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姑低下頭,注視著自己抖個不停的手,顫抖著應了下來:“是。”


    長寧公主麵無表情地聽完了整個故事,忽然嗤笑了一聲,嘴角彎出一個嘲諷似的弧度,低聲喃喃:“我怎麽變得這樣愚蠢了?”


    秋姑沒聽清,但她不敢問,隻在原地發著抖。


    長寧公主吩咐她:“拿紙筆來。”


    -


    寫這封信的時候,長寧公主已經在大口大口地咳血了,疼痛像是從骨縫裏沁出來的一般,無孔不入,痛到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信紙,又在意識到之後趕忙鬆開。因為害怕血汙了信紙,帕子換了一張又一張,幾乎疊成了小山。


    長寧公主在信裏說,不要殺了蕭齊肅。


    “縱然我再不願意承認,想必如今你也不想承認,但,在天下人眼中,他終究是你父親。弑父是大罪,即便是設計殺害,也沒有人敢保證這一定就不會被人發現端倪。別為了這樣一個東西背上罵名,娘隻想要你好好的。”


    蕭昱溶拿著信紙,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他在信裏問元元的話:“若我想殺一個惡人,但在天下人眼中,我不能殺他,該如何?”


    “若能瞞天過海,你便依照心中所想。若不能,這世間自有千千萬萬種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最不明智的選擇。”元元如是回道。


    如果母親還在世的話,她一定會很喜歡元元的吧。


    蕭昱溶微微笑起來。


    元元說的是,傷敵一千就隻能是傷敵一千,後頭再跟上個自損一分他都不樂意。


    似乎是怕他難受,元元還在後頭添了一句:“若你有什麽不痛快的,便同我說吧,別氣壞了身子。”


    蕭昱溶把信放回匣子裏,勾了勾唇角,清矜貴氣的金絲丹鳳眼裏連一絲一毫白日的銳利鋒芒都看不見,隻剩下滿眼的溫柔。


    傻姑娘,他怎麽舍得讓她煩心?


    ——他的母親賜予他朝氣和溫暖,他的父親教會他殘忍和殺戮。而他的一腔柔情,盡數奉給了他的姑娘。


    第53章 提親(劇情)


    明麵上的證據到底不大好查,畢竟蕭齊肅也不是蠢人,自然是會掃掃尾巴的。所以即便是聲震大魏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還有蕭昱溶根據常大的資料進行的推斷指示,他們也花了一個月才勉勉強強地把資料全都弄到了手。


    不完全,不過已經夠了。


    錦衣衛北鎮撫司裏,蕭昱溶站在桌前,看著重新謄抄過的那份資料,嘴角彎起了一點弧度。


    修長白皙的手指拿起了那一遝證詞和證據,轉身時衣袍掀動的氣流擾亂了門前一片小小的陽光中微塵飛舞的軌跡,少年理了理實際上並沒有什麽淩亂的衣襟袖口,揚眉一笑:“備馬,回宣國公府。”


    “鑽新火,點妙香。虔誠為因杜麗娘。香靄繡幡幢,細樂風微揚。仙真嗬,威光無量,把一點香魂,早度人天上。怕未盡凡心,他再作人身想。做兒郎,做女郎,願他永成雙……”宣國公府的正院裏安靜得隻剩下蕭齊肅哼唱戲曲的聲音,他靠坐在紅木圈椅裏,閉著眼,指關節一下一下地叩著扶手,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一句“再休似少年亡”剛剛起了個頭,蕭齊肅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動。


    有人進來了。


    他停下口中的哼唱,睜開眼。


    是個小廝站在門外,正輕輕地叫他:“國公爺?國公爺?”


    蕭齊肅拿起桌上的一盞茶,隨意地應了一聲:“嗯。”


    “世……”


    硬底皂靴踏上木地板時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方才蕭齊肅叩著扶手的聲音。來人走得大步流星,且步子很穩,一步一步都堅定又有力。


    蕭齊肅皺起眉頭,把視線轉向了門口,冷了聲音嗬斥道:“哪個沒有通報就進來了!”


    紫地銀繡五福捧壽簾子被人掀開,蕭昱溶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一身華麗精致的飛魚服,作蟒形而加魚鰭、魚尾為稍異的飛魚紋繡在曳撒、直身、貼裏之上,不同處還有不同的模樣。繡出的圖案構思精巧,色彩鮮豔,栩栩如生,襯著那如畫的眉眼,直叫人覺得他一進來,這屋子裏都亮堂了幾分。


    “越發沒有規矩了!”蕭齊肅一怔,隨後眉頭皺得更緊。隻是他本就五官精致,如今雖上了年紀卻也依舊麵白無須,氣質又不大陽剛,這會兒竟是越發顯得陰柔了。


    倒像個公公。


    蕭昱溶挑了挑眉,忍著沒笑出聲來。放下簾子時力道大了些,直直甩了出去,劃過空氣時發出“啪”的一聲響。


    蕭齊肅的神色越發陰鬱,不過他也看出來了,蕭昱溶似乎並不是很在意他的責罵,便也隻能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冷著張臉。


    蕭昱溶的確不大在意,甚至還覺得有幾分有趣。他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蕭齊肅身前,雙手把那一遝資料遞給了他,還特地稍稍放低,免得直戳鼻子,顯得不大尊重。端的是禮儀周全。


    蕭齊肅皺著眉接過了那一遝紙:“什麽東西……”


    他忽然頓住了。


    蕭齊肅不敢置信一般地睜大了眼睛瞪著那些東西,翻動紙張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列列墨字在他眼中迅速滑過,幾乎要連成一條條線。


    “這些東西,你從哪兒得來的?”他用雙手緊緊攥著那些紙,力氣大得像是要把它們生生一道扯碎了。


    蕭昱溶抱著雙臂懶懶散散地倚在門框上,聞言才抬眼,視線輕輕地自下而上,劃過那些資料、劃過蕭齊肅猙獰的神色。他懶洋洋地彎了彎唇角,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和嘲弄:“父親,您失態了。”


    是失態了,可蕭齊肅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神情了。


    他沒回應,仍舊瞪著蕭昱溶。


    蕭昱溶嗤笑了一聲,不再看他。他隨意地抽出了繡春刀,刀出劍鞘的時候發出的刮擦聲讓人頭皮發麻。


    他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這把刀:“父親。若我不曾記錯的話,按大魏律法規定,殺人是死罪,對吧?”


    “更何況,您殺的還是公主呢。”蕭昱溶裝模作樣地搖頭輕輕歎息了一句,潔白的絹帕自他指尖跌落在地,像是一朵白花在地上綻放,盛滿了他對親人逝世的哀痛,“作為北鎮撫司鎮撫使,您說,我有沒有權力大義滅親呢?”


    “你敢!弑父可是大罪!”蕭齊肅驚恐地看著他,卻還強撐著國公爺的威嚴,猛地一拍桌子。


    蕭昱溶笑了一下,眉眼間浮現出一絲桀驁和銳利:“那又如何?”


    屋子裏有片刻的安靜。


    蕭齊肅忽然開口:“說吧,你想要什麽?”


    他已經冷靜下來了,蕭昱溶忽然覺得有些惋惜,但隨後又被欣喜所取代。他今天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勾起了唇角:“替我向江州顧家提親,求娶顧九姑娘。”


    “如若他們不允,那你就像當初一等出了孝期就迫不及待地把我發配江州,讓我遠離權利中心,遠離我的人脈圈子,順便去羞辱顧清桓一樣,以勢壓人。”


    蕭昱溶說著,垂了眼。


    蕭齊肅的確是這麽想的,但他沒想到,蕭昱溶和秦昭這樣的生死之交不是那麽容易疏遠的,也沒想到,顧清桓並不覺得羞辱,他隻一心一意地想教導好阿瑾留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讓他不要和蕭齊肅有半分相像之處。


    蕭齊肅怔怔地看著他,片刻,一彎唇,冷笑了一聲:“原來你想要這個。”


    是的,他隻要這個。


    在看了元元和母親的信之後,蕭昱溶本就沒打算要殺了蕭齊肅。但蕭齊肅並不知道這點,既然如此,他索性借此機會為自己謀利。


    “好。”蕭齊肅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要處理那些舊人的。你怎麽處置他們,我不管,但我不能受到半點牽連。”


    這關係撇得可真快。蕭昱溶有點想笑,但還是忍住了,他輕輕點頭:“這是自然。”


    是不會受到他們的半點牽連,但他會親自處罰這個惡人。


    -


    天盛四十七年六月初一,宣國公蕭齊肅派來的孫管家抵達了江州城。


    孫管家走的是水路,最先看到的,是碼頭的熙熙攘攘,繁華熱鬧。盛夏時節,一口吳儂軟語的江州女兒家執著團扇撐著油紙傘,香汗點點俏臉微紅,嫋嫋娜娜地走過不遠處的小橋流水。


    難怪蕭世子怎麽說也要求娶顧家姑娘。這平頭百姓尚且如此,更何況那高門大戶藏在深閨嬌養著的姑娘?


    ——孫管家自然是不知道當日事的,這種事情,蕭齊肅絕對會讓它爛在肚子裏,一個字也不往外說。


    下船換車,一路到了顧家門前,隻見白牆青瓦,雅致素淨,甚至連宅子都隱隱約約地帶上了墨香。


    不愧是詩禮之家,孫總管暗自感歎著。


    下了馬車,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綠油獸口銜環大門上方的牌匾:“顧、府。”


    第54章 一步(劇情)


    聽了孫管家的來意,顧大夫人的麵色不由得微微一僵。


    平心而論,若算上蕭世子,如今這眾多提親的人當中,隻有容宣、蕭世子、長安侯嫡長子這三位是最有競爭力的,而這其中,顧大夫人和顧大老爺最屬意的便是容宣。


    長安侯嫡長子且不提,不論是家世還是能力,他都比不上前二者,不過有個侯爵的頭銜好看,又有些祖輩的家底而已。財富猶在,權力已去。而單論容宣和蕭昱溶,在顧大老爺夫婦這樣出身書香世家的人心裏,自然是同為清流的容家更好。


    更何況,宣國公府身為權貴之中的佼佼者,雖然顧家也能排得上他們的第一選擇,但事實是整個大魏除了皇族和安國公府,再沒有能與宣國公府並肩而立的。而皇族和安國公府如今又沒有適齡女子,宣國公府不管挑哪一家,即便是從第一選擇裏頭挑選,也都可以說是低娶。


    雖然低娶婦高嫁女乃當今主流規矩,但……在愛女心切的顧大老爺夫婦仔細琢磨之後,發現其實並不妥當。因為這就意味著,若顧簪雲受了什麽欺負,他們將難以為她撐腰。


    可是如今宣國公府提親的人都上門來了,他們也不好拒之門外。


    孫管家將顧大夫人神色態度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他微微俯身,姿態放得越發恭敬,口中卻不緊不慢地道:“宣國公對顧九姑娘十分滿意,前些日子進宮麵聖的時候還和陛下提起了此事。”


    顧大夫人輕輕瞥他一眼,並不急著回應,隻端起青釉繪彩山水圖畫杯抿了一口,隨後擱下杯子,微微一笑,端莊而得體:“我知道了,此事還需和我們家老爺再商量商量。”


    孫管家也回以一笑,微微頷首:“多謝顧大夫人。”隨後又行了一禮:“那在下就不打擾了。”


    杜衡雙手交疊在身前,一路快步走回了眠霞居。她的步子邁得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成了小跑。


    眠霞居裏,顧簪雲正坐在榻上刺繡。但這布似乎繃得有些緊,刺下去一針半天拔不出來——當然,或許也有可能是她手上的汗太多了,所以滑得拔不出來。


    她抿著唇,用力拔著針,指尖一次又一次從針頭滑落。明明屋子裏擺著冰山,甚至還在緩緩升起嫋嫋的白煙,她的額上卻已經沁出了些許薄汗。


    顧簪雲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忽然簾子一動,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抬起了頭,看到杜衡打了簾子進來,麵上這才露出了放鬆的笑容。隻是顧忌著儀態,到底沒有站起身直接上去問,甚至還對杜若示意了一下:“給她倒杯茶吧。”


    杜衡順了順氣。等待的過程中,顧簪雲反倒是越發緊張了,甚至產生了如同近鄉情怯一般的可笑情緒,既期望快點得到消息,又有些畏懼得到消息。


    她咬了一下下唇,忽然笑了。


    杜衡順了氣,放下茶盞走到顧簪雲邊上,低聲道:“姑娘,的確是宣國公府來的人。”


    顧簪雲一聽就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手裏的絹布,眼神有些慌亂地看了一圈,似乎找不到一個停留的點,過了好半晌才問道:“……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杜衡朝她揚起一個欣喜的笑容:“是替蕭世子來像姑娘您提親的!”


    “啪嗒”一聲,顧簪雲不由自主地鬆了手,繡品跌到地上,被圓圓的繃子帶得滾了一圈。顧簪雲卻無暇關注這些,她屏住呼吸,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蕭昱溶派人來……向我提親了?”


    “是的,姑娘。”


    眼前的世界似乎都恍惚了一下,周圍的一切,無論是漆碗還是紅木椅,青釉瓷還是梨木桌,再堅硬的東西也都變得柔軟無比,讓她暈暈乎乎,如墜夢中。


    她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娘那邊如何?”


    杜衡有些猶豫:“似乎……大夫人似乎有點發愁。”


    過盛的喜悅被衝淡,顧簪雲輕輕舒了口氣,這才有了點腳踏實地的真實感,又有點兒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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