習的屋子外頭坐著,每天過問功課。


    上元節這天,即將啟程要回西北的蘇二爺替幾個姑娘求情,準了半天假,去赴隔鄰鎮遠侯府晚上的燈宴。福姐兒尚沒參加過這種宴會,聽蘇婉然說得那樣有趣,心裏也是有點期待的,孫嬤嬤又百般的勸她,希望她也能結識一兩個相好的手帕交。


    福姐兒便應了婉然的邀約,姐妹倆手挽手上了軟轎,跟在婉妍婉雲幾個姐妹後麵,帶著仆從侍婢一塊兒去了隔壁。


    鎮遠侯府與承恩伯府一牆之隔,與承恩伯府一般,都是當初在奪嫡之爭時堅定支持趙譽的一派。永和三年,承恩伯府長女被冊立為後,鎮遠侯世子冷睿尚了趙譽的姐姐洛陽公主,如今冷睿承爵為侯,家中幾個閨女與婉妍等年歲相當,兩家走得極近,這樣的日子,也不拘那些禮,幾個閨女專開小院宴他們的客。


    福姐兒和婉然走在後頭,還未跨入聚宴的小院,就聽一陣笑語,裏麵侍婢簇擁著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婉然扯了扯福姐兒的袖子,低聲道:“紅色衣裳的是長寧郡主。”


    福姐兒會意,等那群姑娘說笑畢朝他們這邊看來,便規規矩矩行了福禮。長寧郡主是洛陽公主的嫡長女,深受寵愛,出生那年邊境戰亂平息,捷報頻傳,“長寧”二字乃是趙譽禦筆親賜的封號,在座女孩兒以長寧郡主為尊,在小院亭中備好的桌案前準備入座。


    婉然出言介紹了福姐兒,長寧微微一笑,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原來你就是蘇家十姑娘。”


    福姐兒垂頭答“是”,長寧朝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廳中已經坐了兩三個姑娘,約莫是其他府邸過來參宴的姑娘,因是閨中少艾的小宴,請的人不多,除他們以外,便是婉雲婉妍分別坐在長寧所在的主位旁,另有幾張圓凳擺在下首,福姐兒與婉然對視一眼,兩人相攜往座上走去。


    福姐兒斂眉低首,第一回 出來見客,並不想惹出什麽亂子。她假裝看不到那些肆意打量、毫無禮貌的目光。她的出身擺在那裏,蘇家以她母親為恥,隔鄰的冷家興許也是知道當年事的。她連庶出都算不上,是沒名沒分的私生女。而在座的這些女孩子,或是皇親貴胄,或是功勳嫡脈。


    原是她不曾多想。此時才恍然憶起,這種日子,蘇家庶出的十一姑娘蘇婉清便沒有跟過來赴宴……


    福姐兒麵不改色地往前走,登上台階,才要落座,忽聽那長寧又道:“慢著。”


    眾人詫異地看著長寧,見她大紅色翻領披風上頭金絲花紋熠熠生輝,一張清秀的麵容染了些許酡紅,白嫩嫩的指頭對著福姐兒一指:“聽說你從清溪來的?”


    福姐兒嘴唇微抿,見婉然朝她輕輕搖頭,知道這長寧許是性子跋扈,輕易惹不得,按捺下心中不悅,淡淡道:“正是。”


    長寧嗤笑:“常聽人說,清溪小調頗有意趣,今兒佳節,不如煩請十姑娘助興一曲,也叫我們見識見識十姑娘的風采。”


    朝座中其他人道:“你們覺著可好?”


    往常聚宴,或有歌舞,或有折子戲,今兒燈會,雖掛了滿園的燈,熱鬧卻比往常差了些許。眾女這才意識道,原來長寧早有這一出戲等著上演了。卻不知這位十姑娘如何得罪了長寧。


    可連她自家的姐妹蘇婉妍和蘇婉月都不曾開口替她解圍,旁人自不會平白為她惹怒長寧。


    當下微笑附和了幾句,把福姐兒讚的天上有地下無,都斷定她必有餘音繞梁的本事。


    蘇婉然蹙了蹙眉頭,她隨父親外遷,每每年節才回來,年紀又小,與家中幾個姐妹感情不很深厚,對長寧也不及旁人熟識。往年她來參宴,隻覺得熱鬧有趣,哪想到這些姑娘竟會故意給人難堪。福姐兒是她帶來的,她不能不替福姐兒說話。


    當即站了起來。


    “郡主,我姐姐養在清溪莊子上,那是養病去了,又不是聽曲享樂去了。你想聽曲子,不若請了歌姬過來,便沒有歌姬,我院子裏伺候的山茶丫頭會唱小曲兒,我叫她來唱給你聽?”


    上前攙住福姐兒笑著朝眾人道:“你們別亂開玩笑,嚇著我十姐姐啦,是我告知她今兒赴宴的都是最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她一心想見識一下諸位風範,這才陪我來呢。”


    拖著福姐兒落座:“姐姐,郡主她們愛開玩笑,你別理他們,快坐。”


    長寧哼了一聲,笑道:“瞧把十五這張嘴忙的!都是自己人,唱個小調怎麽啦?好像我們怎麽欺負你十姐姐了似的!罷了,歌女本郡主家裏有的是,不聽就不聽!”


    一場風波就此揭過。不知是為了給蘇婉然麵子,還是長寧當真隻是開玩笑,福姐兒入座後,再也沒人提及唱曲子的事了。


    酒過三巡,隔院便有侍女來傳,說冷家二爺叫人送了爆竹煙火過來,給姑娘們助興。


    這是今晚最重頭的一個環節,姑娘們雀躍著都出了亭子,幾個婆子推了輛小車過來,上頭放了各色花炮。


    為觀賞效果更好,長寧招呼眾人登了小樓,婆子從人在下置了炮架,隻等長寧一聲令下便點燃火信。


    小樓上頭位置稍擠,福姐兒落後一步立在最角落。適才宴席上她幾番想拂袖而去,念著自己前路艱難,才苦苦忍了過去。姑娘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處說笑,她像被隔絕了一個世界,隻她孤零零的不屬於這個氛圍。


    她陡然念起淮生送她的那一樹花燈。


    一盞盞,都為她一人燃亮。


    有人待她若珍寶。有人棄她如敝履。她卻不能選擇自己留在誰身邊。


    火光重重,無數的星火在天空中紛灑而落。伴著那喧囂的破空聲,一聲聲爆開照亮黑夜的火點。瓊花飛鶴在天,是絕美的畫麵。瞬息凝絕,抓不住,摸不著,隻在心底留下絢爛的一筆。


    喧鬧中,福姐兒感覺到有人重重的扯住她的衣帶。回眸去,火光映照長寧年輕稚嫩的臉。她冷笑著貼在福姐兒耳畔,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就憑你這種庸脂俗粉,當真以為自己算是個人物?”


    “我舅舅想要什麽美人兒沒有,用得著你自毀容貌來躲避入宮?”長寧不屑地道,“別以為沾了蘇家的關係就能麻雀升天,你這種鄉野村姑,我怕你沒命享受宮裏頭的富貴!”


    話落,福姐兒就被一股大力朝樓梯推去。她站在人群外,距樓梯是最近的,這小樓雖不甚高,若栽落下去,恐也有斷腿斷手的危險。


    福姐兒驚惶回頭,侍婢們都站在樓下,蘇婉然被蘇婉月攬著,指著天上的煙花笑得明媚。


    她便呼救,這時也來不及了!


    福姐兒來不及想太多,欄杆抓不住了,距她最近的就是長寧。


    她回手一扯,一把拽住了長寧身上的狐狸毛滾邊領子,長寧驚呼一聲,被她扯得一歪。福姐兒回手一帶,將自己和長寧對調了位置。


    煙花怒放,喧囂漫天,沒人注意這頭。樓下連侍婢都失了主職,沒注意主子們的情形。


    長寧身子後仰,眼看就要被推跌到樓梯下麵,尖叫掩在眾女興奮的呼聲中,她臉色慘白,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在她的家裏對她動手。


    身體失重,就要跌下去了!


    長寧緊緊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接下來的疼痛。


    腰上的衣帶忽然給人扯住。


    剛剛甩開她的福姐兒,反手攥住了她的宮絛。


    隻是小小的一個收勢,長寧跌下去的力量暫緩。福姐兒快步跨前,伸臂過去抵住了她的背。


    隨著一聲爆破聲起,一朵富麗的巨大牡丹,在天空中綻開,將整個院落照得亮如白晝。


    長寧慘白著一張臉,看向朝她輕笑的福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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