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眼前一黑,隨後左眼處又覆上了一片紅,身後有人在怒吼,似乎是他們的長官,一個官差不情不願地走過來,粗暴地一把把她拉了起來:“走走走!慢得和什麽似的!”


    透過右眼,她看見了左府門口破碎的石獅,以及對門祝家緊閉的綠漆大門,端正威嚴的一對石獅。


    從前嬸嬸開玩笑,會說:“日後我們茶姐兒出嫁,那不過就是從街的這邊到那邊,打開門就能見著!”


    隻可惜,這祝家的大門,她是再也進不去了。


    說不難過是假的。祝述言連同生共死都說的出來,還那麽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為什麽、為什麽今天不來救她?不來找她?


    無解。


    她被狼狽地推搡著前進,亂蓬蓬的頭發墜不住簪子的重量,一朵玉花自發間掉落,後頭的官差沒看仔細,一腳踢得老遠。


    天盛四十七年二月十八,左家貪汙枉法,結黨營私,二十歲以上男子斬首示眾,以下流放三千裏,三代不得入京,女子皆入賤籍,賣入青樓。


    從此再沒有江南左家獨女左茶,隻有軟香閣的揀桃姑娘,雪足紅衣銀鈴響,偏生又沒什麽表情,大大的杏眼裏空空蕩蕩的,不知勾去了多少男兒的魂魄。


    因為她,軟香閣這段時間都門庭若市,個個都指名道姓地要揀桃。每晚樓下的鶯聲燕語都會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揀桃麵無表情地躺在床上,像是把靈魂都從身體中剝離了。她微微側過頭,眼中倒映出窗外茫茫的夜色,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外間突然的喧嘩喚回了揀桃的神誌,她轉過頭,看見芳娘正一臉激動地和一個人說著什麽。揀桃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麽,聲音在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帶上了情緒,急切的,慌張又期待的:“發生什麽事了?”


    天盛四十七年三月初九,三皇子秦昭在眾多大臣的再三請求下登基為帝。


    -


    蕭昱溶得封從四品錦衣衛鎮撫使的消息是和新帝登基的消息一起傳到眠霞居的。顧簪雲這幾日一直在暗中打探左茶和其他左家人的下落,疲憊又焦慮,直到接到這個消息,臉上才露出點兒笑來。


    他總算證明了自己。


    顧簪雲淺淺一笑,拿起信匆匆進了書房。剛剛鋪好信紙,杜若忽然在屏風外喚她:“姑娘。”


    顧簪雲一麵取下筆架上的湖州玉管紫毫,一麵應道:“怎麽了?”


    杜若的聲音裏似乎帶了點猶豫:“……祝家三公子來了。”


    “什麽?”顧簪雲的動作一頓,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杜若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說了兩個字後才反應過來,趕忙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祝述言?左茶的未婚夫?他來做什麽?還來找她?


    顧簪雲有些摸不著頭腦:“先請他到堂屋去。”


    等顧簪雲回臥房換了身見客的衣裳進了堂屋,就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


    瘦,太瘦了,瘦到讓她想起了當年的四叔。


    她抿了抿唇,上前去:“祝三公子。”


    走近了才發覺,祝述言實在是狼狽。不論是消瘦的雙頰,還是眼睛下麵那濃濃的的青黑,又或者是唇上的一圈胡茬,都讓人難以相信這是當初那個冷淡得和冰塊一樣的俊秀少年。


    “顧九姑娘。”他扯了扯唇角,似乎努力想讓自己和善一點,“請問……您知道左茶的下落嗎?”


    左茶的下落的確不好找,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被轉賣了多少手,又改了花名,便如大海撈針,渺茫難尋。即便顧簪雲動用了蕭昱溶留下的勢力,也找了這麽多天才尋得。


    看著祝述言這副模樣,顧簪雲不是不觸動。


    但是……


    如果他一開始就過來,她可能會幫他一把。可是祝述言過了這麽久才找來,是在做什麽?身為祝家的三公子,祝家嫡係嫡出,又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哥哥,勢力並不會比蕭昱溶留給她的少,難道還查不到嗎?還是說他今天才開始找?


    察覺到顧簪雲的眼神變化,祝述言抿了抿唇,聲音低低的:“……我這些天都被關著,手裏的人也全被家裏收走了,今天才勉強逃出來。流連顧家……我也是偷偷溜進來的。”


    顧簪雲一愣。


    他握緊了一直攥著的右拳,忽然跪了下來,認真而用力地磕了一個頭:“還請顧九姑娘告訴我,茶茶在哪裏。”


    那日左府抄家,祝家封死了所有大大小小的門,不允許進出。祝述言知道這是明哲保身,但是一想到左茶……他就不能接受。可是家裏人似乎也防著他,竟然派人把他關了起來。等他好不容易翻了牆出去,隻看到貼了封條的破破爛爛的左家大門,整條街安靜得像墳地一樣。


    祝述言的大腦忽然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沿街走了幾步,忽然踩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是一朵用碧玉雕成的花,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左茶常常戴著的。隻是這會兒蒙上了一層塵土,還磕壞了好幾處地方。


    祝述言連忙把它撿了起來,似乎終於恢複了一點神誌。他在心裏飛快地判斷了一下衙署的方向,剛剛邁開腳步——


    “祝述言。”


    是父親。


    他回過頭,祝威站在祝家大門前,神色沉沉,身後是數個高大的侍衛。


    -


    顧簪雲連忙避開了祝述言的大禮。


    看著這個驕傲又冷淡的少年就這麽跪在地上,顧簪雲顧簪雲的心情忽然有些複雜:“你知不知道,茶茶是被賣進了青樓?”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少年握了握手裏的碧玉花,花瓣硌得有點難受,他卻因為這一點難受而放鬆下來,似乎這樣就握住了她的手。


    “那你家裏人呢?別人的眼神呢?你真的能保證不讓她受到傷害嗎?”


    “錦衣玉食,丟了也就丟了。夫妻一體,她如今已是粗茶淡飯,我又憑什麽榮華富貴?何況,隱姓埋名,山林逍遙,這也是她所喜愛的。”祝述言回答得很認真,說到最後,眼裏甚至還帶上了一絲希望和憧憬。


    顧簪雲頓了頓,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隻知道,是在泉州。”


    祝述言的眼睛忽然變得很亮,他再度用力磕了一個頭:“多謝。”顧簪雲慌忙避開:“不用不用。隻要你對她好就可以了。”


    “我會的。”


    第52章 信件(劇情,大概有一點點糖?)


    京都皇城承天門旁,千步廊西側,六部隔街而望處,就是大魏如今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的所在地。


    聞風喪膽,這樣的形容絕非空口妄言。據說先帝在時,曾有北鎮撫司按令抓捕一男子,那人到了北鎮撫司大門前,嚇得轉身就想逃跑,在被按住後就硬生生昏了過去,任怎麽潑水都醒不過來。待人去一試鼻息,竟然已經沒了。


    這人是否真的是被活活嚇死的,人們不得而知,不過此後對這無需經過任何正常的司法程序就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罪犯,甚至有自己的詔獄的北鎮撫司又多了幾分害怕,連從門前經過的時候都不自覺地想要加快步伐。似乎離得近了,就能感受到裏頭的陰冷氣息,還能嗅到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兒。


    獸環飛簷,石獅鎮衛,站得筆挺的錦衣衛手按佩刀,腰懸牙牌,看似隻是平靜地在目視前方,實則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謹慎而緊張。


    北鎮撫司衙門裏,一個月前新上任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端坐主位,飛魚服,繡春刀,身姿挺拔而利落。看著堪堪十七歲的頂頭上司,雖然尚是個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郎,底下眾人卻沒有一個敢露出半點兒不滿之色。


    不僅僅是因為他宣國公世子的身份,畢竟像這樣的權貴子弟,他們這些在錦衣衛呆了這麽多年的老油子可見得多了去了。


    真正讓他們服氣畏懼的,是那日七皇子兵圍京都時,蕭昱溶挾持著王將軍和他的虎符從鄰衛城急調大軍的果敢,是二十七日國喪方過,就得賜飛魚服繡春刀的榮寵,是不光有北鎮撫司鎮撫使的官銜,還掌北鎮撫司印信,有名有實的權柄。


    “我前些日子和當今聖上討了一樁案子,還請諸位大人幫我查查。”主位上的少年笑吟吟的,眼神清亮又銳利,修長白皙的指有意無意地在繡春刀的刀柄上摩挲了兩下。


    一點粗糙的觸感,是為了防止刀輕易劃出手中。不過刀柄線條流暢,彎曲的位置恰到好處,極適宜拿取作戰,是把好刀。


    看著麵前這些錦衣衛們連稱不敢,急急忙忙地表忠心的樣子,蕭昱溶笑得越發開懷:“倒也不是什麽大事……是先帝天盛三十八年,長寧公主逝世一事。”


    長寧公主,宣國公世子的生母。


    能混到這個位置上的,要麽就是世襲官職,自然對京中的豪門大族是門兒清,要麽就是在錦衣衛裏混跡多年的老油條,早就修煉成了人精,這會兒腦袋一轉就想明白了。頓時下頭就和戲唱到一半突然喊停了一半,一下子就沒了聲音,個個臉上的表情都精彩萬分。


    蕭昱溶卻懶得管他們在想什麽,他要的隻是結果:“要查的人我已經挑好了,一個是原先的東都兵馬司指揮使,現在賦閑在家的老定康伯聞顯,一個是原來長寧公主的貼身婢女秋姑以及她的丈夫、原來在宣國公身邊做侍衛的白石,一個是江南總督府的祝大人,還有一個,是現在告老還鄉的原太醫院太醫張文令。”


    他站起身,撣了撣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微微一笑:“都去忙吧。”


    至於蕭齊肅,他留給自己。


    走出北鎮撫司衙門,蕭昱溶擺手製止了隨行的常大要給他牽馬的舉動,而是選擇慢慢地沿街走回宣國公府。


    國喪二十七日之後,軍民服除。先帝駕崩至今已過了兩個多月,民間音樂嫁娶也都已經恢複了,這會兒街上這是一片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景象。走著走著,不遠處隱隱約約地有嗩呐彩樂的聲音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蕭昱溶循聲望去,隻看見人潮湧動之中,一頂大紅花轎的轎頂。


    他靜靜地看著,忽然就笑了。


    不知道元元喜歡什麽樣的嫁衣。


    “走吧。”蕭昱溶最後看了那花轎一眼,轉身回了宣國公府。


    一進門,晴山就迎了上來,看似在殷勤地幫他換衣裳,實則在一旁低聲道:“國公爺今日被定康伯叫去了。”


    蕭昱溶解腰帶的手一頓,隨後微微點頭:“換身不打眼的顏色。”


    “是。”


    一盞茶後,蕭昱溶和常大翻進了正院。


    蕭齊肅的院子很幹淨,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除去那些名貴的木料布匹,甚至樸素得像是個尋常百姓的臥房。蕭昱溶和常大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看過去,在書架床底牆頭這些任何一個可能有暗格的地方都敲敲叩叩,試圖找出些東西來。


    雖然那幾人的供詞也可以做證據,但……還是多找一些更保險。


    忽然,蕭昱溶停在了書架前。


    書架上擺著好幾個妝奩,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都是母親的,其中一個上麵甚至還有他當年初學畫畫的時候一時興起,塗成了紅色的一朵白花。


    蕭昱溶微微皺起眉頭,伸手取下了那個妝奩。


    蕭齊肅這是做什麽?睹物思人?可既然這麽“深情”,那他又把母親殺了做什麽?


    蝴蝶釵、碧玉簪,蕭昱溶一支支拿起來,一支支擺出來。即便這麽多年未曾使用,這些漂亮的簪釵依舊流淌著與當年一般無二的光澤,可見是被“主人”用心保護著的。


    整個妝奩都空了之後,蕭昱溶摸索著裏頭的機關,打開了暗格。


    裏麵是一張紙。


    蕭昱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拿起了那張紙。在看到上麵開頭的“吾兒昱溶”後,他愣了愣,連忙收起了信紙,又把東西全部收整擺好,轉頭去看常大。


    常大微微搖了搖頭,那就是沒什麽收獲了。蕭昱溶微微頷首,和他一道離開了。


    直到回到問鬆堂裏,蕭昱溶才有些顫抖地打開了信紙。


    “吾兒昱溶,我心知自己時日無多,恐大限將至,故書信一封,想你聰明伶俐,定能尋得……”


    天盛三十八年臘月三十,長寧公主自深深的夢魘中醒來,渾身無力而疲憊,她注視著描著青鬆白鶴的帳頂,輕輕地開口:“我不會再見到溶哥兒了,是不是?”


    正背對著她修剪花枝的秋姑渾身一抖,剪子戳進指尖,疼得五官都皺成了一團,拚命壓下已經到了喉邊的尖叫,顫顫巍巍地回答道:“怎、怎麽會呢,公主您多心了。世子這會兒受了傷,您又重病,不方便搬動,這也是國公爺的一片……”


    她忽然頓住了。


    長寧公主依舊注視著帳頂,語氣沒什麽變化:“秋姑,你背叛了本宮。”


    秋姑哆嗦得越發厲害,要被發現了嗎?不,不,不會的!


    “我、我,奴婢……”


    “你從前可不會為那人說好話。”


    “啪嗒”一聲,是銀剪落地,“撲通”一聲,是秋姑跌坐在了地上。指尖的血仍然在流,但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公主,奴婢……”


    長寧公主強撐著坐起來,對她微微一笑,語氣格外輕柔:“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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