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爺爺沒有想到朝思暮想的小鳳,說得到就這麽得到了。爺爺更沒有料到小鳳這麽快就順從了。那時爺爺很年輕,那時爺爺有很多沒處發泄的勁。小鳳很冷靜,睜著一雙杏眼看著爺爺大汗淋漓地在她身上折騰。小鳳一聲不哼。爺爺沒有忘記他那隻被小鳳咬去半截的斷指,爺爺在小鳳身上歇息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半截斷指,爺爺卻一丁點也沒有仇恨。那半截斷指變成了對小鳳愛的見證。


    爺爺整天喜滋滋的,經過連續幾天的折騰,爺爺覺得兩條腿走在地上變得輕飄飄的了,渾身也有些乏力。弟兄們看著我爺爺有些浮腫的眼皮說:“大哥,莫傷了身子,我們這夥兄弟還靠你撐腰哪。”爺爺就笑一笑,握一握拳說:“不會,大哥有的是勁。”


    爺爺為了慶祝擁有了小鳳,決定吃一頓餃子,麵和肉自然都是從大戶人家搶來的。包餃子那天,小鳳顯得很積極,一會兒和麵,一會兒剁餡,18條漢子圍在小鳳一旁,擠眉弄眼地衝大哥說:“大哥,你為我們娶了一個好嫂子。”爺爺笑一笑,什麽也不說。


    大部分餃子都是小鳳包的,包完餃子的小鳳又親自煮,煮完餃子,又拿過碗為每個人盛。她把第一碗餃子遞給福財,福財認真地看了小鳳一眼,嬉笑著接過碗,一口一個,連嚼都沒嚼便一口吞下好幾個。站在一旁的爺爺說:“福財莫急,餃子管夠。”福財才慢下來,不時地用目光瞟小鳳一眼,小鳳不看他。


    18條漢子吃完了餃子,便回到自己的窩棚裏睡下了。爺爺回到窩棚裏時,看見小鳳已經躺下了。小鳳麵頰潮紅,一雙杏眼炯炯有神,這令我爺爺很新奇也很激動。小鳳為爺爺掙得了麵子,爺爺覺得小鳳真通情達理,沒幾天就這麽死心塌地地跟了自己。


    爺爺三把兩把脫光了衣服,小鳳閉上了眼睛。那一晚,爺爺覺得身下小鳳軟軟的,還哼哼了幾聲,這更令爺爺興奮不已。爺爺準備繼續努力時,餘錢突然來敲爺爺的門。餘錢邊敲邊說:“大哥,福財肚子疼,疼得直叫。”爺爺正在興頭上,便衝餘錢說:“他吃餃子撐的,我讓他慢些吃,他不聽。你們扶著他到外麵遛一遛就沒事了。”餘錢猶豫地答應一聲就走了。


    這時小鳳睜開眼睛,還衝我爺爺笑了笑。“轟”的一聲,我爺爺的身上似點燃了一把火,一把抱住小鳳,嘴裏嗷嗷地叫著,小鳳也第一次恣情歡暢。


    半夜時,餘錢又敲門,餘錢急慌慌地說:“大哥,福財要死了。”爺爺嘀咕一聲:“吵死了,多吃幾個餃子還能死人?”便抓過衣服,胡亂地穿上朝外走去。


    福財真的不行了。油燈下。福財麵色如灰,口吐白沫,兩眼鼓脹地望著進來的爺爺。福財說:“大哥……快殺……了那個妖精……是她害了我。”爺爺說:“別亂講,別人怎麽沒事。”


    福財的淚就流下了,福財斷斷續續地說:“大哥…我肚子…疼死了……是我殺了……她公爹。”


    一群人都圍著福財,沒多一會兒,福財就斷氣了。


    爺爺怎麽也不明白,多吃了幾個餃子怎麽就會死呢?福財說是小鳳害了他,他要問個明白。爺爺走回窩棚,小鳳已經起來了,正坐在那裏等爺爺。一見爺爺,小鳳就迫不及待地問:“他死了?”爺爺點點頭。小鳳嘴角一彎就笑了笑,爺爺渾身就打個冷顫,瞅著小鳳說:“是你害了他?”小鳳無所謂地說:“是又怎樣?你殺了我吧。”這時爺爺發現小鳳戴著戒指的手此時光禿禿的,左手無名指上還留下一圈白白的印跡。爺爺什麽都明白了,那是隻純金戒指,小鳳把戒指包到餃子裏,又把餃子盛給了福財,福財吞了戒指所以死掉了。


    爺爺望著小鳳渾身發冷,他想撲上去殺了小鳳,可一看到眼前的小鳳,他又下不去手,他太愛小鳳了。爺爺急得在窩棚裏轉了好幾圈,最後奔出去,來到了福財窩棚裏。一群人正在給福財準備後事。一個叫大發的漢子,是福財一個村的,兩個人從小就結拜成了兄弟,此時抱著福財正嚎啕大哭。爺爺走到福財身邊就跪下去了。爺爺是一個重義氣、講交情的人爺爺邊跪邊說:“福財,是大哥害了你,要恨你就恨我吧。”爺爺的淚水流了下來。爺爺這一跪這麽一說,大家就什麽都明白了。正在嚎啕的大發,哀嚎一聲站了起來,瘋了似的直奔小鳳的窩棚。爺爺明白過來,怔了怔:忙追過去。大發撲到小鳳的窩棚裏,小鳳正沉浸在報複後的快感中。衝進來的大發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拽到了窩棚外,大發的兩隻巴掌左右開弓,打著小鳳的嘴巴;邊打邊說:“臭婊子,是你害死了福財,臭婊子,我今天要打死你。”這時,爺爺從後邊衝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大發的腰。大發住了手。我爺爺說:“大發兄弟,求你了,要打你就打大哥吧。”說完給大發跪下了。大發見爺爺這樣,也給爺爺跪下了。他摟住爺爺喊了一聲:“福財,你死得冤哪!”


    小鳳站在一旁,嘴角裏流著血,她冷冷地望了一眼眼前的情景,一閃身走回了窩棚。


    福財就被葬在瘋魔穀旁邊那塊平整的土地上,望著窩棚裏進進出出的兄弟們,兄弟們也望著福財。


    小鳳當時也想殺死我爺爺,但她不敢。她知道在這山裏沒了爺爺,那些紅了眼的男人不會讓她活著走出瘋魔穀的。從福財的死她已經看出來了。小鳳還不想死,她心裏仍裝著周少爺,她在尋找機會,尋找重新回到周少爺身邊的機會。


    爺爺從周大牙那裏奪來了一把槍,爺爺不會使用那把搶,卻整天把槍別在腰裏。他知道槍會響,槍一響就能打死人,比手裏的棒子好用。


    一天,小鳳就說:“你知道那槍怎麽使?”爺爺搖搖頭,小鳳就說:“我教你。”小鳳會用槍,天津衛她的家裏就有好幾支這樣的槍。她從爺爺的腰裏拔出槍說:“男人不會用槍,還不如拿個燒火棍。”說完拉了一下槍栓,把槍口衝我爺爺比劃了一下說:“我說讓你死,你就得死。”爺爺猛地想起子福財,白了臉,一下子僵在那裏。


    小鳳冷笑一聲,把槍口抬起來,“砰”的一聲,一發子彈射到了天棚上,震落了幾絲土星。這一槍把所有的人都招來了。圍在窩棚門口看。小鳳這時提著槍走了出來,她看見大發身後的樹上落了一隻鳥。她回頭衝爺爺說:“看我把那隻鳥給你打死。”眾人都扭著脖子往大發身後的樹上看,大發也看。小鳳舉起了槍神情專注地瞄那隻鳥,“砰”的一聲,槍又響了。鳥飛了,大發卻一聲不響地躺到了血泊中。一群人包括我爺爺在內,都愣住了。大發伸了幾下腿,想立起來,卻沒立起來,最後一伸腿就不動了,大發的頭被子彈穿了一個洞。


    爺爺嚎吼一聲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小鳳。奪過槍的同時,他把小鳳按在身下,揮起了拳頭,朝小鳳打去。小鳳不哭不說,白著臉衝爺爺說:“我懷上孩子了,是你的孩子。”說完便開始嘔吐。爺爺便打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悲哀地望著眾人,眾人也同樣麵色死灰地看著爺爺。人們目光裏冷冷的,注視著爺爺和小鳳。爺爺突然間覺得,眾兄弟一下子離自己遠了。爺爺意識到這些後,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要女人就失去了兄弟,要兄弟就得趕走女人。爺爺絕望了,小鳳的肚子愈來愈大了,爺爺不忍心把小鳳連同孩子一起殺掉。他想了幾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讓餘錢和小鳳一同下山,讓餘錢看著小鳳。


    那時他得知,周大牙死後,周家已舉家逃到天津衛去了,眼前已沒有敵人了。他想這樣可以放心,又可以攏住兄弟們。等待一段時間,風平浪靜之後,他就下山和小鳳安心地過日子。他讓兄弟們在山下遠離靠山屯的一個山坳裏蓋了兩間木格楞,讓小鳳住在裏麵。


    爺爺沒能盼來風平浪靜,日本鬼子就來了。


    二


    父親的部隊從集安入朝後,不久便和美軍遭遇了。父親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和美軍戰鬥。部隊在慌亂中,很快穩住了陣腳,向撲上來的美軍反擊。美軍在朝鮮戰場上也是第一次遭到這麽頑強的抵抗。美軍動用了飛機、坦克開始向我軍陣地轟炸。


    父親負傷了,一顆炸彈在他們臨時搭起的隱蔽部門前爆炸。那時父親正舉著望遠鏡向敵方觀望,他看到黑壓壓撲上來的敵人,他心裏無比亢奮。他心目當中需要的敵人正是這樣的敵人。他不希望自己遇到的對手是不堪一擊的,在拚搏中取得一次戰役的勝利,他心裏會得到一種滿足。


    就在這時,一顆炸彈在父親眼前不遠的地方爆炸了,父親頓覺渾身一股灼熱,便被一股巨浪推倒了。父親失去了知覺。


    站在父親身旁的馬團長,聽到了那顆炸彈的嘶叫。他撲上來,想用身體掩住父親,可是已經晚了。


    馬團長大叫一聲,背起血肉模糊的父親,向山下跑去,那裏有臨時搭起的戰地救護醫院。父親醒過來的時候,看見有一群人圍在他周圍進行搶救。父親惦記著那場戰鬥,他覺得此時不需要救護,自己要指揮那場戰鬥。父親坐了起來,正在他身旁忙著為他實施手術的醫護人員,驚歎了。父親那次身上中了 13處彈片。鮮血正從身體的13個地方汩淚地向外流,父親坐起來時,看到小腿上正有一塊彈片插在那裏,父親還看見那塊彈片上印著英文字母,父親感到非常生氣。他生氣戰鬥才剛剛開始,就被這些彈片擊倒了。父親伸出手捏住了那塊彈片,咬了咬牙,從腿上把那塊彈片硬是拔了出來。拔出彈片的父親,跳下床,剛走兩步,他就又暈倒在床邊。清醒過來的醫護人員,團團擁上來,又把我父親抬到了床上。


    當時娟就立在我父親床邊,她是護士,負責遞送紗布、繃帶和一些手術工具。她清晰地看見父親把那塊彈片從自己的身體裏拔出來,她渾身打了個冷顫,她又看到父親跳下床,那個前撲的動作,她的淚就流了出來。她當時也說不清為什麽要流淚。整個手術過程,當她看到父親身上一塊又一塊彈片被取出來,一共13塊時,她一直淚流不止。


    那一年娟才16歲,她是不久前才參的軍。參軍後她在護校裏培訓了3個月,就來到了朝鮮。父親手術後因流血過多,一直昏迷不醒。娟一直在我父親床邊站著。看護父親的還有把父親背下來的馬團長。


    父親再一次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是娟那張掛滿淚痕的臉。其實娟的臉是很好看的,秀氣的瓜子臉,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眼睛,此時的眼淚就從那雙很好看的眼睛裏流出來。父親看到那眼淚就很生氣,生氣自己此時躺在床上。他一生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女人的哭,父親生氣地說:“哭,你哭什麽哭?”父親低沉地吼了一聲之後,娟果然不再敢哭了。她睜著一雙掛滿淚珠的眼睛,驚恐地望著父親。父親認真地看了—眼娟,發現娟還是個孩子,細細瘦瘦的腰身,父親此時就合上了眼睛。娟看到父親清醒過來了,籲了口氣。她站得太累了,便坐在父親的床頭,望著臉色依然蒼白的父親。


    馬團長一直坐在角落裏,他也在望父親。父親剛才醒來時,他一聲沒吭。他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父親救過他的命,他忘不了父親的救命之恩,沒有父親,就沒有他今天的馬團長。


    那還是在遼沈戰役之前,父親那時是連長。父親帶著隊伍在長白山腳下剛打了一次仗。轉移到五老峰時,他們就遇到了一夥國民黨的隊伍。國民黨的隊伍正在行刑。他們要殺的就是現在的馬團長,馬團長已經跑過三次了,前兩次他都遭到了毒打,這是第三次,國民黨就準備槍斃他了。馬團長被五花大綁在一棵柞樹上,麵前立著一排垂頭喪氣的兵。兵們在長官的指揮下,舉起了槍,子彈上膛,正衝馬團長瞄準。馬團長已經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完了,槍一響,他就會走向另一個世界。


    正在這時,父親帶著隊伍路過五老峰,他看到了五花大綁的馬團長,也看到了那一排端起的槍口。父親的槍響了,一連人的槍都響了,那一群國民黨兵慌亂之中丟下幾具屍體,倉皇而逃了。


    父親命人為馬團長解開繩子時,馬團長以為自己在夢裏。當他睜開眼看到眼前的父親時,他才確信不是夢,自己真的得救了。他撲上前跪在父親腳下,淚如雨下。父親就說:“你還想當兵嗎?”馬團長那時已厭倦了戰爭,他不喜歡戰爭,是國民黨把他抓來的,所以他一連跑了三次,可麵對著眼前的救命恩人,不想說自己不喜歡當兵,便點了點頭。


    後來馬團長就當了父親的通訊員。後來就當成了排長。父親當了營長時,他就成了連長。


    那時馬團長已經和母親結婚了。長春解放時,馬團長那時是營長。部隊在長春休整那段時間,馬團長成了紡織廠的軍代表,幫助工人恢複生產。那時長春解放後,大姨就隨大姨夫回鄉下。母親去紡織廠上班,馬團長那時年齡不小了,父親就對馬團長說“老馬,你該找個女人了。”那時馬團長比父親大 4歲,馬團長當時想,自己是該有個女人了。他就看上我母親,父親便出麵對母親說了,母親那時還小,不懂得婚姻大事,大姨隨大姨夫走了,剩下她自己。她就想,自己也該找個男人做靠山了。


    母親和馬團長結婚才3天,部隊就出發了。部隊一走,就是幾年,後來過了長江。全國解放時,馬團長回到了長春,父親那支部隊都撤到了東北。馬團長和我母親住了一段時間,抗美援朝就爆發了,馬團長又隨隊伍來到了朝鮮。


    馬團長在母親的心裏沒有留下任何印象,隻知道馬團長是生著大胡子的男人。母親知道自己是有男人的女人了,便在冥冥中盼那個男人回來,回到自己的身邊來。馬團長來了又走了,匆匆地,隻留給母親一個模糊的男人形象。


    馬團長感激父親給予他的一切。當時,馬團長坐在屋裏望著床上的父親。


    父親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就看見了馬團長,父親就衝馬團長說:“你在這幹什麽?部隊呢?我讓你去帶部隊,不是看著我。”


    馬團長囁囁地叫了一聲:“師長。”


    我父親揮了一下手,馬團長就出去了。他在帳篷外立了一會兒,便走了。


    娟望著父親,父親完全清醒了,父親清醒之後就不停地揮舞著手臂。父親揮手時,牽動身上的傷口,血水就浸過繃帶沉了出來。娟就伸出手握住了父親的手,她在製止我父親的亂動。父親望一眼娟就不動了,娟的一隻小手就在父親的手裏握著。父親這次認真地看了一眼娟,突然很蒼白地笑了,父親說:“你看著我幹什麽?”娟見父親笑了,她也笑子。娟就說:“師長,看你是我的任務,完不成任務院長就該批評我了。”


    父親點點頭說:“把你的手拿走吧。”


    娟從父親的手上移開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裏已滿是汗水了。娟的臉紅了紅。


    父親那次住了40天院,每天都是娟來給父親換藥,娟一看見父親的傷口就忍不住流淚,父親就說:“你別哭。”越是這麽說,娟就越哭。


    後來父親幹脆就不說了。


    父親躺在床上很寂寞,娟就時常來到父親的床前跟父親說話。父親望著娟一張一合的小嘴,心裏就覺得很溫暖。很溫暖的父親突然說:“你會唱歌嗎?”


    娟就給父親唱歌,唱《小黃花》:


    小黃花,開滿地,


    滿地的黃花在哪裏,


    就在春姑娘的眼睛裏,


    ……


    父親聽著那歌就睡著了。


    40天裏,娟每天都來看父親,娟還從山裏采來一大束金達萊放到父親的床頭,父親嗅著那束花香,看著眼前的娟。


    後來娟固執地愛上了父親。父親似乎也愛上了娟。後來我才知道,眉就是娟的女兒,當年在醫院產房裏母親生我時,就是娟把我接生到這個世界上。生我那天早晨,是娟把我抱到父親的眼前。


    父親似乎有了愛情之後,他心裏開始惦記娟,以後經常來醫院看娟。


    三


    表姐死的那一年是1976年夏天的事。那一年是中國多災多難的一年,幾位著名的偉人也分別地離開我們,還有那震驚中外的唐山大地震。後來就是華國鋒一舉粉碎“四人幫”。表姐的死和這些著名的事件比起來,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在大姨家還是一件大事。


    得到這個消息時,大姨夫正蹲在地上抽煙。大姨夫這幾年老得很快,自從表姐瘋了,馬馳被槍斃,大姨夫就整天不說一句話。以前大姨對他說點什麽事,他還答應一聲:“嗯哪。”現在的大姨夫似乎成了一件機器,幹活、抽煙、吃飯、睡覺。大姨再和他說什麽話時,他不答,隻是默默地站起身,尊重大姨的吩咐幹就是了。大姨夫轉眼就老了,臉上的皮肉粗糙又鬆弛,兩眼混混濁濁毫無光澤,頭上的頭發白了大半。那時大姨夫才50剛出頭,50剛出頭的人不應該這麽老相的。


    大姨夫聽說表姐死時,他就半張開嘴,兩眼半天沒轉動一下,夾在手裏的煙仍然著,一直燒到了他的手指,半晌。他反應過來,哆嗦一下,把煙頭扔在地上。


    大姨卻出奇地平靜,她望著窗外綠化起來的遠山近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死了也好,早死早享福。”大姨雖然這麽說,我看到大姨的眼角先是紅了,接著便盈滿了淚水。


    大姨夫蹲在地上拚命地咳嗽。不一會兒,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大姨夫嗚咽著說了一聲:“老天爺讓我快死吧。”


    表哥那一年也18歲了,上唇已生出了黑黑的一層茸毛。下地回來的表哥,聽到表姐死的消息,“咣啷”一聲把鋤頭扔在了地上,屋裏屋外地走了幾趟。我一時不知他要幹什麽。最後,表哥在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嘟嘟”地灌下去,一屁股就坐在了門檻上。不一會兒,又站了起來。


    大姨夫仍蹲在屋裏拚命地咳嗽。大姨夫咳嗽的樣子讓人看了非常難受,上氣不接下氣,纖瘦瘦的身子縮成一團。大姨就說:“讓你少抽煙你就是不聽,你要抽死啦。”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聽到大姨夫的咳嗽聲。那時我高中就快畢業了。1976年的時候還不時興高考,仍向各大學選送工農兵大學生。我知道我就是學習再好,大隊也不會送我當工農兵大學生。那時父親仍在新疆,再加上大姨夫又當過國民黨。輪遍村裏上下所有的人也輪不到我頭上。我有些沮喪,一天到晚正為自己的出路傷神。我最壞的打算就是和表哥—樣,下地勞動當農民。


    大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不行你就去當兵。”“能行麽,我能去?”我疑惑地對大姨說。大姨看我一眼說“到時想想辦法,不行就送禮。”我的心很沉重。


    大姨夫仍拚命地咳嗽,愈來愈重了,大姨夫這時就憋住一口氣,說:“都怨我呀,是我拖累了你們。”說完了拚命地咳嗽,大姨就搶白大姨夫道:“你少說兩句,這麽多年不也過來了?”大姨夫就不說話了,仍是咳嗽。


    大姨夫出事那天是個夜裏,天很悶,似乎要下一場大雨。


    很晚了,大姨夫仍沒回來。我們早就吃完了飯,各自忙各自的事了。沒有大姨夫的咳嗽聲,我一下子覺得家裏少了什麽。大姨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就衝表哥說:“你到鄰居家看看,你爸咋還不回來。”表哥沒好氣地說:“他啥時候串過門。”表哥雖然這麽說,還是出去了,半晌,垂著頭就回來了。回來的表哥衝大姨說:“隊長說,我爸收工時看著和大夥一起回來的。”大姨就疑惑,嘮叨著說:“這個老不死的,收工不回家,死哪去了?”


    半夜的時候,別人家都熄燈睡覺了,大姨夫還沒有回來。一家人都有些急,我衝大姨說:“大姨夫身體不好,是不是病在哪裏起不來了?”


    大姨就說,“找找看吧。”


    大姨、表哥和我,打著手電,分頭去找。田邊地頭,旮旯犄角都找到了,也沒有發現大姨夫的影子。大姨回來時,拐到放雜物的小棚子裏轉了一圈,大姨出來後就說;“壞了,那瓶敵敵畏不見了。”自從表姐喝了敵敵畏之後,大姨一家人對那農藥有了一種心理上的排斥,這麽多年從沒買過那玩意兒。前幾天,鬧了一場蟲災,大姨家後院有兩棵蘋果樹也起了蟲災,就買了一瓶,用了一些,剩下的,就讓大姨隨手放到了雜物房裏。


    大姨說完這些話,臉色慘白如紙,目光死呆呆地盯著眼前的什麽地方,道:“你爸是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九條牛都拉不回來,你爸一準是死了。”


    表哥不信,卻也有些害怕,說:“他死啥,活得好好的。我讓他去看病,他不去,他死啥?”大姨似乎失去了支撐,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裏喃喃著:“人死如燈滅,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了……”


    我先清醒過來,拉起表哥跑了出去。


    天亮的時候,我和表哥在南山坳裏看到了死去的大姨夫。大姨夫頭朝南腳朝北很安靜地躺在草地上,樣子似睡去了。大姨夫的神態很安詳,我還從沒見過大姨夫這麽舒心安詳過。


    憋了一夜的大雨沒有下,當我和表哥抬著早就僵硬了大姨夫往家去時,大雨如注地下了起來。我們走進家門的時候,大姨已經找來了木匠開始為大姨夫做棺材了。木匠們在外間屋裏忙碌著,當我和表哥不知把大姨夫放哪好時,大姨站在門口就說“抬屋裏,抬屋裏。”我和表哥就把大姨夫抬到大姨夫和大姨平時睡覺的炕上。大姨坐在炕上,瞅著大姨夫,就那麽瞅著。大姨沒有哭,一直呆呆死死地看著大姨夫。我怕大姨受不住,一直站在大姨身旁。半晌,大姨發現了我,衝我說:“你照看一下幹活的木匠,我要和你大姨夫說幾句話。”我就出來了。出來的我看著大姨仍那麽呆呆死死地望著大姨夫。


    鄰居們都來勸我大姨,我大姨就說:“死了就死了吧,早死早脫生,剩下的人還不得活不是?”仿佛別人勸的不是她,而是她在勸別人。


    大姨夫出殯那天,把棺材落到在南山坳那個挖好的坑裏。表哥第一鍬土落下時,平靜的大姨突然衝過去,趴在坑邊,用前所未有的聲音喊了一聲,“天哪,你把我們孤兒寡母扔下了呀——”大姨於是哭得天翻地覆。大姨起初那幾天心裏並不平靜,她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意誌。大姨夫死的第二年,全國恢複了高考,我被東北師範大學錄取了。錄取通知書一直在我兜裏裝著,我沒有拿出來,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去上大學了,這麽多年我靠著大姨一家把我養大成人,我太清楚大姨家日子是怎麽艱辛地過來的。


    大姨夫知道自己有病了,他更知道看病要錢。他覺得拖累了這個家這麽多年,便服毒而死。表哥為了讓我上學,隻念了五年級,便輟學放牛。難道我還要讓大姨養活下去嗎?


    直到那張錄取通知書在我兜裏揣爛了。


    秋天的時候,接兵的來了。大姨把我和表哥叫到她的屋裏,對我們說;“你們都去當兵吧:咱這個農村想出息,個人隻能走當兵這條路了。”


    表哥就說:“家裏扔下你一個人咋辦?”


    大姨說:“我能動,這麽多年拖累得你也沒念成書。你去吧,家裏有媽呢。”


    那—年,農村已不講成分論了,各種錯劃右派的人也正在開始平反昭雪,我又想到了在新疆的一家人。那裏似乎成了遙遠的一個夢,我已經淡忘了,我的一切已完全融進大姨家了。


    那一年,我和表哥都如願地體檢。


    我和表哥要走的那一天,我才把考大學沒去的事對大姨說了。大姨愣愣地看了我半晌,伸出手幫我理一理新軍裝說:“孩子懂事了,大姨不怪你,當兵吧,和你表哥都出息個人。”


    大姨送我和表哥那一天是個清晨,天上飄著那一年的第一場雪。


    大姨一句話不說,送我倆到村頭,揮了揮手說:走吧,到部隊上打封信回來。


    四


    劉大川被紅旗嘎村的兩個民兵押了回來,身後還跟了一個弓腰縮背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見柴營長,“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說:“長官給我做主哇!他偷我老婆,你可得給我做主哇——”


    父親認出來了,那個男人就是劉大川的房東。農場的人拉練到紅旗嘎村,劉大川四五個人被派到這個男人家吃飯住宿。住宿期間,那個男人就發現老婆和劉大川兩人眉來眼去。拉練結束那天晚上,那男人還發現自己的老婆和劉大川躲在石頭後,抱頭痛哭。那男人當時沒有發作,拉練的走了之後,他把老婆痛打了一次。


    幾天之後的夜裏,老婆突然失蹤了,他就想到了劉大川。他報告了村裏的民兵排,民兵們就在村頭那片戈壁灘上抓到了兩個摟抱在一起的人。民兵們就把劉大川押了回來。那男人抱住柴營長大腿哭訴時,柴營長沒經過這樣的事,求救地望我父親。我父親就說:“你回去吧,這件事我們來處理。”兩個民兵就走了,那個漢子還回過頭衝父親和柴營長說:“他偷我女人,你可為我們做主呀——”


    劉大川一時成為農場的桃色新聞的中心。


    批鬥會自然是少不了的,全農場的人坐在那隻懸在電線杆的孤燈底下,中間圍著劉大川,批判大會由柴營長和我父親組織,先讓劉大川交代,劉大川腰不彎頭不低,一點也看不出悔過的意思。劉大川兩眼閃著亮光,麵色潮紅。劉大川這神氣令我父親和眾人不解。劉大川咬著牙一字不說,隻是一遍遍地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一個國民黨營長,現在農場的勞改犯用如此的態度對待人民的審判,令柴營長和父親非常的生氣。


    柴營長又征求我父親的意見說:“你看該怎麽辦?”父親望一眼劉大川,又看一眼蒼涼天空,冷冷地說一句:“打!”


    劉大川被人們團團圍在中間,父親命人找來一條趕牛的皮鞭,在手裏揮了揮說:“胡排長。”“到。”胡麻子從人群裏走了出來,站在我父親和柴營長麵前。父親把鞭子遞到胡麻子手上,胡麻子猶豫著接過鞭子,看一眼我父親,看一眼站在那裏無動於衷的劉大川。父親就說:“劉大川是你們排的,你先教育。”胡麻子在父親的目光中舉起了鞭子,鞭子終於落在了劉大川的身上,一下,兩下……我父親又說;“共產黨國民黨勢不兩立,階級仇,民族恨。”胡麻於受到了啟發和鼓勵,舉鞭子的手用上了力氣,鞭子帶動風聲,在寂寂的夜空下“呼呼”作響。剛開始劉大川還“噝噝”地吸氣,不一會兒,劉大川就受不住了,不停地在沙地上打轉,最後就躺在了沙灘上,不停地在地上翻滾。胡麻子打得氣喘籲籲,鞭子舉起落下的力量,愈來愈小,父親就接過胡麻子手中的鞭子。父親舉起鞭子時,眼前已經不是劉大川了,他眼前幻化出成千上萬的國民黨向陣地衝來,一會兒又幻化出美國兵,父親手裏的鞭子此時也不是鞭子了,變成了機槍、大炮,呼嘯著向敵人猛烈地射擊。


    劉大川不動了,柴營長走過來,我父親才住了手。柴營長說:“怕是死了吧?”我父親伏下身摸劉大川的鼻息,還有氣。父親讓胡麻子端來一盆涼水,澆在劉大川身上,劉大川就清醒過來。父親讓人把劉大川抬回宿舍,劉大川一聲不吭。


    劉大川身上的傷好些後,又繼續開劉大川的批鬥會。父親帶頭啟發每人發言,從國民黨的本性,說到階級立場問題,然後站在曆史的高度看待劉大川的作風問題……眾人在批判劉大川時,劉大川一聲不吭,兩眼茫然地望著遠方的天宇,天宇下是紅旗嘎村的方向。


    一天下午,又開批鬥劉大川會時,鐵絲網外站了一個中年女人,女人身旁領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那女人也看見著站在人群中的劉大川淚流不止。劉大川也看見了那女人,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棗花——”批鬥會開不下去了,當時大家都明白劉大川就是勾引的那個女人。大家不明白,隻這麽幾天時間,兩人怎麽會有這麽深的感情?


    柴營長命令人把那女人和孩子拖走,送回紅旗嘎村。女人一邊被拖走一邊回頭喊:“大川,我死也是你的人。”


    劉大川也衝女人喊:“棗花,你等著。”這麵人們拖著劉大川,那麵人們拖走了那個叫棗花的女人。


    劉大川在農場有很長一段時間,接受了特殊管製,白天黑夜,派兩個人輪流看著他。過了一段時間,劉大川似乎平靜了,那個女人也沒有來。劉大川才被允許住回到集體宿舍。


    一天夜裏,劉大川又失蹤了,人們又想起紅旗嘎村那個女人,連夜去找。走到半路上,人們看見了劉大川,劉大川用自己的腰帶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很多年以後,人們才知道那個叫棗花的女人就是劉大川以前失蹤的女人,那個男孩就是劉大川的孩子。劉大川被俘,棗花帶著孩子逃難,逃到張家口村,碰到了現在的男人。當時那個男人是個駱駝販子,一個女人無依無靠又帶個孩子,兵荒馬亂的,就隨駱駝販子來到了新疆,後來就嫁給了駱駝販子。天下的事太巧,農場拉練,劉大川就被分配到棗花家住宿。兩人一見麵就認出來了,於是就有了前麵那一段故事。


    劉大川死後,被埋在鐵絲網外的戈壁灘上,棗花帶著那個孩子來看了一次劉大川。兩人立在劉大川墳前,燒了些紙,後來那個男孩就跪下去了,女人一直在流淚。


    又過了幾年,那個駱駝販子也死了,死於尿毒症。不久,棗花也死了。劉大川的兒子已經大了,他把母親從紅旗嘎村運來和劉大川合葬在一起。


    每年的清明節,都有一個小夥子來到劉大川和棗花墳前燒紙。


    人們得知這一切後,再看到劉大川的墳頭時,眼裏就多了層潮濕的東西。我父親1980年離開農場時,獨自一個繞著劉大川和棗花的墳頭走了許久。父親在那時似乎想起許多東西,同時也忘掉許多東西。


    胡麻子也死了。


    胡麻子死於投彈,是光榮犧牲的。全農場人轟轟烈烈地為胡麻子開了一次追悼會。


    胡麻子組織排裏的人搞實彈演習,手把手教每個人投彈。排裏有個叫老幺的湖北人,他以前沒打過槍也沒投過彈。老麽拉開手榴彈的弦時,手榴彈就撣在了地上,手榴彈“吱吱”地冒著煙,老幺傻了似的立在那。當時不少人都站在—旁,也傻了似的看。胡麻子就大叫一聲,用身體撲在手榴彈上,手榴彈就響了。胡麻子被炸成了幾塊。人們給胡麻於殮屍時,仍然可以看到那些刺在胡麻子身上的那些反動標語。


    胡麻子帶著恥辱回國,又把生命還給了祖國。


    柴營長在追悼會上哽咽地說:“胡麻子是我們的好戰士……”在天有靈的胡麻子聽到了,也許會安息了吧。


    父親捧了一把沙子灑在胡麻子的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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