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聽來疲憊又慵懶:“梓童,一轉眼咱們的光華都這麽大了,今天的劍舞,英姿颯爽……還說將來要替朕蕩平邊夷......”


    男人的手撫上來,按住她的手背。灼人的溫度叫她輕輕戰栗起來。


    當即心跳如鼓。


    側過頭,看見男人閉著眼,肌膚上透了淺淺的紅,英挺的鼻梁似山峰,睫毛真長啊……在眼底映著扇形的影。


    她的陛下,樣貌真是出眾……


    鬼使神差地,她就抿住嘴唇,沒有說話,也沒有避開。


    手裏的醒酒湯隨著手腕微顫的動作輕晃,幾乎就拿不住了。


    可這短暫的溫暖,她不忍心拋卻……


    思憶回溯,想到蘇皇後初嫁進來那幾年,皇上在禦書房理事,蘇皇後親手端了張嬤嬤釀的果酒和點心候在門前,她跟在後麵,偷眼順著敞開的門看見皇上氣勢千鈞,揮筆給叛臣定了斬刑,麵容冷峻,負手立在那兒,恍若一座巍峨的山。


    及至大臣們退了下去,黃德飛引著蘇皇後進去。


    那冰雪寒霜一般的麵容就如春風拂開了花樹,銀裝素裹的大地抽了翠綠的芽尖兒。


    趙譽笑著迎過來,牽住蘇皇後的手一道步上鑾階。


    空氣中彌漫著果子的香甜。


    兩個盛裝華服的男女彼此偎著,在她眼前形成最絕美不過的畫麵。


    那時她心裏就生了豔羨,願自己這一生,也能略嚐一絲被這手掌山河的男人,捧在手心裏愛憐的滋味……


    她心裏早存了念想,如今他就在身側,閉著眼輕輕靠在她身上。


    嶽淩呼吸屏住了,一直渴盼的事眼看就成了現實……


    她不由自主地朝他靠過去,壓抑著緊張的心跳......


    身側的男人忽然張開了眼睛。


    望著她,從迷茫到冷靜,他手臂撐著床鋪,坐了起來。


    那一瞬溫暖熄滅了……嶽淩心中悵然,淚凝於睫,乞求地朝他看去。


    趙譽下巴緊繃,半晌吐出兩個字。


    “出去!”


    輕飄飄的字句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無情地打在她臉上。


    她心中狂跳,窘得無所遁形,多餘地掩飾道:“皇上,奴婢……奴婢奉皇後娘娘之命,是來……”


    她伸手遞出那碗醒酒湯,話還沒說完,趙譽刷地遮了帳簾,厭惡地喝道:“滾!”


    嶽淩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怕,忘了哭。


    短暫的一息溫柔,因為他將她當成了別人。


    轉瞬,他對她不容情地說“滾”……


    心中巨痛,臉如火燒,她頓了頓,待醒過神來,飛也似的爬起來衝了出去。


    傷心,自憐,痛楚,羞恥,種種情緒緊攥著她的心房,從此再也無法正視趙譽。


    一麵念著,一麵怨著,一心想旁人也嚐嚐與她一樣的痛苦......


    愛和恨在心裏漸漸糾結成一團亂麻,獨自品嚐著一切艱澀的滋味。


    她一直以為自己掩藏的很好。


    可終究再也藏不住了,這醜陋不堪的舊事竟也有人看了去……


    嶽淩不堪一擊的自尊就此碎成了無數片。以後,她還怎麽見人呢……


    **


    “通傳一聲,謹嬪來瞧娘娘了。”


    門外有人低聲地說著話,嶽淩擦了眼淚,撲了撲裙子上的灰塵,從地上站了起來。


    打開門出去,正瞧見容光豔麗的福姐兒邁入皇後殿中。


    嶽淩冷笑一聲,隨在後麵走了進去。


    不過就是個鄉野出身的丫頭,比她又強在哪裏?不就是一層淡漠的親緣?不見得就比她更得信任和重視。


    嶽淩從小宮女手裏端了盛茶的托盤,微笑著走了進去,給福姐兒遞了茶,笑道:“自打從南苑回來,謹嬪娘娘好像瘦了不少。前兒皇後娘娘還念叨著,說近日謹嬪來得少,不知是不是病了呢……”


    蘇皇後蹙了蹙眉:“嶽淩,你去幫董冰點點庫房……”


    嶽淩嘴角噙了冷笑,行禮退了出去。


    福姐兒慌忙起身告了罪:“娘娘,近來我……”


    確實來得不如從前殷勤,為著光華總是在這邊的緣故,想免去一些紛爭。隻是有的話不好當著皇後說,畢竟光華是人家的親閨女,難道還能盼著皇後為她斥責光華麽?


    蘇皇後擺了擺手:“你不必緊張,嶽淩心直口快,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裏去。”


    蘇皇後近來每日清醒的時候不多,頭疼欲裂,每每在床上睡著。便是福姐兒來過幾回,也是在旁瞧她歇著的時候多。


    福姐兒這才站起身,依舊在床畔小凳子上坐了。


    蘇皇後瞧了眼她的肚子:“有動靜麽?我記著,你是月中的小日子……”


    在外人眼裏,她是早就承寵了的,閨房裏頭的事,她和趙譽自不會往外說,前頭彤史裏頭記的日子是她進宮後第一回 被翻牌子的日子,距今也有幾個月了,故而蘇皇後有此一問。


    福姐兒紅著臉搖搖頭。


    蘇皇後歎了一聲,倒回枕上,有氣無力地道:“本宮是太心急了……隻怕自己等不到看你的孩兒出生……”


    福姐兒想開口安慰幾句,聽蘇皇後又道:“聽聞,前兒皇上翻了妍寶宮的牌子,你們同時進宮,你位份還在她上頭,若叫她先有了身孕,本宮倒不打緊,端看你自己有沒有臉麵……”


    福姐兒垂下眼,默不做聲。


    她知道皇後心急,可她自己已經想明白了。


    她還不想有孩子。


    在這後宮裏,人命太輕了。到了生死關頭,誰會在意她如何?


    她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保住自己的命罷了。


    性命被旁人攥在手裏的感覺實在是糟糕透了。


    福姐兒低垂眼睫,生怕那點不甘心從眸光中透了出去。


    蘇皇後道:“算算日子,皇上許久沒召幸你了吧,你自個兒如何想的,就這麽放任自流?”


    福姐兒從那嘶啞無力的嗓音中,聽出了幾許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福姐兒才要說話,就聽窗下的請安聲。


    有人打了簾子,趙譽走了進來。


    福姐兒垂頭行禮,並沒有朝他看。


    蘇皇後強撐起身子,枯黃的麵上閃過一抹光彩,張了張口才要說話,就聽見一個悅耳的女聲:“賤妾給皇後娘娘請安。”


    趙譽身後,跟著盛裝打扮的鄭玉屏。


    蘇皇後眸色一頓,鄭玉屏又給福姐兒行了禮。


    嶽淩董冰進來看座奉茶,屋裏頭氣壓低極了,皇後許久都沒開口說話。半晌,似乎才想起屋中還坐著趙譽,強擠出一抹笑來:“鄭常在有心了。”


    自打趙譽進來,福姐兒就一直不曾朝他看,身體僵直坐在他身畔,兩手絞著袖子。


    鄭玉屏探問皇後身體的時候,趙譽忽然伸出手,輕輕攥住了她的指頭。


    福姐兒抬起頭來,見男人麵容滿是溫情,正對她微笑。


    福姐兒心情並不好,飛快抽回了手。見蘇皇後和鄭玉屏說完了話,就站起身來,行禮道:“皇上,娘娘,妾想先告退了……”


    蘇皇後不及開口,就見趙譽啜了口茶:“蘇皇後這邊的規矩越來越差了。”


    眾人愕然看向趙譽。


    他慢條斯理地彈了彈衣擺,眉頭一挑,瞥向福姐兒:“朕叫你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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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暖陽5


    福姐兒抿了抿嘴唇, 沒有說話。


    蘇皇後扶著董冰的手強撐起身來, 朝趙譽行了一禮:“皇上勿怪,婉柔近來身體不適,方才就已和妾身告退了, 是因皇上來了, 才坐下來陪了一陣。皇上萬萬不要誤會。”


    打眼色朝福姐兒示意, 想叫她跟趙譽解釋解釋。


    趙譽抿了口香茗, 淡聲道:“朕叫住謹嬪, 不過是想趁著人都在, 知會一聲。”


    挑眼看了看鄭玉屏,道:“常在鄭氏溫柔靈秀,甚慰朕心, 朕打算給她晉一晉位分。”


    話一出口, 屋裏眾人都愕住了。鄭玉屏不過剛剛才承寵,以她的家世,有孕後晉個貴人,若生了皇子,晉個嬪位,這才算她應得的前程。


    不論從哪個方麵看,鄭玉屏在宮中都沒有半點優勢, 樣貌不及福姐兒和溫淑妃,賢惠不及皇後和夏賢妃,溫婉也比不過徐嬪,活潑靈動不及齊嬪……趙譽對她如此抬舉又是為了什麽?


    蘇皇後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趙譽了。


    鄭玉屏自己也很驚訝, 不等皇後開口,她就在趙譽麵前跪了下來:“皇上!賤妾不敢!”


    趙譽淡淡抬眼,露出一絲未達眼底的笑意:“做什麽這麽謹小慎微的?”


    蘇皇後勉強笑了下:“是啊,鄭常在你不必太緊張了。皇上喜歡你,想升你的品階,你當高興才是。”


    鄭玉屏心裏怎不知趙譽這是拿她和福姐兒置氣呢。前番趙譽召福姐兒去紫宸宮,福姐兒幾回都稱病拒了。她也是恰好遇見一回過來傳令的黃興寶才知道,宮裏頭的妃嬪自來還沒有敢如此忤逆的,今天趙譽來皇後宮裏恰好遇著這人,自己先低下頭示好她還不假辭色,不怪趙譽心裏不痛快,要找她的麻煩。


    可鄭玉屏知道自己根基不足,若真叫趙譽拿她作伐子,不就被蘇皇後和福姐兒記恨上了?所以這提議,她說什麽也不能順應。


    跪地扣了個響頭,道:“皇後娘娘賢良淑德,皇上抬愛,賤妾感激不已。可妾堪堪奉駕,未有寸功,德不配位,實不敢受此抬舉。”


    趙譽敲了敲桌案,抿唇不語。蘇皇後笑了笑:“鄭常在,皇上金口玉言,許你了自不會收回,你謝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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